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無限好

蘇域

簡介：顧夕陽這人是真正的傻子，只有幾歲的智商，但朗言對他的好他悉數(shù)放在心里。就算朗言對他怎么冷嘲熱諷，他也腆著臉笑得討好。他為朗言學(xué)會生活自理，學(xué)會賺錢養(yǎng)家。他是傻，可這世上也沒人比顧夕陽更愛她。

1

朗言剛開始接手顧夕陽時，對顧夕陽的第一印象，就是這人的確是個傻子。

她拿出雇主交給她的鑰匙，打開門的第一眼，入目的就是顧夕陽脫了褲子，露出了花里胡哨的沙灘內(nèi)褲的震撼場面。

電視里正放著《蠟筆小新》，朗言還沒從一個二十幾歲的大男人竟然喜歡看這種猥瑣動畫片的震驚中回過神，就被顧夕陽接下來的動作弄傻了。

顧夕陽很是專注地盯著電視，適時地站在沙發(fā)上一把扯下自己的內(nèi)褲，眉眼飛揚地做出了動感超人的標(biāo)準(zhǔn)姿勢，嘴里卻不倫不類地怪笑著：“大象……大象……”

朗言還站在門口，就這么看得目瞪口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該繼續(xù)面不改色地走進去對這人來個自我介紹，還是干脆扭頭就走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可是顧夕陽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她。顧夕陽長了一張討喜的臉，眉眼疏朗，第一眼瞧過來時神情有些驚訝，驚訝之余又有種小孩子見到生人般的羞怯和戒備。但他也不出聲，也還記得紅著臉把自己的內(nèi)褲胡亂提上來遮擋住關(guān)鍵部位，飛快地跳下沙發(fā)，躲在沙發(fā)后面只露出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怯生生地瞅著朗言。

朗言承認(rèn)這其實是個很萌的場面，但是她只要一聯(lián)想到眼前這個二十幾歲的大男人剛才肆無忌憚地一邊脫褲子一邊看猥瑣動漫，她就覺得怎么都接受無能。

面面相覷了好一會兒，顧夕陽才從沙發(fā)后面挪出來，仍然是一副怯生生的小白臉樣子，小心翼翼地朝玄關(guān)處的朗言靠近過來。朗言瞪著眼，卻不想顧夕陽在離她有一米的地方停住了，用那種小動物一般溫溫的眼神望了她一眼后就席地橫躺了下來。再接著，他毫不猶豫地掀開了自己的T恤，露出了白花花的肚皮，眼巴巴地瞅著她。

朗言再次傻了眼，不知道他這是鬧哪出。剛干笑幾聲想試著叫他起來：“哎，顧夕陽是吧……地板上涼……”

她沒說下去，因為眨眼間的工夫從院子里躥進來一只站起來足足有一人高的金毛犬，面對朗言的畏懼退縮很是友好地叫了幾聲。繼而也像顧夕陽一樣橫躺在了地板上，露出了圓滾滾的肚皮來，十分友善地搖著尾巴。

犬類一般會露出肚皮向人類顯示自己的友好。朗言總算明白這一人一狗是在鬧哪出了。她僵笑了一下，先把求愛撫的顧夕陽拉起來，再給那大狗撓了幾下狗毛，總算是完成了這草率而震驚的第一次會面。

朗言卻覺得，從認(rèn)識顧夕陽和他的狗那一刻開始，她的整個三觀都快要被顛覆了。

2

朗言叫了三次，顧夕陽都堅持蒙頭大睡不起床的時候，她終于沒耐心了。

于是她上前拽住顧夕陽的被子，想直接把被子掀了的想法在顧夕陽壓根就沒睡著，還在里頭拉著被子跟她較勁時又不了了之了。

顧夕陽大部分時間都很聽話，很少會有這么跟她對著干的時候。朗言多少有些訝異，猛地收了手后看到顧夕陽因為不防她突然收手打了個滾，繼而露出了亂七八糟的鳥窩頭。

“顧夕陽，你再不起床連午飯都沒得吃了?！?/p>

顧夕陽啞聲應(yīng)了一聲，察覺到朗言語氣里的不耐煩后有點驚慌，掙扎片刻后還是從被子里露出了自己的臉，眼巴巴地瞅著朗言，一看就是犯了錯自知理虧沒臉見人的表情。

朗言瞧他這個表情愣了一下，很快就意識到了什么，表情也立馬變得有些微妙，遲疑著問：“你不會是又尿床了吧？”

顧夕陽窘紅了一張臉，又是羞愧又是難堪，偏偏又怕朗言發(fā)火生氣兇他，索性咬牙爬起來，小聲說了句“你不要生氣，我去跪搓板”后，就飛快在她眼前消失得無影無蹤。

待朗言回神，顫著手指掀開那皺成一團的被子，果不其然看到了一塊還未完全干涸的“地圖”痕跡。好在她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和顧夕陽一起生活這一年多以來，偶爾也會撞到類似狀況。但有心理準(zhǔn)備是一回事，真的要把尿了床的床單拆下來洗，還是讓朗言覺得整個人都跟著不好了。

于是她接下來一整天心情都很不好。面對著在陽臺上跪著搓板和大狗玩得不亦樂乎，一見到她出現(xiàn)就連忙屏息靜氣一臉愧疚樣的顧夕陽，朗言很是堅定地沒有給他好臉色看。

她很忙，她每一天都有無數(shù)件大事小事要忙。要給顧夕陽這種生活低能兒洗衣做飯整理房間，出門去給他添置零食玩具或者喜歡的動漫周邊，還要上網(wǎng)給他下載最新的動畫片供他晚飯后觀看，還要準(zhǔn)備狗糧，還要記得隔三岔五給雇主打個電話匯報生活。

“言言……過幾天就是勞動節(jié)了……”顧夕陽老老實實跪在搓板上，眼巴巴一直看著在客廳拖地的朗言。無奈朗言連個眼神都不給他，他只好冥思苦想找機會搭一下訕。

朗言知道顧夕陽的意思，節(jié)假日嘛，就該帶他出去放風(fēng)了。但是她今天心情非常不好，不好到非常不想搭理他。于是朗言惡狠狠地回：“狗屁的勞動節(jié)，老娘每天都在過勞動節(jié)！”

顧夕陽只得怏怏閉上嘴。他的大狗從他身后繞過來很是同情地舔他的臉，顧夕陽被安慰得越發(fā)覺得委屈，偏偏眼里噙著一泡眼淚不敢哭出來。因為他知道朗言最討厭他哭，每次他哭的時候，朗言都會痛心疾首恨鐵不成鋼地罵他是個娘炮。雖然顧夕陽不知道娘炮是什么意思，但直覺告訴他肯定不是在表揚他。

等到朗言操勞完一天的家務(wù)，才想起還在陽臺跪搓板，面壁思過的顧夕陽?？戳丝磿r間心里一緊，無端就生出幾分愧疚來。跑出去才發(fā)現(xiàn)顧夕陽已經(jīng)靠著墻壁睡著了，嘴唇有點蒼白，偏偏姿勢依然還是那個姿勢。中午搭訕失敗后也不敢再偷懶，就這么規(guī)規(guī)矩矩跪到傍晚。

傻子。朗言嘴上這么念著，心里還是十足地心軟不忍。她走得近了些，看清顧夕陽的睡顏，一瞬間覺得其實天真如孩童的他根本沒錯，錯的反而是他們這些自詡精明的大人。

朗言心下嘆氣，小心翼翼把顧夕陽叫醒，軟下聲很是抱歉地說：“別跪了，你也沒犯什么錯，我也尿過床。倒是你，困了怎么不回房間睡？”

顧夕陽在她的攙扶下慢騰騰地站起來。他應(yīng)該覺得很痛，但并沒有對朗言抱怨一個字，反而是有些討好地偎過來蹭了蹭。

朗言忍不住內(nèi)心動容，把他安置在椅子上后將飯菜端上來，將電視換到顧夕陽最喜歡的卡通頻道，想了想還是鄭重地跟他道歉：“顧夕陽，對不起啊，我今天有點小題大做了?！?/p>

反觀被道歉的顧夕陽卻有幾分不好意思，只好借著大口扒飯掩飾，卻還是怯怯地問：“言言，你今天心情不好嗎？”

“嗯?！崩恃宰聊ブ凑膊欢?，“大姨媽來看我了，我很不高興?！?/p>

“大姨媽？是你的親戚嗎？為什么我沒有看到她？”

“大姨媽有一件隱形斗篷?！崩恃越g盡腦汁開始瞎編，“就像你最愛看的《哈利·波特》里面的那個斗篷差不多?！?/p>

顧夕陽“哦”了一聲，思索了好一會兒才豁然開朗，開朗后又有點郁郁寡歡，小聲嘀咕道：“要是我的大象流鼻涕時也披著隱形斗篷就好了……”

朗言握著筷子的手指一僵，足足用了好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他說的是什么意思。

3

朗言深深地覺得自己受到了欺騙。

她自認(rèn)精明，但一直單純天真的顧夕陽，什么時候也變成了一個會說謊，并且說了這么多次都沒被她拆穿的人，她卻不知道！

在朗言氣勢洶洶的逼問之下，顧夕陽終于一臉苦逼相地坦白了：“我的大象又流鼻涕了……有一次你說這樣不好叫我控制一下，我……我控制不了……我怕你生氣，后來就急中生智倒了一杯水偽裝成尿床……我以為這樣你就不會罵我……對不起……”

朗言想起來了。有次早上顧夕陽正常生理反應(yīng)手足無措，她看著也尷尬，于是就哄騙他說大象流鼻涕是種害臊的行為叫他控制一下。但事實上這只是正常的生理反應(yīng)而已，根本沒有控制的必要，當(dāng)然也自然不會有什么用。

她驚訝的是顧夕陽竟然學(xué)會了隱瞞事實真相，這個認(rèn)知讓她有一種一直悉心照料的娃即將長大的危機感和失落感，總之讓她久久不能言語。

顧夕陽見她面無表情，很是惴惴不安，咬著嘴唇想了想還是開了口：“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大象流鼻涕時我總是想到你……我不想你生氣，就沒告訴你。”

朗言聞言愣了兩秒鐘，兩秒鐘后赫然抬頭如遭雷擊。她不可思議地看向一臉迷惘又一臉糾結(jié)難堪神色的朗言，心里頭掀起了驚濤駭浪，以至于她說話的腔調(diào)都開始不穩(wěn)：“顧夕陽你剛才說什么？”

顧夕陽愣愣地看著她，目光膽怯卻不敢重復(fù)。而他這樣的眼神已經(jīng)告知了朗言一切，包括她剛才聽到的堪比爆炸性的東西。

朗言沉默良久，念及顧夕陽甚至根本不懂這其間因果關(guān)聯(lián)后稍稍放下心來，強打起精神反安慰木呆呆的顧夕陽：“沒關(guān)系，這很正常，下次可以不用特意隱瞞我?！?/p>

她說完這句話就匆匆回了房間。甚至在接下來的整整一周，朗言對著顧夕陽的時候都不知道以何種心態(tài)來面對。

她甚至不敢去看顧夕陽那雙純粹而無辜又委屈的眼睛，看了后只會讓她覺得自己斤斤計較、小肚雞腸，就連腦子里想的東西都不光明磊落。

直到這天傍晚，顧夕陽央求她陪他看一部香港古裝電視劇。里面有個香港演員總扮演傻子一樣的角色，朗言看著有趣便跟顧夕陽說起這個人，說她中學(xué)時代就看過這人演的傻子和尚，特別逗。

顧夕陽安安靜靜地聽著。朗言啰唆了一大堆才驚覺自己說了什么，一時間有些訕訕。瞥了顧夕陽一眼，卻發(fā)現(xiàn)他一臉入迷地聽著，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看。朗言再傻，也看得見那目光里面的傾慕和癡迷。

但一瞬間，朗言還是覺得自己既卑劣又殘忍，她像防狼一樣防著眼前這個心如明鏡不染塵埃的男人，更為殘忍的，她竟然在一個傻子面前事不關(guān)己地談?wù)撈鹆松底印?/p>

心虛而理虧的朗言晚上沒怎么睡好，第二天也特意寬限了顧夕陽半個小時作為賴床時間才去叫他起床。但事實上顧夕陽早就醒了，正藏在浴室里不肯出來，任憑朗言怎么叫喚他都堅持不出來。

朗言只得耐著性子好言好語規(guī)勸他：“顧夕陽，你的大象是不是又流鼻涕了？快出來吧，我不生氣。我給你下了你最喜歡吃的肉骨頭掛面，你再不出來就被我吃完了?！?/p>

果不其然，顧夕陽一聽見吃的就開始動搖了，好一會兒才悶悶傳來一聲：“那我出來后，你保證不許嘲笑我?！?/p>

朗言心想這和嘲笑有啥關(guān)系，但還是連連保證。

顧夕陽先是探出了一個腦袋。他難得沒有像以往那樣眉眼飛揚精神抖擻，而是耷拉著眼睛嘴角，一看就是一副要哭哭不出來的樣子。

朗言卻已經(jīng)完全愣住了。

顧夕陽低著頭，沒等到朗言任何積極的反應(yīng)，越發(fā)認(rèn)定自己用剃須刀弄出來的奇形怪狀不完全的光頭很是丑陋，當(dāng)即就“哇”的一聲嗷嗷叫：“我自己都覺得好丑！”

顧夕陽的頭發(fā)已經(jīng)被他自己胡亂理成了一個亂七八糟的發(fā)型，有些地方光禿禿的，有些地方還長著頭發(fā)，有些地方還貼著創(chuàng)可貼……

朗言聽見自己顫聲開口問：“你為什么要自己剪頭發(fā)？”

顧夕陽已經(jīng)顧不得娘炮不娘炮了，他覺得自己丑爆了，朗言一定不會再喜歡他了，絕望又難過得要命，卻還記得老老實實回答她的問題：“因為你昨晚說，和尚很逗，你看著會開心會笑，我想你開心?！?/p>

他回答得那么認(rèn)真，認(rèn)真到令聽者都覺得好笑。

但朗言認(rèn)真看著他，好像是第一次這么認(rèn)真看他。她沒說話，卻還是鉤起嘴角對顧夕陽友好而真誠地笑，趁顧夕陽愣神沖過去狠狠給了他一個擁抱。

顧夕陽被這個擁抱高興壞了，沒有注意到朗言的眼里還閃著濕潤的光。

4

顧夕陽堅持不去理發(fā)店，朗言只好小心翼翼替他修剪了那亂七八糟的頭發(fā)，順便也給顧夕陽那只大狗修剪了毛躁的狗毛。

徹底變成光頭發(fā)型的顧夕陽摸著他那只大狗的腦袋，情緒有點低落：“言言，大狗它最近都不和我一起玩了，它是不是生病了？”

朗言剛來的時候這只狗都已經(jīng)算是狗中的老者了，看現(xiàn)在這個勁頭，估計是老得器官都開始衰竭了，或許過不了多久這狗就會老死了。

朗言摸了摸顧夕陽的光頭，笑著安慰他：“狗狗老了，跑不動了?！?/p>

顧夕陽聞言靜默了一會兒，忽而抬頭問她，眼里有點點淚光：“那它會死嗎？”

回答他的是朗言的沉默。

只是出乎朗言意料的，這一次顧夕陽并沒有刨根問底。他和大狗一起生活了太多年，對彼此的狀態(tài)了如指掌，甚至連生活習(xí)慣都有那么些相似。顧夕陽雖然缺乏常識，但是他同樣感覺得到他的大狗身上有一種氣息在漸漸流失，他很不想承認(rèn)那是生命的氣息。

接下來的一個月，顧夕陽準(zhǔn)時睡覺準(zhǔn)時起床，其余時候都和他那只狗廝混在一起。漸漸地，他的大狗連路也走不動了，只能趴在顧夕陽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用自己厚重而嶄新的棉衣墊成的狗窩里。顧夕陽也跟著坐在狗窩旁邊，把他的狗抱在懷里，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摩。

他非常難過地對朗言說：“大狗他最喜歡吃曾經(jīng)你買的進口狗糧了，你可以再給他買一包嗎？”

朗言點頭，轉(zhuǎn)身就去官網(wǎng)訂購。但事實上那一包狗糧貴得離譜，是她和顧夕陽兩個人半個月的生活費還多。最為重要的，顧夕陽的同胞哥哥，也就是請她過來的雇主，事實上已經(jīng)三個月沒有給朗言發(fā)過工資了。

朗言不懂那些有錢人的生意事，但還是對顧夕陽哥哥公司申請破產(chǎn)的新聞有所耳聞。以前顧夕陽哥哥還有空關(guān)心一下這個傻弟弟的生活狀況，但現(xiàn)在他估計也無暇顧及了。朗言打電話跟他催過幾次工資的事情，雇主先是敷衍她，后來索性直接跟她說做不下去就走人。

可以說，現(xiàn)在她和顧夕陽兩人的生活費，都是朗言在花錢。

但是再好的狗糧都喚不回大狗的食欲了，陪伴了顧夕陽十幾年的大狗終于在一個雨夜里死去了。臨死前它掙扎著站起來，努力穿過客廳用腦袋拱開顧夕陽的臥室門，到達顧夕陽床前最后看了它的主人一眼。這一系列動作耗掉了它最后的生命力，它就這么用一種哀傷而溫潤的眼神望著顧夕陽，直到徹底死去。

朗言醒來的時候，顧夕陽正抱著他的狗在哭，哭到整張臉都腫起來，哭到給朗言一種錯覺。他的整個世界都坍塌了，他已經(jīng)一無所有了。

她被這錯覺鬧得鼻酸，走近些抱住顧夕陽給他力量，給他無用的安慰：“別哭了，我們可以再養(yǎng)一只狗……”

“世界上有千千萬萬只狗，可是沒有一只是我的狗，沒有了！沒有！”顧夕陽第一次打斷她，朗言忽然發(fā)現(xiàn)顧夕陽并不傻，他比這世上很多人都活得清明。

他們在院子里挖了個洞，正待要把大狗放進去入土為安時，朗言的手機響了。

雇主只有簡明扼要的一句話：“收拾下東西搬出來，房子我已經(jīng)賣了?！?/p>

朗言深吸了一口氣，轉(zhuǎn)頭看了兀自垂淚的顧夕陽一眼，問：“那顧夕陽住哪里？”

“我在西區(qū)給他租了間房，以后一日三餐找人給他送個外賣。至于你，工資我沒錢結(jié)給你了，這工作你也可以不用再做了?！?/p>

西區(qū)是個人高馬大的壯漢進去一圈都可能被無孔不入的小混混揍一頓的地方。

朗言掛了電話，站在那里靜靜看著顧夕陽。

“顧夕陽，我肚子疼?！崩恃院鋈粊砹诉@么莫名其妙的一句。

顧夕陽先是愣了一下，接著放下手里全無溫度的狗狗向她奔過來，眼睛還是腫的，但完全遮不住里頭的擔(dān)憂和恐慌：“要我?guī)湍闳嗳鄦幔课覀円灰R上去看醫(yī)生？”

朗言安靜凝視著他，忽然淺淺笑了一下，說：“你哥哥不要你了。”

顧夕陽的眼睛眨了眨，一時間沒從這驚天消息中緩過神來。半晌后終于意識到朗言說的是什么意思后，仿佛潤了水的眸子呆呆望著她，一副下一秒就會號啕大哭的樣子。

朗言又笑，心情很好的樣子：“沒關(guān)系，我要你?！?/p>

5

朗言在一個舊小區(qū)租了一間七十多平方米的房子。房子不大也不算新，顧夕陽跟在朗言身后忙前忙后地幫倒忙，她還是樂和得合不攏嘴。

顧夕陽對生活環(huán)境不是太敏感，但饒是如此，他也能感覺到他和朗言家里的電視變小了，床板也變硬了，零食玩具也變少了。他對于這些變化一時間沒有適應(yīng)過來有些手足無措，不知道是不是該問一下朗言。

但是朗言看起來很忙，她以前當(dāng)過護士，就在小區(qū)附近一家小診所找了一份工作，下班時間不固定，回了家還要忙前忙后給飽一頓饑一頓的顧夕陽做飯，壓力可想而知。

顧夕陽不知道朗言為什么白天總要出去那么久，朗言告訴他說：“我要去賺錢，賺錢才能買到東西，咱倆才能吃飽飯?！?/p>

錢這個東西的概念在顧夕陽眼里不太明確，他很少自己出去買東西，但看了那么多動畫片和電視劇，也曉得在外面要給別人錢才能相應(yīng)地換來東西。但是具體的錢這種東西從何而來，卻從來不在顧夕陽的思索以及理解范圍之內(nèi)。

于是顧夕陽有點低落地挽留她：“那我可以少吃一點東西，你可以不用出去太久嗎？我一個人待在家里有點害怕?！?/p>

朗言看著他神情里小心翼翼的期盼，有點不忍拒絕他，想了想索性決定：“那你明天和我一起出門吧，你老實待在我身邊不要亂跑就行?！?/p>

顧夕陽不會亂跑，他就像只寵物一樣，在小診所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好奇地研究這研究那。但只要朗言叫一聲他的名字，不管他在看什么他都立刻會應(yīng)聲，接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朗言蹭過去。

因而朗言雖然覺得現(xiàn)在的生活累了點，但也不是不能忍受。她甚至覺得這樣的生活也沒什么不好，一直這樣下去也很不錯。

立夏之后天氣漸漸熱了起來，顧夕陽不經(jīng)熱，天氣剛升上三十度沒多久，他的腦袋和背部就冒出了一些熱痱子。一開始朗言并不知道，是有一天晚上朗言出來喝水，經(jīng)過客廳的時候卻看見顧夕陽躺在地板上，跟只蝦米似的挪動。她嚇了一跳，問顧夕陽怎么了，顧夕陽才有點羞赧地解釋：“背上很癢，我自己撓不到。”

這在以前，顧夕陽是會連臉上冒個小痘痘都會麻煩朗言的人。但是自從他們搬來這里，每天風(fēng)吹日曬地出門賺錢，和鄰居市井有了更多的接觸后，朗言漸漸發(fā)現(xiàn)顧夕陽懂事了不少，一些會麻煩到她的小事能不說則不說，更多的他會努力學(xué)著自己去解決。

朗言端著水杯在昏黃燈光下看著顧夕陽，顧夕陽耷拉著腦袋，額頭上都是熱汗。他一直都像是個嬌氣的小孩子，但是小孩子一旦長大變得懂事，哪怕只有那么一點點，都會讓人覺得動容和心酸。

朗言覺得鼻頭有點酸，但她還是決定明天就去買臺空調(diào)，她要努力賺更多的錢。

第二天出門的時候朗言沒帶上顧夕陽。她告訴他有驚喜要給她，把顧夕陽樂和得一直在沙發(fā)上蹦，用力揮著手向她示意快點回來。

朗言回來時鑰匙還沒掏出來，卻發(fā)現(xiàn)門已經(jīng)開了。

她心頭一跳，下意識就推開門沖進去。凝神一看，卻是房東拿著這個月的水電費賬本沖著顧夕陽吼著什么，間或動手推搡顧夕陽幾下。顧夕陽抿著嘴唇，駝著背站在那兇悍逼人的房東面前，一副馬上就要委屈哭出來的樣子。

朗言聽見房東罵了句：“我不管你是真傻還是假傻……”

房東沒說完，朗言就沖了過去用力推了她一把，把那房東推得一個趔趄，臉色變了變就要破口大罵。

朗言今天在外面跑了一整天，很熱很累也很沒有耐性，她指著那房東就開始罵：“水電費？我上個星期才交的水電費你現(xiàn)在又來要？當(dāng)我們好欺負是吧？”

沒等那房東反應(yīng)過來，她又轉(zhuǎn)身面對顧夕陽，憤怒和委屈燒得她眼圈都紅了，也讓她理智全無地開口：“還有你，她罵你你不會罵回去啊？她推你你不會推回去嗎？你傻?。俊?/p>

顧夕陽巴巴地瞅著她，死咬著嘴唇不愿意哭，但眼淚還是噼里啪啦掉下來。他伸出手想扯一下朗言的衣角叫她不要再生氣了，可是他又不敢，就維持著原來的姿勢，任憑眼淚往下流。

最想哭的是朗言，她替顧夕陽不值，為顧夕陽覺得不公平。但是最終她什么都不能做，卻反而去罵什么都沒做錯的顧夕陽。

朗言踹了一腳旁邊的椅子，在地板上隨便一坐，仰頭對著那房東吼：“不管我們是不是欠了水電費，但老娘現(xiàn)在沒有錢，我也不會走，你愛怎樣就怎樣吧！”

或許是被她這彪悍的氣場鎮(zhèn)住了，那房東愣了片刻后暗暗啐了一聲便離開了。

6

翌日朗言出門時顧夕陽還未起床。昨晚她沒有和他一起看電視，但也知道他看電視到很晚都沒有睡，甚至到了夜里電視臺都沒有節(jié)目播放了，顧夕陽還背脊挺直地坐在那里哭。他哭得很小聲，但朗言還是從門縫看到了他肩膀的聳動和不時抽噎的動作。

中午的時候裝空調(diào)的人打電話過來，朗言才請了假回家。她打開門的時候電視沒有響，這讓朗言有片刻的驚訝，客廳地板上一堆玩具里也沒有顧夕陽的影子。朗言在原地頓足片刻，找遍房間，或者顧夕陽喜歡藏的衣柜，甚至床底，都沒有看到顧夕陽的身影。

朗言呆站在顧夕陽最喜歡待的陽臺上，陽臺上還有顧夕陽自己一人做的一個簡易狗窩，他說是為了紀(jì)念大狗，這樣的話他們就永遠不會忘記大狗了。只是狗窩還在這里，最喜歡流連在這里的人卻不見了。

和顧夕陽一起不見的還有朗言唯一買給他的一個小鴨子圖案的背包。

顧夕陽背著他的鴨子背包離家出走了。

朗言怔怔地站在那里，良久后蹲下去，把臉埋在手掌中。她想哭，但不知道為什么，卻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

那幾個來裝空調(diào)的大個子在門口問：“空調(diào)現(xiàn)在裝嗎？”

他們連續(xù)問了幾遍朗言才想起來回答。她本來想說人都走了裝空調(diào)給誰用，但話到了嘴邊卻又變成了：“裝，裝在顧夕陽的房間里?！?/p>

空調(diào)裝好的時候差不多已經(jīng)是傍晚，朗言灰白著一張臉心不在焉地把人送下樓。她腳上還穿著拖鞋，目光迷茫地看著前方愣神，愣神了片刻就開始跑，跑了幾步卻不防前面有輛警車停下來。朗言直覺頓了頓，那警車車門被打開，踉踉蹌蹌下來的就是背著鴨子書包的顧夕陽。

顧夕陽亦步亦趨地往她這里走，表情膽怯動作畏縮。走得近了朗言才看清他的樣子，說是鼻青臉腫那都是低估了他。

這一刻朗言反而鎮(zhèn)定了下來，她直直看著顧夕陽，問：“你今天去哪兒了？”

顧夕陽的腦袋縮了縮，不敢與朗言對視，支支吾吾半天才來了一句：“我沒有走丟。我有記得警察叔叔的號碼?！?/p>

他這個意思是說，看，我做得多好啊，看在我這么聰明的分上你就原諒我吧。

但朗言沒理會他，繼續(xù)冷臉問：“你去哪兒了？”

她這副冷冰冰的模樣讓顧夕陽有點慌，手足無措之間眼圈又沒用地紅了。朗言卻不管，徑直朝他吼：“你一個傻子往外面跑什么？丟了怎么辦？”

顧夕陽愣了愣，那個尖銳的“傻子”讓他愣了愣。不久前那個兇巴巴的房東也這么說過他，可他不是傻子，他不是電視上演的那種最沒用只會裝瘋賣傻的傻子！

顧夕陽用手捂住眼睛，不想讓朗言看見他在哭。可是朗言不但看見了他哭，也看見了他手里緊緊攥著的紅彤彤的東西，兩張一百塊的人民幣。

后面的警察適時解開了她的疑惑：“這傻小子去影視城當(dāng)群眾演員，被打成這樣一天也才拿了兩百塊。我問他為什么這么缺錢，他說他不想言言這么辛苦。言言就是你吧？”

朗言愣了一分鐘，一分鐘后積攢了一天的眼淚終于肆無忌憚地找到了出口。

7

一直到進家門，顧夕陽都還在哭。

朗言有些苦惱又有些愧疚，只得好言好語給他道歉：“對不起，我不該對你那么兇。”她想了想，又特意補充，“傻子其實是個褒義詞，只有英雄才配得起傻子這個稱號?！?/p>

“褒義詞？”顧夕陽終于把手從眼睛上拿下來，小心翼翼地詢問。

“就是好的意思，表揚你的意思?！?/p>

顧夕陽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終于破涕為笑。他挪過來顫顫巍巍地抱住朗言，抬起頭用那雙又紅又腫的眼睛看她，再三確定：“你不生氣了嗎？”

朗言也看著他，忽然低頭親了他的臉頰一下。

顧夕陽被如此親密的待遇弄得有點蒙，但內(nèi)心的興奮還是讓他溢于言表。他甚至有些語無倫次了，也飛快地親了朗言一下。卻不料動作有點大，弄疼了他臉上的傷口，一時間哭笑不得地在那兒嗷嗷叫。

朗言替他處理傷口時聽見他沒頭沒尾的解釋：“我昨晚看影視頻道，他們說影視城招群眾演員，我記下電話和地址就去了?？晌疫€是不知道影視城在哪里，于是我就打電話給警察叔叔，回來也打給了他們。他們說我下次可以坐16路公交車在終點站下……”

“沒有下次了?！崩恃源驍嗨?，“不過，你怎么想起來去做群眾演員的？”

“因為言言上次你說你喜歡一個香港演員，他雖然總演傻瓜，但總能逗你笑。我也想有機會逗你笑……”

顧夕陽其實什么都記得清清楚楚。

朗言給他處理好傷口，借由要去洗頭來掩飾自己快要泛濫的情緒，卻沒想被顧夕陽一把拉住聽他的毛遂自薦：“今天有人告訴我說對一個人好的話不能只讓她來照顧自己，我也可以照顧你。我會洗頭，我?guī)湍阆??！?/p>

朗言看著他灼亮的眼睛，決定勉為其難地相信他一次。

事實證明顧夕陽做得還不錯。他的動作特別小心，好像生怕自己一個手抖就會對她造成什么危害似的小心翼翼。步驟他也記得很清楚，有條不紊的模樣讓背對著他的朗言有種他其實也是平常人的感覺。

只是這種感覺還來不及在朗言心底根深蒂固，她就聽見顧夕陽有點局促的聲音在后面響起：“言言，我好難受?！?/p>

朗言猛地轉(zhuǎn)身，才發(fā)現(xiàn)他說的難受是怎么一回事。

他好像也覺得難為情似的，捂著自己的褲襠不讓朗言發(fā)現(xiàn)他莫名其妙的生理反應(yīng)。只是朗言看得很清楚，一時間有些失笑。看著顧夕陽強忍又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又覺得心里頭有一大塊軟成了棉花，以至于她向他靠過去，準(zhǔn)確地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顧夕陽瞪大了眼，他曾經(jīng)也跟電視上有樣學(xué)樣想這么親吻朗言，但每次都被拒絕。因而這突如其來的驚喜讓他一時間有些受寵若驚到不知所措。

朗言覺得他的表情又呆又萌又好玩，遂攬住他的脖子，抵住他的額頭，輕聲說：“來，我教你一個不會難受的辦法?！?/p>

但事實上她也不太會，兩個生澀的人在一起又是啃又是舔，親吻得不倫不類。

8

顧夕陽哥哥打來電話的時候都已經(jīng)是初秋了。

他的生意總算稍有起色，對于朗言對顧夕陽的照顧也表示很感激。但是很快又強調(diào)，自己現(xiàn)在仍然沒有薪水付給她。

朗言不知道自己給人的印象這么嗜錢如命，但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究竟是從什么時候起就不再數(shù)日子過，等著工資來的那天。而是每天和顧夕陽打打鬧鬧，嫌棄他欺負他，卻又從中得到無數(shù)難以言喻的快樂。

尤其是她曾經(jīng)還幼稚到在大狗離開時對顧夕陽莫名其妙說了句她肚子疼，其實她不過就是想證明一下她和那只大狗誰比較重要。

朗言和診所老板打了個招呼，午休時回去給顧夕陽做飯。顧夕陽已經(jīng)學(xué)會了自己做最簡單的蛋炒飯，但朗言終究不舍得他整天吃那個。最重要的是，她今天有好消息要告訴他。

只是打開門的時候電視機沒有響，屋子里每個角落都沒有顧夕陽的身影。朗言這次比上次鎮(zhèn)定了不少，眼尖地發(fā)現(xiàn)鴨子背包也跟著不見了。

朗言心底多少有了點數(shù)，馬不停蹄出門打車去影視城。

她想她要是找到顧夕陽，一定要罵他說話不算話。而這前提是，顧夕陽沒有去別的地方。

影視城大到朗言這個正常人都覺得應(yīng)接不暇到匪夷所思，除了一批又一批的劇組，還有一群一群的游客。她連續(xù)在每個入口處問了好久有沒有看到一個背鴨子背包的男人，才大致確定了顧夕陽的所在地。

她跑過去一眼就在人群之中看見了顧夕陽。

顧夕陽站在巍峨的宮殿前，換了一身太監(jiān)的服裝，身上背著一個五六歲帝王打扮的小孩在學(xué)烏龜爬。身邊有人捂著嘴在笑，有人在對同樣一臉傻笑的顧夕陽指指點點，但這些都不能阻止顧夕陽繼續(xù)揮汗如雨地按照導(dǎo)演的指示往前爬。

朗言身邊有幾個記者竊竊私語，說那個扮太監(jiān)的長得不錯就是有點傻，不然捧一下估計也會是個明日之星。

朗言眼底有些熱。她最開始聽見有人說顧夕陽傻的時候還會在心里偷笑，后來就演變成憤憤不平，到了現(xiàn)在她反而覺得沒什么了。顧夕陽有手有腳，生活可以自理，還可以賺錢，他也不會覺得他所做的工作多么丟臉，他永遠那么快樂。

他熱愛生活，熱愛他死去的大狗，也熱愛她。

朗言一直等他演完拿到這一天的工錢才向他招手。顧夕陽看到她有些理虧，卻在發(fā)現(xiàn)她臉上毫不掩飾的笑容后樂顛顛地跑過來，湊過來親了親她。

他把手里的錢塞給朗言，語氣很是驕傲：“導(dǎo)演說我演得很不錯，以后我可以常來，他會給我加錢。他還說我長得很好看，可以特意為我加個角色。這樣以后我們有了錢，你就可以不用那么辛苦啦?！?/p>

朗言微笑著聽，聽到最后一句忽然牽住了他的手，說：“今天診所老板告訴我她打算把店盤出去，問我愿不愿意接手，錢的話可以慢慢來。我答應(yīng)她了，這樣以后我們就可以賺更多的錢了，你想吃的零食我們可以經(jīng)常去買?！?/p>

顧夕陽聽不太懂，但賺更多錢他明白。他就哈哈大笑，笑得眼睛都彎起來：“這樣真好。”

“對了，改天你問你哥哥要一下戶口本，我們結(jié)婚用得著?！崩恃誀恐?，低頭往前走。這話雖然說得不含糊，但還是紅了臉不敢去看顧夕陽。

“結(jié)婚？”顧夕陽微愣，回過神后開始眉眼飛揚手舞足蹈，“我們結(jié)婚？是像王子和公主永遠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那樣嗎？”

“嗯?！崩恃該P起了嘴角。

哪怕是傻王子和窮公主。

顧夕陽興奮地圍著朗言轉(zhuǎn)悠，甚至唱起歌來：“今天認(rèn)識的大叔教我一首歌，言言，我唱給你聽……夕陽無限好，卻是近黃昏，風(fēng)花雪月不等人，要獻便獻吻……”

好風(fēng)景多得是，夕陽只是平常事。然而每天眼見的，永遠不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