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斷的愛欲

摘 要：谷崎潤一郎的文學作品對亂倫題材有較多關涉，而這其中尤以兒子戀母最為突出。究其緣由，既有日本民族文學傳統(tǒng)的因素，又與這個民族獨特的精神心理相關，更是谷崎本人濃郁的戀母情結的體現(xiàn)，還與作者獨特的審美訴求相通合。

關鍵詞：谷崎文學 亂倫描寫 戀母情結 成因論析

“谷崎文學”對亂倫題材有較多關涉：短篇小說《惡魔》寫男主人公佐伯瘋狂地愛上了自己的表妹，而表妹則蔑視這種放蕩不羈的行為。最后，佐伯在與情敵的糾葛中主動讓對方割破了自己的喉嚨?！陡饔兴谩穼懩兄魅斯珜υ栏傅呐水a(chǎn)生了朦朧愛欲：阿要與美佐子夫婦關系冷淡。有一天，岳父邀請他們觀賞木偶戲，阿要覺得同席的岳父的情人久子就像木偶一樣溫順，他被她深深地吸引了。故事的結尾是：岳父邀請阿要夫婦到自己家里來住，岳父自己又約女兒外出談話，故意留下阿要和久子在家。作者描寫了阿要、岳父、岳父的情婦久子之間微妙的情愛。《盲人的故事》寫一位盲人對母女兩代人的愛慕之情：自小雙目失明的阿市在給自己美麗高貴的女主人按摩的過程中接觸到其柔軟而年輕的肉體，從而對其產(chǎn)生了一種偶像崇拜式的愛情。后來，在背負公主逃離仇家追趕的過程中，他感到早就潛藏在心中的對母女兩代的戀情，現(xiàn)今如愿以償了?！惰€匙》描寫了岳母與女婿之間的亂倫：郁子雖已四十五歲，但比她小二十歲的女兒敏子在外貌上都不如她。郁子與女兒敏子的戀人木村有性愛關系，害死了五十六歲的丈夫。按照木村的計劃，不久，他在形式上與敏子結了婚，住進了郁子的房間。敏子為了顧全面子，仿佛有一種為母親而犧牲自己的決心。長篇小說《瘋癲老人的日記》描寫七十七歲的老人卯木督助對兒媳婦颯子產(chǎn)生了情欲，已經(jīng)喪失性能力的他狂吻沐浴中的兒媳婦，尤其對兒媳婦美麗的腳崇拜得五體投地。兒媳婦則是個放蕩的女性，有一股征服男人的強烈欲望，所以任憑公公撫愛。老人在撫愛中，憶起了自己兒時戀母、撫愛母親的腳的情景，將母親與兒媳婦疊印在一起，產(chǎn)生了一種神秘的感情。最后老人想將兒媳婦那只像佛腳般的腳，拓刻在自己的墓碑上，以求得死后永恒的愉悅和美?！缎∫绑蛐置脩俑琛犯膶懽云桨矔r代出現(xiàn)的短篇物語《篁物語》，表現(xiàn)了同父異母兄妹相愛的主題：小野篁在給同父異母妹妹教學漢籍詩文的過程中愛上了她，終于進了妹妹的臥室，使得妹妹懷孕在身，小野篁被憤怒的母親關了禁閉，不久就死了。

“谷崎文學”中的亂倫題材尤以兒子戀母最為突出：《戀母記》寫七八歲的潤一深夜里走在鄉(xiāng)下的路上，他以為農(nóng)村的婦人是自己的母親，非常眷戀，但人家說：“你不是我的兒子”，把他趕了出來。道路延續(xù)到了海濱，月亮升上了海面。他看見一位年輕美麗的追鳥女邊走邊演奏三弦琴，于是發(fā)出了呼喚，這個女子就是潤一苦苦找尋的母親?！都案稹穼懀航虼逵啄陠誓福麃淼郊邦畬ふ一糜爸械哪赣H，與一位名叫和佐的年輕親戚邂逅，和佐酷似自己的母親，津村就想把她娶過來?！敦滋J》寫父子倆一直保持著對已經(jīng)嫁人的父親昔日戀人阿游的戀慕之情，是繼《吉野葛》之后，又一篇以“思母、戀母和表現(xiàn)‘永恒的女性’為主題的小說”①?！渡賹⒆谈芍浮穼懀鹤谈晌鍤q時母親因為被左大臣藤原時平搶走而離開了父親國經(jīng)大納言的身邊。此后的數(shù)年間，國經(jīng)、時平離世，不久，母親出家。長大成人后的滋干總是難忘母親，一直戀慕著母親昔日的風采。春天的夜晚，他找到了母親居住的地方，時隔四十年后，與已經(jīng)一身尼姑打扮的母親再次相見。《乳野物語：元三大師的母親》描寫了日本平安時代天臺宗高僧元三大師良源戀母的故事?！秹糁颉穼懀骸拔摇保ò⒓m）六歲時生母去世，九歲時父親再婚，阿糾有了一個大自己十二歲的繼母。發(fā)香、乳香、玉足、水聲、搖籃曲，是幼年阿糾對逝去母親深深的懷念。不過，繼母與生母在阿糾的生活里，無論是形象、習慣、喜好均沒有區(qū)別，兩人合二為一，戀母的阿糾鉆進她的懷里，盡情吸吮，幸福生活再次展開。父親對阿糾的不倫行徑，知情卻毫無怨言，在病逝前，只請求阿糾娶個妻子，兩人一起好生照顧繼母終老，并交代繼母視阿糾為昔日的丈夫一般。阿糾長大后和繼母發(fā)生了關系。父親去世后，阿糾娶了妻子，不過，三年后由于妻子的不小心，繼母被百足蟲蜇了胸部，三十五歲就死了。也許是妻子故意把百足蟲放在了睡著的繼母胸部上。

其實，谷崎其他作品中的亂倫關系本質上也應屬于戀母，因為男主人公亂倫之戀的對象均是母親輩或相當于母親的女性：《各有所好》中是自己岳父的情人；《鑰匙》中是自己的岳母；《夢之浮橋》中是父親的后妻、自己的繼母；《瘋癲老人日記》中主人公雖撫摸的是兒媳，但聯(lián)想到的卻是自己兒時的母親。正如榮格所言：“母親原型同其他原型一樣，幾乎可以表現(xiàn)為無限多樣的形式。我在這里提出的只是最有特色的幾種形式。首先是個人的生母和祖母、繼母和岳母，然后是所有同個人有某種關系的女人，如保姆、女教師或一個女祖先。然后是形象意義上的母親，如女神，特別是神母……在形象意義上的母親象征還可以表現(xiàn)某些代表著我們渴望回歸的目標的事物：如天堂、神國、天上的圣城?！雹?/p>

“谷崎文學”何以具有如此明顯甚至強烈的戀母情結？究其緣由，這既有日本民族文學傳統(tǒng)的因素，又與這個民族獨特的精神心理相關，更是谷崎本人濃郁的戀母情結的體現(xiàn)，還與作者獨特的審美訴求相通合。

這首先是因為日本文學中存在著一個強大的描寫母子亂倫之愛的傳統(tǒng)。平安時期景戒的《日本靈異記》中就描寫了母親對于兒子的性愛；在紫式部的小說長篇《源氏物語》中，男主人公光源氏與其繼母藤壺的私通及其后來娶紫上為妻，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因為這兩個女性都長得像自己未曾見過的生母；平安末期平康■的佛教故事集《寶物集》中寫：幼年就上了天臺山修學的明達想見自己的母親，因而前往故鄉(xiāng)，而母親也因為思念自己的孩子奔赴京城，兩個人旅途中在某家旅館住宿時相遇，在互相不知道是母子的情況下發(fā)生了關系。室町時代無名氏的短篇小說《和泉式部》寫：和泉式部十三歲時與十九歲的桔保昌相愛，十四歲的那年春天生下一子，將孩子同自己的佩劍一起拋棄于五條橋。孩子被一個市民收養(yǎng)長大，不久上了比壑山成了一名出色的學僧，名叫道命阿■梨。道命十八歲的那年，在皇宮宣講法華經(jīng)的時候，遇到了美麗的和泉式部，深深愛上了她，兩人共度一夜。第二天早晨，由于道命的佩刀，才知道兩個人是母子。江戶時代井原西鶴的言情小說《西鶴諸國故事》中描述了被囚禁的王室母子相愛生女的傳說：他戶親王是光仁天皇與井上皇后所生的皇太子。在爭權奪利的漩渦中，因為母親惡咒天皇，皇太子被廢，母子被幽禁在一起，相愛交合，生下一女。到了現(xiàn)當代時期，日本文學中的母子亂倫描寫更是有增無減：石坂洋次郎的長篇小說《玉地■》寫：武家年輕美麗的寡婦小玉，謹慎地過著日子，期待著獨子的成長。但是卻發(fā)現(xiàn)兒子愛上了自己的女仆。于是就打算抓個現(xiàn)行，當面訓斥兒子，當她替換女仆進入房間等待兒子到來時，自己卻不知不覺地進入了夢鄉(xiāng)。她以為自己和丈夫熱烈愛撫，其結果是秘密地生下了兒子的女兒，只能送出寄養(yǎng)。十幾年后，兒子迎娶了年輕的媳婦，但這就是小玉和自己的兒子所生的女兒。小玉于是向神佛祈求：自己用生命作交換，不能讓他們二人生孩子。聽到神佛答應了自己的祈求，小玉自殺身亡。藤井重夫的小說《家徽之果》描寫兒子為了得到給妓女花的錢，把自己的身體給了母親。柴田煉三郎的忍者小說《紅色人影》中描寫：主人公女忍者母影為了不讓作為忍者的兒子被女人誘惑，把自己的身體給了兒子若影。歷史小說《猿飛佐助》中寫：真田大助因為殊死戰(zhàn)斗成了殘疾，哀傷的母親給其提供了自己的肉體。歷史小說《真田幸村》描寫了母親淀君和兒子秀賴的亂倫：淀君因為兒子秀賴結了婚而嫉妒得發(fā)狂，于是，不停地出入于秀賴的內(nèi)室。水上勉的中篇小說《越前竹偶》寫竹工藝匠喜助得知亡父的相好妓女玉枝酷肖自己的生母，思慕不已，將其娶進家門，但不行夫妻之禮，一味敬為母親。但后來有位玉枝的前嫖客強溫舊夢致使玉枝懷孕，玉枝進城墮胎病死，喜助悲不自勝也自縊身死。平巖弓枝的短篇小說《日野富子》取材于歷史上的真實事件，描寫日野富子裝扮成看守的女官誘惑自己的兒子。中山愛子的短篇小說《奧山相奸》，描寫了母親接受了癡呆兒子的性欲要求：在深遠的山村，母親擁抱著欲望激烈的癡呆兒子大叫：這是要下地獄的呀！曾野綾子的短篇小說《戀母情結》寫：兒子因為戀母娶了一個和母親長相酷似的女孩做妻子，母親對兒子也懷有一種復雜的心態(tài)。重兼芳子的短篇小說《無謂之煙》寫：母親切斷了與家族和親戚的一切聯(lián)系，帶著罹患精神病的獨子離家出走，最后在兒子臨死前滿足了兒子的性欲。北泉優(yōu)子的小說《惡魔的時刻》描寫了一個與兒子有肉體關系的女人的愛情，展現(xiàn)了深陷亂倫關系中的母子的熾熱欲望。戀母則是村上春樹作品中的突出主題，長篇小說《海邊的卡夫卡》中的卡夫卡不僅與其姐姐有染，還與其母親有亂倫關系等等，不勝枚舉?？梢缘贸鼋Y論——對母子亂倫之愛的描寫貫穿了日本文學的古今，成為了日本文學傳統(tǒng)中一個綿亙不斷的潛流。

其次，就是與這個民族心理性格上對異性復雜而多重的精神訴求有關。說白了，就是日本的男性大都有較強的戀母情結，而女性則有明顯的戀子欲望。長期生活在日本的美國日本學專家賴肖爾早就注意到了這種情況，他在其名著《日本人》中寫道：“弗洛伊德心理學里的支配一切的父親，在日本人的心理上并不存在。但弗洛伊德學說中的另一面，即母親極其喜愛男孩子，男孩子則依戀母親，這是日本人心理上一個較為重要的問題?！辟囆栠M一步指出：在日本，“一個丈夫有時似乎是妻子身旁的一個成年的大孩子，他像其他孩子一樣，需要溫柔地照顧和溺愛?！雹垡炼鳌げ剪敩?shù)恼摂鄤t更直截了當：“對于男女之間的關系，人們很難避開這種感覺，日本女人都是母親，男人都是兒子。”這也就是日語中一個相應的動詞“甘える”（撒嬌）所表達的：“利用另一個人的愛，裝成孩子”。這句話換一種表達方式就是：裝成孩子接近母親（或母輩女性）、享受母性式的情愛。按照日本精神病醫(yī)生土井健夫的觀點，這是理解日本人性格的關鍵所在——母親需要施愛于兒子般的男人，男人則需要受愛于母親般的女人④。唯其如此，在傳統(tǒng)的日本家庭里，妻子更多的是扮演著一個母親般的角色，而丈夫則像是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日本社會還流傳著這樣的說法：男人一生中有三個女人：第一個是母親（母親是日本男人的初戀情人）；第二個是妻子（擔當著亦妻亦母的雙重角色）；第三個是酒吧女老板或者包括藝妓在內(nèi)的陪酒女郎（日本男人常常下班后在外喝酒，向包括藝妓在內(nèi)的陪酒女郎進行傾訴）。⑤

這樣看來，在這個民族的潛意識里，對于男性來說，既然妻子被當作了母親，那么反過來說母親也就有可能被當成妻子。而對于女性來說，既然丈夫被當作了兒子，那么反過來說兒子也就有可能被當成丈夫。妻子與母親、丈夫與兒子在心里深層的這種角色互換和情感錯位，久而久之，難免就會造成性愛對象上的角色混淆與情感錯位，使其“情”不自“禁”地走向亂倫。谷崎潤一郎在《戀母記》中就坦言：“自己思念母親的心情是一種對‘未知女性’的朦朧憧憬。這恐怕與少年期的戀愛萌芽有關。對自己來說，無論是往日的母親，還是將來成為妻子的戀人，都同樣是‘未知女性’，那是一條無形的因緣之線把自己同其維系在一起?！庇袑W者指出：這番話昭示了這部作品的深層主題——戀母與戀妻（女）在性質上是統(tǒng)一的，“母”與“女”的結合體就是谷崎追求的“理想女性”⑥。伊恩·布魯瑪也有同樣的發(fā)現(xiàn)，但卻表達得相當直白：愛情的場面在日文中歷來被稱作“努萊拔”（濡場ぬれば）即濕漉漉的場面。在日本，性經(jīng)驗常與水這個最具母性的象征相結合。因此，在連環(huán)畫和電影中，隨著性愛的高潮場面相繼而來的是傾瀉的波濤或陡峭、洶涌的大瀑布。⑦

對于日本母親的戀子欲望，日本學者南博則直接將其表述為“阿格麗皮娜情結”。阿格麗皮娜是古羅馬暴君尼祿的母親，眾所周知，她對自己的兒子尼祿持有強烈的性愛。南博指出：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情結，是從俄狄浦斯在不自知的情況下殺父娶母的神話中抽出而進行的理論歸結，是從兒子的角度對母子亂倫提出的概念。而他的“阿格麗皮娜情結”則是從母親的角度對母子亂倫提出的概念。并說與俄狄浦斯情結相比，這一概念是針對那些對自己兒子有近親亂倫欲望的母親之潛意識心理的不可或缺的表述。翻看日本古代的法律，就會發(fā)現(xiàn)：在近親亂倫中，母子亂倫是作為重罪被立法，而父女亂倫卻不是⑧，這從一個側面反映出了當時母子亂倫事件之多。南博不僅提到：日本古代有一條“國罪”叫“誘子罪”，就是為了禁止母親誘惑兒子亂倫的；而且還明確指出其與美國父女亂倫情況相比，在日本具有強烈“阿格麗皮娜情結”⑨色彩的母子亂倫則多得多。

第三，是谷崎本人濃郁的戀母情結的體現(xiàn)。眾所周知，日本小說一般都是通過作者的親身體驗，再經(jīng)文學加工而成。所以，他們的作品大都言其心聲。⑩ 考察谷崎的家庭情況和成長經(jīng)歷，可以看出谷崎作品中的戀母描寫其實都是作家自身“童年體驗”的寫照。

谷崎出生在一個富裕的大戶人家，他的母親阿關是一個日本式的美人，是浮世繪畫師描繪美人圖的對象。在他的心目中，“母親不僅容貌漂亮，而且皮膚潔白，大腿很美。尤其是與母親一起洗澡的時候，一覽無余，給他留下花容月貌的形象”{11}。所以，幼年的谷崎對于母親身體的美有著很深的記憶與眷戀。在小說《幼少時代》里他寫道：“母親不但有著美麗的臉龐，而且她大腿長得非常動人，如此潔白、如此細膩，每次和她一起洗澡，看著她美麗的軀體，我心里就突然泛起一種莫名奇妙的躁動?！惫绕榈膽倌盖榻Y此后還得到了“西方圣母思想”的強化：他祖父是天主教教徒，谷崎記得祖父如何對著圣母瑪麗亞禱告，而自己小的時候，如何“盯著抱著嬰兒基督的瑪麗亞……帶著一種幾乎無法形容的敬畏之感，看著那仁慈的、充滿精神的雙眼，一刻也不想離開”。這種對于母親及母性的戀慕幾乎伴隨了谷崎的一生，他在晚年創(chuàng)作的《夢之浮橋》中，以相當細膩的筆觸描寫了母親潔白美麗的大腿、隱約可見的乳房、泡在水中的雙腳等給他帶來了一陣陣的快感。{12}對于自己自小至老的戀母之情，谷崎坦承：“人們評論說，我歷來通過作品發(fā)表的所有思想，只不過是出于我的趣味而己……我本人呢，深感它們來源于比趣味更為遙遠、深邃的所在，無論它是善是惡，它終究以一種我無法遏制的強大力量，時常帶動著我，令我激動

莫名?！眥13}

母親是日本男人的初戀情人，這句話對其他國家的男人來說不可理解，但對日本男人大都點頭稱是，對于谷崎潤一郎來說更是如此。谷崎潤一郎自小戀母，一生戀母，所以，“母物”與“戀母”成為了“谷崎文學”的最突出的質素。

第四，還應與谷崎獨特的帶有異端色彩的審美訴求有關。谷崎承認自己“生來便有著病態(tài)般的性欲”{14}，而且認為：“藝術就是性欲的發(fā)現(xiàn)。所謂藝術的快感，就是生理的官能的快感，因此藝術不是精神的東西，而完全是實感的東西。”{15}由此出發(fā)，亂倫、變態(tài)，甚至施虐、受虐，這些被常人視為異端的欲望，谷崎卻把它們作為美的對象來描繪與謳歌，所以谷崎文學被稱為“唯美主義”。谷崎文學的確與唯美主義有許多相通之處：排除藝術中的道德因素、追求感官享受，甚至是變態(tài)的官能刺激。因而，在他的作品中，無所謂道德倫理上的對錯之分，只有藝術審美上的美丑之別。作為一位唯美主義者，他在作品中徹底舍棄了男女情愛中精神的一面，只突出官能的一面。他建立了一個純粹唯美的世界，拋棄了精神、道德、理想等所有形而上的一面，也拋棄了現(xiàn)實生活中瑣碎的一面，只留下了官能上的、病態(tài)而暢快的鮮血淋漓的快感，從中尋找一種自我釋放與解脫。

然而，這并非谷崎美學的全部。首先，在谷崎潤一郎的筆下，情欲是至美的，因為情欲是人性的體現(xiàn)，所以美亦即人性，這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根本，也是谷崎文學情欲描寫的最大意義。用美來摧毀遮蔽人性的現(xiàn)實，破壞無處不在的體系束縛，并最終在現(xiàn)實世界的廢墟之上建立另外一個審美的世界。也就是說：谷崎文學的變態(tài)情欲是對人性深刻性的一個觸及，他的惡魔描寫則是對人性之麻木的一個警醒，或者說是對遮蔽人性的歷史理性的一個去蔽。其次，谷崎文學中的“戀母”還是一種象征符號。對于自己作品中的亂倫之戀，谷崎自己如此表述：“我覺得很奇怪，自己朝思暮想的，主要是母親?！峙驴梢哉f，自己戀慕母親的心情，大概只是出于對‘未知女性’的朦朧憧憬?！约盒闹幸恢泵枥L的，只是母親的幻影。自己幼小心中的母親形象，不是上了年紀的女人，而是永恒美的女性?！眥16}也就是說：谷崎文學中的母親是永恒的女性美的象征，谷崎文學的戀母是對永恒女性美的一種訴求和想象。第三，即使谷崎所寫就是丑惡、就算不倫，唯美主義大師王爾德卻提醒我們：“從藝術角度看，惡人是有趣的，他們代表色彩、變化和奇特。好人則增強人們的理智，壞人則煽動人們的想象?！眥17}谷崎在其名著《陰翳禮贊》中也有相似的表述：“我們的幻想往往是在黑暗之中遨游”。惟其如此，他極力倡導陰翳之美、惡魔之美，且明確表示：“一旦涉及惡，就會給人一種激烈的痛和快感?！眥18}陰翳幽暗到底會給人帶來一種什么樣獨特的審美體驗呢？永井荷風和伊藤整如此評價：谷崎的作品充分表現(xiàn)了

“從肉體的恐怖中產(chǎn)生的神秘幽玄”{19}、“倫理由于性行動遭到破壞時的恐怖”{20}。眾所周知，這兩種審美快感我們都不會拒絕，甚至會主動地去訴求，因為它們獨特而稀缺。

①{11}{12}{14}{16}{18} 葉渭渠：《谷崎潤一郎傳》，新世界出版社2005年版，第110頁，第6頁，第17頁，第54頁，第165—166頁，第170頁。

② 李繼凱：《錘煉對女性的纖細感融》，《唐都學刊》1989年第4期。

③ [美]埃德溫·賴肖爾：《日本人》，孟勝德、劉文濤譯，譯文出版社1980年版，第226頁。

④ [荷]伊恩·布魯瑪：《日本文化中的性角色》，張曉凌等譯，光明日報出版社1989年版，第19—21頁。

⑤ 李德純：《美是生命之花——川端康成論》，《當代外國文學》2005年，第4期。

⑥ 齊珮：《日本唯美派文學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85頁。

⑦ [荷]伊恩·布魯瑪：《日本文化中的性角色》，張曉凌等譯，光明日報出版社1989年版，第65頁。

⑧⑨ [日]南博：《家族內(nèi)性愛》，朝日出版社1984年版，第51頁，第43頁。

⑩ 余祖發(fā)：《〈春琴鈔〉試論（上）——圍繞谷崎潤一郎的“女性跪拜”思想》，《日語知識》2003年第3期。

{13}{15} [日]谷崎潤一郎：《饒舌錄》，汪正球譯，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0年版，第327頁，第5頁。

{17} 王爾德：《致·圣詹姆斯公報的編輯》，趙、徐京安：《唯美主義》，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184頁。

{19} [日]永井荷風：《谷崎潤一郎的作品》，《三田文學》1911年11月。

{20} [日]伊藤整：《谷崎潤一郎の文學》，中央公論社1970年版。

作 者：吳舜立，文學博士，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從事東方文學和比較文學的教學與研究。

編 輯：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