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以來到最近一段時間,中國不僅是世界媒體所“熱議”的話題,而且中國新一代領導人的在各種場合的頻頻發(fā)聲引起了國際社會的廣泛關注,各種鮮活而有特色的話語也引起了國際輿論界的各種解讀。習近平主席在博鰲論壇上的講話,“不能為一己之私把一個地區(qū)乃至世界搞亂”,甚至引起了國外媒體的紛紛猜測,指的是誰?另一個非常有意思的事是,在我們談論“中國夢”、“世界夢”時,2013年4月,美國國務卿克里在出訪亞洲時,也開始談論“亞洲夢”。毫無疑問,中國的國際話語權正在迅速地提升,話語內容在不斷豐富,話語體系也在不斷的建構過程中。
大約三四年前,筆者曾經在幾篇文章中提出了中國的話語權時代的到來和中國話語體系建構的問題,① 時至今日,就這一題目做進一步的探索更加必要。
關于話語權與話語體系的學理分析
“話語權”理論的直接來源,是法國的后現代思想家???。??略?970年榮任法蘭西院士時的演講《話語的秩序》中,提出了“話語即權力”的著名命題。在??驴磥?,歷史的塑造是由擁有權力和知識的人所掌握的,社會是由語言以“組織”的形式表達出來的現實。法語中的知識(Connaissance)與權力(Puissance)擁有共同的詞根并非偶然,這種詞根意味著二者之間的紐帶關系,意為能見、欲知和控制。在此基礎上,??聦⑷祟愔R的生成看做是一種沖突機制,而話語作為表述真理的言語行為,就此成為了一種權力爭奪的場所。??侣暦Q:“權力形式是一種知識方式”,權力和知識是‘共生體”。② 而人類的一切知識都是通過“話語”而獲得的,任何脫離“話語”的事物都不存在,人與世界的關系是一種話語關系,“話語意味著一個社會團體依據某些成規(guī)將其意義傳播于社會之中,以此確立其社會地位,并為其他團體所認識的過程?!?/p>
如果說??碌难芯渴恰霸捳Z權”的直接來源,更多的是從學理和人類本性的角度出發(fā),那么作為話語權的間接來源,從更具有社會性和實踐性的角度出發(fā)的還有葛蘭西的“霸權”理論和約瑟夫·奈的“軟實力”理論。葛蘭西較早從意識形態(tài)斗爭的角度涉及文化霸權的問題,他認為,“一個社會集團的至尊地位以兩種方式展現自身,其一是‘支配,其二是‘知識和道德領導權。”③ 而這種霸權無須使用強制和武力手段。美國哈佛大學教授約瑟夫·奈是國際關系理論中文化—霸權理論的主要創(chuàng)立者。文化—霸權理論認為一個國家不僅需要直接通過軍事力量對他國維持和行使權力,而且還可以通過傳播和文化,或者說通過信息和文化的“霸權”影響世界,而文化—霸權是一種“軟權力”。約瑟夫·奈在1990年出版的《注定領導世界:美國權力性質的變遷》一書中,通過歷史考察認為,與18世紀的法國和19世紀的英國不同,在20世紀美國試圖稱霸世界的國力資源中,信息力和文化力是重要權力資源。④ 他認為“軟權力”包括文化吸引力、意識形態(tài)或政治價值觀念的吸引力及塑造國際規(guī)則和決定國際議題的能力。⑤ 奈把權力明確地分成了“硬實力”和“軟實力”兩部分,是對傳統國際關系理論的繼承和完善,而且適應了國際關系變化的新形勢,所以這個理論一提出,很快就風行一時,也成了國際傳播中的宏觀研究有重要意義的一種理論。
盡管福柯詳細闡述了??略捳Z和權力的關系,但是并沒有給出“話語權”的精確定義。我們可以理解的是,“話語”(Discourse)并不完全等同于或被簡單地理解為一種“聲音”(Voice)。話語權也不僅僅是指說話權,“話語是制造和再造意義的社會化過程”。這樣,話語權的本質就不僅僅是“權利”(Right),而是“權力”(Power)了。話語權體現在知識體系的構造和社會結構的創(chuàng)建方面,體現在輿論引導、規(guī)則制定、文化吸引的能力方面。所以我們得出這樣的定義,“話語權是由于掌握了話語的創(chuàng)建和維護而獲得的一種影響他人陳述,進而影響輿論及他人行為的特殊權力”。
??抡J為,話語的基本單位是陳述,但是每一種陳述都可以有不同的主格(例如你說、我說、他說)和陳述主體(例如個人、單位、政府、國家、國際組織等)。我們主要討論的是主權國家作為主格和陳述主體所表述的內容,也可以稱為國際話語權?!皣H話語權指以國家為話語主體,就國際社會發(fā)展和全球性事務的內容發(fā)表意見,創(chuàng)建和維護特定話語,從而獲得的特殊權力”。就從本質上說,掌握國際話語權的一方盡可以利用話語權優(yōu)勢,按自己的利益和標準以及按自己的“話語”定義國際事務、事件,制訂國際游戲規(guī)則并對事務的是非曲直按自己的觀點、利益和邏輯作解釋、評議和裁決,從而獲得在國際關系中的優(yōu)勢地位和主動權。⑥ 國際話語權雖然體現在政治、外交、經濟、文化、傳媒等各個領域,但它在本質上反映的是一種國際政治權力關系。
“話語權”不僅有不同層次,也有不同的結構,我們可以把不同領域的話語權分解成學術話語權、制度話語權、文化話語權、媒體話語權等等。結構與層次又構成了體系。“話語體系是話語權的展現載體,是國家軟實力的外化特征”。⑦
國際話語權的演變與當代西方話語體系的困境
根據??碌难芯?,話語權的構建主要包括兩個方面,一個是真理王國的建立,一個是對“他者”的界定。??逻€認為,話語權并不是孤立的存在,也不是一個封閉系統,而是受各種社會歷史條件制約。正如福柯所言,“在任何社會中,話語的生產是根據一定的程序被控制、選擇、組織和再分配的”。⑧ 福柯并不認為話語一旦產生就會成為人人敬畏、一成不變的“真理王國”,相反,是可以通過一些原則和方法加以重新建構的。約瑟夫·奈也曾經指出,世界的軟權力不是一成不變的,也經歷了一個歷史的變遷過程,許多國家都曾經獲得過領導世界的“軟權力”,例如18世紀的法國、19世紀的英國和20世紀的美國。
事實也的確如此,自近代國際社會形成以來,我們的確看到了這種權力的不斷建構和轉移的過程。從法國到英國再到美國,總體而言,西方國家占據著世界的話語權力,不過其具體的表現是不一樣的。我們可以說法國主要占據的是文化話語權,英國是媒體話語權,而美國表現出來的話語權則更加全面。
盡管西方國家控制著國際話語體系,但是我們看到,西方國家的話語權正在動搖,西方的話語體系在解釋當代世界時處于困境之中。就美國而言,其話語體系就存在著如下三大困境:一是承認包括中國在內的新興經濟體的發(fā)展,但是無法解釋或不愿承認其發(fā)展背后的原因,或者可以說是對“他者”的界定出現了問題;二是無法解釋自身的發(fā)展困境和社會問題,正如最近我國駐英大使劉曉明的文章所描述的那樣,在經濟發(fā)展“失調”、政治體制“失靈”、社會融合機制“失效”和思想道德“失范”中,找不到合理的解釋;⑨ 三是無法解釋包括資源、環(huán)境、世界貧富分化、核擴散、恐怖主義等全球性問題。所以可以說,國際話語體系也正處于需要重建和權力轉移的過程中。
中國話語體系的發(fā)展與特質構建
話語權是“軟實力”的部分,“軟實力”是硬實力的體現,但是雙方并不是自動地產生對應關系。有學者的研究表明,綜合實力的崛起,并沒有使中國的國際話語權得到相應程度的提升。在新中國頭30年里,中國的一些話語在國際上有著廣泛的影響,比如20世紀50年代確立的和平共處五項基本原則,60年代毛澤東提出的三個世界劃分理論,70年代中國在中美蘇大三角中的發(fā)言權等等。相比之下,在20世紀90年代之后中國影響世界的能力雖然在總體上增強了,我們自己影響國際社會的話語權反而下降了。⑩ 下降的原因當然十分復雜,有社會主義處于低潮,第三世界的分裂,我們急于與西方世界接軌、接受了西方的話語體系及“韜光養(yǎng)晦”的戰(zhàn)略等多種因素,但是這一困局顯然是存在的。
“他們無法表述自己;他們必須被別人表述?!?1 著名的美籍巴勒斯坦學者薩義德在其成名作《東方學》一書的開頭,就引用了馬克思的這句傳神之語,用來描述東方和西方的不平等關系。盡管我們開始拒絕被建構,但現實處境依然改變不大。長期以來,國際話語權一直掌握在西方媒體手中,中國不僅沒有國際話語權,甚至連“中國議題”也是西方媒體設計的。對中國而言,不利的條件有三個,一是沒有世界承認的獨立話語體系;二是體現國際話語權的西方主流媒體系統,依然走在偏見之路上;三是中國的本國媒體系統尚不成熟,沒有世界級的媒體和世界級的影響。
中國與世界發(fā)展的現實,已經把國際話語體系建構的任務,突出地擺在我們面前了。但是中國話語體系建構的特質,與西方是完全不同的。中國所要的話語權,不是西方曾經施用過的文化霸權,而是“用一種全新的多元主義取代西方所倡導的‘普遍主義”?!拔覀兯珜У亩嘣⒎且砸环N中心取代另一種中心,或者試圖樹立多個中心,而是一個‘去中心化的過程,真正讓各種文化及其價值系統在全球化的背景下有其生存和發(fā)展的空間,成為全球話語的一元存在”。12 換句話說,我們并非是在權力競技場中建立“話語霸權”,而是在建立“真理王國”中追求平等探討的權力。
我們在以前的文章中,曾經提出了我國話語權的起點,是在政治意識形態(tài)尚不成熟的條件下,積極挖掘并傳遞中國傳統文化的思想精華和價值觀。13 事實上,我們看到,最近一段時間我國已經開始了全面的話語體系建構。從十八大的報告,到習近平主席、李克強總理在各種場合的發(fā)言和演講,無論是我們對當代國際關系建構的總體看法,還是對國際金融、資源環(huán)境、國家安全、大國關系、世界文化發(fā)展等具體問題的表述,都開始發(fā)出了我們自己的聲音。對這些新的提法進行研究,與我們傳統文化中的如“大同世界”的全球觀、“和而不同”的和諧觀、“以人為本”的政策觀、“以德報德、以直報怨”的交往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倫理觀、“天人合一”的自然觀、“自強不息、剛健有為”的進取觀等結合,進一步豐富其體系并進行價值提煉,是我們當前創(chuàng)建國際話語體系的重要任務。
中國話語體系的傳播
話語權的提升不僅需要話語體系的創(chuàng)建和話語內容的豐富,同時也需要有效的傳播方式,在當今的傳播時代,“說什么”和“怎樣說”處于同等重要的位置。
話語體系的傳播首先需要語態(tài)的轉變。新一代領導人上臺之后,很多學者都注意到了一種新的語言風格正在出現,平實、具體、生動的語言成為了媒體和學術界議論的焦點。例如習近平在莫斯科的演講中用“不能身體已進入21世紀,而腦袋還停留在過去”來說明“世界潮流,浩浩蕩蕩,順之則昌,逆之則亡”。用“鞋子合不合腳,自己穿了才知道”說明制度的自我選擇權。在博鰲論壇用“一花獨放不是春,百花齊放春滿園”說明我們對世界發(fā)展的期待。文風的轉變有利于話語體系的建立,八股式的純政治語言是難以傳播的。
話語體系的傳播還需要解決“講道理”和“講故事”、“自己講”和“別人講”、“對內講”和“對外講”三組不同的關系。14 “講故事”是話語傳播的重要手段,可以說,有效的傳播必須從會“講故事”開始。我國的著名歷史學家,“古史辯”學派的創(chuàng)立者顧頡剛曾提出了“層累而形成的古史”觀點,作者的出發(fā)點盡管是古史可疑,但是其通過故事層層疊加而形成固定觀念的說法,還是可以給我們以啟發(fā)。我們不僅要用世界的語言講中國的故事,還需要中國的語言講世界的故事。不僅需要講宏觀敘事的國家故事,還需要講微觀具體的百姓故事。在對外傳播的過程中,建設一流媒體、自己發(fā)聲固然重要,但是學會利用他國媒體、借助他人同樣重要。在傳播全球化的今天,我們傳統的“內外有別”所形成的兩套機制、兩套話語體系也需要改變。除了這三組關系,筆者認為,我們還需要考慮“現實傳播”與“價值傳播”、“硬傳播”與“軟傳播”等關系,“潤物細無聲”和價值傳播才是更高的境界。
話語體系的傳播還需要搭建有效的傳播平臺,除了一流媒體建設之外,還需要充分利用各種會議平臺。研究表明,美國話語權確定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各種場合從不缺席”。我們已經搭建了各種新聞發(fā)布會,定期的如“兩會”這樣的國內平臺,搭建了如博鰲亞洲論壇、上合組織、20國集團會議等國際平臺,還需要在更多的國際舞臺上展現自己,提升話語表達的空間和影響力。
近年來,我國的對外傳播研究主題在不斷變化、內容不斷豐富。從國家形象研究到“軟實力”研究,從一流媒體研究到“話語權”和話語體系建構研究,可以看出研究的深化和演變,也表明了我國進入國際思想和文化市場的行動正在不斷深入。
「注釋」
①參見:劉笑盈:《一流媒體與中國的話語權時代》,《中國投資》2009年第6期,《再論一流媒體與中國的話語權時代》,《現代傳播》2010年第2期。劉笑盈,張聰:《經濟危機背景下中國話語體系建構》,《對外傳播》2010年第4期。
②黃萬盛主編:《危機與選擇:當代西方文化名著十評》,上海文藝出版社1988年,第28頁。
③轉引自陸揚、王毅《大眾文化與傳媒》,上海三聯書店2000年,第39頁。
④Joseph Nye,Bound to Lead:The Changing Nature of American Power,New York:Basic Books,1990,第34頁。
⑤張小明:《約瑟夫·奈的“軟權力”思想分析》,《美國研究》2005年第1期。
⑥粱凱音:《論國際話語權與中國拓展國際話語權的新思路》(《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2009年第3期。
⑦《話語體系的中國之問》,《人民論壇學術前沿》2012年第11期。
⑧轉引自黃華:《論話語的秩序》,《北京行政學院學報》2006年第2期。
⑨劉曉明:《對西方資本主義困境的觀察與思考》,《人民日報》2013年4月12日。
⑩張志洲:《中國國際話語權的困局與出路》,《綠葉》2009年第5期。
11愛德華·W·薩義德:《東方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0年,扉頁。
12李東曉:《西方普遍主義話語與傳播學的亞洲主張》,《中國傳媒報告》2009年第1期。
13劉笑盈:《再論一流媒體與中國的話語權時代》,《現代傳播》2010年第2期
14三組關系的提法來自北外李永輝教授于2013年5月3日在全國政協外事委員會座談會上的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