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死為止”杜琪峰

彭飛

自法國電影新浪潮運動以來，“作者電影”的觀念早已深入人心。即便是商業(yè)電影的重鎮(zhèn)香港，也于上世紀80年代前后承接其流風余緒，爆發(fā)了屬于自己的新浪潮運動，涌現(xiàn)出徐克的《蝶變》、《第一類型危險》，許鞍華的《瘋劫》、《投奔怒?！罚T家明的《名劍》，方育平的《半邊人》、《父子情》等一批新電影。此時的杜琪峰還不入流，拍了部失敗的處女作《碧水寒山奪命金》后，又重新操起電視長劇的營生?？峙麓藭r的他也不會想到，日后自己會憑借極其鮮明的個人風格成為香港電影的一面旗幟。

如果說賣座的《射雕英雄傳》、《阿郎的故事》確立了杜琪峰成熟的商業(yè)片導演身份，那么《無味神探》正是其個人風格的萌芽之作。由此片發(fā)端，那些港式商業(yè)片中司空見慣的類型化人物和模式化故事開始發(fā)生變異，新意隨之滋生。杜琪峰像一個真正的“作者”那樣嘗到了甜頭，他“發(fā)現(xiàn)”了全新的書寫方式，隨后便創(chuàng)立自己的制片公司“銀河映像”。這一標志性事件成為其導演生涯真正的分水嶺。他得到一定的創(chuàng)作自由，從此甩開膀子踏上了大膽探索、塑造自我之路，并逐漸組合起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創(chuàng)作團隊，劉青云、古天樂、任達華、吳鎮(zhèn)宇、林雪、林家棟、盧海鵬等人更是成為其御用演員。使用固定班底，反復塑造和挖掘同一個演員，似乎是名導們的共同愛好，而大師們的影子在杜琪峰的電影中也隨處可見?！稑尰稹返撵`感來自黑澤明的《七武士》，杜琪峰甚至在他最鐘愛的《柔道龍虎榜》的片尾打上了“向黑澤明導演致敬”的字幕；他還推崇法國的黑幫片大師梅爾維爾，曾試圖翻拍其名作《紅圈》未果。

編導一體、御用團隊、致敬大師、電影節(jié)常客……這種種表征都無一例外地凸顯出杜琪峰的“作者性”。而事情的另外一面是，杜琪峰在拍自己想拍的風格之作（如《黑社會》、《文雀》等）的同時，也拍攝了大量純粹的商業(yè)片（如《孤男寡女》、《龍鳳斗》等）。也就是說，面對市場和自我表達的兩難困境，杜琪峰的生存策略是兩條腿走路，一條腿負責叫好，一條腿負責叫座；兩者得以雙全是理想狀態(tài)，只在《暗戰(zhàn)》、《大塊頭有大智慧》兩片上實現(xiàn)。由此可見，拍電視劇和商業(yè)類型片起家，并常年游弋于風格和商業(yè)之間，這一特征是理解杜琪峰的“作者性”的關(guān)鍵所在。

杜琪峰的“作者性”在于，故事總脫胎于商業(yè)片類型但絕不模式化、套路化，甚至故意跟模式和套路對著干，而將黑幫和文藝兩種類型巧妙地嫁接起來，產(chǎn)生化學反應，更是其拿手絕活。其鬼馬而詭譎的創(chuàng)意多見于細部，比如槍戰(zhàn)場面，幾乎每部戲都有，但你永遠想象不出下一次他會怎么拍。無論故事、場面還是橋段，總能將俗套拍出新意，這正是杜琪峰的與眾不同之處?；诖?，其電影風格冷峻、黑色、荒誕，酷勁十足、不失幽默又洋溢著情懷，形成了緊張窒息、凌厲寫意、極具靜態(tài)美和形式感的杜氏槍戰(zhàn)美學。

在上述背景下談?wù)摗抖緫?zhàn)》，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作為首位觸碰內(nèi)地警匪題材的香港導演，杜琪峰這次狠狠壓抑了個人風格。既然“桎梏”已經(jīng)套上，“模式”不可更改，那么索性不玩調(diào)調(diào)，不酷，就直來直去，動機明確，警察就是千方百計地要抓毒販，毒販就是處心積慮地想逃生，就在安全的空間內(nèi)把戲做足，在斗智斗勇斗狠上用勁，斗死為止，保證精彩，對自己的手藝和活兒負責，即便束手束腳，也要玩出花來。對杜琪峰而言，這顯然不是難事。第一朵花從大聾小聾的槍口里迸出，小馬哥附體般的聾啞人臉上那專注的神態(tài)著實讓人驚愕。更大的花于最后的槍戰(zhàn)場面中盛開，開得驚心動魄，無比慘烈，到“直播”注射死刑一幕時，愈顯嬌艷。

很顯然，以《毒戰(zhàn)》來衡量杜琪峰作為“香港第一流的風格家”的成色是不合適的，而此前的《奪命金》則貼近當下，真實可感，人物鮮活，堪稱突破之作。上述種種跡象表明，杜琪峰及其銀河映像依然活力四射，樂于嘗試，心態(tài)平和而開放，對自己的下一部電影懷抱著一個“作者”該有的自信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