和料飯

□哈塔斤·巴·哈斯其勞（蒙古族）

我一生下就缺奶，阿媽從外祖母家拿回一些玉米碴煮成和料飯，一勺勺地喂我。吃和料飯長大的我，會說話時說的第一句話，不是阿爸也不是阿媽，而是和料飯。

和（huò）料飯是當(dāng)?shù)氐姆窖裕前研迈r的或風(fēng)干的牛羊肉條均勻地砌成肉丁，熬成湯后，倒入大米或黃米煮熟。在蒙古語里，稱作蒙古樂布達或奈日布達。

每年春天驚蟄前，阿媽都要把風(fēng)干肉——和料貯存在甕子或缸里。剛滿七歲的我是一個地道的玍（調(diào)皮、頑皮）小子，趁阿媽不注意時，把缸里的瘦肉吃了個精光。來了客人，阿媽取了和料招待客人時，看到的往往只是肥肉與肉皮。

后來阿媽把和料裝進皮袋子，吊在房頂上?？墒牵屵€未從凳子上下來，我已經(jīng)想好了把和料弄下來的辦法了。

春天，爺爺、奶奶和阿媽忙著放牧牲畜，獨自在家的我用木叉子把吊在屋頂?shù)钠ご优聛?，美美地吃著瘦肉，待肚子吃得飽飽的，就想著盡快將放和料的皮袋子放回原處?？墒怯媚静孀訌奈蓓斖屡土系臅r候挺容易，想要再把和料放回到屋頂，就沒那么容易了。

試來試去，還是放不上去，我就坐在地上望著屋頂想辦法，可是想來想去，想得頭都疼了，也沒有想出一個好辦法。最后終于想出了一個辦法，那就是用一根長椽子，斜搭在屋頂上，我像貓一樣爬上去，可是我又拿不上放和料的皮袋子。最后，我用繩子拴住皮袋子，我提著皮袋子爬上去，終于把皮袋子放回原處。

再后來，阿媽把和料貯存在祖先傳下來的一個木箱子里，并用銅鎖鎖好，把鑰匙帶在身上，并把細細的柳條放在木箱子的旁邊，來警示我。

我仔細觀察了一番木箱子，發(fā)現(xiàn)木箱做得很牢固。又看著木箱旁邊的柳條，想起阿媽以前拿了柳條抽打我的情景，嚇得差一點尿了褲子?？墒?，一想到香香的和料時，膽子就大了起來。我找了一根撬棍，將木箱打開，但是里面的不是和料，而是一些破舊的古書。

箱子里沒有和料，我便對這箱子失去了興趣，箱子里的古書也被一個黑臉人拿走了。

我把黑臉人拿走古書的事情告訴爺爺和阿媽，病中的爺爺聽了我說的話后，一句話說不出來，只是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不長時間爺爺就去世了。

爺爺去世后，我似乎一下子長大了許多。我想著，家里來了客人后，阿媽因為沒有和料而尷尬的表情。還有，那些古書里究竟寫著什么？沒有了古書，爺爺為何會那樣的生氣。

小學(xué)畢業(yè)后，阿爸、阿媽讓我住進了學(xué)校的宿舍。學(xué)校的伙食不好，菜里沒有多少油，而且還吃不飽，肚子常常餓得咕咕叫，到晚上時餓得連覺都睡不了。

有一天上課時，一個大個子同學(xué)給了我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喂，小不點，學(xué)校庫房里有很多和料，你知道嗎？我個子高進不去，你小不點肯定能進去。”我一邊看著紙條，一邊想著那香香的和料，好像聞到了烤肉的香味，書上的蒙古文也仿佛變成了長長的肉條，可是耳邊又響起阿媽的話：“因為你的過錯，爺爺早早地離開了咱們?！蔽医o這個同學(xué)回了字條：“老大，我可不做這些偷盜和撒謊的事情！”而且心里還暗暗地下定了決心：“要是他們逼我偷和料的話，我就向老師告狀?！币驗槲覜]有答應(yīng)他們的要求，他們就搶走了我箱子里的干糧，中午和晚上還不讓我吃學(xué)校的午餐。到晚上時，我餓得實在受不了了，他們對我說：“小不點，要聽話，那樣就不餓了?！?/p>

他們準備了繩子、鋸子和凳子等，老大把庫房的后窗玻璃卸下后，用繩子拴住我的腰，把瘦小的我推了進去。等我把和料肉裝進口袋，他們又把我吊出了窗外。

我們的偷盜行為很快暴露了，學(xué)校方面給予了嚴歷的處分。阿媽沒來學(xué)校，但她叮囑阿爸，要阿爸好好地管教管教我。那時，我已經(jīng)十三歲了，可是阿爸從未打罵過我，但是每當(dāng)看到他那嚴肅的面孔，我就感到十分害怕。

夜間，當(dāng)我從夢中醒來時，看到阿爸抽著煙斗，阿媽納著鞋底。阿爸說：“說什么呢？要是咱們的生活好起來的話，孩子怎么會偷盜呢？和料不是沒了嗎？今天又從阿媽家（指外祖母）借了些。”阿媽說：“這些玍小子并不是誠心要做壞事，他們只是餓了才去偷的?！甭牭桨至税屵@樣說，我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淚。

此后，每當(dāng)我外出上學(xué)時，阿媽給我拿干糧時總不忘拿一些和料。有了和料，我的肚子不餓了，學(xué)習(xí)也進步了許多。只是，吃著和料時，我會想起那一個木箱子，想到木箱子里的書，想起失去了那些古舊的書后，爺爺難過的神情。

參加工作后，我遠離了家鄉(xiāng)，但是每年過年時，都要回去和爸媽過春節(jié)。每次我回去后，就會聽到爸媽念叨著：“咱兒子們（指我的伙伴）回來了，他喜歡吃和料飯、睡熱炕頭……”

假期快到了，我又要回去工作了，爸媽早早地就忙碌開了。奶食、炒米，也少不了我愛吃的和料。阿媽說：“出去工作少喝些酒，多吃一些奶食，奶食能解毒……”

阿媽還把風(fēng)干和料搗成面，給我裝在袋子時，一邊裝一邊說：“拿開水泡著吃，能治胃腸病?！?/p>

一次，我和同學(xué)在外地學(xué)習(xí)的時候，突然病倒了，四肢麻木，昏睡了七八天，吃了許多藥，依然沒有好轉(zhuǎn)。阿媽從鄉(xiāng)下趕來了，她用熬好的牛肉和料和著白蘿卜湯一口一口地喂我，我的病竟然慢慢地好了起來。

雖然離開了家鄉(xiāng)，但是我依然離不開和料。但是一想起和料，我的心里便滿是愧疚，因為我貪吃和料，那木箱里的古書才被人拿走，病中的爺爺才過早地離開了人世。

爺爺曾經(jīng)和我說過一本哈塔斤姓氏的祭祀廟 （哈塔斤姓氏祭祀廟是蒙古族皇家十三阿塔天的祭祀）秘書，木箱子里的書是不是爺爺所說的那一本呢？還有那一個拿走古書的黑臉人是誰，我怎樣才能找到他？那拿走的古書里究竟藏著怎樣的秘密呢，我都無法知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