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清 湯彪鳳
(中山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廣東 廣州 510275)
責(zé)任編輯 葉利榮 E-mail:yelirong@126.com
艾略特在詩歌中有意或無意地大量使用了陌生化手法,拉開詩人和讀者的距離,制造新鮮感和陌生感,延長和增強(qiáng)讀者感知的時間和難度,從而使讀者更好地體味詩歌的藝術(shù)魅力,領(lǐng)會詩人寫作的真正用意。
艾略特在《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中提出“非個人化”理論,認(rèn)為詩人“只是工具,不是個性,使種種印象和經(jīng)驗在這個工具里用種種特別的意想不到的方式來相互結(jié)合”[1](P6)。他主張,優(yōu)秀的詩人“可以讓特殊的或頗多變化的各種情感能在其中自由組成新的結(jié)合”[1](P5)??梢钥闯鏊麑δ吧址ǖ钠珢?,“意想不到的方式”、“新的結(jié)合”都強(qiáng)調(diào)要運用各種手段來制造陌生化效果。艾略特在《哈姆雷特》中提出了“客觀對應(yīng)物”理論:“用藝術(shù)形式表現(xiàn)感情的唯一方法就是尋找一個‘客觀對應(yīng)物’;換句話說,就是用一系列實物、場景,一連串事件來表現(xiàn)某種特定的情感,要做到最終形式必然是感覺經(jīng)驗的外部事實,一旦出現(xiàn),便能立刻喚起那種情感。”[1](P13)其實,“客觀對應(yīng)物”理論與“非個人化”理論是一脈相承的,二者都反對詩人直抒胸臆,主張運用適當(dāng)?shù)氖址▉韱l(fā)思想、感染情緒。艾略特試圖通過擺脫個人情感,與讀者保持一定的距離,使讀者產(chǎn)生審美的新奇感和閱讀的愉悅感。
詩人應(yīng)多運用異國語來制造陌生化效果。艾略特詩歌中異國語的大量使用,將普通和奇異的詞匯并置,制造陌生的語境,從而使讀者能借助新奇的語言去感知特殊的情感。艾略特在《詩歌的社會功能》中說道:“剛才我說‘用新的語言來感覺’,我指的不是用‘新的語言來表達(dá)感情’……感情或情緒經(jīng)過不同的語言表達(dá)之后,就不再是同一種感情或情緒了。至少要學(xué)好一門外國語的原因是,我們可以因此獲得一種補(bǔ)充的個性。”[1](P242)艾略特在詩歌中使用異國語,是為了讓讀者用新的語言去感知不同的感情或情緒,從而更進(jìn)一步品味詩歌的魅力。
在《荒原》中,艾略特運用了8種語言。他的代表作《情歌》、《荒原》和《四個四重奏》等開篇都引用了異國語,有利于讀者理解詩歌的感情基調(diào)和主題。異國語的運用,拉開了作者與讀者的距離,同時也對讀者提出了一個隱性的要求:要欣賞艾略特的詩歌,就必須具備基本的文學(xué)素養(yǎng)和深厚的文學(xué)功底。艾略特用異國語言寫詩,逃離了個人情感,達(dá)到了“非個人化”的目的。這些異國語的運用不僅給讀者以新鮮感、陌生感,更有利于激發(fā)讀者的興趣,細(xì)細(xì)品味詩中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
艾略特在詩歌中通過塑造獨特的意象來制造陌生化的效果,使讀者體驗?zāi)吧挛铮⒃隗@異中感受詩人所表達(dá)的真正情感。意象作為主觀情感的客觀對應(yīng)物,寄托了特定的情感。筆者將以艾略特詩歌中的“霧”意象為例,闡明詩人是如何運用獨特的意象來制造陌生化效果的。
在《情歌》中,我們可以盡情領(lǐng)略艾略特筆下“霧”意象的獨特魅力?!包S色的霧在窗玻璃上擦著它的背脊,/黃色的霧在窗玻璃上擦著它的口絡(luò),/把它的舌頭舐進(jìn)黃昏的角落,/都留在干涸的水坑上,/聽任煙囪里跌下的灰落在它的背上,/從臺階上滑下,忽地又作一躍,/看到這是個溫柔的十月之夜,/圍著房子踅了一圈,然后呼呼入睡?!保?](P5)艾略特借貓的形象來描繪黃色的霧,把霧和貓的動作進(jìn)行潛在的對比,用黃色的霧這一客觀對應(yīng)物來刻畫主人公魯弗洛克的慵懶和絕望。在這里,艾略特將情感成功地嫁接到具體的事物上,如貓一般的黃色的霧生動地折射了主人公的內(nèi)心世界。又如,在《荒原》中,艾略特同樣也提到了“霧”這個意象:“縹緲的城,/在冬天早晨的棕色的霧下,/一群人流過倫敦橋,這么多人,/我沒想到死亡毀了這么多人。”[2](P73)在這里,棕色的霧不僅如實反映了工業(yè)革命后倫敦嚴(yán)重的空氣污染問題,也象征著戰(zhàn)后現(xiàn)代文明的幻滅和現(xiàn)代人希望的破滅。艾略特通過“霧”這個意象,逃離個人情感,從而制造陌生感,引發(fā)讀者興趣,使讀者在煙霧繚繞中踏上體味作品魅力的奇幻之旅。
在評論艾略特的作品時,James Longenbach指出:“無論是寫詩,還是寫評論或個人信件,艾略特總是喜歡通過典故來思考和創(chuàng)作?!保?](P181)艾略特認(rèn)為引用典故是一種行之有效的手法,因為使用眾多相對晦澀的典故,可以使詩歌呈現(xiàn)出陌生化效果。
艾略特對典故的使用在《荒原》中達(dá)到了頂峰,大量的典故使作者與作品脫離開來,逃離了個人情感,同時增大了作品和讀者的距離,增加了感受的難度和時間,達(dá)到了陌生化效果。下面以該詩的第一部分《死者的葬儀》最后一節(jié)(第60~76行)為例,來探討這一問題?!翱~緲的城,/在冬天早晨的棕色的霧下,/一群人流過倫敦橋,這么多人,/我沒想到死亡毀了這么多人。/嘆息,又短又稀,吐出了口,/每一個人的目光都盯在自己足前。/流上山嶺,流下威廉王大街,/流到圣馬利吳爾諾斯教堂,它死氣沉沉的聲音/在九點的最后一下,指著時間。/那里我見到一個我曾相識的,我叫住他:‘史丹遜!’/你,曾和我同在邁里那兒船上?。ツ昴惴N在你花園里的尸體/抽芽了嗎?今年它會開花嗎?/還是突來的霜凍擾亂了它的苗床?/啊,將這些狗趕遠(yuǎn)些,它是人的朋友,/不然它會用它的爪子重新掘出它?。?,偽善的讀者,我的同類,我的兄弟!”[2](P73~74)
在這一節(jié)中,艾略特從波德萊爾《七個老頭》中描寫巴黎城的頹敗生活(“這里擁擠的城,充滿了迷夢的城,/那里鬼魂在晝夜招呼過路的人”)的典故開始,“‘縹緲的’倫敦城也就是波德萊爾筆下充滿夢幻的巴黎城,過渡到現(xiàn)實中的倫敦城”[4](P100)。在第63~64行,“我”又來到了但丁《地獄篇》第3章中的地獄,看到那些游走在地獄邊境上的靈魂(“這樣長的一隊人,/我從未想到/死亡毀了這么多人”),如今,這些“流上山嶺,流下威廉王大街”的人們,與那些可憐的靈魂一樣,漫無目的,得不到救贖,“只能‘又短又稀’地‘嘆息’”[4](P100)。在第71~73行,艾略特引用在花園里種尸體的典故,給予詩歌“一種無窮的時間感,與人類學(xué)中原始的宗教繁殖儀式也有內(nèi)在聯(lián)系”[2](P74)。最后一行,艾略特又參照了波德萊爾《惡之花》的序詩:“偽善的讀者,我的同類,我的兄弟!”不斷引用的典故讓讀者挖掘出各種意象的象征意義,增加了感受的難度和時間,有利于激發(fā)讀者思索。通過引用典故,艾略特的詩歌在無形中給讀者注入了一種新鮮感,從而達(dá)到陌生化的審美效果。
陌生化手法是艾略特詩歌大獲成功的重要因素。艾略特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大量運用陌生化手法,如異國語、意象、典故等,不僅表達(dá)了他對社會現(xiàn)實的獨特感受,而且增加了讀者感受的難度和時間,給予讀者更多思考的空間,從而讓讀者更充分地理解詩人的真正意圖,感受詩歌的獨特魅力。
[1](英)T.S.艾略特.艾略特詩學(xué)文集[M].王恩衷,編譯.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89.
[2](英)T.S.艾略特.四個四重奏[M].裘小龍,譯.桂林:漓江出版社,1948.
[3]James Longenbach.Mature Poet Steal:Eliot’s Allusive Practice[A].David Moody.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T.S.Eliot[M].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0.
[4]陳慶勛.艾略特詩歌隱喻研究[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