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 尖
村里最好看的老女人住在大院里。我喊她守德奶奶。她膚色青白,穿寡藍大褂,青灰褲子,腳小得站不穩(wěn)身子。那年夏天,村莊被密密麻麻的莊稼們包裹,它們頻繁而急切地生長,弄出好大的響動,竟遮蓋了溫河奔流的聲響。我家住了數(shù)十個工匠,他們是來給舊窯洞抹墻泥,壘炕,打地和固頂?shù)摹4謇锩磕甓紩泄そ硞兂霈F(xiàn),他們修補殘舊的窯洞,翻新快要倒塌的土炕,使它們重新堅固起來。于是,我被大人們送到守德奶奶家暫住。
大院,并不是村里最大的院子,但它可能是村里最好,最完整,結(jié)構(gòu)最合理的院子。除了西面是窯洞,其他三面全是高大瓦房,這在村里是不多見的。這些瓦房又有了些年頭,作為村里倉庫的東屋頂上,蒿草葳蕤,黃綠相間,若冠蓋相扣,有鳥和蝴蝶成群飛走,夕陽里,煞是好看。
我跟守德奶奶住在中間的窯洞里,雖有火灶,卻潔凈清涼。我的睡眠并未因之而變質(zhì)。在村里,所有的炕都有一樣的溫度,所有的人,都可親可近。
早上,吃到守德奶奶做的飯,面疙瘩細細碎碎的,里面有雪白的土豆塊,黑色的酸菜,還有綠色的蔥花,飯的色調(diào)像她一般,清、鮮,味道極好。我問,守德爺爺不吃嗎?
守德爺爺一個人住在正房里,他有雪白及胸的長髯,拄漆黑木拐,青布鞋,青裹褲,雪白的襪子,我在街上遇見他幾次,他坐在大院外的高坡頂端吃煙,仰頭看,像傳說中的仙人。
守德奶奶說,他不吃我的飯。
我說,這么香他也不吃嗎?
守德奶奶給我擦了擦嘴巴,把臉扭到一旁,說,不吃。
大院里的花是一條界限,把院子分為南北兩個,北面,是守德爺爺和守德奶奶的,清潔,干凈,蜀菊、美人蕉、柳葉桃、月季花,開得燦爛干脆,幾株葵花像站崗的士兵,有序地立在花池中央。院子是磚砌的,這在我們村也是唯一的,我們村所有的院子都是用谷秸跟黃土搗成的,干,硬,發(fā)亮,人走上去,嘣嘣地響,偶爾摔跤,頭會被磕一個大包,深疼深疼的。大院里我沒摔過,我喜歡一塊磚一塊磚地踩著走,沿著從不同方向看過去會出現(xiàn)不同形狀的圖案,布底子鞋,踩上去,無聲無息,干干凈凈。
而南院是一個窄條,住著村里最邋遢的老女人,一年四季都穿黑襖黑褲,臉也不洗,花灰的頭發(fā)下,一雙眼睛通紅,見人就流淚。她住的院子也是青磚,但磚縫里長滿蒿和狗尾巴草,除了街門口人腳印踏出來的那條路,整個院子荒蕪得像沒人煙似的。
有一天,我從荒蕪院子的磚縫邊走進整潔院子里去,突然發(fā)覺,大院里缺了點什么,是什么呢?守德爺爺坐在高高的臺階上,笑瞇瞇地朝我招手,我走過去,他把卷著的手伸開,一塊琥珀色的冰糖,我們都笑了。他說,喊爺爺,我就清脆脆地喊爺爺。食物總會使小孩解除戒備和反感,況他亦不是不招人歡喜的人。我把糖放到嘴里的時候,他拉住了我的手,并低下頭,輕輕地親了一下,他的長髯觸碰到我的手背上,沒有任何溫度。后來我就坐在他身邊的石階上,看到東面斑駁的屋門裂開了一條縫,一個大大的鎖頭將兩扇門勉強拉住。我突然明白,這個院子缺幾個小孩。
有一天夜里,門閂掛上,燈吹滅后,我在被窩里問守德奶奶,奶奶,你的孩子去哪了?
她長長地嘆氣。像棉花絲拉長的紋縷,糾纏不清。她嘆完氣就說,你親奶奶比我有福氣,有兒有女的,現(xiàn)在又有了后輩。
那夜的月亮很亮,從淺色窗簾里透進的光線照在守德奶奶青白的臉上,愈發(fā)蒼冷。
南院里邋遢奶奶每天都蹲在南檐底下補衣裳,她看到我,也會抬起頭笑笑,紅眼睛里溢出一串水。她的身上散發(fā)著腐爛的味道,又臭,又腥,我看她笑,便跑出街門去。她有次跟我出來,我有幾分懼怕,但她并沒有隨著我,而是遠遠地看我,然后轉(zhuǎn)身蹣跚地回去了。
守德爺爺在廁所的空地上種了一大片我沒見過的菜蔬。他家的廁所也跟一般人家的野外或者院外挖砌不同。院角邊上的一個月亮門進去,一間好大的屋子。他耐心地告訴我,這是西番柿,這是茄子,這是黃瓜……這些都是菜,跟咱們菜園子里種的胡蘿卜,茴子白,土豆是一樣的,只不過更好吃。我這才想起,仙人一樣的守德爺爺也是要吃飯的。我問,爺爺,你就吃這些?他摘下一個綠白的西番柿給我,說,你試試。
我打小就不勇敢,所以,這個西番柿被擺在守德奶奶的窗臺上,直到半個月后,我家窯洞維修得新燦燦的,散發(fā)出白灰和草的味道,我跟守德奶奶歡天喜地地告別時,看到它紅得透亮,像誘人的蘋果。
那年冬天,守德爺爺故去了。給他披麻戴孝的是遠方的侄子。守德奶奶一個人坐在守德爺爺?shù)目簧?,木木地看幫忙的人,眼里空蕩蕩的,像收了莊稼的田野。
第二年,南院里的邋遢奶奶也死了,她死在秋天發(fā)大水的時候,她把自己栽到小河口咆哮的洪流中去,洪水退去后,村里的人依舊去小河口洗衣服,人們說著笑話,河水清凌凌的。據(jù)說她是疼死的。身體的某個部位一直在腐爛,最后殃及全身。大人們說她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很奇怪,有厭惡,有嫌棄,又有可憐和同情。
村里又有新生的小孩,很多女人都喜歡去探望掛著紅布坐月子的人,站在外面,跟伺候月子的人說說話,喜滋滋地轉(zhuǎn)身回家。
許多年后,守德奶奶也死了,大院里空了,有外鄉(xiāng)的人來,住進去,一口氣生了五個孩子,院子里熱鬧極了。父親某次閑聊,說起,才知守德爺爺年輕時當(dāng)過先生,算盤打得好。他教的財主家的孩子中了舉人,財主高興,就送他田地和房屋,連同小妾(這個小妾就是守德奶奶)。守德爺爺那時有喜歡的人,但他為了富貴,不得不要守德奶奶。不想后來土改,他家被定為富農(nóng),房屋田地都被村里分了,他覺得自己倒霉透了,于是再不理守德奶奶,直到死去。窗外正黃昏,濃郁的夕陽被前面的高樓遮住,天空像戳了個巨大的黑洞,聽此原委,我心里有說不出的滋味。
在大人們再三恐嚇和告誡我們這些小閨女之前,基本上每天在廟門口玩耍的時候都會遇見雙福爺。他并不說話,只笑瞇瞇地將煙點著,蹲在廟門前的石頭上,看我們吵鬧,生氣,和好,之后結(jié)成玩伴。游戲不是很長,原來說好的規(guī)矩經(jīng)常被打破,有想法的小孩便會退出游戲。留下的這些人看她們跑遠的身影,亦覺無聊,便揀些簡單的兩三人的游戲,心不在焉地敷衍。小孩天生喜鬧,人越多,越覺得世界美好。后來也無聊了,也蹦蹦跳跳地跑著,去其他地方,找其他玩伴,總之村莊很大,可供玩耍的場地也很多。我們散開的時候,他依舊吃煙,依舊笑瞇瞇地看,花白的頭發(fā)向上直立著,似被天上什么東西吊著。
大人們的警告似一條戒律,一下子把白天和黑夜、溫暖和寒冷,親近和疏離明顯分開,冰冷的恐懼像不熄的暴風(fēng)雨,從頭到腳澆滅我們對表象生活的全部信任。但他們并不解釋,若以往村里發(fā)生的那些事件般,前因后果,添枝加葉地描述一番。他們模棱兩可又高深莫測的話語和躲閃的眼神,好像在全力掩藏一個大秘密,而這秘密又關(guān)乎身家性命。
天還沒黑,祖母便把我跟在外面草坡上吃蟲子的雞們都喊回來,把院門關(guān)上。世界變得狹小,人也變少,黑夜更長,一切因為夜晚的提前降臨而充滿了慌張和恐懼的意味。
但小孩子天生愛冒險的本性,使這些警示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成為昨天的字句,在今天的信紙上,一切都不復(fù)存在。謹(jǐn)慎了那么一兩天之后,照例,禾苗喊我出去玩,我們在通向街衢的土坡上不自覺地向廟門口望了望,他一個人坐在下午的陽光里,跟他身上穿的左補右縫泛了白的舊軍裝一樣,又淺淡,又模糊。我跟禾苗相互對視片刻,然后,跑向村莊東面的場院。
我們在那些男孩子嘴里,零零星星地聽到一些關(guān)于曖昧的詞匯,但這并不能使我們更了解事件的真相。在村里,所有的老人都被人尊重,這也應(yīng)該包括坐在廟門口抽煙的他。他常年四季穿舊了的軍裝,愛給人講他參加抗美援朝戰(zhàn)場上的英勇戰(zhàn)事,他唱“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在我印象里,他和藹,善良,英勇,充滿傳奇。他的軍裝上綴滿藍色的補丁,那些補丁像一只只眼睛,大大小小地綴滿他的身體,但這些補丁會在很快的時間內(nèi)被陽光和流水腐蝕成淺色。他走在街上的時候,跟他打招呼的人很少,更多的人看著他走來,走去,或者蹲到他們中間,聽他講他的那些跟村莊沒有多少關(guān)聯(lián)的故事而不發(fā)一言。后來,人慢慢地散了,他的演講并沒有結(jié)束。有回,他的故事把我們一大群小孩子給吸引住了,他說他怎么被征的兵,坐火車去了哪里穿的軍裝,在部隊,他的戰(zhàn)友們?nèi)绾斡赂?,他作為勇敢者,怎樣被挑選為去戰(zhàn)場的戰(zhàn)士,在戰(zhàn)場上有怎樣的槍炮,死了多少人。
春寶問,雙福爺,那你怎么回村里了?
他突然緘口,若水?dāng)嗔鳎磺卸疾辉倮^續(xù)。他的臉被夕陽映得通紅。他站起來,拍拍舊軍裝上的塵土,將煙袋別到腰上,背著手,踱著步,走了。一切并沒有按既定的方向發(fā)展,故事剛剛開始,他興致勃勃眉飛色舞,更像是講一個久遠的傳說,而遠非他的親歷。每次上了戰(zhàn)場,故事便戛然而止。他的戰(zhàn)場成為小孩子的一場夢。男孩子們手拿木棒揮舞的時候,會說這是朝鮮戰(zhàn)場,而他們,都是英雄??墒菈粜褋?,雞在草坡,豬在圈里,牛蹚過溫河,去田堰里耕種,一切都在秩序中安度,并沒有他說的一切事件的影子。他成為他故事的傳道者,但這種成功的假象越來越讓人厭煩。甚至我們小孩,都因他重復(fù)太久卻無高潮和結(jié)局而意興闌珊。
過年,村里小學(xué)校的學(xué)生們會慰問軍烈屬,替他們打掃院子,抬水,貼年畫,但他從未受過如此待遇,于是,他的舊軍裝和故事越來越令人生疑。村里人可憐他有個傻兒子,對他也算照顧,看庫房,或者看場院,掙點工分。于是,他更喜歡坐在廟門口,而不是人們聚集的五道廟,跟他打交道的大人越來越少,只有我們這些孩子們,偶爾會圍著他,看他衣服上的四個兜,并試圖能聽到關(guān)于后來的故事。
但所有這些,在大人們的告誡降臨之后,都不再能吸引我們,而更多的吸引來自對大人們的疑問。秘密的存在,是因為它有個所有人都知道的結(jié)局。而小孩子們也知道,秘密是暫時的,總有一日,隨著時間的推移,秘密老去,死去,成為攤開的真相。
他的傻兒子依舊跟婦女們?nèi)サ乩飫訌?,?分工。嘴里念叨說,姐姐死了,死了。
婦女們問,你爹哭不。
他說,哭,哭死了。
她們又問,除了哭還做什么?
他的眼睛向上翻了翻,把黑眼珠便翻沒了。
她們大笑著,問,你爹看你親還是姐姐親?
姐姐親。
怎么個親法。
抱著親。
哄堂大笑。
很快,禾苗便從她哥哥們嘴里知道了關(guān)于雙福爺?shù)拿孛?,她說,遠嫁外村傻子的姐姐死了,死前,說出了一個天大的秘密。我跟田園睜大眼睛,看著禾苗使勁咽了口唾沫說,她說她生的閨女是她爹的。我看了看田園,她也正在看我,雖然我們并不懂得禾苗所說的全部意思,但我們依舊以無比釋然和信賴的眼神對著禾苗點點頭。她帶來的這個消息讓我困惑,而我,又不能去把破解了這個秘密的秘密告訴祖母。它成為我的另一個秘密。這些零碎的秘密結(jié)成一個體積龐大的容器,收藏了我每段生命時期的迷惑和不解。
到了冬天,庫房里的糧食已經(jīng)很少甚至沒有了。雙福爺依舊穿著舊軍大衣坐在廟門口的石頭上,時間在他身上的痕跡很輕很輕,如果能將中間所有的日子省略,會發(fā)現(xiàn)從夏天到冬天,他坐在那里就沒有移動過。不同的是,他不抽煙也不唱歌了,他呆呆地看著前面空曠的地方,看著上一場雪遺留下來的殘骸在樹的根部漸漸黑青的樣子。大人們已不再提所有關(guān)于他的話題了。我們路過他,試圖讓他再講一次那些關(guān)于戰(zhàn)爭的故事,他抬眼,太陽好像刺傷了他的眼,他把它們瞇成一條縫,那條縫里,滴出幾滴清淚。我們嚇得全跑開了。
他活了很多年。人們都說他瘋了,整夜整夜地哭、唱,還不給傻子做飯,傻子生氣了,就給他尿一炕,有時也尿在他的舊軍裝上,有時,他的臉上也會有傻子的尿液。
在他去世前幾年人才開始正常,正常了以后他就點著燈在家里的炕桌上,一夜一夜地寫上訪材料,在材料里,他分辨著為什么被遣送原籍的理由,他回憶著戰(zhàn)場上的所有細節(jié),并把作為見證人的政委和排長的名字清楚地寫到里面。他一直把這些材料送到北京,但結(jié)果是,他的證人們已經(jīng)全部去世。據(jù)說他死在回來的路上,死在對申訴無果的絕望里。
出殯那天傻子很高興,他穿著白袍子拿著個饅頭笑嘻嘻地顛來蹦去,一只黑色的犬搖著尾巴也隨著他顛來蹦去。中午,天下起了雪,雙福爺?shù)墓讟。蜕底拥哪_印在雪中一起變白,幫忙的村里人,那些牲口和家禽, 廟宇和房屋,街衢和道路,都被雪迅速染白,整個村莊都被冬天的大雪描幻成一個純潔闊大的城堡,在這里,沒有錯誤和懊悔,沒有罪過與救贖,沒有譴責(zé)和偽善,沒有生死和離別。在這里,萬物一體,眾生平等。
跟前大大(伯母)是我們村最愛笑的老婆婆,在我記憶里她總是樂呵呵的,從不生氣。她喜歡盤腿坐在門口小河溝邊的石上頭,將兩只小腳穩(wěn)穩(wěn)地掖在腿下,頭上包一塊煙色頭巾,腰身長長地伸到前面,點著一袋煙,看從南頭下來的人們。那些人背著或者扛著半袋子玉米,到東頭磨面房來磨面。隔著老遠的地方,跟前大大就開始大聲地跟來人打招呼,語氣里帶著一種舒暢而喜悅的味道。有時村里的老婆們把玉米送到磨面房以后,會跟她坐在一起閑說,一直說到磨面房轟鳴的機器停滯了轉(zhuǎn)動,自己的玉米磨成了面。地里勞作的男人們開始趕著騾子回家,她們才慌慌張張地背著自己的面回家。
男人們把騾子趕回飼養(yǎng)處前,騾子們會停在小河溝前寬敞的地方打滾。這是每天我們小孩最喜歡的節(jié)目,它們將巨大的身軀仰天倒下,四蹄朝天,在土里滾來滾去,黃土揚起,半個村莊都變得霧氣騰騰,分不清是夕陽,還是塵土,直到空氣中滲入柴煙的香味,大人開始喊我們這些小孩回家,騾子們好像聽得懂人類的語言,它們收斂起張揚的姿態(tài),一躍而起,很快抖落滿身塵土并發(fā)出歡快的嘶鳴與我們告別,當(dāng)我們依依不舍地看著它們跳著、躍著、顛著跑回飼養(yǎng)處的時候,跟前大大已經(jīng)不在石頭上坐了。
美麗的風(fēng)景之二 石版 42×53cm 2002年 / 王瑞
跟前大大有三個兒子,大兒子和二兒子在礦務(wù)局下煤窯,跟前只有個三哥守著。三哥那年二十五六,還沒娶媳婦,跟他媽住在小河溝旁邊的窯洞里。那個窯洞是我們村最黑、最暗的窯洞,進門就得下臺階,走上一段黑咕隆咚的土路,拐個彎,右手邊有個門,這個門進去,才是他們住的地方。我常坐在跟前大大的熱炕上,用手絹學(xué)著疊老鼠,太陽的光線早早就避開了窗戶,那些隱約而不確定的紅暈使夜晚提早降臨。窯洞有一半陷在地下,從外面看,異常低矮。下雨天,整個村莊的水都要經(jīng)過她家門口的小河溝,我們坐在屋子里,感覺那些水從我們身體之中流過,寒冷一陣陣襲來,這時我總要吵嚷著回家。跟前大大會拿一個玉米面窩頭,或者一把玉米豆將我的吵鬧暫時壓制住。祖母跟她,兩個人坐在炕沿上,面對面地抽煙,呵呵地說話,煙鍋里的火星一閃一滅。
記憶中的印象 石版 47×34cm 2005年 / 王瑞
在村里,老婆婆總是比老漢們活得長久,老婆婆坐在一起,會提起死去的老漢活著時的種種好處,這個說,某那年給她扯了六尺品藍布,做了件衫子到現(xiàn)在都好好的呢。那個說,某年輕時候?qū)iT趕車進城給自己買過胭脂。有人就問,也沒見你擦過呀。她說,人前哪敢擦,黑夜里睡覺前悄悄擦一點。老婆婆們都笑了,缺牙的,露齒的,臉上有少有的紅暈。跟前大大也跟那些老婆婆們一樣,笑得合不攏嘴。有人問,跟前家的,你家跟前什么時候接你去口外享福去?她還是笑,黑臉泛著潮紅。問她的人就嘆口氣,好歹他還活著,不像我們這些寡婦身。跟前大大還是笑,好像她也覺得沒有加入寡婦的行列是件很幸福的事。我從沒見過跟前大爺,據(jù)說他最后一次回來是很久前的事了,那時他在口外娶了小老婆,并生養(yǎng)了兒女,他回來是休妻的,但他到底拗不過老母尋死上吊的鬧騰,最終把跟前大大接到了口外。一年后,跟前大大挺著個大肚子被送回來了。
我有回問三哥,你見過你爹嗎?三哥正在端著個大海碗吃飯,低著頭,說,見過。聲音嗡嗡的,回音很重。那時春節(jié)剛過,我父親又返回吉林上班去了,我想,三哥跟我一樣,都是很難見到爹的人。
跟前大大最喜歡小孩子,村里的小孩差不多她都給看過,女人們有事,裹著孩子就送到她黑咕隆咚的窯洞里。冬天,祖母和母親去河里洗衣服,我總吃她做的飯,里面的土豆塊切的大大的,吃到嘴里綿綿的。有時她也會燒好多土豆,母親去接我回家的時候,總能吃到一個香噴噴的燒土豆。村里很多剛學(xué)會說話的孩子都會喊跟前大大媽,一見她就往她懷里鉆,有小孩還喜歡掀起她的大襟,吸她空癟的奶,她笑得整張嘴像個洞,臉上一圈一圈的花紋。
她跟祖母常說的是她在口外過的那一年,她說跟前怕人笑話,說她是他嫂嫂。又嫌棄她的小腳,很少帶她出門。又說,小老婆的兒子帶她去看過戲,那戲場可真大呀,有咱半個村子大,上面的戲子那個漂亮,跟畫上的人一樣。還說,那里吃白色的米,不頂飽。小老婆說話的腔調(diào)跟咱們也不一樣,好聽但聽不懂。說完就笑,好像這些原本就是一個笑話。祖母有時也跟著她笑,有時會說,他不回來了,你怎么辦?跟前大大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說,三個兒子都是他的,他總有一天是要回來的。
跟前大大活到九十歲,耳朵聾了,村里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田地都分到戶了,騾子都買了,人們用玉米換白面吃,飼養(yǎng)處和磨面房都沒有了。夕陽里,她的白頭發(fā)從煙色的頭巾里跑出來,若頑皮的眼睛透過她偷看這個世界。她的身體很硬朗,拄著拐,依著土墻坐在石頭上,更多的小孩經(jīng)過她跑到更遠的地方,她依舊張著嘴笑,好似人間每一天,都是令她欣喜而滿意的。她九十歲那年,跟前大爺已經(jīng)死了十五年了,他在口外的兒女們將他火葬,并將他永遠留在那里。三哥參加了父親的葬禮,那是他第二次見到父親。跟前大大并沒有太多的悲傷,她不像村里的寡居的婆婆們,墳?zāi)估镉幸粋€死去的男人的尸骨在時間中等候著她們的到來,她知道,她的墳?zāi)箤⒂肋h是空的,就像她活著,在陷到地下一半的窯洞里一輩子一樣。
她死的時候,三哥已經(jīng)娶妻生子了,在院子的西面蓋起了兩間瓦房,他的孩子在新房里出生,也喜歡在跟前大大那個黑黑的窯洞里玩耍。跟前大大過世那年,我們家已經(jīng)不在村里住了。三哥蹲在地上連抽了好幾支煙,告訴我,我媽知道自己要死了,吩咐說死了捏個面人陪葬吧,不要起別人的腐骨了,又花錢,媽也不愿意。三哥蹲在地上,眼淚嘣嘣地落到布鞋上,鞋上的黃土被淚水打出好幾個小坑。
想到跟前大大跟個潔白的面人住在墳?zāi)估?,我眼前就出現(xiàn)一個娃娃跟她在一起的情形,純凈,美好,真替她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