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篇橫絕 絕美詩唱:賞《春江花月夜》之美

⊙莊艷梅［山西煤炭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 太原 030031］

在星光燦爛的唐代詩壇，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稱得上是一朵清麗動人的奇葩，堪稱絕唱之作。聞一多先生在《宮體詩的自牘》中曾給予這首詩極高的評價：“在這種詩面前，一切的贊嘆是饒舌，幾乎是褻瀆?！@是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倍鴱埲籼撘惨蜻@一首詩“孤篇橫絕，竟成大家”。

唐朝的詩歌講究聲、色、意。聲，指的是平仄諧和，追求一種音律之美。色，指的是文字的美，語言的美，是訴之于視覺的。意，指的是深刻的思想，感人的情懷，詩人言志的部分?？梢哉f，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就是這三者結(jié)合的典范，它使讀者從耳、到目、到心都得到了美的享受。

一、意境優(yōu)美，如夢如畫。《春江花月夜》詩題包括了春、江、花、月、夜五種事物。春是溫馨的季節(jié)，使一切事物都染上了春的色彩；夜是詩的背景，靜謐而又朦朧，使一切事物帶上了神秘感；月卻提供了一種色調(diào)、氛圍，把春夜的一切事物都包容在月的光色之中，似白非白，似明非明，清晰而又朦朧。全詩緊扣春、江、花、月、夜的背景來寫，向讀者展示了一幅幅境界非凡、空明純美的奇麗畫卷。

1.春江月夜圖?！按航彼B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江流宛轉(zhuǎn)繞芳甸，月照花林皆是霰?？绽锪魉挥X飛，汀上白沙看不見?！币唤核?，江潮浩蕩，滾滾而來，仿佛與大海連成一片，氣勢雄偉。在江海相接處，一輪明月好像從海潮中涌動而出，景象壯觀。一瀉千萬里的月光隨著波潮不停閃耀著，沒有哪一處春江不照耀著明月的光華。好一派銀光閃爍、晶瑩澄明的世界！開頭寥寥四句就勾畫出了一幅春江潮漲，江海相連、明月東升、光照萬里的優(yōu)美壯闊的圖畫。接著，詩人的彩筆又在這幅畫卷上略加點染，把春江月夜圖描繪得更加絢麗迷人。隨著一江春水的宛轉(zhuǎn)流淌，詩中的畫面不斷擴大：花草飄香的原野，月光籠罩的花林，雪珠一般的繁花，難以辨認的白沙，彎曲流淌的春水，所有的一切都沉浸在一派如霜似乳的清輝里，夢一般輕盈，沙一般神秘……使人似入夢境，心醉神迷。全詩緊扣春、江、花、月、夜的背景來寫，又以寫月為主體。月是詩中情景交融之物，跳動著詩人的脈搏，通貫上下，觸處生神，詩情隨月生月落而起伏曲折。月在一夜之間經(jīng)歷了升起，高懸，西斜，落下的過程，在月的照耀下，江水，沙灘，天空，原野，楓樹，花林，飛霜，白云，扁舟，高樓，鏡臺，長飛的鴻雁，潛躍的魚龍，不眠的思婦以及漂泊的游子，組成了完整的詩歌形象，展現(xiàn)出了一幅充滿人生哲理和生活情趣的畫卷。這幅畫卷在色調(diào)上是以淡寓濃，雖用水墨勾勒點染，但從黑白相輔，虛實相生中顯出絢爛多彩的藝術(shù)效果，宛如一幅淡雅的中國水墨畫，體現(xiàn)出春江花月夜清幽的意境美，情韻裊裊，搖曳生姿，令人心醉神迷。

2.高樓相思圖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yīng)照離人妝鏡臺。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思婦孤寂一人，夜不能寐，久立高樓，憑欄遠眺。月光如流水般瀉在高樓之上，把柔和的清輝灑在妝鏡臺上。心情煩躁的思婦把簾子卷起，月亮更無遮攔地瀉了進來，想把搗衣砧上的月光拂去，可手拂過去了，月光依然還在。也許是月光不忍去，它要和思婦做伴，為她解愁吧。思婦凝望皎潔的月亮，臉上泛起淡淡的哀愁，此時此刻，月色不也照著遠方的愛人嗎？共望月光而無法相知，只好依托明月遙寄相思之情。月亮早已成為美的象征，此時再加上高樓、思婦，自然構(gòu)成了一幅寧靜、清幽、純美的相思圖。

二、詩情優(yōu)美，哀而不傷。面對春江花月夜的如此良辰美景，詩人獨立江畔，思潮澎湃……首先詩人把視線聚焦到了這一輪明月上來，“皎皎空中孤月輪”。這自然引起了詩人的遐思冥想——“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蹦墙仙献畛蹩吹竭@月亮的是什么人？那江月又是何年初照到人身上的？顯然，詩人著眼于人生，開始追尋探索著人生的哲理與宇宙的奧秘。這種探索，自古以來，人們就在永恒的宇宙面前，感嘆人生的短暫，或及時行樂，或奮發(fā)而起，卻無法解決這時間對比上的矛盾。比如曹操的《短歌行》：“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植的《送應(yīng)氏》：“天地?zé)o終極，人命若朝霜”；阮籍的《詠懷》：“人生若塵露，天道邈悠悠”，等等，而張若虛在此處卻感受獨特，別開生面，他的思想沒有陷入前人窠臼，而是翻出了新意：“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個體生命有生有死，非常短暫，但一代一代的生命連續(xù)起來，卻是無窮無盡的發(fā)展鏈條，是綿延久長的，詩人用群體生命的無限延續(xù)性回答了一個令人感傷的宇宙命題。因之“代代無窮已”的人生就和“年年只相似”的明月得以共存。這是詩人從大自然的美景中感受到的一種欣慰。詩人雖有對人生短暫的感傷，但并不是頹廢與絕望，而是緣于對人生的追求與熱愛。所以全詩的基調(diào)是“哀而不傷”，使我們得以聆聽到初盛唐時代之音的回響。月光下，大江急流，奔騰遠去。隨著江水的流動，詩篇遂生波瀾，將詩情推向更深遠的境界。

接下來詩人眼前飄過一片“白云”，由此起興，引出了人世間的離情別緒。然而在這樣的美景之下，濃濃的離別相思也化為了淡淡的哀愁。這種哀愁始終透露出一種迷惘、空蒙、柔和的情調(diào)，像輕紗掠過，卻又縈繞心頭。青楓浦上，游子舟遠緩緩離去，只剩下思婦在離別的江畔不勝憂愁。玉戶樓上，思婦苦苦相思、無限惆悵，這種相思之苦不招自來，揮之不去。寫月光在“徘徊”實為寫思婦“徘徊”。她之所以感到月光徘徊，那是因為她自己孤單寂寞，心緒不寧，為相思所纏繞。那徘徊樓上的明月，猶如她排解不開的相思之情?！坝駪艉熤芯聿蝗?，搗衣砧上拂還來?！币弧熬怼币弧胺鳌眱蓚€癡情的動作，生動地表現(xiàn)了思婦內(nèi)心的惆悵和對游子的無限思念。相思離別，本是古代詩詞中司空見慣的主題，但作者寫來卻別有風(fēng)味，盡管也有相思之苦，但卻沒有泣涕漣漣的濃烈，在“玉戶”、“還來”的怨艾和嗔怒中，我們分明也感到了思婦的天真和癡情；盡管也有離別之愁，但卻不見雙眉緊鎖的沉重，在嘆息“此時相望不相聞”，“可憐春半不還家”的同時，我們也感到了“愿逐月華流照君”的真誠與熱切。這種情懷如何不美？李澤厚先生曾經(jīng)在《美的歷程》中評價道：“此詩是有憧憬和悲傷的，但它是一種少年時代的憧憬和悲傷。所以，盡管悲傷，仍然輕快，雖然嘆息，總是輕盈。”

三、語言優(yōu)美，韻律和諧?！洞航ㄔ乱埂氛Z言清新亮麗，不堆砌辭藻，故作雕飾，亦無宮體詩常見的濃脂厚粉、艷麗詞句。即使用典也是巧妙地融典于自己的敘述中，渾然無跡，天衣無縫。詩人還獨具匠心地運用了多種修辭手法，使語言婉轉(zhuǎn)動人，富于美的感受。頂針手法的運用，使語言清新流暢，瑯瑯上口。如：“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江潭落月復(fù)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霧?！睂ε际址ǖ倪\用，形成了字句整齊，語言鏗鏘有力的效果，富有聲音上的結(jié)構(gòu)美。如：“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薄傍櫻汩L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等。象征手法的運用，使語言寓意深刻，回味無窮。

作者以夜的寂靜為背景，把人們臆想中的海潮聲、江流聲、搗衣聲、凄涼的雁叫聲與游子思婦的嘆息聲，巧妙地編織成聲音的旋律，賦予該詩以音樂的美。

詩歌逐章轉(zhuǎn)韻，韻律和諧。全詩三十六句，可分為九章，每章均為四句，句句皆七言，故而形式整齊，結(jié)構(gòu)勻稱。四句一換韻，共換九韻。全詩隨著韻腳的轉(zhuǎn)換變化，平仄的交錯運用，一唱三嘆，前呼后應(yīng)，既回環(huán)反復(fù)，又層出不窮，音樂節(jié)奏感強。另外，詩句韻律婉轉(zhuǎn)，對仗工整，加上頂針句式的靈活使用，又使語言清新流暢，頓挫悠揚，瑯瑯上口，連綿不絕。韻隨情轉(zhuǎn)，平仄相間，形成了高低抑揚、和諧婉轉(zhuǎn)的音樂節(jié)奏，構(gòu)成了回旋起伏似江水般滔滔不絕的氣勢。另外，疊字聯(lián)珠的大量運用，也形成了往復(fù)回旋、若斷若續(xù)的效果富有音律上的旋律美。如：“滟滟”、“姣姣”“悠悠”，等等?？傊?，全詩一唱三嘆，回環(huán)往復(fù)，聲情與文情絲絲相扣，婉轉(zhuǎn)和諧，如同一首優(yōu)美的夢幻曲。

《春江花月夜》一千多年來使無數(shù)讀者為之傾倒，它的巨大藝術(shù)魅力在于給人一種全新的美的享受。仿佛自己置身于春夜里，月光下，仿佛看得見海潮的裊裊煙波，聞得著芳甸花林的芳香，聽得到游子思婦的深深悵嘆。自《詩經(jīng)》至張若虛，其間一千幾百年，沒人把一輪江月寫得如此凄美多情。在詩歌發(fā)展還找不到前進方向的唐前期，《春江花月夜》本身就如同光耀千古的一輪高天朗月，照亮了盛唐的路，催生了詩國的燦爛。

[1]吳小如.說張若虛《春江花月夜》[J].北京大學(xué)學(xué)報，1985（5）.

[2]聞一多.唐詩雜論·宮體詩的自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3]周振甫.《春江花月夜》的再認識.學(xué)林漫錄第七輯[A].北京：中華書局，1983.

[4]程千帆.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的被理解和被誤解[J].文學(xué)評論，1982（4）.

[5]王瑤.王瑤全集第一卷·論齊梁詩[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