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小品文中的“月光和閑人”情結(jié)——《記承天寺夜游》的內(nèi)涵解讀

⊙荊學(xué)義[天津外國語大學(xué)濱海外事學(xué)院， 天津 300204]

作 者：荊學(xué)義，文學(xué)博士，天津外國語大學(xué)濱海外事學(xué)院副教授，碩士生導(dǎo)師，主要研究方向為文化傳播和小說傳播。

蘇東坡散文，上承唐代古文余緒，下啟明清小品先河。其最可愛者往往為小品，而《記承天寺夜游》則為小品中精品，篇小而意不小，文短而情不短。凡談及東坡小品者，鮮有不談《記承天寺夜游》①，可見其價值。

蘇東坡年輕時，歐陽修曾盛贊：“他日文章必獨步天下?！惫缱砦趟A(yù)言，日后蘇東坡確實“獨步”于北宋文壇，成為歐陽修之后的文壇領(lǐng)袖。蘇東坡不僅長于氣勢雄宏、縱橫恣肆的鴻篇巨制，如《進策》、《赤壁賦》等，亦擅為《記承天寺夜游》、《記游松風(fēng)亭》等不經(jīng)意間“流出”的平淡自然的玲瓏小品。正是蘇東坡的閑筆小品，才更細微地透露出他不為道統(tǒng)羈絆的尋常心境和尋常生活，因而尤為可愛。明代袁宏道在其《〈蘇長公合作〉引》中評價：“東坡之可愛者，多其小文小說，使盡去之，而獨存其高文大冊，豈復(fù)有坡公哉！”今人呂叔湘評價：“其意境可與陶淵明之‘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可比?！雹诳梢姈|坡題跋、札記、尺牘雖為小品，卻為散文精品，雖為小文，卻意境悠遠。原文如下：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庭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耳。

“元豐六年”為開篇背景交代。時值蘇東坡因“烏臺詩案”下獄，罪貶黃岡，已四年有余。時間已逝，但心悸猶在，獄中的折磨并未走遠，格調(diào)凄婉的獄中訣別詩“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獄中寄子由》），似乎猶在耳邊縈繞。罪貶以來，東坡“充黃州團練副使，不得簽書公事”（《黃州謝表》）。名為貶官，實為流放，這對于素有“上益圣德，下濟蒼生”的東坡來說，真是“老來事業(yè)轉(zhuǎn)荒唐”（《初到黃州》），頗有玩笑意味。因此，東坡懼怕再次因文字獲罪，便不敢寫作：“某自竄逐以來，不復(fù)作詩與文字。其中雖無所云，而好事者巧以醞釀，便生出無窮事也?！保ā洞疱┲蓐愓鲁垺罚┧运暗米镆詠?，深自閉塞”（《答李端叔書》），如此約束自己，以免再生是非。

眾人亦有意回避。據(jù)載，東坡初到黃州東南定惠院居住時，宗人避之唯恐不及。而自己也深知境況惡劣，便“幽人無事不出門”（《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其時，黃州郡守徐大猷雖厚愛東坡，常與游，但仍有看管之意，徐唯恐“州失罪人”③。可以認為，元豐六年，正是蘇東坡苦悶和孤寂之時。四年來，盡管蘇東坡未曾忘懷家國朝政、民生疾苦，但昔日“蕩滌振刷”“卓然有所立”的政治理想已被“失意”和“逆境”所淡化，“別來未一年，落盡驕氣浮”（《子由自南都來陳三日而別》），昔日的雄心也被無奈和惆悵以及更為深刻的人生體悟所替代。

“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闭钠鹗级危瑪⑻K東坡在晚秋之夜，由于“月色入戶”而難以成眠，雖平淡無奇，卻透露出他濃重的“月光情結(jié)”。在蘇東坡詞賦中，月色是揮之不去的，前后赤壁賦有月色，詩詞中有月色，如同李白對月色的感受一樣，東坡亦鐘情于月夜，迷戀于月色。所以，這里的“月色入戶”大有玄機。從蘇東坡詞作來看，明月是如此撩撥他的情感，“明月多情來照戶”（《漁家傲·七夕》），“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洞仙歌·入蜀主孟昶宮中》），“午夜風(fēng)翻幔，三更月到床”（《南歌子·有感》），“幸對清風(fēng)皓月”（《滿庭芳·蝸角虛名》）。他也常常遐想，把月光比作美人，如“美人如月”（《三部樂·情景》），“明月如霜，照見人如畫”（《蝶戀花·密州上元》），“今夜里，月嬋娟”（《江城子·前瞻馬耳九仙山》）等等。

蘇東坡的月光情結(jié)：一是常有唯恐空度月夜之感，如“莫教空度可憐宵，月與佳人共僚”（《西江月·聞道雙銜鳳帶》），“可惜一溪明月，莫教踏破瓊瑤”（《西江月·曲肱醉臥少休》），“徘徊花上月，空度可憐宵”（《臨江仙·疾愈登望湖樓贈項長官》）等。只要有月色，蘇軾就難以成眠，幾成慣例。二是蘇東坡但見月夜，總是情不自禁與人共享，“惟江上之清風(fēng)，與山間之明月……而吾與子之所共適”（《前赤壁賦》），“仰見明月，顧而樂之，行歌互答”（《后赤壁賦》）。正因此，所以每有月色，往往觸動其情懷，自然就不難理解“解衣欲睡”的東坡，由于“月色入戶”而難以成眠的玄機了。這里的“欣然”二字，最能體現(xiàn)蘇東坡的月光情結(jié)，只要有月色，他就會“欣然”，就會“起行”。觀東坡作品，鮮有例外。

“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庭中。”此句文眼在首句，“念無與為樂者”，這是尋張懷民之緣由，也是蘇東坡當(dāng)時寂寞心境和月光情結(jié)的流露。不論罪貶黃岡之前，抑或之后，東坡仕途坎坷，難有寧靜伴隨他，而他的情緒也始終與悵惘、苦悶聯(lián)系在一起。每逢月夜，這種悵惘、苦悶往往勾起東坡的凄然和感傷，如“但有寒燈孤枕，皓月空床”（《雨中花慢·嫩臉羞蛾》），“推枕惘然不見，但空江、月明千里”（《水龍吟·余謫居于黃》），“每悵望、明月清風(fēng)夜”（《荷花媚·荷花》）。就連懷念妻子的《江城子》也同樣把悲傷與月光聯(lián)系在一起，“明月夜，短松岡”。蘇東坡作品不僅流露出惆悵、苦悶，更為突出、也最能表現(xiàn)其性格的是他難耐月夜寂寞。

對于蘇東坡而言，罪貶黃岡期間，已經(jīng)孤獨凄然，而月夜中的孤獨尤為煎熬。所以他才有“念無與為樂者”的感嘆，也才難以靜靜地欣賞月色，默默地感傷抒懷。每當(dāng)皓月當(dāng)空時，他就會情不自禁地伴著月色，或是“起舞弄清影”，或是“月下孤舟起”（《蝶戀花·過漣水軍贈趙晦之》），或是“對酒卷簾邀明月”（《少年游·潤州作》）。月中歌舞或許是蘇東坡的雅好，或許是現(xiàn)實孤獨和煎熬的流露。

今夜月下，他不再“起舞”“泛舟”，也不再“夜飲”，他需要傾訴，一吐心中塊壘。于是來到承天寺，尋找傾訴的對象——同是罪貶黃岡的張懷民。頗令蘇東坡愜意的是，張懷民亦月夜難眠，于是他們漫步于庭院中，陶醉于“歸來仿佛三更”（《臨江仙·夜飲東坡醒復(fù)醉》）的月夜生活。由于蘇東坡與張懷民“同是天涯淪落人”，他們之間的默契和共鳴是可想而知，他的孤獨和難耐自然得以暫時的稀釋，也使“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陽關(guān)曲·中秋作本名小秦王》）的唯恐愧對月色的情感獲得平衡，也給后來的解讀者以遐想的空間。

“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痹鹿馀c山水相連，也是蘇東坡習(xí)慣性思維，如“惟江上之清風(fēng)，與山間之明月”，“惟有西湖波底月”（《木蘭花令·次歐公西湖韻》），“溪風(fēng)漾流月”（《好事近·湖上》）。更有甚者，直接把明月之美與水之清澈相連，如“門外月華如水”（《南歌子·湖州作》），“明月如水”（《永遇樂·至夢州乃別》）等?？梢姟巴ハ氯绶e水空明”一句中的水月相連，實為東坡習(xí)慣。但此處不僅將月光比作水，而且加入一層“空明”。似乎寺院中是清澈見底的一潭湖水，湖上泛著月光，而月光又通明透徹，境界開闊了許多，深邃了許多，也縹緲了許多。

寺院的松竹是一種肅穆、雅致、挺拔的象征，但蘇東坡卻寫了月光映照下竹柏宛如水中的藻、荇。這樣，寺院的肅穆就轉(zhuǎn)向了“空明”，挺拔融入了輕柔，平添了寺院的寧靜和清幽。而這種寧靜與東坡心中的不寧靜正好構(gòu)成巨大的反差，構(gòu)成一種張力，給精致的小品注入了一種力量。尤其值得玩味的是蘇東坡僅用“空明”二字就點出了寺院的“禪意”，而禪意既道出了寺院的特殊環(huán)境，也不經(jīng)意流露出了他心中“歸去”的隱情。

“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耳?！贝司湮难墼凇伴e人”二字，實則全篇文眼，細加玩味，可分以下四層。

達而閑。罪貶黃岡，本為罪人，環(huán)境又如此惡劣，“我謫居四五年，孤舟出沒風(fēng)浪。故人不復(fù)通聞訊，疾病饑寒宜死矣”（《送沈逵赴廣南》）。生活上又如此之艱辛，“墾辟之勞，精力殆盡”。自躬耕于黃岡之東坡，衣食仍捉襟見肘，需要“痛自節(jié)儉”方能滿足生存需求。但蘇東坡自有豁達胸懷，他說“口體之欲，何窮之有？每加節(jié)儉，亦是惜福延年之道”（《與李公擇書》）?？梢?，東坡本為罪人，卻能以“閑人”泰然處之，所謂“明月好風(fēng)閑處”（《南歌子·感舊》）。無豁達之心胸，實難成就閑人。正是“閑人”觀念才使東坡在惡劣環(huán)境中沒有頹廢、絕望，對艱辛的生活仍樂觀處之。所謂“雖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fā)唱黃雞”（《東坡樂府箋》）。即便放逐天涯，他也“是處青山可埋骨”。就是再貶惠州，他也“不辭長作嶺南人”。最后貶到海南，他仍“就死蠻荒吾不恨”，是為達而閑。蘇東坡終生為世所困，但不為世所累，恐與“豁達而閑”的心態(tài)不無關(guān)系。

憤而閑。“閑人”寄寓了蘇東坡憤憤不平的悲慨。烏臺詩案，東坡時年四十有六，適值壯年，雄姿英發(fā)，無論學(xué)識，抑或抱負，均系黃金時期。本可奮力當(dāng)世，施展才華，但他仕途坎坷，難以實現(xiàn)其理想。盡管東坡始終有“乘風(fēng)歸去”之意念，但仍希望“一旦功成名遂，準(zhǔn)擬東還海道，扶病入西州”（《水調(diào)歌頭·日》），建功立業(yè)一直是他揮之不去的情結(jié)?？山Y(jié)果不但沒有“功成名遂，”反而成了“齊安（黃州）民”，想為而不可為，能干而不讓干。東坡縱有才華和抱負，也不能不束之高閣，他不愿為“閑人”，卻不得不為“閑人”。所以，蘇東坡心中的憤憤不平，不言而喻?？梢哉f“閑人”中寄寓了東坡的多少悲慨、憤怒，可為憤而閑。

諷而閑。這里的“閑人”流露了蘇東坡對世俗“忙人”的嘲諷。在朝為官，難得一份清閑。權(quán)貴中阿諛奉承之人多，明爭暗斗之人多；圖利者狗茍蠅營之人多，爾虞我詐之人多；清官并不輕松，仕途陷阱多，險惡多；而歸隱者雖“不為五斗米折腰于鄉(xiāng)下小兒”，卻為生計奔波，為生活所困、所累，真可謂“百忙而無一閑”，頗似元無名氏小令：“嘆世間，多少癡人，多是忙人，少是閑人。酒色迷人，財氣昏人?！保ā墩酃鹆睢o題》）所以閑適自在的“閑人”生活是士大夫的理想，或說是境界。文中“但少閑人”中“少”字用得極妙，一語破的，道出了生活的體悟。如白居易羨慕“忽聞叩門聲，閑人猶喜至”，“勿輕一盞酒，可以話平生”④；歐陽修的理想則是“金馬玉堂三學(xué)士，清風(fēng)明月兩閑人”⑤；又“清風(fēng)明月，幸屬于閑人”⑥。所以這里的“閑人”，是對“百忙而無一閑”的肉食者的揶揄，也是東坡因禍得閑的自嘲，可謂諷而閑。

仙而閑。這里的閑，既有“閑”的成分，又有“仙”的成分。所謂“神仙須是閑人做”⑦?！俺上伞笔翘K東坡之向往，作品多有表露，如“我欲乘風(fēng)歸去”，“便欲乘風(fēng)，翻然歸去”（《念奴嬌·中秋》），“如遺世而獨立，羽化而登仙”。這幾乎是士大夫通則。凡仕途得意時，積極入世，“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失意之際，則往往辭官歸隱、隱逸山林，去“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行香子·述懷》），東坡也未能幸免。因此，“閑人”始終縈繞著蘇東坡，而“羽化而登仙”也同樣糾纏不放，均是東坡難以割舍的情結(jié)，這與他的佛道觀念密不可分。當(dāng)然，這與陶淵明解甲歸田有別，也與謝靈運“肆意遨游”民間訴訟不復(fù)關(guān)懷迥異，而白居易晚年的“寄懷與酒，或取意于琴，閑適有余，酣樂不暇”⑧的生活，亦不能相提并論。東坡貶官后，由于尚未“功成名遂”，民生疾苦仍未忘懷，造福一方，仍是東坡的信念。但在黃岡似乎是例外，東坡無官一身輕，可為真是“閑人”，也權(quán)做一回世俗“仙人”，“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可謂仙而閑。

古今散文以聲襯靜者不乏其例，如王籍《入若耶溪》：“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歐陽修《秋聲賦》亦是以秋聲寫秋夜之靜，多以有聲寫無聲；東坡與此有別，此篇始終無聲，無風(fēng)聲、無鳥聲，亦無人聲，是以無聲寫無聲，足見東坡手筆之不凡。當(dāng)然“相與步于庭中”或應(yīng)有聲，但作者隱而不寫，只有靜謐的月夜。蘇東坡不僅有靜夜相陪，而且有冷月相伴，貶官加罪官，冷月加寒夜，真是冷到一塊，也孤到一塊，更冷也更孤，真是一幅月冷、景清、人孤的水墨畫。

梅圣俞說：“作詩無古今，欲造平淡難?！睂崉t不僅詩，作文亦然。小品全篇沒有色彩之艷麗，沒有寫意之渲染，更無哲學(xué)之深沉?？芍^平淡之至，尋常景、尋常情，亦為尋常境。只不過是東坡月夜難眠，尋張懷民散步數(shù)語而已，可平而有趣，淡而有味。

解讀全文，在尋常背后，總有一種東西在激蕩、在渴望，是入世，還是出世，是真仙，抑或半仙，還是姑且仙。這便是尋常中追尋貶官后真實的自我，一種不為世俗所累而又難逃世俗所累的自我。蘇東坡曾說其雜文“大略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zhì)，但常行于當(dāng)行，常止于不得不止”（《答謝斯民書》）。全篇娓娓道來，極其自然，確如行云流水。月夜難眠，尋張懷民，漫步于庭中，都在不經(jīng)意之間流了出來，可謂“行于當(dāng)行”。結(jié)尾感慨“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耳”后戛然而止。令讀者不禁聯(lián)想后文：東坡是否起舞弄影、是否夜飲復(fù)醉、是否歸來仿佛三更，東坡感嘆閑人，懷民作何答復(fù)，但此處加一句便累贅，多一句就索然。此之謂“止于不得不止”。此篇雖系小品，但不可小覷，蘇東坡一生坎坷境遇、傲視氣質(zhì)、文采雅好、情感傾向乃至生活態(tài)度，一覽無余矣。

① 此文出自《蘇東坡全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09年版。下文有關(guān)蘇軾作品均出自此書，不再另注。[南宋]楊萬里：《誠齋集》，卷一百十四，見《四部叢刊》影印本。

② 陳邇冬、郭雋杰：《東坡小品》，江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33頁。

③ [宋]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上）。

④ 白居易：《喜陳兄至》，見《白氏長慶集》卷第六。

⑤ 歐陽修：《會老堂致語》，見《宋文鑒》卷一百三十二。

⑥ 歐陽修：《西湖念語》，見《歐陽文忠公文集近體樂府》）（卷一）《西湖念語》。

⑦ 陸游：《蝶戀花·禹廟蘭亭今古路》，見《御選歷代詩余》卷四十。

⑧ 白居易：《序洛詩》，見《白氏長慶集》卷七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