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難以轉(zhuǎn)譯的“中國性”：重返《廢都》

/ 天津_張 莉

說到《廢都》，有個場景自然跳進記憶。十幾年前，當代文學老師在林蔭路上遇到我，最近在讀什么書？在看《廢都》。年過半百的他停下腳步，看《廢都》？他的表情讓我不知所措。好看嗎，他問?！昂每矗覍ηf之蝶和唐宛兒印象深刻?！蔽一卮稹Ｋ倏次乙谎?，是痛心疾首的樣子，“那小說有什么好，男盜女娼的。”

作為學文學的“乖學生”，我在很久以后才從那個表情里解脫出來。有趣的是，幾年后，當我看到那些批判《廢都》的激昂文字，那表情便作為注解浮現(xiàn)，它形成了我對《廢都》接受史的最直觀感受。當然，這些感受也包括當時讀者和媒體的反映，如果你在城市里騎自行車，突然會聽到兩個路人的對話，看《廢都》了嗎？接下來，很有可能是肯定回答及心照不宣的一笑；報紙上也到處都是對賈平凹的采訪，通常會使用“洛陽紙貴”做標題。

大約是希望重新尋找到當年讀書時的某種深刻經(jīng)驗，前年我也買了新版《廢都》。重讀《廢都》，“震驚感”已經(jīng)消失，當年在學生宿舍里閱讀時的緊張、不安、迷亂和惶惑早已煙消云散。重返《廢都》不是失望，而是有另外發(fā)現(xiàn)：其中故事和人物都由“彼端”來到了“此岸”——《廢都》里的諸多故事與人物已經(jīng)不再是“紙上風景”，他們變成了“現(xiàn)實”；《廢都》里潛藏有許多難以言傳的“中國性”。

頹廢生活時代的預(yù)言

對于年輕時代讀過《廢都》的讀者來說，這部書的重版帶來了“滄海桑田”之感。想來，寫作《廢都》時的賈平凹如此敏感，如此先知先覺，以莊之蝶為中心織就的那座廢城里發(fā)生的一切簡直就是今天這個時代來臨的預(yù)言。“艷照門”、色情視頻、自拍照早已司空見慣，無論是小城鎮(zhèn)還是大都市，因婚外情而引起的情殺、男女因偷歡死在封閉汽車里的事情已是尋常事件。

《廢都》中，在開市人大會議的時候，唐宛兒跑去找莊之蝶幽會，兩個人赤裸相向，唐對莊說，“你瞧瞧你哪里是個作家？”是調(diào)情，是嬌嗔，或者某種揶揄？但這也的確戳中了諸多道德衛(wèi)士們的“痛點”。莊之蝶穿好衣服后囑咐她呆一會再出去以免讓人發(fā)現(xiàn)，接下來還說了句話：“我下午是第一個發(fā)言呢。”當我們在電視上看那些在人大會議里莊嚴的分組發(fā)言時，誰能想到“此情此景”？時至今日，我們每個人似乎都可以為此類細節(jié)添加更多的來自“社會新聞”的證據(jù)。——頹廢不再只是西京城獨有，任何一個中等以上城市都有類似氣味：金錢、權(quán)力和莫名其妙的虛榮引發(fā)的貪欲，與身體和性有關(guān)的丑聞，男人夢想中的賢妻美妾俏丫頭的生活模式，在現(xiàn)實生活中都已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而且，正如你我所知，與莊之蝶有類同艷遇的人早已不再僅是作家、知識分子，他們是地方官員、巨富商賈、大學教授或平頭百姓。

小說中的男女關(guān)系也極有意思。莊之蝶癡迷于自己在情欲關(guān)系中的中心地位，每個女性都渴望與之有魚水之歡，甚至“一次”之后便愿意為其“守身”。僅僅因為他是一個名滿全國的大作家，所有的女性便都奮不顧身？而今天，有多少女性愿意像《廢都》中的諸女子一樣僅僅因為他“出名”便委身于他？今天的判斷標準已變成“寶馬”，變成資產(chǎn)/權(quán)勢，在性愛選擇里，唯金錢/權(quán)力者得勝幾乎成為“硬指標”。變化的是追求對象，不變的是女人的情愛觀如何與社會判斷標準相關(guān)聯(lián)。變與不變，傳遞的正是中國社會價值觀的翻天覆地。

所以，讀《廢都》時不得不想，似乎在當下我們身邊處處都能看到唐宛兒，看到她們?nèi)绾螜C關(guān)算盡傍上大款；似乎我們也可以想到身邊處處都有莊之蝶，他在世俗人間或半推半就或如魚得水。但是，這世上果真有唐宛兒，果真有莊之蝶嗎？形似神不似罷了。在唐宛兒身上，自有一種婉約、風流、坦白、淫蕩及罪惡并存；而莊之蝶也并不享受他的一切，他在熬煎，他熱鬧的內(nèi)心深處伴有荒涼、虛無和寂寞，唐宛兒和莊之蝶都是被架在世俗欲望里“烤”的人，他們有心，也有疼。

但是，今天，震驚已溜走，痛楚已消失。因為這些“消失”，文本中的沉痛才變得觸目驚心和珍稀少有。賈平凹實寫的是預(yù)言，一切都將土崩瓦解的預(yù)言；也是恐慌，一種末世到來的驚懼和無助。說到底，《廢都》是從正值盛年的賈平凹身體里長出來的小說，它元氣蓬勃自有生命，那是作家心中不得不寫，渴望從中獲得生命解脫之作——當名利吞沒整體生活時，我們何以自救？莊之蝶無法自救，唯有掙扎，唯有逃跑，唯有橫死?？上В苌儆腥死斫膺@樣的預(yù)言和痛楚，在當時我們大聲喧嘩表示憤怒，因為我們只看到了□□□。

“中國性”

讀新版《廢都》時，我還感受到一種強大的陌生和“奇怪”——當□□□變?yōu)椤?，“這一部”不再是“那一部”。它供人想象的空間減少了。而這種空間，其實正是與《金瓶梅》以來的明清小說的特點與暗示交織在一起的，我的意思是，修訂過后的小說，那種與中國文學傳統(tǒng)血肉交融的東西減弱了。

回頭看《廢都》的起筆，我們會深刻了解“與傳統(tǒng)血肉交融”之于《廢都》的重要性。“一千九百八十年間，西京城里出了樁異事，兩個關(guān)系是死死的朋友，一日活得潑煩，去了唐貴妃楊玉環(huán)的墓地憑吊，見許多游人都抓了一包墳丘的土攜在懷里，甚感疑惑，詢問了，才知貴妃是絕代佳人，這土拿回去撒入花盆，花就十分鮮艷。這二人遂也刨了許多，用衣包回，裝在一只收藏了多年的黑陶盆里，只待有了好的花籽來種。沒想，數(shù)天之后，盆里兀自生出綠芽，月內(nèi)長大，竟蓬蓬勃勃了一叢。但這草木特別，無人能識得品類?！?/p>

這開頭讓人想到明清小說的起筆，它在當代小說創(chuàng)作中殊為獨異，這種堅實的起筆表明作家在將自己的根部緊緊扎進“傳統(tǒng)”，以使西京城里的一切具有它的淵源。當然，讀者也發(fā)現(xiàn)，小說所講述的那些中國人，那些市民的日常生活，也的確“古來已久”，比如飲食男女天下大欲，比如身體與精神的不斷出軌，比如男人女人對性生活的著迷和性愛姿勢的無窮探索；比如中年男人的力不從心；比如莊之蝶如何陷在重重人際關(guān)系中的不能自拔……對了，還有性快感與死感的并行而至——莊之蝶在哀樂中與女人做愛的場景很有“典型性”，越軌、偷情、幻滅感和一種莫名其妙的死感齊集，之于小說中的男女而言是大刺激、大恐懼，也是大解脫。莊唐的不倫之戀在文本設(shè)置中無疑是“毒藥”，它既甜蜜也致命，對世俗中的他們既是拯救也是摧毀?！稄U都》中潛有屬于傳統(tǒng)中國人身體深處的某種痛苦與陰柔并存的性感，讀者往往從這部小說里看不到“與時俱進”，更多的是，他們看到人類歷史亙古不變的那部分。

“假如我們研究一個詩人，撇開了偏見，我們卻常常會看出：他的作品中，不僅最好的部分，就是最個人的部分，也是他的前輩詩人最有力地表明他們的不朽的地方?！卑蕴卦凇秱鹘y(tǒng)與個人才能》中所說的這段話對于理解賈平凹的歷史意識再恰切不過——《廢都》中最個人也最光彩的部分是對于《金瓶梅》和《紅樓夢》語言形式及精神氣質(zhì)的成功借鑒，它使一種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在一部當代小說中獲得了還原與復(fù)現(xiàn)。換言之，我們從賈平凹作品里看到了前輩小說家蘭陵笑笑生、曹雪芹的魅力，看到了前代文學傳統(tǒng)里的不朽之處。

事實上，中國當代作家中，莫言和賈平凹都是有意識地從傳統(tǒng)中國文學中尋找寫作資源的作家，并都在各自的方向上進行了成功的開拓：莫言的拓展在于他對志怪傳統(tǒng)及神幻主義寫作的承繼，賈平凹則心儀于《紅樓夢》“日常生活”的書寫與關(guān)注。歷史意識使賈平凹敏銳地意識到他在整個“文學時間”中的地位，他個人的寫作和“當代”之間的關(guān)系。這種歷史意識使他主體性強大——三十年間，中國文壇有過許多潮流寫作，他幾乎不屬于其中任何一個潮流，但同時，他也從未被時代遺忘，因為他有其文字的源遠流長。當年孫犁贊許賈平凹的文字是“此調(diào)不彈久矣”，正是在說他的寫作深得中國文學傳統(tǒng)神韻。

但賈平凹的這種追求也對他在“世界”的傳播構(gòu)成了某種障礙。權(quán)借諾貝爾文學獎之于莫言的授獎詞為鏡。授獎詞使讀者意識到，作為中國語境的“他者”，他們看到的是中國人在莫言小說中未能深切感受過的光芒，它也使每位文學中人感受到語言與語言之間的確存在的“轉(zhuǎn)譯”性。作為“講故事的人”，莫言小說可以“轉(zhuǎn)譯”的東西很豐富，那種蓬勃和蕪雜使各個國度讀者理解起來并不太困難——“故事”比“神韻”更容易翻譯，“情節(jié)”比“氣息”更能流通。換言之，莫言小說中故事本身的奇幻和詭異（并不是指東方奇觀）是特別的“中國精神”，它更具世界通用元素。

但賈平凹作品的“中國性”與莫言相異。像“幽默”也分文化語境一樣，能體悟到賈平凹的“中國性”，須具有一定中國文學修養(yǎng)。同時，他的小說也不容易被翻譯，也許賈平凹譯本并不少，但我懷疑效果，譯者和讀者能否真的領(lǐng)悟。以《廢都》為例，那諸多紛繁的人物、白描式對話以及日常生活場景，對域外讀者無疑都是閱讀挑戰(zhàn)，那種“悶騷式”的“性感”，那種內(nèi)斂的情欲在轉(zhuǎn)譯中會不會流失？賈平凹小說情節(jié)的推動都是由人物內(nèi)心及情感而起，如果不能理解人物情感，如何理解小說走向？

當然還有另外的“不能轉(zhuǎn)譯”，比如，如何理解《廢都》中不寫汪希眠老婆的名字？如何轉(zhuǎn)譯那些□□□以及坊間里的順口溜、諧音俚語？如何理解莊之蝶生活中的淫蕩與頹廢并重，尤其是強大與示弱并存的特點？如何理解《廢都》的敘述人用“那婦人”來稱呼書中女性？現(xiàn)代人當然會強烈意識到一種對女性賞玩的心態(tài)。相信，賈平凹斷不愿意接受其小說歧視女性的說法，但書中的確傳達了“賞玩”的氣質(zhì)。那是一種與傳統(tǒng)語言形式及文本氣質(zhì)同生共長的東西，如何剝離是莫大挑戰(zhàn)，這也是在現(xiàn)代語境下，賈平凹的傳統(tǒng)文學追求所遭遇的“腹背受敵”。

某種意義上，莫言的文學魅力是潑墨式的、橫沖直撞的、破壞性的、摧毀一切規(guī)矩的，它們有滾滾黃河水一往無前的異質(zhì)美，那恰恰是現(xiàn)代以來整個文學接受史中最為熟稔的經(jīng)典式的令人欣賞的美；而賈平凹的美則是工筆細描，龐大繁復(fù)，是欲語留白，是傳統(tǒng)中國柔弱書生長衫里潛藏的強悍，這是屬于前現(xiàn)代中國語境里的美，它們對現(xiàn)代以來的讀者構(gòu)成理解障礙。

日漸消失的“間離感”

作為一直對賈平凹創(chuàng)作抱有興趣的讀者，我最近讀到賈平凹的長篇《帶燈》及其“后記”，他的后記依然讓人“驚艷”。如果評選中國最優(yōu)秀的寫“后記”的作家，恐怕非賈平凹莫屬。在每一個后記中，賈平凹都能清晰勾畫出他的創(chuàng)作目標和追求，從他的路徑出發(fā)，他比任何一位批評家的解讀都到位。

可是，如果不按作家的創(chuàng)作思路閱讀呢？讀《帶燈》，看得出他在試圖尋找更為鮮活的時代人物，這是一位渴望與時代共在的作家，他渴望從生活中尋找給他帶來陌生感的“新人”，他真心與他們交往并渴望創(chuàng)作出別具風格的作品。事實上，《高興》和《帶燈》都應(yīng)該視為他渴望突破的標志。我愿意承認高興和帶燈這兩個人物有各自的閃光點和帶給時代的“異質(zhì)因素”，但他們帶給人的困惑也是直觀的：人物形象并不深入人心，他們像是賈平凹的“提線木偶”，他們沒有后記解說就沒有生命力，不能“活生生”。

坦率地說，閱讀過程中，我深刻意識到這兩個人物身上那種與生俱來的“文藝性”、那種熱衷于自我表演的東西，我當然不懷疑他們“實有其人”，也不懷疑他們與賈平凹交往時的真誠。我也為賈平凹在后記中表現(xiàn)出來的誠懇所感動。但我懷疑這些原型人物，懷疑他們的講述動機、他們的講述本身——當兩位聰明的、活躍的、有著文藝/文學情結(jié)的人物面對聞名遐邇的大作家時，當他們講述發(fā)生在他們身上的“傳奇”、“光明”和“美德”時，是否包含自我戲劇化、自我文學化、自我美德化、自我清潔化以及渴望在文本中“不朽”的動機？作為作家，賈平凹是否意識到寫作對象對個人故事的充分加工？是否意識到寫作者與人物之間應(yīng)構(gòu)成某種觀照式的“距離”，以使他更清楚地看清時代在這些人物身上打上的更為隱秘的烙印？

故事材料來源的“單一性”、故事人物“一廂情愿”的講述，對這兩個文學文本的復(fù)雜性構(gòu)成了挑戰(zhàn)。與之相比，《廢都》人物的“栩栩如生”在于賈平凹有強大的間離感，敘述人雖然有時候在人物身體里，但他有能力跳出來看他們的丑陋、軟弱、卑微和罪惡，他看到這些人身上的比惡更惡的東西，也看到人身上瞬間閃現(xiàn)又熄滅的光澤。在《廢都》里，他放下了自己，“沒有架子”，不手軟，也不遺漏那些細節(jié)并忠實記錄，他對這些人物有愛有恨，他們長在他的肉里。因而，在那時，賈平凹的人物是從心底里出來的，他不是從概念、從感受出發(fā)去認知他的人物，他和他的人物血肉相連，打斷骨頭連著筋。所以，你很難用贊美或批評、欣賞或排斥的簡單詞語表達他之于莊之蝶等人物的感受。

然而，在他晚近以來的小說中，這樣的間離意識和批判精神在悄然消退，他真誠地關(guān)心和熱愛這些現(xiàn)實中有趣的人們，被這些人物身上與眾不同的新鮮牽制，他似乎完全認同他們并愿意贊美他們，而沒有將他們視為復(fù)雜的有各種利益欲求的人物，沒有正視自己與他們之間的差別以及這些差別帶來的關(guān)系的扭曲。當這些生活中的有趣人物一廂情愿地、單向度地為他講述他們的生活時，作家是否想過從別的渠道和角度重現(xiàn)對這些人物的講述，是否想過多向度尋找此一人物的復(fù)雜性？當他為高興、帶燈等人身上的明亮所吸引，是否應(yīng)該意識到他們身上的明亮之所以耀眼，可能也因為對象本人刻意隱藏了那些“灰暗”和“毛茸茸”？

為什么會在《帶燈》后記中說希望“讓天使和魔鬼再一次敲門”？因為有遠大追求的賈平凹當然懂得，既看到天使也看到魔鬼才是文學寫作的大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