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夜雨
(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23)
蘇曼殊的詩作之中,寫女性或與女性情感互動的作品數(shù)量較多,而且歷來最受推崇。高旭稱其“其哀在心,其艷在骨”,柳亞子稱其“卻扇一顧,傾城無色”,周瘦鵑言:“嚼蕊吹香,幽艷獨絕”。此類詩作中,女性形象尤為值得關(guān)注。有論者認為,蘇曼殊寫美人正如屈原一樣,只是對政治失望的寄托:“不知者謂其詩哀艷淫冶,放蕩不羈,豈貧衲所宜有;其知者以為寄托綿邈,情致紆回,純祖香草美人遺意,疑屈子后身也?!保?]其實不然,蘇曼殊詩作中的女性形象,常借以表現(xiàn)詩人內(nèi)心的掙扎痕跡,詩作中的女性帶出了其所代表的情愛與詩人為僧入佛之間矛盾沖突的二律背反。亦即柳亞子贈詩所言“無計逃禪奈有情”。對女性的愛戀、與女性的交往,讓已然入佛的蘇曼殊“凡心”難斷;僧人的身份、佛法的感召,又讓身陷情緣的蘇曼殊躊躇不前,無法縱情于愛,“禪心”難定。正如《本事詩》(第六首)所言:“還卿一缽無情淚,恨不相逢未剃時!”這種“凡”“禪”糾葛的二律背反性恰恰是曼殊一生思想掙扎的現(xiàn)實映照。這種二律背反性,既有曼殊身世遭遇、性格氣質(zhì)的影響因素,也有他身處在當(dāng)時的時代、社會里所歷經(jīng)人世的影響因素。
蘇曼殊一生先后結(jié)識了“斜插蓬蓬美且鬈”的靜子,“殷殷勖以歸計”的雪鴻,“無量春愁無量恨”的百助,“盡日傷心不見人”的金鳳,“搗蓮煮麝春情斷”的花雪南等女性。而蘇曼殊詩中也多以她們?yōu)槿宋镌退茉煨蜗?,這些女性形象或為抒情主人公,或為詩人傾訴對象。詩作中,詩人與女性之間關(guān)系糾葛既有情愛之深切,亦有身世難言之悲慟,更有有情人難成眷屬之傷痛?!奥獾摹侗臼略姟肥拢珵榘僦??!保?]百助和蘇曼殊同為身世不幸,兩個天涯淪落人相識相知,互相傾訴互相安慰。《本事詩》(第二首):
丈室番茶手自煎,語深香冷涕潸然。
生身阿母無情甚,為向摩耶問夙緣。
丈室之內(nèi),百助為曼殊煎茶,百助低語向曼殊感嘆自己生母無情。面對百助“深”“冷”的低訴,同有身世難言之痛的曼殊,又焉能不動情?!侗臼略姟罚ǖ诎耸祝?/p>
碧玉莫愁身世賤,同鄉(xiāng)仙子獨銷魂。
袈裟點點疑櫻瓣,半是脂痕半淚痕。
詩句前兩句蘇曼殊安慰百助,勸她勿以身世卑賤;后兩句寫“脂痕”、“淚痕”點點,落到蘇曼殊袈裟,而他誤以為是凋落的櫻花。只是,“淚痕”不知是百助的還是曼殊的,亦或是二人同落淚??梢?,蘇曼殊詩中寫女性形象一方面是由于他所結(jié)識的女性與自己同有身世不幸的遭遇,而以此在他的內(nèi)心形成“同為天涯淪落人”的身世悲慨之感。換言之,寫詩中的女性實是悲曼殊自己。這是蘇曼殊“凡心”所向的一個重要原因。幼時的身世不幸始終在蘇曼殊心里留下陰影。蘇曼殊身為“一個私生混血兒,生活在封建色彩很濃的家庭里,難免要受到種種的歧視和虐待。精神和肉體的折磨嚴重地摧殘了他的身心,使他自小養(yǎng)成了怪癖的性格,對家庭失去了感情。”[3]失去家庭的聯(lián)系依托,在“明日飄然又何處?白云與爾共無心”的浪跡生涯中,同是淪落人的百助、金鳳等更能激起詩人蒙塵的凡心。而另一些形象在詩作中更是直接吐露男女癡情?!侗臼略姟罚ǖ谖迨祝?/p>
桃腮檀口坐吹笙,春水難量舊恨盈。
華嚴瀑布高千尺,未及卿卿愛我情。
詩后兩句,蘇曼殊化用李白《贈汪倫》的詩歌意境,以“千尺瀑布”比喻百助對自己的癡情,難怪前人評說此詩表現(xiàn)出曼殊“同愛他的女子之間的感情已經(jīng)達到了相當(dāng)深邃的地步。”[4]此類詩作更多的是通過女性形象的塑造抒寫曼殊自己情愛難以成全的別恨。如《東居》(第十七首):
人間天上結(jié)離憂,翠袖紅妝獨倚樓。
凄絕蜀楊絲萬縷,替人離別亦生愁。
而此時曼殊所生之愁尚未痛徹心腸,只是“替人離別”而“生愁”。更為深沉的愁苦是當(dāng)他直面愛而不能愛的矛盾糾葛之時,《本事詩》(第六首):
烏舍凌波肌似雪,親持紅葉索題詩。
還卿一缽無情淚,恨不相逢未剃時!
這并非蘇曼殊對深愛著的女性絕情,相反正是他情到深處,“人到多情情轉(zhuǎn)薄”。而在此種精神摧殘之下,蘇曼殊又從這種對女性情愛的“凡心”轉(zhuǎn)向“禪心”求得飲鴆止渴式的解脫,《寄調(diào)箏人》(第一首、第二首):
禪心一任蛾眉妒,佛說原來怨是親,
雨笠煙蓑歸去也,與人無愛亦無嗔。
生憎花發(fā)柳含煙,東海飄零二十年。
懺盡情禪空色相,琵琶湖畔枕經(jīng)眠。
蘇曼殊想從“凡心”心結(jié)的迷惘中向色空的“禪心”境界跳脫,可越是如此“凡”“禪”的背反性越是強烈。既與人無愛無嗔,又何必要“寄調(diào)箏人”呢?既然“怨是親”,“情禪”又怎能“懺盡”呢?所謂的跳脫于“禪心”不過是蘇曼殊力求借以佛法對被情愛糾結(jié)的“凡心”矛盾的消解罷了。
蘇曼殊入佛學(xué)禪、凡心情愛,都是他困頓的生存境遇中寄托自我的一種方式。這就是為何蘇曼殊在“凡”“禪”之間的二律背反性。“二律背反”是德國古典哲學(xué)家康德提出的哲學(xué)概念,指雙方各自依據(jù)普遍承認的原則建立起來的、公認為正確的兩個命題之間的矛盾沖突。[5]一方面,蘇曼殊渴求凡世的情愛;另一方面,他又入佛修道。而“凡”“禪”又是不能統(tǒng)一的,入“凡”必絕“禪”,入“禪”必絕“凡”,而蘇曼殊偏偏亦“凡”亦“禪”、亦僧亦俗。之所以在他的精神空間出現(xiàn)這樣的背反,在于蘇曼殊在 “凡”“禪”之間從沒有找到自己真正的生命歸宿,“凡”“禪”都只是他希求寄身世外的精神生存方式。首先,從曼殊“凡心”來看,在他愛情詩作中,女性形象出現(xiàn)與現(xiàn)實斷裂的類型化的塑造傾向。詩作中的女性較多呈現(xiàn)出貞潔、哀婉、出絕塵世的理想化面貌。如“收拾禪心侍鏡臺,沾泥殘絮有沉哀”的“調(diào)箏人”,“丈室番茶手自煎,語深香冷涕潸然”的百助,“疏柳盡含煙,似憐亡國苦”的玉鸞等。曼殊將對女性的情愛看作情感世界的寄托,他對女性的情愛是柏拉圖式的,詩中女性對于他而言是心象投射的對象,所以他塑造的女性形象呈現(xiàn)類型化、理想化的傾向。寫這些理想的女性其實也有“純祖香草美人遺意”的意蘊,“故文情并麗,踵武楚騷,得香草美人之意”[6],只是不同于屈原的政治寄托,而是精神世界的寄托。盡管在詩作中抒寫男女情愛、離愁別恨,但蘇曼殊終未完全為“凡心”所贅,他終未向凡塵的現(xiàn)實情愛世界邁出堅實的一步。“多情畢竟是無情”,這正是曼殊對待女性、對待情愛的態(tài)度。曼殊故師莊湘曾“欲以女雪鴻妻曼殊,曼殊垂淚曰:‘吾證法身久,辱命奈何? ’”[7]這亦表明,蘇曼殊心中向“凡”卻并未為情所癡,他是“最能以意志支配行動的人”。在他的自傳性小說《斷鴻零雁記》中,曼殊忍痛寫道:“余實三戒俱足之僧,永不容與女子共住者也。吾姊盛情殷渥,高義干云,吾非木石,云胡不感?然余固是水曜離胎,遭世有難言之痛,又胡忍以飄搖危苦之軀,擾吾姊此生哀樂耶?”[8]盡管是小說語境,但這種悲嘆也多少訴出曼殊有別于深愛著的女性的初衷。再者,曼殊狷介孤高的性格也是讓他不容于凡塵、不容于情的一個因素。章父言曼殊:“既易服,性愈率達,歌筵舞席,參與不檢。顧歡足方寸,獨恬事外,同游者以此比諸維摩?!保?]身為“不從流俗,奢豪愛客”的“獨行之士”,蘇曼殊是不能將自己的生命意志完全托付于女性、托付于家庭的。
在這種“多情”“無情”的矛盾糾結(jié)中,他又尋求“禪心”消解悲愁、哀嘆自我,諸如“芒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橋”、“懺盡情禪空色相,琵琶湖畔枕經(jīng)眠”。表面上看,似乎蘇曼殊從佛法中得到解脫,看清“色空”。實則不然,“禪心”入佛亦是蘇曼殊在困頓的生存境遇中委身于世的寄托方式。曼殊入佛本就不是真正為佛法感召式的皈依,也就是說他出家的“動機”不純。柳無忌言:“(出家)以前,沒有跡象表明他對宗教,尤其對佛教產(chǎn)生過任何興趣,也沒有任何家庭影響和教育促使他立暫修行”[10],從一個“革命志士”到“和尚”的“這種變化是很劇烈的,但也可能是很簡單的”,只是為了逃避家庭為他安排的婚事。這種說法不無道理,但促使蘇曼殊出家的真正原因應(yīng)當(dāng)遠不是這么簡單。蘇曼殊本就是“國民孤憤英雄淚,灑上鮫綃贈故人”的革命青年,亦有“革命詩僧”之稱,然而當(dāng)時革命潦倒,辛亥革命流產(chǎn)殆殤,曾經(jīng)的革命同志劉師培夫婦的變節(jié)更是對他的一次重大打擊。他既沒有得到發(fā)揮革命熱情的機會,又遭受好友的變節(jié)背叛,以及始終讓他耿耿于懷的“有難言之恫”的身世遭遇。種種遭遇,讓他對世情、家庭失去了信任,個人的精神世界蒙上了灰暗的色彩。究其種種,蘇曼殊入佛求禪并未為佛法真正感召,而是對種種精神打擊的逃避,是遁世之策。所以,“禪心”遠非蘇曼殊容身之所,他也深知“天生成佛我何能”,參禪之境也只是“齋罷垂垂渾入定”。“凡心”未了,又怎能入定呢?雖已入佛,蘇曼殊仍然戀戀凡塵,甚至大破戒律,比如吃花酒。柳亞子言:“曼殊在上海吃花酒,大概有三個時代:第一個時代在國學(xué)保存會藏書樓,即一九〇七年;第二個時代在太平洋報社,即一九一二年;第三個時代在第一行臺,即一九一三年”,于右任說的則更為細致具體:“曼殊于歌臺曲院,無所不至,視群妓猶如桐花館,好好,張娟娟等,每呼之侑酒”。曼殊亦與名妓相交結(jié),《有懷》(第一首):
玉砌孤行夜有聲,美人淚眼尚分明。
莫愁此夕情何限?指點荒煙鎖春城!
如果說蘇曼殊入佛是對困頓生存境遇的一種妥協(xié)姿態(tài),那么此類行為則是曼殊對命運的反抗與不屈。而這種反抗并未真正讓他從內(nèi)心的煎熬中解脫出來,“是空是色本無殊”只是希求佛理升華的自我慰藉而已。
革命理想的破滅、身世的難言之恫、同志好友的變節(jié)背叛、狷介孤高的性格、生存境遇的艱難,讓蘇曼殊精神空間進入一種對世界與自我的懷疑狀態(tài),人生歸宿虛無縹緲。他既渴求女性的凡世情愛,又因無法成全自我情愛而向禪心求解,在這種追求、投入、徘徊、復(fù)有孤獨決難的生命動向中交織著蘇曼殊凡禪傾向的二律背反。這種凡禪的二律背反只是他在極端矛盾痛苦的生存境遇中,在入世與出世、反抗與動搖、自尊與自卑之間鐘擺式的轉(zhuǎn)變。
[1]黃沛功.燕子龕詩序[M].蘇曼殊全集(四).北京:北京市中國書店,1985.
[2]柳無忌.蘇曼殊及其有人[M].蘇曼殊全集(四).北京:北京市中國書店,1985.
[3][4]馬以君.燕子龕詩箋注[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
[5]康德.鄧曉芒,譯.純粹理性批判[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6]馮印雪.燕子龕詩序[M].蘇曼殊全集(四).北京:北京市中國書店,1985.
[7]柳亞子.蘇玄瑛新傳[M].蘇曼殊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
[8]蘇曼殊.斷鴻零雁記[M].蘇曼殊全集(一).北京:北京市中國書店,1985.
[9]章父.燕子龕詩跋[M].蘇曼殊全集(四).北京:北京市中國書店,1985.
[10]柳無忌.王晶嚾,譯.蘇曼殊傳[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