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作者讀《〈指南錄〉后序》,為文天祥九死一生的艱險遭遇打動,為其百折不撓的斗爭意志感動,欽佩他含垢忍辱將以有為的報國情懷,感喟他萬死不辭決意南歸的無畏精神,從字里行間又讀出了一個意氣張揚的書生形象。
關(guān)鍵詞: 《〈指南錄〉后序》 文天祥 書生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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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除右丞相兼樞密使,都督諸路軍馬”,對于這個書生的能力,無論是迫不得已無可奈何還是順理成章實至名歸,朝廷確實已經(jīng)給予了肯定,委以重責(zé)就是明證,只不過是為時已晚。其實文天祥早在1256年參加殿試時所呈的《殿試第一策》,洋洋萬言,指點江山,激揚文字,鋒芒畢露,切中時弊,就已經(jīng)表達(dá)了他對朝政時局的看法,提出了一系列改革朝政力挽狂瀾的具體措施,但并沒有引起皇帝的注意和重視,更不用說采納了。更為可笑的是,皇帝只對他的名字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此天之祥,乃宋之瑞也”。盡管如此,我們可以從中看到一個書生的參政熱情和報國忠心,這是一個深受儒家思想浸淫的傳統(tǒng)士人對自己責(zé)無旁貸的歷史責(zé)任的清晰認(rèn)識,是對一個飽讀詩書一心為國的義勇志士對自己能力的自信和確認(rèn)。面對“北兵已迫修門外,戰(zhàn)、守、遷皆不及施”的危局,朝廷中的那些飽食終日茍且偷安的文武大臣們“萃于左丞相府”惶惶失色,“莫知計之所出”。于是都把目光投向了這個剛剛被提拔重用的右丞相兼樞密使的書生身上,一個個以灼熱的目光充滿期待地注視著這個文狀元,竟然出奇地一致,共同認(rèn)為“予一行為可以紓禍”,無論是信口雌黃推卸責(zé)任還是能力所及眾望所歸,總之,文天祥在責(zé)無旁貸、義不容辭的基礎(chǔ)上對這“眾謂”深信不疑,意氣滿懷慨然允諾,決定親自一行繩維大廈,“予不得愛身,意北亦尚可以口舌動也”,以身犯險竭誠為國的精神是可貴的,然而對“口舌”之功的認(rèn)識是天真幼稚太過書生氣。試想蒙古鐵騎一路南下直取臨安,虎狼之師所向披靡,忽必烈作為一個蒙古勇士,有著壯碩的軀體、飽滿的面龐和濃密的胡須,有著執(zhí)敲撲以鞭策天下的雄心,作為一代英主,雄才大略謀定而后動一心要統(tǒng)一寰宇,難道能讓文狀元以“口舌”擊退嗎?文天祥對當(dāng)下戰(zhàn)局的認(rèn)識出現(xiàn)誤判,有一逞口舌之能的想法,不是太過自信就是書生的一廂情愿。而“予更欲一覘北,歸而求救國之策”,作為出使元軍的附帶目的就有些幼稚和草率了。文天祥沒有清楚地認(rèn)識到在當(dāng)時他的地位與作用對于南宋朝廷是何等重要,前丞相賈似道不顧國家安危,窮奢極欲專權(quán)誤國,后左丞相留夢炎變節(jié)投降,右丞相陳宜中臨難出逃,在朝中無人主持大局的情形下,文天祥被委以重責(zé),可以說他當(dāng)時就是南宋朝廷的獨木,支撐著風(fēng)雨飄搖的危局,出使談判(其實質(zhì)是議和)和探察敵軍虛實是用不到他的,可是他書生的自傲與沖動使他作出了“辭相印不拜”的迂腐選擇,實在是不沉穩(wěn)缺深謀失遠(yuǎn)見書生沖動。
的確,文天祥以身犯險為國出使的義無反顧和英勇無畏是令人欽佩的,到了元軍軍營之后狀元的口才和書生的慷慨也產(chǎn)生了明顯的效果,“上下頗驚動,北未敢遽輕吾國”,他以激昂的意氣和犀利的言辭為自己贏得了主動,為國家贏得了尊嚴(yán),但這與戰(zhàn)局的扭轉(zhuǎn)毫不相干,也毫無益處,只是增加元軍扣押自己的可能,因為這樣可以除去一個強有力的敵手,“予羈縻不得還”結(jié)果的出現(xiàn),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自身的原因,而不在于呂師孟和賈余慶,元軍深深地意識到了文天祥對于南宋朝廷的重要作用,忽必烈曾經(jīng)問他的大臣們:“南北宰相孰賢?”群臣皆曰:“北人莫如耶律楚材,南人莫如文天祥?!蔽奶煜榫褪侨绱吮豢粗?,同時元軍統(tǒng)帥伯顏也意識到這個潛在的敵手當(dāng)面的書生抗元志向是何等的堅貞,怎能輕易放歸呢?而文天祥自己對此卻沒有清醒的認(rèn)識,親身涉險,實在是書生短見,而“但欲求死,不復(fù)顧利害”,更是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的士人意氣?!皣滤觳豢墒帐啊笔俏奶煜殡m不惜自身卻罔顧大局的惡果,審時度勢,把握危局,或積極備戰(zhàn),號召天下兵馬齊來勤王,“庶天下忠臣義士將有聞風(fēng)而起者”,或委曲求全,隱忍茍存,以圖他謀,最不可無妄而死。“奉使往來,無留北者”,想當(dāng)然的書生視角,缺少政治家的深入分析和敏銳判斷,文天祥天真地以為自己也會回來,于是就去了,去了就回不來了,對于文天祥這樣的人,元軍扣留他是必然的,大廈失去支撐,就無法避免坍塌的命運,太皇太后在失去文天祥這個唯一可委以重任寄予希望的臂膀后,已無人可以依靠,于是“奉表稱臣”、“乞存境土”、“封為小國”,然而不能如愿,終于伏俯在地投降了。
文天祥被驅(qū)北上,這時他的選擇還算理智,“予分當(dāng)引決,然而隱忍以行”,選擇死亡是很容易的,但有時候活著比死去更艱難卻更有意義,保留有用之身,“將以有為也”。文天祥在與敵人的斗爭中成長起來了,于是就有了《〈指南錄〉后序》中的九死一生,倉皇逃歸,歷盡艱險,到達(dá)福州的悲苦危惡經(jīng)歷。在端宗的小朝廷中文天祥自請到江西設(shè)都督府聚兵十萬,書生披甲,戎裝征戰(zhàn),到也收復(fù)了不少州郡,竟然顯現(xiàn)出局部的“中興氣象”。奈何病入膏肓,回天乏力,后元軍主將張弘范重兵重圍文天祥,文天祥兵敗被俘,為南宋朝廷做出了自己最后的努力。崖山之戰(zhàn)后,陸秀夫背著幼帝縱身一躍投海而亡,南宋在臨安陷落之后,茍延殘喘了兩年多之后終于徹底退出了歷史舞臺。
書生只懂“書”,不懂“事”,這樣容易鉆牛角,容易犯傻,一犯傻就認(rèn)死理,宋亡后被羈押北上的文天祥失去了精神的支撐,作為一個“古誼若龜鑒,忠肝如鐵石”、“壯心欲填海,苦膽為憂天”的傳統(tǒng)儒者,毀家紓難卻是國破家亡,生命的價值和意義陡然失落,活著已經(jīng)沒有了理由,于是唯求一死成了書生必然的選擇,文天祥幾次尋機投水,由于元軍對他生命的重視超過了他自己,他被看護得很嚴(yán)密,終于沒有步三閭大夫的后塵。決定赴死的人辦法總是有的,于是絕食八日,由于元軍強行灌注,也未能如愿,到了第九天,他竟然自行取食了,這不是對死亡的畏懼,不是對生之艱難的繳械,這是書生的本色另一呈現(xiàn)。
“辛苦遭逢起一經(jīng)”,文天祥的一生都是在這“經(jīng)”的支撐和激勵下行進著,儒家的意氣和精神已經(jīng)浸透他的血脈,深入他的骨髓,無論是面對生還是選擇死,他都要依此為據(jù)。功業(yè)難就,大局已定,自殺殉國,是很容易作出的選擇,但這太簡單也太膚淺,“忠信為甲胄,禮義為干櫓,戴仁而行,抱義而處”對于一個亡了國的大臣來說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所求乎為臣,主辱,臣死有余僇;所求乎為子,以父母之遺體行殆,而死有余責(zé)”,那么,現(xiàn)在,活著,該做的是什么呢?自我道德的完善。
文天祥活著到了元大都,忽必烈下定決心想要把這個南宋名臣收為己用?!爸裂?,館人供張甚盛”,誘降的游戲已經(jīng)開始,奈何“天祥不寢處,坐達(dá)旦”,絲毫不為所動,安逸舒適的安身之所,香醇美味的口腹之味,于文天祥是毫無意義的,于是和善友好的偽裝暫時撕下,他被送進了兵馬司土牢中囚禁,這一住就是三年多,這三年是文天祥和敵手斗爭的艱辛三年,要應(yīng)付高官厚祿的利誘,面對嚴(yán)刑拷打的威逼。在這一斗爭過程中,忽必烈著意安排了五次勸降。最有殺傷力的大概要算已經(jīng)降元的宋恭帝和文天祥的親弟弟文璧,前者被文天祥以伏地痛哭,乞求圣駕南歸重整河山的忠貞所化解,而面對保全了文氏一門的弟弟,他則用“三仁生死各有意,悠悠白日橫蒼煙”(《聞季萬至》),表明了自己的心志,也理解了弟弟的選擇。每一次勸降,對文天祥來說,都是一場不同尋常的戰(zhàn)斗,是拷問靈魂,磨礪意志,堅守節(jié)操和進行自我道德完善的艱難過程,而土牢“室廣八尺,深可四尋,單扉低小……雨潦四集,浮動床幾……或毀尸,或腐鼠,惡氣雜出……”的環(huán)境,以及在這種環(huán)境中的痛苦與孤獨,更是一種嚴(yán)峻的考驗,然而文天祥能夠找到應(yīng)對的方法,他通過文字宣泄自己的苦悶,抒寫自己的情懷,對自己的人生歷程進行回憶和總結(jié),在整理舊稿中梳理自己的思想,沉淀自己的精神,養(yǎng)育著書生的浩然之氣,最終完善一個儒者的崇高道德。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圣賢書,所學(xué)何事,而今而后,庶幾無愧?!边@是文天祥的絕命詩,也是一個書生的人生選擇、價值追求和所有的意氣與情懷。
參考文獻:
[1]宋史·文天祥傳.河南人民出版社,1985.
[2]鄭曉江,黃涌.論文天祥的儒學(xué)思想與人格精神.南昌大學(xué)學(xué)報,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