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本通末 開創(chuàng)新篇——歐陽修《詩》學本末論析探

李冬梅

在《詩》學史中，本末論是學者經(jīng)常使用的一個《詩》學理論。不過通常說來，本末論是屬于文論范疇的，如曹丕《典論·論文》說:“夫文本同而末異?！薄?〕這里的“本末”實際上主要是指文學的思想內(nèi)容和表現(xiàn)形式。然到了宋代，文論范疇的“本末”被兼通經(jīng)、史、子、集之學的一代大家歐陽修所吸收，并進而引入到《詩》學領(lǐng)域，遂使本末論成為了宋代《詩》學研究中一個十分重要的理論范疇。關(guān)于歐陽修本末論的研究，譚德興先生在《宋代詩經(jīng)學研究》中，曾以歐陽修本末論為例，簡明扼要地探討了宋代《詩》學范疇中的本末論。本文在借鑒前輩研究方法的基礎(chǔ)上，從釋義、功用等方面，擬對歐陽修之本末論再作一具體深入探析，以見其獨到內(nèi)涵及價值所在。

一、詩人之意與圣人之志:歐陽修《詩》學本末論的提出

以本末論的觀點論《詩》，為宋之大儒歐陽修所首創(chuàng)。歐陽修討論經(jīng)術(shù)，務在明其大本。其論《詩》，謂《詩》之義不出四類:詩人之意、太師之職、圣人之志、經(jīng)師之業(yè)。其言曰:

《詩》之作也，觸事感物，文之以言，美者善之，惡者刺之，以發(fā)其揄揚怨憤于口，道其哀樂喜怒于心，此詩人之意也。古者國有采詩之官，得而錄之，以屬太師，播之于樂。于是考其義類而別之以為風、雅、頌，而比次之以藏于有司，而用之宗廟、朝廷，下至鄉(xiāng)人聚會，此太師之職也。世久而失其傳，亂其雅、頌，亡其次序，又采者積多而無所擇?？鬃由谥苣?，方修禮樂之壞，于是正其雅、頌，刪其繁重，列于六經(jīng)，著其善惡以為勸戒，此圣人之志也。周道既衰，學校廢而異端起。及漢承秦焚書之后，諸儒講說者整齊殘缺以為之義訓，恥于不知，而人人各自為說，至或遷就其事以曲成其己學，其于圣人有得有失，此經(jīng)師之業(yè)也?！?〕

而四者之中，又分本末。那么，何為本、何為末呢?歐陽修云:

作此詩，述此事，善則美，惡則刺，所謂詩人之意者，本也。正其名，別其類，或系于此，或系于彼，所謂太師之職者，末也。察其美刺，知其善惡，以為勸戒，所謂圣人之志者，本也。求詩人之意，達圣人之志者，經(jīng)師之本也。講太師之職，因其失傳而妄自為之說者，經(jīng)師之末也。〔3〕

由此可見，歐陽修把對《詩》義的解說歸納為詩人之意、圣人之志、太師之職、經(jīng)師之業(yè)四類，并依據(jù)各自的內(nèi)容和特點區(qū)分為本和末。在他看來，詩人之意和圣人之志才是《詩》義之本，而太師之職則為《詩》義之末，至于經(jīng)師之業(yè)則有本有末，能求詩人之意且達圣人之志者，則為經(jīng)師之本。但若僅講太師之職且妄自為說者，則為經(jīng)師之末。“簡而言之，詩人創(chuàng)作詩歌時抒發(fā)自己的感情，稱述人們的事功，并且已有善惡之志，‘作此詩，述此事，善則美，惡則刺’;而孔子所做的工作則是揭示其善惡，并為后人提供勸誡，‘察其美刺，知其善惡，以為勸戒’，這才是‘本’。什么是‘末’呢?‘太師之職’也就是整理、分類、比次以及致用的過程，即‘正其名，別其類，或系于此，或系于彼’的工作。對于‘經(jīng)師’或?qū)W者來說，如果執(zhí)于‘太師之職，因其失傳而妄自為之說者’，不求詩人之意和圣人之志，卻拘泥于太師整理和編次過程中所謂的義例，那就是‘經(jīng)師之末’。”〔4〕是歐陽修的《詩》學本末論實包含了多個復雜層次，如譚德興先生曾以表格的形式圖示如下〔5〕:

《詩》本詩人之意 創(chuàng)作層面圣人之志 刪詩層面通其本末太師之職 編詩層面經(jīng)師之末 傳播層面疑其末

顯然，歐陽修是從《詩經(jīng)》的創(chuàng)作、編纂、整理和傳播等方面來理解《詩經(jīng)》的本末的，這比較符合以歷史的觀點描述《詩經(jīng)》以及《詩經(jīng)》學形成的過程。而且，歐陽修如此區(qū)分《詩》學之本末，也突出了學《詩》、解《詩》的主次之別和先后次序。他認為學《詩》者之所以“勞其心而不知其要”，即在于“逐其末而忘其本”，故其在《本末論》中又續(xù)言道:

今夫?qū)W者，得其本而通其末，斯盡善矣。得其本而不通其末，闕其所疑，可也。雖其本有所不能通者，猶將闕之，況其末乎!〔6〕

又云:

今夫?qū)W者知前事之善惡，知詩人之美刺，知圣人之勸戒，是謂知學之本而得其要，其學足矣，又何求焉?其末之可疑者，闕其不知可也。蓋詩人之作詩也，固不謀于太師矣。今夫?qū)W《詩》者，求詩人之意而已，太師之職有所不知，何害乎學《詩》也?〔7〕

從學《詩》的角度而言，如果能得其本而通其末，本末兼顧，那自然是最完美的結(jié)果。如果不能如此，得其本而不通其末亦可。不過舍其本而逐其末，則是最差的。這就是說，學《詩》最重要的是能得詩人之意，也就是詩篇的本義，至于太師之職、經(jīng)師之業(yè)，即或不能理解，也無關(guān)緊要。歐陽修此論，創(chuàng)造性地針對學《詩》者提出了接受主張，闡明了《詩經(jīng)》治學的方向和方法，這就充實了《詩經(jīng)》學的理論基礎(chǔ)。而且他把詩人之意與經(jīng)師之業(yè)區(qū)別開來，視那些妄自為說的經(jīng)師之業(yè)為《詩》學之末，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動搖了漢、唐舊說的說《詩》權(quán)威。故朱熹亟稱此論: “歐陽公有《詩本義》二十余篇，煞說得有好處。有《詩本末篇》。又有論云:‘何者為《詩》之本?何者為《詩》之末?《詩》之本，不可不理會;《詩》之末，不理會得也無妨。’其論甚好?！薄?〕王柏亦云:“故歐陽公曰:求詩人之意，達圣人之志者，經(jīng)師之本也。講大師之職，因其失傳而妄為之說者，經(jīng)師之末也。得其本而不通乎末，闕其疑可也。雖其本有不能達者，猶將闕之，況其末乎!其說得之矣?！薄?〕可見，歐陽修之本末論確是一種比較有價值的《詩》學理論。

繼歐陽修率先以本末論的觀點釋《詩》之后，宋之學者受其影響亦自覺或不自覺地運用本末論來闡釋《詩經(jīng)》。不過他們所指的《詩》之本末卻并非一致，而是各有所指。如鄭樵說:

夫詩之本在聲，而聲之本在興，鳥獸草木乃發(fā)興之本。漢儒之言《詩》者，既不論聲，又不知興，故鳥獸草木之學廢矣。〔10〕

這里，鄭樵以聲為詩之本，興為聲之本，鳥獸草木為發(fā)興之本，層層深入地以“本”的思想論述了如何探求詩篇之本義的方法。這其中的求“本”思想顯然系受歐陽修之本末論的影響。再如楊簡駁《毛詩序》之論云:

《毛詩序》曰:“《葛覃》，后妃之本也。后妃在父母家，則志在于女功之事，躬儉節(jié)用，服澣濯之衣，尊敬師傅，則可以歸安父母，化天下以婦道也?！狈蛉松菩募吹佬?。婦人志于女功，躬節(jié)儉，服澣濯，念父母而歸寧，方是心油然而興?；ヒ婂e出，無非神用。何本何末?而為《詩序》者判本末而裂之，且曰“則可”，以是詩初無是情。不省詩情，贅立己意，使天下后世平夷純正質(zhì)直之心，鑿而穿之，支而離之?！?1〕

楊簡以善心、道心為本，以女功之事、躬節(jié)儉、服澣濯以及尊敬師傅等為末，認為應該由本來決定末，而非如《毛詩序》所說的先由末則可興起本。是楊簡亦以本末論來批駁《毛詩序》。除此之外，朱熹、姚際恒、方玉潤等人，受歐陽修本末論的影響，也多注意涵泳文本以探求《詩》之本義，不過他們更多地是在實際運用中以本末論的觀點從文學角度來研究《詩經(jīng)》，而很少有人在理論上達到歐陽修這樣的高度。那么，歐陽修本末論中包含的諸多本末層次，到底該如何解釋呢?下面試分述之。

二、通其本而疑其末:歐陽修《詩》學本末論釋義

如前所述，歐陽修的《詩》學本末論實際上包含了四個不同的層次，即詩人之意、圣人之志、太師之職、經(jīng)師之業(yè)。其中，詩人之意和圣人之志為《詩》學之本，太師之職和經(jīng)師之業(yè)為《詩》學之末。那么，什么是詩人之意和圣人之志?二者之間到底存在著什么樣的關(guān)系?如何才能探求到詩人之意和圣人之志?以及太師之職和經(jīng)師之業(yè)又該怎樣理解?它們形成的《詩》義又何在?這是歐陽修在論述《詩》學之“本末”時經(jīng)常關(guān)注的命題。

在歐陽修看來，所謂詩人之意乃是《詩》三百篇的原始作者們“觸事感物，文之以言，美者善之，惡者刺之，以發(fā)其揄揚怨憤于口，道其哀樂喜怒于心”，這是從詩歌的發(fā)生過程來探求詩篇作者的原始之意。而圣人之志則是指孔子“正其雅、頌，刪其繁重，列于六經(jīng)，著其善惡以為勸戒”，這是從詩歌的編纂活動中探求孔子刪《詩》的微言大義。由此可見，圣人之志相較于詩人之意來說，無疑是后起衍生的。它并非詩篇原作者的原意創(chuàng)發(fā)，而是孔子藉由刪定、整理詩篇的過程中所植入的新的《詩》義。因此從理論上來講，二者之義應該是互不相同的。不過，歐陽修卻主張詩人之意和圣人之志是一致的。用他自己的話來說，那就是:

若圣人之勸戒者，詩人之美刺是也，知詩人之意，則得圣人之志也。〔12〕

歐陽修緣何如此定位詩人之意和圣人之志的關(guān)系呢?這恐怕主要是因為歐陽修認為“寫作《詩三百》的詩人(們)均為古代的賢者，不管在人格修養(yǎng)、理性態(tài)度、思辨能力以及表達技巧等方面都是優(yōu)秀的，所以他們不但能夠?qū)⑵鋵ν庠诃h(huán)境的感受及聞見通過良好的表達技巧呈現(xiàn)在詩篇中，而且也于其中注入了美刺諷諭的內(nèi)涵”，但詩人所寫的詩不一定都是完美無瑕的，其中有些內(nèi)容必然經(jīng)過孔子的刪削，而孔子在“刪錄的過程中賦予《詩經(jīng)》道德性的意涵，使其具有‘察其美刺，知其善惡，以為勸戒’的教化功能。經(jīng)此轉(zhuǎn)折，不但將那些不具有美刺勸戒內(nèi)容的詩篇予以刪汰，從而確保了《詩三百》內(nèi)容的純正，而且也使其有垂訓后世的作用，使這部古代詩歌總集具備‘經(jīng)’的性質(zhì)。所以事實上，經(jīng)過圣人刪錄后的《詩經(jīng)》，其中的詩人之意和圣人之志就是二而一、一而二，渾融一體”〔13〕。因此，歐陽修之本末論的終極目的即在于求詩人之本意，以明圣人之志，從而得到詩篇創(chuàng)作的原始意圖，或者說是作品的本來意義。如此，歐陽修就把作為《詩》學之本的詩人之意和圣人之志等量同觀了。追求詩人之意就是發(fā)明圣人之志，發(fā)明圣人之志也就是實現(xiàn)詩人之意。

那么，作為《詩》學之末的太師之職和經(jīng)師之業(yè)又該如何解釋呢?歐陽修認為，所謂太師之職就是指太師將采得之詩“播之于樂，于是考其義類而別之以為風、雅、頌，而比次之以藏于有司，而用之宗廟、朝廷，下至鄉(xiāng)人聚會”，其所形成的《詩》義就是太師在整理、分類、比次以及致用過程中的編《詩》之義。把太師之職作為《詩》學之末，歐陽修認為主要是因為詩篇“或系于此，或系于彼”純屬太師編《詩》時職責所為，其中并無深意。而經(jīng)師之業(yè)則是“及漢承秦焚書之后，諸儒講說者整齊殘缺以為之義訓”，其所形成的《詩》義乃是經(jīng)師在詮釋、傳播過程中的說《詩》之義。其中，經(jīng)師說《詩》之義若能求得詩人之意，以達圣人之志，那就是《詩》學之本。反之，則為《詩》學之末。然而，太師之職和經(jīng)師之業(yè)所形成的具體《詩》義又何在呢?根據(jù)歐陽修本末論的觀點，二者應該主要體現(xiàn)在《毛詩序》、《毛傳》、《鄭箋》等著作中。《毛傳》、《鄭箋》為經(jīng)師之業(yè)所產(chǎn)生之《詩》義固然無疑，至于《毛詩序》，雖然歐陽修頗認可其說，自言其說《詩》“常以《序》為證”，但他也承認其不免仍有失誤，尤其“《周南》、《召南》失者類多”，因此在他看來，其中定然留存有太師編《詩》之義，所以才會導致失誤。這樣，歐陽修就把《毛詩序》、 《毛傳》、《鄭箋》等視為了《詩》學之末，學者據(jù)此當然就可以舍傳求經(jīng)，以求詩人之意和圣人之志。這實際上體現(xiàn)了歐陽修對漢、唐經(jīng)師之說的懷疑和否定，顯然有助于突破傳統(tǒng)《詩》說的束縛，為重新詮釋《詩經(jīng)》提供新的理論依據(jù)。

了解了歐陽修本末論之本末各層次的內(nèi)涵之后，我們再分析一下歐陽修又是如何探求《詩》學之“本義”的。據(jù)歐陽修本末論所述，歐陽修將《詩》義區(qū)分為本和末，而末義的存在和流傳又會將本義汩亂，這就如同烏云遮蔽明日，唯有將烏云撥開，方能見到明日一樣，故其主張首先應當是“去其汩亂之說，則本義粲然而出矣”〔14〕。然因歐陽修所謂的《詩》義之末即太師之職和經(jīng)師之業(yè)所形成的《詩》義，主要體現(xiàn)在《毛詩序》、 《毛傳》、 《鄭箋》等著作中，因此，駁斥《毛詩序》、《毛傳》、《鄭箋》所論也就成了歐陽修探求《詩》之本義的首要之法。如其《詩》學著作《詩本義》114篇，皆為評論毛、鄭之缺失，探求《詩》之本義而作。其體例，每篇分前后兩段，前段論毛、鄭之失，首冠以“論曰”二字。后段申述一篇本義，則冠以“本義曰”三字。另又有《一義解》和《取舍義》辨毛、鄭說《詩》之不妥以及如何取舍毛、鄭之義等。可見，議論毛、鄭之缺失，探求《詩》之本義乃是此書的著書宗旨。這在其《詩解統(tǒng)序》中亦有明確、具體的闡述。其云:

毛、鄭二學其說熾，辭辨固已廣博，然不合于經(jīng)者亦不為少，或失于疏略，或失于繆妄。蓋《詩》載《關(guān)雎》，上兼商世，下及武、成、平、桓之間，君臣得失，風俗善惡之事，廣闊遼邈，有不失者鮮矣，是亦可疑也?！?5〕

予欲志鄭學之妄，益毛氏疏略而不至者，合之于經(jīng)?！?6〕

至于《毛詩序》，歐陽修除斷言其非子夏所作之外，于其不妥之處亦多加批駁，這尤以二《南》為多。如其于《周南·麟之趾》云:

然至于二《南》，其《序》多失，而《麟趾》、《騶虞》所失尤甚，特不可以為信。疑此二篇之《序》為講師以己說汩之，不然安得繆論之如此也?！粍t《序》之所述乃非詩人作詩之本意，是太史編詩假設(shè)之義也。毛、鄭遂執(zhí)《序》意以解《詩》，是以太史假設(shè)之義解詩人之本義，宜其失之遠也。〔17〕

由此可見，歐陽修是以清除《毛詩序》、 《毛傳》、《鄭箋》中的太師編《詩》之義和經(jīng)師說《詩》之義為要，進而來探求《詩》之本義的。除此之外，歐陽修還提出了探求《詩》之本義的兩個方法。他以詩人之意和圣人之志為本，所以其對《詩》之本義的探求一是本著詩人之意，一是本著圣人之志。本著詩人之意，使之多據(jù)文求義，即多能以詩言《詩》，突出《詩經(jīng)》的文學意蘊。本著圣人之志，使之多采用孟子《詩》說和《毛詩序》的論述，突出《詩經(jīng)》的教化意義。①關(guān)于歐陽修探求《詩》之本義的具體方法，趙明媛《歐陽修〈詩本義〉研究》(臺灣“中央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1990年碩士論文)歸納出《詩本義》的詮釋標準為詩文、情理、圣人之志、孟子說《詩》與《詩序》等四項，至于其詮釋的方法則為詩文的了解、以情理權(quán)衡詩文、以圣人之志為依歸及對《詩序》的取舍。裴普賢《歐陽修〈詩本義〉研究》(臺北:東大圖書公司，1981年)則指出歐陽修研求《詩》本義的方法主要是依孟子說《詩》的方法。馬秀娟《歐陽修〈詩本義〉與宋代詩經(jīng)研究》(《北京大學百年國學文粹·語言文獻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一文又認為歐陽修對《詩經(jīng)》本義的探求及對毛、鄭《詩》說的駁難主要是從人情、史實、字義等三方面入手。車行健《詩人之意與圣人之志——歐陽修〈詩本義〉的本義觀及其對〈詩經(jīng)〉本義的詮釋》一文承趙明媛之說，也歸納出歐陽修詮釋《詩》本義的準據(jù)或途徑為詩文、情理、圣人之志、孟子說《詩》與《詩序》等四項。本文參考上述各家之說，以詩人之意和圣人之志為探求《詩》之本義的兩條線索，并進而來探討歐陽修的詮釋之法。

這部阿拉伯文獻是薩剌姆前往東方的旅行記。當時阿巴斯王朝人傳聞,“雅朱者和馬朱者”沖破了亞歷山大大帝在東方建造來阻擋他們的邊墻“亞歷山大邊墻”，進入了文明地區(qū)。薩剌姆奉阿巴斯哈里發(fā)瓦西格之命前往東方,調(diào)查這個消息的具體情況。十世紀阿拉伯地圖上以雅約吉·瓦·梅杰 (Yajoj wa Majoj)的身份開始出現(xiàn)雅朱者和馬朱者的標識，他們以同樣的名字出現(xiàn)在伊德里斯的1154地圖上。

據(jù)文求義是歐陽修探求詩人之意的主要方法，這里的“文”系指詩文和情理，即詩歌的字詞用語、章句結(jié)構(gòu)以及人情的常理、詩文的文理、事物的物理等。歐陽修認為探求詩人之意，今日雖然不能就“從圣人而質(zhì)焉”，但“詩人之意具在也”。又因詩人之意具在《詩經(jīng)》文本，所以求《詩》本義只有“因其言，據(jù)其文以為說，舍此則為臆說矣”〔18〕，故歐陽修提出了據(jù)文求義的解《詩》方法。他認為探求詩人之意一方面要直接從詩篇文辭本身的結(jié)構(gòu)中尋求其義，另一方面，為避免執(zhí)文害義，也要掌握普遍、共通的情理，這才有助于求得詩人之意。如其云:

詩文雖簡易，然能曲盡人事，而古今人情一也。求詩義者，以人情求之，則不遠矣。然學者常至于迂遠，遂失其本義?！?9〕

可見，歐陽修認為人情是永恒不變的東西，以人情求之，則《詩》義不遠矣?！扒椤笔俏膶W的最基本特征，歐陽修對《詩經(jīng)》人情的關(guān)注，也說明了他欲從文學角度探求《詩經(jīng)》本義的意識。

圣人之志乃是孔子刪定《詩經(jīng)》時所賦予的垂訓、教化之意，那么，如何詮釋出富含圣人之志的詩篇本義呢?歐陽修認為這就要依賴于孟子《詩》說和《毛詩序》，為什么這么說呢?歐陽修分析說:

孟子去《詩》世近，而最善言《詩》，推其所說《詩》義，與今《序》意多同，故后儒異說，為《詩》害者，常賴《序》文以為證。〔20〕

自漢以來，學者多矣，其卒舍三家而從毛公者，蓋以其源流所自，得圣人之旨多歟。今考《毛詩》諸《序》，與孟子說《詩》多合，故吾于《詩》常以《序》為證也?！?1〕

歐陽修因為孟子去《詩》世近，且又相信其最善于言《詩》，而《毛詩序》則因為其源流所自，多得圣人之旨，再加上孟子《詩》說多與《毛詩序》相合，故認定二者對《詩》本義的詮釋合于圣人之志。

綜上所述，歐陽修以歷史的觀點，從《詩經(jīng)》的創(chuàng)作、編纂、整理和傳播等方面，把詩人述事言志作詩、太師錄詩系詩、孔子刪詩正詩、經(jīng)師汩亂之說解詩的過程中所形成的四種《詩》義概括為詩篇作者的原始之意、太師的編《詩》之義、孔子刪《詩》的微言大義和經(jīng)師的說《詩》之義，并認為其有本末之分，這不僅是對《詩經(jīng)》發(fā)展過程的合理推想，而且亦為《詩經(jīng)》本義的探求提出了科學的方法。尤其是他把作為《詩》學之本的詩人之意、圣人之志與作為《詩》學之末的太師之職、經(jīng)師之業(yè)截然分開，以詩文、情理、孟子《詩》說、《毛詩序》來探求《詩經(jīng)》本義，這的確是歐陽修之《詩》學本末論在《詩經(jīng)》闡釋學上的獨到之處。

三、余論:歐陽修《詩》學本末論之功用及評價

歐陽修以本末論的觀點釋《詩》，不僅為其《詩》學研究提供了重要的理論基礎(chǔ)，而且也對宋代《詩》學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這主要表現(xiàn)在如下兩個方面:

第一，本末論的提出，成為了宋代《詩》學懷疑思潮的理論依據(jù)。什么是《詩》學之末?前面曾就歐陽修之本末論的觀點指出，太師之職和經(jīng)師之業(yè)二者為所謂的《詩》學之末，然而此二者所形成的《詩》義又何在?在歐陽修看來，主要體現(xiàn)在《毛詩序》、《毛傳》和《鄭箋》等著作中。如此說來，《毛詩序》、《毛傳》、《鄭箋》既然為《詩》學之末，那么它們對于《詩經(jīng)》的注釋當然也就不重要了。再者，由于《毛詩序》、《毛傳》、《鄭箋》所釋《詩》義的存在和流傳又汩亂了《詩》之本義，使其義不明。因此，只有去其汩亂之說，本義才能粲然而出。如此一來，宋之學者為探尋《詩經(jīng)》本義，紛紛撥正或摒棄《毛詩序》、 《毛傳》、 《鄭箋》等以往宿儒之《詩》說，而以詩篇之“大本”或“詩人本意”釋《詩》。如宋人對于《毛詩序》的批駁，從歐陽修《詩本義》開始議論《毛詩序》釋《詩》之謬，意圖直探詩人本義開始，經(jīng)蘇轍《詩集傳》辨析《毛詩序》有漢儒的附益，多所誤謬，不可盡信，而廢去《毛詩序》首句以下的余文不用，至鄭樵的力斥《毛詩序》，王質(zhì)、朱熹的盡去《毛詩序》以言《詩》，這無疑都是因為宋人將《毛詩序》視為《詩》學之末的緣故，所以他們才敢大膽駁斥這一傳統(tǒng)說《詩》權(quán)威。至于宋人駁斥《毛傳》、《鄭箋》之謬，自歐陽修首發(fā)其端后，宋之學者亦多有所論。如李清臣云:

鄭氏之學長于《禮》而深于經(jīng)制，至于訓《詩》，乃以經(jīng)制言之。夫《詩》，性情也?！抖Y》，制跡也。彼以《禮》訓《詩》，是按跡以求性情也，此其所以繁塞而多失者與?〔22〕

又蘇轍云:

《詩》至于漢儒者之傳，容有不知其世者，然猶欲必知焉。其出于毛氏者，其傳之也。其出于鄭氏者，其意之也。傳之猶可信也，意之疏矣?！?3〕

可見李清臣、蘇轍對于鄭玄以《禮》箋《詩》之法和所箋《詩》義均有諸多不滿。后“至宋鄭樵恃其才辯，無故而發(fā)難端，南渡諸儒始以掊擊毛、鄭為能事”〔24〕。由此可知，宋之學者已不再完全迷信于由《毛詩序》、《毛傳》、《鄭箋》所構(gòu)建的漢學權(quán)威，他們不僅要突破其束縛，而且釋《詩》多出新意，勇于立說，逐漸形成了《詩經(jīng)》的宋學傳統(tǒng)。這就是因為《毛詩序》、 《毛傳》、《鄭箋》等漢學權(quán)威可以被看作《詩》學之末，學者可以舍傳求經(jīng)，只要理會詩歌本義，明了孔子詩教主張即可。這樣一來，歐陽修所首創(chuàng)的《詩》學本末論已儼然成為了宋代《詩》學懷疑思潮的理論基礎(chǔ)。

第二，本末論的提出，促進了宋代《詩》學詮釋方法的轉(zhuǎn)變。如前所述，歐陽修以詩人之意和圣人之志為《詩》學之本，而詩人之意和圣人之志又是一致的，所以只要知詩人之意，則得圣人之志。因此，求詩人之意也就成為了學《詩》的終極目的。如何探求詩人之意，歐陽修提出了據(jù)文求義的方法。所謂據(jù)文求義，就是以詩篇文本本身為基礎(chǔ)，注重從詩文中發(fā)掘詩人原始的創(chuàng)作意圖以及從詩篇上下文的文意和情理中探尋詩篇本義。如此說來，歐陽修本末論實際是強調(diào)對《詩》學文本的重視，即強調(diào)對詩篇文學本質(zhì)的一種回歸，注重以詩說《詩》，這可謂宋代《詩》學詮釋方法的重大轉(zhuǎn)變。眾所周知，漢、唐學者釋《詩》，多依《序》解《詩》，及至宋初，仍未改變。而歐陽修本末論的提出，則開始觸及據(jù)文求義的方法論問題。其后，王質(zhì)、朱熹等人，亦反復強調(diào)據(jù)文以求《詩》義。如王質(zhì)《詩總聞·原例》云:

聞跡者，凡在處，是山川土壤州縣鄉(xiāng)落，皆不可輕認，亦必左右前后參伍錯綜，以相推測，或可得其真，亦有不似所在而實所在，亦有實所在而不似所在，先繹本文，徐及他載。

聞事者，凡事實，是古事安可容易推尋，但先平心精意，熟玩本文，深繹本意，然后即其文意之罅探其事實之跡，雖無可考，而亦可旁見隔推，有相沾帶自然顯見。

聞人者，凡姓號，是古人可顯考者固不在論其隱昧遺落，亦就本文本意及旁人左右前后推量。雖不得其真，亦可窺見其生死悲愉善惡老少。雖不得其全，亦可附見其風俗美惡時節(jié)寒暄，與其人互相發(fā)明亦得仿佛?！?5〕

據(jù)此可知，王質(zhì)論《詩》的基本原則是“先繹本文，徐及他載”。由此，詩篇本文在王質(zhì)的《詩》學觀中被提到了最重要的位置，突出了王質(zhì)重視《詩經(jīng)》文本、以詩說《詩》的態(tài)度和方法。

又朱熹云:

熹因云今人不以詩說《詩》，卻以《序》解《詩》，是以委曲牽合，必欲如序者之意，寧失詩人之本意不恤也。此是《序》者大害處?！?6〕

今欲觀《詩》，不若且置《小序》及舊說，只將原詩虛心熟讀，徐徐玩味。候仿佛見個詩人本意，卻從此推尋將去，方有感發(fā)。如人拾得一個無題目詩，再三熟看，要須辨得出來。若被舊說一局局定，便看不出?！?7〕

學者當“興于《詩》”。須先去了《小序》，只將本文熟讀玩味，仍不可先看諸家注解?？吹镁弥?，自然認得此詩是說個甚事。謂如拾得個無題目詩，說此花既白又香，是盛寒開，必是梅花詩也?！?8〕

是朱熹亦認為，觀《詩》、解《詩》必須首先廢除《毛詩序》之說，而后以熟讀、玩味本文為說《詩》之法，如此這般方能見得詩人本意。這就是說，朱熹反對依《序》解《詩》，而倡導以詩說《詩》。為此，朱熹明確提出了涵泳文本之法。如其云:

讀《詩》之法，只是熟讀涵味，自然和氣從胸中流出，其妙處不可得而言。不待安排措置，務自立說，只恁平讀著，意思自足。須是打疊得這心光蕩蕩地，不立一個字，只管虛心讀他，少間推來推去，……看來書只是要讀，讀得熟時，道理自見，切忌先自布置立說!〔29〕

所謂涵泳文本，實際就是要求熟讀《詩》三百篇的詩文本身，仔細玩味體察詩中的曲折情感?！皶x百遍，其義自見。”終須是爛熟于心了，才容易對文辭中所體現(xiàn)的作者情感有較貼切的體會，才容易對辭意有一個確切的了解。這就是朱熹針對前賢時儒依《序》解《詩》而提出的以詩說《詩》的涵泳文本之法。

由此看來，歐陽修之《詩》學本末論作為宋之學者首創(chuàng)的《詩》學理論，的確是一種比較科學、先進的理論。它不僅成為了宋代《詩》學懷疑思潮的理論基礎(chǔ)，而且亦促進了宋代《詩》學詮釋方法的轉(zhuǎn)變，這對于《詩經(jīng)》宋學的形成實有重要貢獻。故朱熹就曾贊譽此說云:“歐陽公本末論甚佳，熹亦收在后語中矣?！薄?0〕然細究起來，此說也有一些不盡恰當之處，如“認為《詩經(jīng)》經(jīng)過孔子刪訂，‘著其善惡，以為勸戒’，具有體現(xiàn)‘圣人之志’的教義;認為美刺是詩人作詩的動機和目的，所謂‘詩之作也，觸事感物，文之以言，善者美之，惡者刺之’，事實上詩人并不是為了美刺而作詩，并不是所有的詩都有美刺作用。至于說‘知詩人之志，則得圣人之意’，則更是把《詩經(jīng)》作者與圣人等量齊觀了”〔31〕。又如根據(jù)本末論的觀點，《毛詩序》既然被視為經(jīng)師之業(yè)，《詩》學之末，何以解《詩》又“常以《序》為證”?而孟子《詩》說多斷章取義，何能以此作為信《序》的理由?如此等等，似乎都說明了歐陽修并不可能徹底地把《詩經(jīng)》從圣賢經(jīng)典的神壇上請下來，故其說仍具有一定的局限性。不過，這應是歷史因素使然，我們也不必完全苛求于他。而且，歐陽修的《詩》學本末論之所以要發(fā)明圣人本意，這也是為了宋代社會政治發(fā)展的需要。我們不能僅僅因為他在政治上的目的性以及時代性就否定其本末論在《詩》學上的價值。

〔1〕曹丕.典論·論文〔M〕.叢書集成初編本.

〔2〕〔3〕〔6〕〔7〕〔12〕〔14〕歐陽修.本末論〔A〕.詩本義:卷14〔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4〕顧永新.歐陽修學術(shù)研究〔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228－229.

〔5〕譚德興.宋代詩經(jīng)學研究〔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5.76.

〔8〕〔27〕〔28〕〔29〕黎靖德.朱子語類:卷80〔M〕.北京:中華書局，1986.2089，2085，2085，2086.

〔9〕王柏.風序辨〔A〕.魯齋集:卷16〔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0〕鄭樵.通志二十略·昆蟲草木略第一·序〔M〕.王樹民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5.1980.

〔11〕楊簡.慈湖詩傳:卷1〔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3〕車行健.詩人之意與圣人之志——歐陽修《詩本義》的本義觀及其對《詩經(jīng)》本義的詮釋〔A〕.詩經(jīng)研究叢刊:第5輯〔C〕.北京:學苑出版社，2003.144－145.

〔15〕〔16〕歐陽修.詩解統(tǒng)序〔A〕.詩本義:卷15〔M〕.

〔17〕〔20〕歐陽修.詩本義:卷1〔M〕.

〔18〕歐陽修.詩本義:卷8〔M〕.

〔19〕歐陽修.詩本義:卷6〔M〕.

〔21〕歐陽修.序問〔A〕.詩本義:卷14〔M〕.

〔22〕〔23〕朱彝尊.經(jīng)義考:卷101〔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4〕永瑢，等.《毛詩正義》提要〔A〕.四庫全書總目:卷15〔M〕.北京:中華書局，1965.120.

〔25〕王質(zhì).詩總聞·原例〔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6〕朱鑒.詩傳遺說:卷2〔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0〕朱鑒.詩傳遺說:卷4〔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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