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巴中親屬稱謂詞“yiya”考釋

馮桂容

（重慶師范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1331）

巴中市是四川省東北部的一個地級市，地處大巴山系米倉山南麓，下轄巴州區(qū)、恩陽區(qū)、通江縣、南江縣、平昌縣二區(qū)三縣，幅員較為廣闊。巴中話是四川方言的一種，屬西南官話成渝片。巴中方言既有四川方言的一般特征，同時在歷次大規(guī)模移民尤其是湖廣填川的運動中，廣泛受到其他方言的影響，又逐漸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方言面貌。

巴中方言中，有一個獨特的親屬稱謂詞，漢語拼音形式為“yiya”①，調值均為44，指稱母親?！皔iya”的使用一般局限在特定的姓氏中，如吳姓、劉姓，賀姓、雷姓等，零星分布在巴州區(qū)玉山鎮(zhèn)大寨子、金山鄉(xiāng)吳家河、午鳳鄉(xiāng)白云廟村、同樂鄉(xiāng)旭光村等地。值得一提的是，即使在上述各地，“yiya”的使用范圍依然較小，僅保留在特定姓氏的40歲以上的人們的口語中?？梢灶A見的是，隨著與外界接觸頻率的提升及受漢語普通話的影響，“yiya”的使用者將會進一步減少。筆者查閱各大方言詞典，結合音韻及文獻知識，認為“yiya”并非一個純粹的擬聲詞，其構詞形式為典型的詞頭加詞根式，書寫形式當為“伊爺”。

1 “yiya”與女稱男化

漢語多種方言中有“yiya”這樣的語音分布，但詞形各不相同?！稘h語方言大詞典》：“伊呀，<名>母親。贛語。福建建寧?！薄督óT方言字典》：“依呀，面稱母親，老派常用?！狈窖詫W者林清書在《武平方言研究》中亦記為“依呀”。另有學者記為“咿呀、依婭”等，其他方言學者一般記作“依爺”②?！秺涞追窖宰值洹罚骸耙罓?姆媽,母親面稱、背稱通用?！薄陡Ｖ莘窖宰值洹芬嗍珍洝耙罓敗薄?/p>

1.1 “yiya”可用于指稱母親是女稱男化的結果

值得一提的是，《福州方言字典》收錄“依爺”，但用于指稱父親：“依爺，舊時面稱父親?！惫P者認為，同一個語音既用于指稱父親，又用于指稱母親的情況，是女稱男化的結果。武漢大學文學院博士生導師萬獻初先生曾在其《咸寧——武漢方言親屬稱謂詞的接觸與變異》中提及女稱男化：“咸寧話女稱男化最典型的表現(xiàn)，是同輩年長女性稱‘哥’。親姐姐背稱‘大姐’，面稱是‘哥、某（某）哥’，與兄同稱，如‘平哥、英哥、細菊哥……’堂姐背稱‘叔伯大姐’，表姐背稱‘表姐’，表嫂背稱‘表嫂’，面稱都是‘某（某）哥’。嫂子也可稱‘某（某）哥’。妻子的姐姐姨姐，面稱也是‘某（某）哥’?！比f獻初還提到，20世紀80年代之前，湖北咸寧話中伯父、叔父的配偶，面稱一般是“大伯、二伯、三伯……”從男稱；而長輩女性男稱多用“爺”，很特別。面稱大姑媽為“大爺，面稱小姑媽為“細爺”。親伯、叔、姑不分男女一并排序面稱“大爺、二爺、三爺……細爺”。女稱男化在別的方言中也有體現(xiàn)。湖北石首橫溝市鎮(zhèn)常常在小女孩乳名后加“哥”字，如“紅紅哥、露易哥、麗麗哥……”即使長輩也將之稱為“哥”。橫溝市鎮(zhèn)女稱男化還有一個例子是將奶奶稱為“爸爸”，奶奶的妯娌依次是“大爸爸、二爸爸、三爸爸……”位于湖北江漢平原中部的沔陽地域（含仙桃市、洪湖市和漢川、天門、潛江、監(jiān)利四縣市的部分地區(qū)），這里的人稱曾祖母為“老爹”，祖母叫“爹”，呼媽媽、姑姑為“爺”，喊女兒也謂“子”，對所有女性皆用男性稱呼，更是一種獨特的民間文化景觀。女稱男化在巴中方言中也有所體現(xiàn)。四川巴中部分地區(qū)，如金山鄉(xiāng)雙廟村程家灣，父親背稱為“老子”，姑姑也可以稱為“老子”，筆者的舅舅就將其三個姑媽依次稱為“大老子、二老子、幺老子”。另外，四川巴中地區(qū)，“祖祖”一般用于稱呼曾祖父，但有時也可以將曾祖母稱為“祖祖”。當曾祖父和曾祖母一同出現(xiàn)時，為了便于區(qū)分，曾祖父仍稱為“祖祖”，曾祖母則恢復至“祖婆”這樣的稱謂?！白孀妗币辉~，我們可以看作巴中方言女稱男化的過渡期的體現(xiàn)。后文將會證明，“yiya”中的“yi”為詞頭，“ya”當記為“爺”，本指父親。據(jù)此，我們認為，“yiya”在一種方言里指稱父親，另一種方言中指稱母親，“女稱男化”是其產生的原因。

1.2 女稱男化的原因

女稱男化產生的原因多種多樣，部分女稱男化是從他稱謂的結果。從他稱謂是指在稱呼某一親屬的時候，不是按照自己與被稱呼人的關系來稱呼，而是依從他人與被稱呼人的關系來稱呼的現(xiàn)象[1]。常見的從他稱謂有從兒稱謂、從父稱謂、從母稱謂、從夫稱謂、從妻稱謂等。浙江溫州“大伯爺”指丈夫的哥哥,“大伯娘”指丈夫的嫂嫂。又如“姨”本指妻子的姐妹，后來子從父稱，便有了稱呼母親的姐妹的意義?！按缶俗印?、“小舅子”指妻子的兄弟，這是從子稱謂的體現(xiàn)。“yiya”既指父親，又指母親，可能也是從子稱謂的結果。其次，女稱男化也體現(xiàn)出女性地位的上升，女性同樣可以稱為“伯”“爺”等，體現(xiàn)出尊姑為重，視女為大的思想。另外，傳統(tǒng)小農經濟中，男性意味著更高的生產力，人們渴望家里有更多的男性，即使在稱謂上“男性”多一些，也可以自壯家庭聲威，因此，女稱男化也是一個可能的選擇。由此，“yiya”在一種方言里指稱父親，另一種方言中指稱母親就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了。

2 “yiya”記音形式探討

對于“yiya”的書寫形式，記為“咿呀”是純粹將其視為擬聲詞，然則巴中方言中將媽媽的妯娌按順序稱為“大ya、二ya、三ya……”無法解釋。將“yiya”記為“依婭”，“婭”在古代為姐妹之夫間相互的稱謂，《玉篇·女部》:“婭，姻婭也?！薄稜栄拧め層H》:“兩婿相謂為亞，或作婭。”“它怎么由連襟演變?yōu)槟赣H稱謂尚待探討”[2]，因此，記為“依呀”也未見其理據(jù)。我們認為，“yiya”的書寫形式，采用“伊爺”較為妥當。

2.1 “爺”有“父親”義

目前語言學界基本已達成共識的是，“爺”是一個借用字，即從“邪、耶”借用而來，古代“邪、耶”相通?！墩f文解字》:“邪，瑯邪郡也，從邑，牙聲?！倍斡癫米⒄f:“邪……近人隸書從耳作耶，由牙耳相似。臧三牙，或作臧三耳?！焙髞硪蛞院舾?，在“邪、耶”之上加父字[3]?，F(xiàn)有資料證明，“爺”在各個時期均可用于稱父親，《木蘭詩》:“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愿為市鞍馬，從此替爺征?！贝颂帯按髢骸?、“長兄”所指相同，“阿爺”當為木蘭之父。《玉篇》：“爺，俗為父爺字?！薄赌鲜贰ず罹皞鳌?“景曰:‘何謂七廟?’偉曰:‘天子祭七世祖考，故置七廟，并請七世諱。敕太常具祭祀之禮?！霸?‘前世吾不復憶，惟阿爺名標’……于是推尊其祖周為大丞相，父標為元皇帝?！倍鸥Α侗闭鳌吩?“平生所嬌兒，顏色白勝雪，見爺背面啼，垢膩腳不襪?！庇帧侗囆小?“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彼螌O光憲《北夢瑣言》:“后唐明宗時，秦王從榮進詩。上說于徘優(yōu)敬新磨。敬新磨贊美曰:勿訝秦王詩好，他阿爺平生好作詩。上大笑。”明馮夢龍《拍案驚奇》第二卷：“是你生得女兒不長進，況來去無蹤，你做爺?shù)臅缘??！鼻遐w翼《陔余叢考》也說:“爺，本呼父之稱。”茅盾《秋收》：“他覺得他的祖父，他的爺、娘，都是硬心腸的人?！?/p>

現(xiàn)代漢語方言中，稱父親為“爺爺”“阿爺”“依爺”等也較為普遍?！冬F(xiàn)代漢語詞典》：“爺，＜方＞父親：～娘。”據(jù)許寶華、宮田一郎《漢語方言大詞典》，冀魯官話、膠遼官話、中原官話、江淮官話、徽語、吳語、贛語等均有將“爺”用于父稱的情況[4]。由此可知，“爺”由古至今確有“父親”之義。

2.2 將“爺”讀為“ia”有其語音依據(jù)

“耶、邪”在上古屬魚部余母，郭錫良《漢字古音手冊》構擬為“ia”?！队衿贰盃敗弊鳌耙哉谇小?，《廣韻》“耶”與此相同（余母麻韻，平聲開口三等）。唐作藩指出：“假攝所屬一個麻韻三個韻母[a]、[ia]、[ua]，它的主元音只有一個[a]，可是到了現(xiàn)代普通話里，有念[a]的，有念[ia]的，還有念[]的，還有念[ie]的?！盵5]從漢語形聲字中我們也可以看出一些端倪。如：圿，從介得聲，音“jia”,陽平。匧，從夾得聲，音“qie”,去聲。另有多音字，茄，既音“qie”，陽平，又音“jia”，陰平。伽，既音“jia”，陰平，又音“qie”，陽平。唐張若虛《春江花月夜》：“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夜半不還家。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备鶕?jù)本詩押韻規(guī)律，此處“斜”韻母應為“ia”。唐杜牧《山行》：“遠上寒山石徑斜，白云生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贝颂帯靶薄表嵞敢矐獮椤癷a”。漢語方言中，湖南長沙將稱呼祖父的“爹爹”讀為“dia dia”，四川巴中將形容物體表面不飽滿的“癟”讀為“bia”③。因此，將“爺”讀為“ia”有其語音依據(jù)。

2.3 “yi”當為“伊”

“yiya”一詞，《婁底方言詞典》和《福州方言詞典》記為“依爺”。根據(jù)上文分析，我們認為“ya”的確應為“爺”，但“yi”當為“伊”。目前方言學者普遍將“yi”看作前綴。《福州方言詞典》：“依，前綴。用在親屬稱謂前面，表示面稱：～爹/～姑/～哥?！蔽覀冚^認同將“yi”視作詞綴的看法。黃伯榮、廖序東指出：“詞綴，指的是意義不實在、在合成詞內位置固定在前或在后的不成詞語素?！表n陳其先生對詞綴所下定義是：“漢語詞綴，簡而言之，便是附綴于詞根的游離性或半游離詞素，或為顯性羨余成分，或為隱性羨余成分?！笔Y宗許先生對“游離”的解釋是：“既然是游離，自然是可有可無的?！盵6]考察福州話中以“依”為詞頭的詞語，如yi伯、yi爹、yi公、yi妗、yi舅、yi媽、yi母、yi奶、yi嬸等，發(fā)現(xiàn)去掉“yi”，詞語的理性意義完全未變，“yi”只起襯音作用，可視作詞頭無疑。既然是詞頭，必然滿足詞綴的一般特征。目前，學術界對詞綴的判定標準一般有以下幾點：（1）語義的虛化性；（2）位置的固定性；（3）能產性。著有《漢語詞綴》的語言學家張靜認為，詞綴有以下幾個特征：（1）意義比詞根抽象、概括，不是指獨一無二的物質意義詞素；（2）永遠不能以其在合成詞里的意義獨立成詞的；（3）不能用作簡稱詞的；（4）構詞的位置是固定的?！皔i”不能以“yiya”中的意義獨立成詞④，不能簡稱，一般固定在詞根之前，方言中也有一大批以“yi”作詞頭的詞語，這的確是詞頭的一般特征。方言學者將“yi”記為“依”，并且將其看作前綴，既然是前綴，語義必然虛化。郭良夫先生說：“前綴、后綴，是虛語素。換句話說，實語素，即仍保留著原來的詞匯意義的，就不是前綴、后綴?！薄冬F(xiàn)代漢語詞典》：“依，（1）依靠：唇齒相～（2）依從；同意：勸他休息，他怎么也不～（3）按照：～次前進（4）姓?！逼查_用作姓氏不談，不管是將“依”解釋為“依靠”、“依從”或者“按照”，“依”都具有極強的理性意義，與將“yi”看作詞頭的觀點自相矛盾。

《漢語方言大詞典》將“yiya”記為“伊呀”[7]，并將一系列以“yi”開頭的詞中的“yi”記為“伊”，例如伊伯、伊弟、伊姐、伊妹等。我們較為認同將“yi”記為“伊”。蔣宗許先生《漢語詞綴研究》前綴篇收錄“伊”字?！冬F(xiàn)代漢語詞典》：“伊＜助詞＞（用于詞語的前面）：下車～始/～于胡底/～誰之力?！薄吨腥A大字典》：“伊，發(fā)語辭?！薄犊滴踝值洹罚骸耙?，發(fā)語辭：～余來塈?！毕惹匚墨I中已見“伊”字虛化使用的例子?！秲x禮·士冠禮》：“旨酒既清，嘉薦伊脯?！编嵭ⅲ骸耙粒┮?。”唐賈公彥疏：“云伊惟也者，助句辭，非為義也?！碧苿⒅獛住妒吠āじ≡~》：“伊、惟、夫、蓋，發(fā)語之端也；焉、哉、矣、兮，斷句之助也。去之則言語不足，加之則章句獲全?！笔Y宗許先生在《漢語詞綴研究》中指出，“伊”作前綴，在先秦見于《詩經》，以作代詞前綴為主。在魏晉南北朝，有時也可用于名詞之前。蔣宗許先生所舉的例子中，包括晉盧諶《贈劉琨》：“伊諶陋宗，昔遘嘉惠?！薄豆旁姟だ盍赇泟e詩》:“清涼伊夜沒，微風動單幬?！蹦铣R王融《大慚愧門》：“蘭室改蓬心，旃崖變伊草。”以上三例，都是“伊”作名詞前綴的例子。由此可見，“伊”作前綴，古已有之，有深刻歷史淵源。

綜上所述，我們認為，“yiya”并非一個純粹的擬聲詞，其構詞形式為典型的詞頭加詞根式，書寫形式當為“伊爺”。

注釋：

①為便于排版，本文注音一般不采用國際音標形式，方言調值在需要時標出。

②“爺”讀為“ia”有語音根據(jù)，后文將會論述。

③調值13.

④我們認為，湖北黃岡武穴市等地稱呼母親所用“yi”并非本文所述“yi”獨立成詞的結果，因本文的“yi”不可能是“母親”義，否則“yi公、yi奶、yi妗、yi舅、yi叔、yi嬸”等詞無法解釋。

[1]胡士云.漢語親屬稱謂研究[M].上海：商務印書館，2007：12.

[2]練春招.福建武平巖前方言母親稱謂的轉變[J].上海：修辭學習，2005（4）.

[3]胡士云.說“爺”和爹[J].語言研究，1994（1）.

[4]許寶華，宮田一郎.漢語方言大詞典[Z].北京：中華書局，1999.

[5]唐作藩.音韻學教程[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159.

[6]蔣宗許.漢語詞綴研究[M].成都：巴蜀書社，2009:104-107.

[7]李榮，等.現(xiàn)代漢語方言大詞典[C].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