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王躍文的《漫水》是一部充滿情感力量的作品,呈現(xiàn)出如詩般的愛情敘事。有研究者指出,這是他的小說世界的呈現(xiàn),“具有沈從文《邊城》的特質(zhì)”。
關鍵詞:詩意 愛情敘事 《漫水》
《漫水》講述的是兩位鄉(xiāng)村老人最日常的生活狀態(tài),呈現(xiàn)的是最樸實的情感心理。王躍文自己說,這些情感之所以真實動人,不是依靠故事本身的曲折,而是仰仗生活中所潛藏的情感張力。愛情自古就是文學永恒的主題?!堵吩诼L而悠遠的看似被定格在照片上的生活片段中,彌漫著一種情感的氤氳,這就是有讀者將《漫水》比作沈從文《邊城》的原因所在。
鄉(xiāng)村的生活,千百年都是靜止的,如同《詩經(jīng)》里所描述的愛情,“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鄉(xiāng)村故事敘事,也許永遠只需要鄉(xiāng)村元素就足夠了。鄉(xiāng)村元素在小說里的浸染,實際上是我們內(nèi)心對古老鄉(xiāng)村日益貧乏之記憶的一種挽留。鄉(xiāng)村,既是作家的文學故鄉(xiāng),也是其心靈圣地。面對日益擴張的城市化,對中國人而言,每個個體都只不過是匆匆過客而已。因此王氏說:“寫活了中國鄉(xiāng)村的人,也就寫活了中國?!?/p>
《漫水》的主人公是兩個極有鄉(xiāng)村氣息的人物——余公公和慧娘娘。余公公是一個不慌不忙、不事張揚、做事從容、活得坦然細致的人物,他對鄉(xiāng)村生活的把握如同生活中的庖丁。他熟悉村莊的人情、山水、生死,在現(xiàn)代人的眼里,他有完全可以炫耀的資本?;菽锬锸且粋€曾經(jīng)風月的女人,看慣了人世間的人情炎涼和假意虛情,她對現(xiàn)實生活很滿足,洗盡鉛華,只為行善,宛如一個普通的鄉(xiāng)下女子。她既是接生婆,又是鄉(xiāng)下替死人化妝的志愿者,還是村莊的赤腳醫(yī)生。余公公和慧娘娘都是村里德高望重的長者,卻身份懸殊,出身非一:一個是漫水自有的子孫,一個卻不知身世何方;一個家風純正,一個卻曾經(jīng)為鄉(xiāng)人所不齒。但他們卻在半個世紀里心心相印,沒有越雷池半步。他們之間的感情,超越了世俗,如同一首詩歌,表達一個永恒真理,他們是朋友、親人、知音。
評論家龔旭東先生說,《漫水》的語言與意境從容而溫潤,有著微妙的韻致與悠遠的回味,對人物與情節(jié)的敘述表面上平實、淡雅、寧靜,內(nèi)心卻深邃、濃烈、悸動不已,內(nèi)與外交錯糾纏,如水面之平靜,經(jīng)微風吹皺,而復歸平靜,循環(huán)往復,不動聲色之間充滿張力。龔先生的評論是到位的,可謂王氏的知己。讀《漫水》,就應當讀出作品水面之平靜下的張力,只有這樣,我們才懂得鄉(xiāng)村的美好傳統(tǒng)堅韌無比,而外部世界所謂的莊嚴或者崇高只是一種荒誕與虛無。王氏想努力表達鄉(xiāng)村的美好,無異于是表達對城市物質(zhì)化的一種排斥?,F(xiàn)在有一種思維,以為物質(zhì)的才是先進的,時代潮流追求物質(zhì)的表達,殊不知文化傳統(tǒng)面對現(xiàn)代社會變遷之時從容淡泊。龔旭東評論,余公公與慧娘娘面對日常生活的種種問題和狀況時所流露出來的人生信念、做人處事的基本原則與方式所體現(xiàn)出來的傳統(tǒng)文化品質(zhì)令他感到沉醉不已、深思不已。之所以深思,是因為在城市物質(zhì)化的背景下,傳統(tǒng)文化品質(zhì)雖不斷遭到侵蝕,卻依然保持尊嚴與生命力。
本文試從王氏鄉(xiāng)村題材的背景下挖掘《漫水》中的詩意愛情敘事,而對龔氏的回應,無非也是自己心理活動的一種呈現(xiàn)。筆者認為,《漫水》所表達的詩意敘事有三種品質(zhì),即相守、相知、相護。
一、相守
在現(xiàn)代社會,相守是一種即將遠逝的美好,這種美好也許只有在鄉(xiāng)下才能找到。相守意味著不看重利益,不在乎錢財,而是在乎、關心、關注對方。
“按照漫水的規(guī)矩,壽衣壽被要女兒預備,老屋要兒子預備”,可是,“余娘娘還沒有打算自己做壽衣壽被,一場大病下來人就去了。隔壁慧娘娘把自己的壽衣壽被拿出來,先叫余娘娘用了”。王氏在這里用的詞語是“沒打算”,說明余娘娘還是有財力做壽衣壽被的,只是沒有打算,沒有打算是對身體健康的一種肯定。而“拿出來”的“拿”字體現(xiàn)出慧娘娘的心地善良,不是“借”,不是還要“還”,這相比于缺少信任的現(xiàn)代社會,該是如何的感人。鄉(xiāng)下很講究慎終追遠。人死之后,一定要禮儀到位,如果哪家家財萬貫,在葬禮方面缺少禮節(jié),是會遭人嘲笑的。在余娘娘的葬禮上,慧娘娘“拿”出了她自己將來要用的壽衣壽被,這對余公公來說,是一種天大的幫助,這勝過在縣城里有小車和地位的兒女們的朋友對他的探望,因此,余公公對慧娘娘的感激,由此開始。
余公公對慧娘娘的回報在第二年開始實現(xiàn)?;勰锬锛揖池毟F,還來不及給慧公公割老木,結(jié)果慧公公也走了,這個時候,余公公對慧娘娘的兒子強坨說:“你把我的老木抬去?!边@當然讓慧娘娘感動,因為是為了她的男人,一個一世跟著他都值得的男人!雖然他人生得蠢,手腳也不勤快,但從來不打、不罵、不嫌慧娘娘,慧娘娘跟了他五十年,手指頭都沒有在她的頭上動過。余公公將自己的老木給了慧公公,讓慧娘娘對余公公
感激不盡。
讓余公公相守慧娘娘的還有他那滿園的花香。一般鄉(xiāng)下的菜地都是在自家房子的屋后,但是余公公(應當是在余娘娘死后)卻在他的屋后栽種各色的花木,芍藥、海棠、梔子、茉莉、玉蘭、菊花,屋前屋后,花市不斷。于是有人笑話余公公,真是一個怪人,菜種得老遠,花卻種在屋前屋后。鄉(xiāng)下人很實際,菜種在屋前屋后,會方便些。可是誰又明白余公公的心思呢?當然,這個鄉(xiāng)村里,有個人明白余公公的心思,那就是慧娘娘。
余公公屋和慧娘娘屋只隔著菜園子。一邊是慧娘娘屋的菜園,一邊是余公公屋的菜園?;勰锬镂莸牟藞@一年四季種各色菜蔬,余公公屋的菜園一年四季栽各色花木。遠親不如近鄰,余公公和慧娘娘之間也有開不完的玩笑,只是,余公公是開玩笑的成分居多,而慧娘娘較真時間居多。一個女人對男人的較真,實際上是在乎男人。在乎男人,也就是暗戀男人。但是,他們之間卻合乎禮儀而不會有肉體之親。比如有次,一個外鄉(xiāng)人被慧娘娘家的狗咬了,兩個老人為了誰出錢而較真,較真的理由是因為余公公說錯話了。慧娘娘對外鄉(xiāng)人解釋狗咬人的原因,希望對方既原諒人,也原諒狗,如說:“我養(yǎng)的兒子蠢,養(yǎng)的狗也蠢,只要聽見人家的狗叫,它就撲上去咬人。”余公公就開玩笑,說:“老弟母,你是說這狗娘聰明呢,還是說狗兒蠢?這個蠢兒子,可是聰明娘養(yǎng)的。”就是這句話讓慧娘娘生氣了。
慧娘娘一生氣就坐在菜園子的搖井邊,她是生余公公的氣?!澳抢系恼f,蠢兒子,也是聰明娘養(yǎng)的,這不是罵我嗎?”但聽到菜園子里的蟲子吱吱地叫,她就想起余哥前幾天的話來:“蟲老一日,人老一年。人一世,蟲一生,都是一回事。日曬雨淋,生兒養(yǎng)女,老了病了,閉眼去了?!边@里,慧娘娘對余公公的稱呼起了變化,生氣的時候說是“那老的”,不生氣的時候就說是“余哥”??磥砘勰锬锊粫嫔喙臍?。余公公當然知道自己得罪慧娘娘了,但不曉得她正坐在屋后菜園子里生氣。他上山摘菜去了,下山順手摘了樅菌回來,放在慧娘娘的門檻里。過了一會兒,慧娘娘在身后說:“余哥,樅菌我要了,錢退你的?!庇喙娀勰锬锊幌裆鷼獾臉幼樱驼f:“老弟母,事是黑狗惹的,你莫太認真。”慧娘娘說:“人是黃狗咬的,錢不要你的?!被勰锬镎f著,把錢放在龍頭桿上。余公公笑笑說:“你脾氣是越來越壞了!”慧娘娘也笑了,說:“哪個脾氣壞?《三字經(jīng)》上明明說,養(yǎng)不教,父之過。你說,養(yǎng)不教,母之過。不是說我嗎?”
這樣的生活也許就成為了老年的慧娘娘和余公公的詩意生活圖景,他們就像一對小孩,為了一些話語而各自較真,卻又各自在關愛對方,相守余生。
二、相知
讀《漫水》,筆者一直有種感覺,總覺得王氏受到了柏拉圖式愛情的影響。王氏也說,他的小說,應當看到更深處的東西。柏拉圖式的愛情是一種理想式的愛情,因為是理想,所以既可以在現(xiàn)實中實現(xiàn)也可以不實現(xiàn),或者,實現(xiàn)的空間是虛擬的,只是在夢中。它是極為浪漫的無法實現(xiàn)的愛情觀念,它是站在愛人的身后,相守、相知、互相付出的情感。如果說余公公和慧娘娘的相守一生是行為的外在表現(xiàn),那么他們的相知心理則是支撐他們相守的內(nèi)在依據(jù)。雖然他們在靜靜地付出,在默默地守候,從不走近,也不祈求擁有,明明知道這是一場無望的相思,卻依然執(zhí)迷不悟。他們的人生軌道在世俗的眼里如同是守候的平行線,永遠不會有集合點,但是,他們的精神已經(jīng)愈合,這就是相知的力量。
慧娘娘知道余公公喜歡龍頭桿,于是就撿余公公喜歡聽的話開說。因為慧娘娘知道龍頭桿是余公公的精神依據(jù),缺失了龍頭桿,就如同缺失了他的精神存在之神廟。
慧娘娘在還錢給余公公時湊近龍頭桿嗅嗅,說:“你聽聽,微微的一股香,不知道是幾朝幾代了?!被勰锬锉硎咀约禾貏e喜歡它,是源于它的香氣,它的古老,也預示著他們之間交往的長久,同時也是暗示余公公,他屋后菜園子里的花香,她也喜歡?;勰锬镉终f:“你屋種的花,我樣樣喜歡,就是不喜歡梔子花和茉莉花,太香了?!庇喙匀宦牫隽嘶勰锬锼磉_的意思?;勰锬镌谔皆囁陀嗄锬镏g的重要性,可憐的余公公,居然為了慧娘娘說道:“你怎么不早說,早講我就把它剁了?!庇喙谋磉_是直白的。于是慧娘娘說:“莫剁莫剁,我不喜歡,人家喜歡。世上的事都依我,那還要得?”慧娘娘這里說的“人家”,顯然是指余娘娘。
余娘娘也知道她男人的那份心思。她對她男人也是有怨言的,因為她男人對慧娘娘的兒子強坨太好了,這種好自然遭致周圍人群的議論。于是,余娘娘在有天夜里很膽怯地對自家男人說:“有人背后講,原先以為他阿娘是不會生的,哪曉得十多年后又生了。不曉得是有慧不能生,還是他阿娘原先生不了?”有余阿娘開始懷疑有余是否跟有慧阿娘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這主要是因為強坨。有余對他阿娘解釋說:“嘴巴長在人家身上,不怕。手腳長在自己身上,最要緊!人正不怕影子歪。”余公公“人正”的解釋是指他沒有和慧娘娘有肌膚之親,余娘娘擔心的也是慧娘娘是否和她的男人有那層關系。
慧娘娘也知道余娘娘有意見。要不,她不會在余娘娘死后提及梔子花和茉莉花的花香她不喜歡。雖然現(xiàn)在她表達了她的大方,“莫剁莫剁,我不喜歡,人家喜歡。世上的事都依我,那還要得?”可是余公公死心塌地聽從慧娘娘的話,于是就說:“那就信你的,不剁?!毙≌f刻畫兩人的心理活靈活現(xiàn),描繪了兩人相知甚深的真情。
三、相護
人間是否有真愛,誰也無法在實驗室里得到驗證?;勰锬锱c余公公的愛情是只有神交的“純愛情”,還是有形交卻偏重神交的高雅愛情,讀者也是眾說紛紜。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王氏所強調(diào)的是,愛情可以讓人的善心得到升華。正如柏拉圖所說,對活得高尚的男人來說,指導他行為的不是血緣,不是榮譽,不是財富,而是愛情。愛情是保護對方,努力不讓對方遭受來自外界的傷害,是對對方一生的相護。對于曾經(jīng)有過痛苦經(jīng)歷的人來說,敘說他的隱私就是對他最大的傷害,而傷害對方的家庭也是對對方的傷害。
慧娘娘是堂板行出來的。綠干部和別人擺龍門陣時說道:“堂板行,我們北方叫窯子,大城市叫妓院。里邊的女人,我們老家叫窯姐兒,大城市叫妓女,你們南方叫婊子!婊子見過的男人太多了,生不出的。”有余聽到這話,很是氣憤,說道:“哪個畜生在放屁?”著實教訓了綠干部一次。有慧是個蠻人,當然不希望別人拿他老婆說事,就偷偷揍了綠干部一頓。知道有慧的糾結(jié),有余也勸有慧:“漫水有句老話,從良的婊子賽仙女。老弟母今后心正人正,沒人敢說她半個不字。聽我的,今后漫水哪個再敢說那兩個字,我打死他!”
結(jié)果有次,有余的兒子發(fā)坨和有慧的兒子強坨打架,原因是發(fā)坨對強坨說,不敢去蛤蟆潭的是婊子養(yǎng)的。有余聽說婊子這個詞,就開始打發(fā)坨。有慧阿娘保護發(fā)坨,有余的尺子打在有慧阿娘的手上,尺子都打斷了,可見有余是多么生氣。
有余與有慧阿娘對婊子這個詞的敏感程度可以反映出他們都相互在意對方。在愛情的世界里,你原本的另一半就是你最完美的對象,他(她)就在世界的某個角落里正等待著你。而當那個他(她)被人欺侮的時候,那種過激行為可以看出他們的相愛程度,越是精神之戀,越是表現(xiàn)異常。
另外一事就是余公公喜歡吹笛子引發(fā)有慧的擔心,當有余知道這將影響慧娘娘家庭和諧的時候,他為了保護慧娘娘,主動放棄了自己的愛好。那是他們年輕時候的事情。
年輕的時候,有余和有慧為了區(qū)分晚上叫的蛐蛐是公是母,居然捉了一只蛐蛐來比較,證明是公的蛐蛐晚上叫。這時,有慧一語雙關地說:“余哥,你晚上吹笛子,難道也是叫母蛐蛐?”于是,有余就對有慧作保證,以后不再吹笛子了。從那以后,有余再也沒有吹過笛子,只是在他的兒子發(fā)坨三歲的時候,為了哄發(fā)坨,才吹幾次,而且一旦哄好發(fā)坨了,他就不吹了。
慧公公走了,余娘娘也走了?;勰锬飭枺骸坝喔?,你的笛子還在嗎?好多年不聽你吹笛子了?!庇喙πφf:“你不說,我也忘記了,好多年了,不曉得還會吹不?”笛子當然會吹。余公公和慧娘娘經(jīng)常在地場坪曬日頭,閑著沒事,余公公就吹笛子。慧娘娘聽得享受,腳在地上輕輕點著。黑狗和黃狗趴在地上,好像也在聽笛子。
慧娘娘過世之時,余公公看到?jīng)]有一個人愿意為慧娘娘妝尸,就說:“你們怕鬼怕臟,我不怕,你們慧娘娘一世善人,她上去以后不是鬼,是仙。她一世干干凈凈,不臟。你們燒水,我給慧娘娘洗澡。水要熱,要洗得她舒服?!庇喙愿劳炅擞终f:“預備燒堿水,慧娘娘一世只用燒堿水洗頭?!庇喙谀驹枧枥锏购昧藷崴?,把慧娘娘抱進去給慧娘娘洗澡,邊洗邊說:“老弟
母,你身上還是流軟的,哪像過去了的人?”余公公又把笛子放在慧娘娘頭邊,說:“老弟母,你再聽不見我吹笛子,我也吹不動了。你帶去,陪著你?!庇喙檎嬉馇校瑢勰锬锵嘧o一生,讓人為之感動。
或許這就是小說最大的情感力量和魅力所在,如果說《邊城》給我們展現(xiàn)了青年男女的詩意愛情,那么《漫水》給我們展現(xiàn)的是老年人溫情一生的詩意愛情。
參考文獻:
[1] 王躍文.漫水[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12.(文中有關該小說引文均出自此書,不再另注)
基金項目:本文系湖南女子學院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省級重點建設學科成果之一
作 者:高偉玲,湖南女子學院外語系講師,主要從事比較文學研究;黃稼輝,武漢大學哲學學院博士生,湖南女子學院外語系副教授,主要從事比較文學、比較哲學研究。
編 輯:趙 斌 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