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畫著錄中的虛與實

米憐

在書畫流傳過程中，有藏家為便于查閱、鑒賞，便將私藏或過眼的書畫作品記錄下來，編目成冊，這就是我們所說的“書畫著錄”。書畫著錄不僅為人們提供了古代書畫的編目，許多古代書畫著錄本身就是書畫流傳有序的一部分。但是，這些書畫流傳過程中重要的參考文獻(xiàn)就全然可信嗎？

高士奇的“兩本賬”

康熙三十二年（1693），高士奇撰寫完成三卷本《江村銷夏錄》，公開刊印發(fā)行。這部私人書畫著錄后續(xù)刊印有劉氏修潔齋本、日本寬政十二年（1800）刻本、風(fēng)雨樓舊書本、《四庫全書》本、有正書局石印本等，流傳至今。

《江村銷夏錄》何以這么“火”？那你也不看看這寫書的是誰！高士奇那可是皇帝身邊以品鑒書畫頗得信任的文臣！更何況人家在自序中明言，這部書畫著錄是本著“寧慎毋濫”的原則，“三年余僅得三卷……其所錄者，皆余親經(jīng)品第、足資鑒賞者也”。

這部明眼人的精心之作究竟是如何著錄書畫作品的呢？

《江村銷夏錄》卷三《宋米南宮云山圖》登錄年代（宋）、作者（米南宮，即米芾）、題目（云山圖）之下，精確記錄作品材質(zhì)、尺寸、作者款識等基本信息—“絹本，高七寸，長丈余，水墨，無款”。繼而詳述書畫內(nèi)容、技法類型、他人觀款題跋、收藏印記，言如“老樹筆間生，奇石筆下出。濃淡高低遠(yuǎn)近山，陰晴一半云間沒”；“右米海岳山水，筆墨簡古，非他畫工所及。卷后兼有李河?xùn)|士弘、邵復(fù)孺亨貞二題，詩字皆精妙，誠可寶玩也”。這些內(nèi)容之后，高士奇又創(chuàng)造性地將書畫作品上的印章依形描摹，內(nèi)以楷書釋文。

以上就是《江村銷夏錄》著錄書畫的一般形式，至此，歷經(jīng)千年發(fā)展的書畫著錄形成了一套比較精密的登錄體例。誠如余紹宋在《書畫書錄解題》中所言：“著錄書畫之書，至江村是編而體裁始密，乾隆時編《石渠寶笈》《秘殿珠林》二書多仿之。后來著錄之家，以其易于仿效也，遂以為定式。其弊也，不講考證，不重真賞，而徒以鈔胥為能。于是著錄之書，幾于汗牛充棟，而蕪雜遂不可問矣?！?/p>

余紹宋這話基本上就明明白白地告訴人們，《江村銷夏錄》之前著錄體例尚不完善，《江村銷夏錄》之后體例定了，但這體例本身就有問題：不講考證—所錄書畫到底是不是真的？信不信由你。《江村銷夏錄》在流傳過程中，陸續(xù)有人指出其中的鑒定疏誤，爭議不少，但更令人大跌眼鏡的事情還在后頭。

《江村銷夏錄》問世兩百余年后，羅振玉獲得高士奇家傳書畫底賬《江村書畫目》抄本一卷，并于1924年以東方學(xué)會名義刊行?！督鍟嬆俊分涹w例非常簡單，只在題下注明真贗、優(yōu)劣、價格，少數(shù)注明用途。但令人震驚的是，著錄于《江村銷夏錄》的梅花道人《墨竹》、徐幼文《石澗書隱圖》等多件書畫作品在《江村書畫目》中被明晃晃地標(biāo)為“摹本”、“贗本”！

更夸張的是，《江村書畫目》共著錄書畫518件，分為十類：進(jìn)字壹號、進(jìn)字貳號、送字號、無跋藏玩手卷、無跋收藏手卷、永存秘玩上上神品、自題上等手卷、自題中等手卷、自怡手卷、明董文敏真跡—羅振玉認(rèn)為，“進(jìn)字號”書畫是進(jìn)獻(xiàn)內(nèi)府之物，“送字號”供饋贈之用。我們前文介紹的米芾《云山圖》就列于“進(jìn)字壹號”，而題下卻赫然寫著“好贗本”—高士奇連他的皇主子也騙！

一本明賬《江村銷夏錄》公開發(fā)行，所錄書畫不辨真?zhèn)危踔凉室庖约俪湔?，迷惑世人，乃至欺罔皇上。一本暗賬《江村書畫目》只家傳，書畫真?zhèn)?、市值辨得明記得清，哪些送人、哪些自珍絕不含糊—高士奇的這兩本賬不恰恰表明其時書畫交易、流傳之盛嗎？

官方著錄也會“看走眼”

2013年6月3日，在一場中國古代書畫拍賣會上，明代唐寅手卷《松崖別業(yè)圖》經(jīng)過場內(nèi)外40次競價后，最終以7130萬元人民幣的高價成交，創(chuàng)下唐寅作品拍賣新紀(jì)錄。這幅作品能拍出如此高價，除去唐寅的人氣、畫作的珍貴等因素外，拍品介紹中還特意強調(diào)了這一點：“該畫作是1991年以來拍場出現(xiàn)的唯一一件《石渠寶笈》著錄的唐寅作品?！?/p>

似乎是從2009年開始，凡經(jīng)《石渠寶笈》著錄的書畫作品大都身價倍增，屢屢在拍賣會上拍出高價，《石渠寶笈》也因此成為最受人們追捧的古代書畫著錄—它到底是一本什么樣的著錄寶典呢？

1744年2月，乾隆皇帝諭令張照、梁詩正、勵宗萬等當(dāng)時的書畫大家或權(quán)威書畫研究專家編著宮中所藏書畫目錄《石渠寶笈》。這著錄一編就歷經(jīng)乾隆、嘉慶兩朝，成書255冊，分為初編、續(xù)編和三編，收錄書畫作品共計7757件。簡單地說，《石渠寶笈》就是集中著錄了宮廷收藏的大型官方書畫著錄。其所著錄的書畫作品都是皇宮內(nèi)府之物，又經(jīng)皇帝、專家品評鑒定，可如此而成的書畫著錄竟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最著名的烏龍事件當(dāng)屬“真假《富春山居圖》”疑案。1746年冬，足以代表元代畫家黃公望最高藝術(shù)成就的《富春山居圖》（無用師卷）被進(jìn)獻(xiàn)給了乾隆皇帝?；实蹟傞_畫卷“剪燭粗觀”，心下一驚：怎么這么眼熟??？！“居然子久《富春山居圖》也，五跋與德潛文吻合，偶憶董跋，與予舊題所謂山居圖者同”—這畫我有幅一樣的啊！皇帝趕緊“命內(nèi)侍出舊圖視之，果同。次日命梁詩正等辨其真?zhèn)巍薄?/p>

乾隆皇帝原有的那幅《富春山居圖》（子明卷）是一年前進(jìn)的宮，皇帝當(dāng)時就判定“筆墨蒼古，的系真跡”，題跋也御筆親書了好幾處。這種情況下再讓大臣們“辨其真?zhèn)巍?，他們得多為難?。‘?dāng)時的情景我們不得而知，總之最后大家“咸以舊為真，新為偽”，決定列“子明卷”為“上等”錄入《石渠寶笈·初編》，“無用師卷”列為“次等”未加詳細(xì)著錄。直至嘉慶年間，胡敬修編《石渠寶笈》才將真跡“無用師卷”錄入《石渠寶笈·三編》，卻始終沒有為其正名。

當(dāng)然，《石渠寶笈》“看走眼”的書畫可不只《富春山居圖》。還有被其列為“上等”的、當(dāng)年高士奇進(jìn)獻(xiàn)的“好贗本”—米芾《云山圖》，元代錢選《洪崖移居圖》，明代陳淳《寫生花鳥圖》，清代王翚《仿云林荊溪清遠(yuǎn)圖》……僅故宮歷次專家審查后降級為“參考資料”的《石渠寶笈》所錄繪畫作品就不下200件！

拍賣市場“迷信”《石渠寶笈》情有可原：一來，《石渠寶笈》所著錄書畫確在清宮收藏過；二來，就算是《石渠寶笈》著錄的贗品其時代也在乾隆、嘉慶時期之前。不過，2012年數(shù)件《石渠寶笈》著錄過的拍品流拍卻贏得行家拍手叫好：不偏信《石渠寶笈》，不偏信書畫著錄，恰恰是書畫收藏與流傳日趨理性、成熟的標(biāo)志。

“言傳”的書畫著錄與“不可言傳”的書畫

書畫著錄的“不可盡信”是不是僅源于著錄人的局限呢？不，其實古代書畫著錄從誕生之日起就“先天不足”—古代書畫著錄大多只能以文字著錄書畫，而書畫作品之精髓恰恰又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接下來，就讓我們看看那些古代書畫著錄的言之不盡處吧。

中國現(xiàn)存最早的繪畫著錄是唐朝裴孝源編撰的《貞觀公私畫錄》。依其自序中所言，當(dāng)時大唐漢王元昌“遂命魏晉以來前賢遺跡所存及品格高下列為先后，起于高貴鄉(xiāng)公、終于大唐貞觀十三年（639）秘府及佛寺并私家所蓄共二百九十八卷，屋壁（壁畫）四十七所，目為貞觀公私畫錄”?？上У氖牵瑫兴涀髌分两褚呀?jīng)全部流失。

也許有人會想，能否依錄作畫還原歷史？不過估計他一旦看過這卷“著錄之祖”，就會放棄之前的想法：“黃帝戰(zhàn)涿鹿圖一卷、姜源圖一卷（《太清目》作，蘧師珍畫）、禹貢圖二卷、燕太子丹圖一卷、蓄史圖一卷、孫氏水戰(zhàn)圖一卷、五岳真形圖一卷、紀(jì)年詩意圖一卷、雜鬼神樣二卷—右十一卷皆甚精奇，隋朝以來私家搜訪所得，內(nèi)三卷近陸探微，先無題記可考……”

《貞觀公私畫錄》著錄畫作先列畫名，再列作者、來源，并按《太清目》（南朝梁之官庫藏畫目錄）注明是否已收入該目，體例算是簡明扼要?？删退阒浝锏漠嬜鲾[在眼前，單憑著錄所言要與畫作對應(yīng)起來還真是難于上青天，更別提還原出上述十一卷畫作之“精奇”了。

米芾是北宋著名書法家、畫家，他著錄私人所藏、所見書畫的《書史》《畫史》多言及其對書畫的獨特見解，長期以來為后世鑒藏家奉為經(jīng)典。比如《畫史》著錄《渾天圖》一節(jié)：

漣漪藍(lán)氏收晉畫《渾天圖》，直五尺，素畫，不作圜勢，別作一小圈，畫北斗紫極亦易于點閱，又列位多異于常圖。余常作《天說》，以究天地日月旁側(cè)之形、盈虧之質(zhì)，作成晝夜圖六十本。因得究潮候大小，又為晝夜六十圖，所引六經(jīng)以黜古今百家星歷之妄說，又著《潮說》，以證盧肇皮日休之緣飾釋氏假佛之詭論將上之御府、藏之名山……

中國繪畫史論家俞劍華評論米芾的《畫史》：“書中雖不乏名言精義，及古代畫法，但玉石不分，并將與畫無關(guān)之事?lián)诫s在內(nèi)，體例不純?！笨墒牵总涝谄鋾嬛浿械莫毺刈⒔?、旁征博引甚至自說自話，其實正是文字言未盡處意無窮的書畫精髓。

清光緒初年，可印制書法繪畫的珂羅版印刷技術(shù)由日本傳入我國，隨著印刷技術(shù)的發(fā)展，書畫著錄也開始進(jìn)入圖片時代。尤其在20世紀(jì)90年代后，拍賣在中國逐漸興起，直至現(xiàn)下藝術(shù)品收藏市場火熱，圖文并茂、卷帙浩繁的當(dāng)代書畫著錄數(shù)不勝數(shù)。但是，人們還是更愿意相信這些古韻古味的書畫著錄，一邊在其中逡巡著書畫流傳的歷史遺痕，一邊享受著考證研究其不可盡信處的文化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