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玉蓉
(西北大學 外國語學院,陜西 西安 710127)
有史以來,人們從未停止對語言和行為關(guān)系的探索。20世紀初,西方哲學經(jīng)歷了一場革命,哲學研究從認識論哲學轉(zhuǎn)向語言哲學,從“自我”轉(zhuǎn)向了“語言”,語言哲學成為第一哲學。弗雷格首先發(fā)起轉(zhuǎn)向,羅素繼承并發(fā)展,維特根斯坦完成了這一轉(zhuǎn)折的過度。在維氏后期語言哲學觀的影響下,對言語行為的研究逐漸成為語言哲學研究的三條主要線索之一。
在早期探索語言和行為關(guān)系的哲學家中,最為著名的是維特根斯坦。20年代起,維氏擯棄早期對邏輯語言的研究,轉(zhuǎn)向日常語言分析,提出了新的語言哲學觀。他斷定語言和世界都不具有任何本質(zhì)結(jié)構(gòu),認為語言由各種各樣的語言游戲組成,而語言游戲根植于生活形式之中,故語言哲學研究的不是“理想語言”,而是研究語言現(xiàn)象,即日常語言的功能。他在《哲學研究》一書中曾說道:“我們站在光滑的冰面上,那里沒有摩擦,因此在某種意義上條件是理想的,但也正因為如此,我們無法行走。我們想走,我們就需要摩擦?;氐酱植诘牡孛嫔蟻戆?”[1]。這表明,后期的維特根斯坦否定了“光滑”的理想語言,提倡研究日?!按植凇钡纳钫Z言。維氏的日常語言觀顛覆了索緒爾等人確立的“語言”的統(tǒng)治地位,將抽象的語言還原為具體的“言語”活動。
維特根斯坦在《藍皮書》中提出了“語言游戲”概念。他認為“語言游戲”只可描述,不可定義。他把語言及語言相關(guān)活動所構(gòu)成的整體行為活動稱為語言游戲。他認為語言是人們傳遞信息的手段,是一種活動或言語行為,也是人類最重要的活動。語言游戲說是維氏對其前期哲學思想——《邏輯哲學論》中意義圖像理論的揚棄。圖象理論認為語言根本上是一種反映,維氏后期認為邏輯分析不能確定詞語和語句意義,因為語言是一種游戲,只有在語言游戲中才能掌握詞語的用法和意義,即意義由日常使用決定。維氏認為語言游戲的種類是無限多樣的,主要表現(xiàn)在一詞多義的普遍現(xiàn)象上,各種語言游戲之間存在“家族相似”,即不同的語言游戲之間不存在完全相同的特點,只有部分特征的相似?,F(xiàn)在看來,在日常語言的使用中各種事物之間不存在絕對的異同,而是同中有異,異中有同。例如:人們可以用不同的方式表達相同要求。維氏認為沒有規(guī)則就沒有語言游戲,因此使用語言必須遵守語言規(guī)則。不同的規(guī)則產(chǎn)生不同的語言游戲,也會產(chǎn)生不同的語言意義。
語言游戲說從根本上否定了從語言與實在的一一對應關(guān)系中尋求意義的觀念,強調(diào)語言本身就是一種活動。他把語言與活動緊密聯(lián)系起來,把對語言本身的分析轉(zhuǎn)向?qū)ρ哉Z行為的分析。因此,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維氏后期語言哲學觀已經(jīng)體現(xiàn)了言語行為理論的思想。
奧斯汀發(fā)展了維特根斯坦的早期言語行為思想,從人類的行為角度詮釋人類語言的性質(zhì)和功能,提出了言語行為理論。奧斯汀認為語言哲學應當首先研究具體的言語行為,然后通過言語行為去考察語言和外部世界的關(guān)系。研究言語行為首先要從語言的分類開始。通過觀察日常語言使用方式,他發(fā)現(xiàn)描述或陳述事實不是語言的主要功能,因為大量陳述句無法用真假判定意義。例如:在婚禮過程中常說的“我愿意”。這句話不可能為真或為假。這就是說有些表達不是用來描述和陳述事情的,而是用來做事的,再如:“我道歉”。于是他將日常言語按基本功能分為:記述式(constative)和施行式(performative)。前者指有真假判斷的話語,后者指來完成某種行為的話語。后者說話本身就是做事,說和做是統(tǒng)一的。
奧斯汀在區(qū)分了記述式和施行式之后,就著力研究施行式的性質(zhì)。他提出一個新概念“恰當性“來分析施行行為。一句話要成功地完成了一定行為必須符合奧斯汀給出的六條恰當性條件,即:(1)話語人說出必須有一條是能被普遍接受的約定程序;(2)在一定場合下,特定的任何情況必須適合特定要求;(3)所有參與者都必須真確地實施程序;(4)所有參與者都必須完全地實施程序;(5)說話人必須有真誠的意圖按程序完成這些行為;(6)說話人必須隨后去做這些行為。說話人說出一個施行式話語時,只有具備以上條件才能說是恰當?shù)模駝t就會造成話語的不恰當。例如一個普通人說:“我任命你為國務(wù)院總理。”這個施行式顯然是不恰當,因為它違反了條件(2),一個普通的人沒有任命國務(wù)院總理的資格。
后來,奧斯汀發(fā)現(xiàn)很難找到區(qū)分記述式話語和施行式話語的純粹形式標志,而且記述式也有適當不適當之分,而施行式也有真假值。例如:“約翰的所有孩子都是禿頭”這個記述話語,在約翰事實上并沒有孩子的情況下,就像某個人在沒有表的情況下說“我把我的表遺贈給你”這個施事話語一樣是無效的,因為它缺乏所指。因此,奧斯汀得出了以下結(jié)論:所有話語都或明或暗地實施某種行動,即所有言語都是行為。依此,他推翻了之前的“二分說”,提出了言語行為理論“三分說”,即:以言表意行為(locationary acts);以言行事行為(illocationary acts);以言取效行為(perlocationary acts)。 以言表意行為表達某種思想或描述某種事件事實的言語行為;以言行事涉及說話者的意圖,如:疑問、命令、解釋、道歉、感謝、祝賀等;以言取效涉及說話者在聽話者身上所達到的效果。例如,甲對乙說
“close the door”,這是言內(nèi)行為;甲的意圖是讓甲把門關(guān)上,這是言外行為;乙聽了甲的話后,把門關(guān)上了,這就是言后行為。言語行為理論對于解釋言語行為的意圖具有重要意義。這樣,說話就是行事,而每一個話語都同時完成三種行為。此外,他把言外行為分為五類:1)裁決類(verdictives),如估計、宣告;2)表述類(expressives),如描述、肯定;3)承諾類(commissives),如答應、保證;4)行動類(behabitives),如感謝、歡迎;5)行使類(exerctives),如命令、禁止。
奧斯汀明確提出一切語言都是行為,并對言語行為進行分類,探索了語言、行為和意義的關(guān)系,他的研究不僅對哲學,對整個人文科學的發(fā)展都有重大影響。首先,它改變或完善了人們對語言本質(zhì)的認識。傳統(tǒng)哲學大多認為,語言是一個傳遞事實信息的符號系統(tǒng),而他提出語言本質(zhì)上就是人類的一種特殊行為,因為大多數(shù)話語都是施行話語,即不是描述事實。其次,他的研究也改變?nèi)藗儗φZ言與世界的關(guān)系的看法。傳統(tǒng)語言哲學家認為語言與事實、語言與世界是對立的,研究語言的目的在于解決本體論與認識論等問題,而奧斯汀的施行式話語行為表明這種二分法是錯誤的,因為說就是做,言就是行。再次,奧斯汀在傳統(tǒng)的評價話語的“真假”標準之外,引入了“恰當性”這一新的評價維度。這一概念給法律行為和倫理規(guī)范行為分析提供了新的工具,推動了邏輯學、倫理學和認識論的發(fā)展。但奧斯汀的理論也有缺陷。一是對話語分類缺乏統(tǒng)一的標準。二是奧斯汀把言語行為和言語行為動詞等同起來,分類中列舉的動詞類別重疊。實際上,言語行為與言語行為動詞并不存在完全對等的關(guān)系[2]。三是奧斯汀重點研究施事行為,對取效行為研究不夠,同時忽視了交際中聽話人的作用,因而也就難以解釋社會交往中的語言功能。事實上,任何一個言語行為的實施都包含著交際雙方的背景知識、語境知識、社會關(guān)系、心理狀態(tài)、說話人的意向和聽話人的推理能力,交際策略等因素。奧斯汀的言語行為理論對這些卻無暇顧及[3]。
奧斯汀的弟子、美國哲學家塞爾在繼承和批判奧斯汀的理論和方法的基礎(chǔ)上,完善了言語行為理論,重新對依言行事的行為進行了分類,提出了間接言語行為理論。他把奧斯汀的言語行為三分說改造為命題內(nèi)容和以言行事。他認為,要實施某一言語行為,必須滿足以下四個恰當條件:第一,根本條件(essential conditions):說話者打算通過說出一個語句,使他承擔實施某一行為的義務(wù);第二,命題內(nèi)容條件(content conditions):說話者在說出一個語句時表達了一個命題時,說話者斷定了自己將來的行為;第三,準備條件(preparatory conditions):聽話者愿意說話者實施某一行為,并且說話者相信他所要做的事是符合聽話人的利益的,但這件事并非是他經(jīng)常做的;說話者在事情的正常進程中將去實施某一行為,這對說話者和聽話者來說都是不明顯的。以言行事要有一定的要旨(point)。語言中有一種最小努力原則在起作用,體現(xiàn)為以最小的語言努力去獲得最大的以言行事結(jié)果的原則;第四,真誠條件( sincerity conditions):說話人真誠打算從事某一行為。
依據(jù)以上四個分類原則,塞爾將言語行為重新分為五類。他把分類建立在以言行事(illocutionary)與語法(grammatical)指示詞和不同的言語行為所確定的不同的“詞語“與“世界”的關(guān)系上。這五類言語行為是:1)斷言類(assertive)或描述類(representatives),指描述世界上的狀況或事件的言語行為,如斷言、主張、報告等;2)指示類(directives),說話者想讓聽話者做某事,如建議、請求、命令等;3)承諾類(commissives),指說話人對將來某個行為作出承諾的行為如許諾、恐嚇等;4)表達類(expressives),說話人表達自己對某事的情感和態(tài)度,如道歉、抱怨、感謝、祝賀等;5)宣告類(declaratives),指能改變世界上某種事態(tài)的言語行為,例如法庭上法官說:“Guilty!”,被告便成了罪人。
為彌補早期理論的不足,1975年塞爾提出 “間接言語行為”概念,想解釋兩個問題:(1)從說話人的角度來看,說話人在說出一句話來表示字面意思的同時如何傳達言外之意?(2)聽話人在聽到這樣的話語之后有是如何理解到說話人要表達的言外之意的?塞爾認為,在間接言語行為中,說話人之間之所以能傳達出多于或有別于話語字面意義的含義,是因為他和聽話人之間的共有知識,以及聽話人所具有的分析和推理能力。塞爾把間接言語行為分為規(guī)約性和非規(guī)約性兩類。兩者的區(qū)別在于表現(xiàn)形式,前者含有言外之力顯示項(illocutionary force indicator)或言外之力顯示手段(IFIDs)。這類間接言語行為是通過規(guī)約手段來實現(xiàn)的,依據(jù)施事行為的構(gòu)成規(guī)則可給以解釋,聽話人是根據(jù)語句的字面之力,按照使用的規(guī)約習慣推斷出言外之意,例如could you pass me the milk?這類語句。非規(guī)約性間接言語行為則沒有明顯的句法標記,聽話人必須聯(lián)系語境,依據(jù)說話雙方共有的知識、言語行為理論和某些會話原則才能推斷出說話人的交際意圖,如:A提出:Let’s go to the movie tonight,B 回答:1 have to study for my examinations,僅靠字面意義和言語行為的構(gòu)成規(guī)則,A無法從B所說的字面意義中推斷出表示“拒絕”的言外之力。
塞爾發(fā)展了言語行為理論,提出了間接言語行為,他完全拋棄了語句字面意思的研究,主張意義理論和言語行為的一致,這對于言語中隱含意義的理解做出了有益探索。間接行為的提出也使人們認識到句子結(jié)構(gòu)和句子的施為用意之間并不存在一對一的關(guān)系。由于塞爾在對間接言語形為的理解作出解釋時,持推理觀點,從邏輯的角度看,這種推理應算作是一種言語交際,所以可以說間接言語行為理論為自然語言邏輯的建立提供了一種全新的言語交際推理模式[4]。但塞爾對施事行為的分類仍然有不足之處。第一,塞爾的分類依然沒有統(tǒng)一的標準,并不是像他所聲稱的那樣分類建立在言語得體的條件之上[5]。第二,塞爾對言語行為的分類主要是從心理狀態(tài)、適配范圍和施事目的三個方面做出的,分類相互交錯,如果換一個角度分析言語行為,就會有不同的分類[6]。第三,盡管塞爾承認語境在間接言語行為的解釋中的重要作用,但他沒明確提出不同的言語行為中,語境條件必須具體化,否則無法準確理解話語含義。第四,塞爾的研究忽視言語行為是一種人類的社會交往活動的特點以及言語行為的社會性[7]。
言語行為理論凸顯了一個長久被忽視的語言事實,即說話就是做事,明確區(qū)分了語句的字面用意義與言外之意,并且凸顯了各種語境因素和社會性因素如意向、規(guī)則、社會慣例在確定句子意義中的作用。這是語言哲學領(lǐng)域的一個重大進步與突破。然而,言語行為理論本身仍存在一些問題。如:學者對行為動詞數(shù)量的看法就不一致;對言語行為的分類各位學者也存在分歧,其分類界限和標準不清晰等。但正是這些不足的存在為當今甚至將來的語言學家們提供了一些突破口,可以對言語行為這一理論繼續(xù)進進行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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