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與他者：對話維度中的“莊周夢蝶”

摘 要：古往今來的闡釋者多從“夢”“醒”或“大醒”的角度，以莊周究竟是夢中發(fā)問還是醒后發(fā)問為分野對“莊周夢蝶”進行解讀，卻鮮有從“對話”的角度對其進行分析?！扒f周夢蝶”的情節(jié)圍繞自我與他者的觀念，體現(xiàn)出與巴赫金對話理論相契合之處。然而，因西方理論與中國古典文本之“隔”，兩者所體現(xiàn)的對話性又具有不同的特點?！扒f周夢蝶”情節(jié)的對話性分析，不僅為我們提供了對莊書進行再闡釋的獨特視角，也為我們破除人類中心論提供了批判性反思，具有一定的現(xiàn)實意義。

關鍵詞：自我 他者 對話 莊周夢蝶

慣常概念中，“自我”與“他者”具有二元的性質(zhì)：“自我”為主體，而“他者”則為非主體外的客體。然而，“莊周夢蝶”的情境中，展現(xiàn)出“自我”與“他者”的另種維度。莊子哲學主張“大化流行，生生不息”。從本根的層面而言，萬物之間沒有本質(zhì)的差別。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原本相悖的生與死成為同一物的兩端。莊周與蝴蝶也在生死一如的“化”之中出現(xiàn)了身份互相轉(zhuǎn)化的可能。然而，這種身份的互相轉(zhuǎn)化并不代表莊周與蝴蝶能夠出現(xiàn)完全同一的無差別身份，“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這種情勢中，莊周與蝴蝶擺脫了二元論性質(zhì)的互為主體或互為客體的自我與他者，作為自我的主體在自我他者化或他者自我化的過程中出現(xiàn)短暫消失，隨后主體從他者的角度對自我有了更為深刻的認識，由此主體或自我得以重建。這種重建后的自我具有回撤性，是一種對自我更為本真的回歸。而其中所經(jīng)歷的自我他者化、他者自我化及主體的回歸與重建則呈現(xiàn)出顯性與隱性的對話關系。

一、“莊周夢蝶”中顯性與隱性的對話關系

對話的進行至少需要“兩個”參與者，倘若將處于對話中的自己看作“此”，那么，與我們進行對話的則為“彼”。此情節(jié)中顯現(xiàn)的較為明顯的是莊周與蝴蝶的對話關系：做夢的主體身份從莊周變?yōu)楹?，也可以從蝴蝶變?yōu)榍f周。這種莊周與蝴蝶之間互換的交往構成了一種對話關系，而這種對話的實現(xiàn)基礎則體現(xiàn)在“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的“忘”之中。夢境中蝴蝶忘記了自己曾為莊周，莊周也并不明白自己正夢見了蝴蝶——作為“自我”的莊周在與作為“他者”的蝴蝶的另類交涉中，忘記了自己的主體身份，發(fā)生了主體的客體化轉(zhuǎn)變；作為客體的蝴蝶，成為了當下情境中的主體，發(fā)生了客體的主體化轉(zhuǎn)變。但這兩種轉(zhuǎn)變既具有暫時性，又具有永久性。暫時性體現(xiàn)于認知維度，永久性則體現(xiàn)于自然維度，這種永久性只有經(jīng)過了暫時性，才能夠被凸顯出來。莊周隨后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確實是莊周的現(xiàn)實，此時這種自我與他者的轉(zhuǎn)化，或主體與客體的變化停止，但由此又引發(fā)并突出了“化”的觀念——在大化之中，莊周與蝴蝶、主體與客體、自我與他者一直轉(zhuǎn)化著。

我們通常將此情節(jié)命名為“莊周夢蝶”或“蝴蝶夢”的故事。此時牽涉的對象為莊周——蝴蝶，或做夢者——蝴蝶，顯現(xiàn)出的即上文所述的顯性的莊周與蝴蝶間的對話關系。然而，這種簡明扼要的命名卻也存在一定程度的危險性：極易使我們將目光集中于莊周與蝴蝶之間，而忽視更為根本的對話關系——莊周或莊子與其自身的對話關系。

嘗試解決這個問題，首先，我們可以將“莊周夢蝶”按照夢中、醒后、醒后發(fā)問分為三個情勢：

（一）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

（二）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

（三）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細察情勢（一），我們可提出：莊子為何此處使用了“莊周”，而沒有使用具有強烈自我指涉意義的“我”？

細察情勢（二），我們可提出：“覺”是否意味著確定性的實現(xiàn)與故事的結束？

細察情勢（三），我們可提出：醒后的發(fā)問者是誰？這種發(fā)問是基于何種考慮？

盡管莊子在敘述中使用了他本人的名字，但他仍采用第三人稱的敘述手法，以局外人的口吻講述整個過程，沒有用“我”對事件進行描述。對此的處理在英文譯文中顯現(xiàn)得較為明顯，Herbert A. Giles、James Legge與James Ware等都用“I”（我）對“莊周”進行了補充翻譯，突出了“莊周”的主體性。然而，這種處理與原文本并不相符。

原文本中作者類似于旁觀者的敘述心態(tài)為隨后對話的發(fā)生創(chuàng)造了平臺。同時，這也是作者與自己進行對話的開始。通常意義的對話必有雙方存在，一問一答。作者同自己對話的實現(xiàn)卻建立于將“自我陌生化”[1]的基礎之上。莊子在此設置名為與自己同名的“莊周”的人物，但采取了旁觀者的角度進行描述。我們通常將自己的存在視為理所當然與天經(jīng)地義，此種處理方式打破了這種常規(guī)，是自我開始審視自己的第一步。莊子站在異己的角度觀察自己，此時，作者本人是此，莊周是彼；作者本人是彼，莊周是此。而彼與此實際又融入一體，即作為作者的莊子和作為從異己角度被審視的莊周有相通之處，二者從某種程度上可看作一體，此時，自身層面的二元并置顯現(xiàn)出來。

這種對自身的“二元并置”經(jīng)歷了情勢（二）的階段，即“醒”的階段，然而這個醒并非終點，而是真正清醒的起點?！安恢苤畨魹楹c，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鼻f子在文本中設置了疑問與對此的反思，嘗試“以其知之所知，以養(yǎng)其知之所不知”。這種對自我認知的疑惑，對自我意識的反思，便體現(xiàn)出了真正的清醒——知道“不知”，知道我們的局限性，才是真正的“知”。一種視域擴大化后的自我重新顯現(xiàn)出來，這種自我看到了“物化”中自我的渺小，此時，這種醒后的發(fā)問者是作為作者的莊周，也是故事情境中被“陌生化”了的莊周。

莊子一直以這種低姿態(tài)通過文本極力與讀者進行對話，他的筆下，沒有權威與真理，只有問題與反思。唯有問題才能真正指向思維中的未知領域，才能使未知領域有可能向我們開啟或敞開。只有當我們了解了我們所不知道的，并在不斷的發(fā)問與嘗試回答中孕育出更深刻的認識時，才能真正接近事物作為事物本身的真正屬性，才能發(fā)展出具有靈魂叩問深度的思辨精神。在這個過程中，這種對話成為了體現(xiàn)思辨性的一種基本形式。

“莊周夢蝶”中顯現(xiàn)出的這種顯性與隱性的對話關系與西方的對話理論存在較大的差異。

二、“莊周夢蝶”“對話性”與巴赫金“對話性”之異

“對話”作為一個理論，在西方經(jīng)歷了一個流變的過程，從蘇格拉底、柏拉圖的辯證法初期之對話實踐，梅尼普的諷刺，至巴赫金的“對話理論”正式提出經(jīng)歷了很長一段時間，而作為一個概念或定義存在的“對話”與“對話性”，必然或多或少存在著“能指”不能囊括“所指”的情況。此外，中西方文化雖有相通之處，但由于思維模式與文學文化傳統(tǒng)的差異，西方理論運用于中國古典文學實踐中也會出現(xiàn)一定程度的不適應。莊書中的“對話”與巴赫金的“對話”體現(xiàn)出了兩種不同的對話模式：

巴赫金在文章中寫道：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有著眾多的各自獨立而不相融合的聲音和意識，由具有充分價值的不同聲音組成真正的復調(diào)——這確實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長篇小說的基本特點。在他的作品里，不是眾多性格和命運構成一個統(tǒng)一的客觀世界，在作者統(tǒng)一的意識支配下層層展開；這里恰是眾多的地位平等的意識連同它們各自的世界，結合在某個統(tǒng)一的事件之中，而互相間不發(fā)生融合。[2]

巴赫金強調(diào)對話雙方彼此間的對立與不融合。他所認為的文本中進行對話的人物，也具有二元對立的本質(zhì)：“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人物成對出現(xiàn)是常見的現(xiàn)象”，“陀思妥耶夫斯基總想把一個人內(nèi)心的每一個矛盾都變?yōu)閮蓚€人，以便把這個矛盾戲劇化，把它分散的展開”[3]。由此可見，這里的對話雙方是一個矛盾的兩個相對立的方面，正是因為其不可融合的對立，才更加突出了故事的矛盾沖突。

“莊周夢蝶”中具有兩種對話關系。首先，在莊周——蝴蝶的顯性對話關系中，莊周與蝴蝶存在著不同之處，即“分”。然而，這種不同屬于莊子與蝴蝶作為生活中兩個單獨存在的生命個體所具備的“自然屬性”，并非巴赫金所認為的一個矛盾體對立的兩面。莊周與蝴蝶雖然有分，但也在物化中互相轉(zhuǎn)化著，并非不可調(diào)和的對立與不融合。其次，在莊周陌生化自我后，對話雙方在同一個生命個體內(nèi)進行，與巴赫金所述的將一個人的矛盾轉(zhuǎn)變?yōu)閮蓚€人相異。而在這個生命個體中進行的自我反思性的對話，雖具有打破“常規(guī)”自我的特點，與“常規(guī)”自我具有矛盾性，但在“常規(guī)自我”被打破后，形成了一個視域更為開闊，更能觸及事物本真的自我。這種自我的重建立于他者的角度對自身進行審視的基礎之上，是對自我或主體的打破及重建，與巴赫金所提出的不同。

此外，巴赫金所描述的“對立”更偏重于一種人為的劃分。莊子認為“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雖然他們擁有自然的不同，但他們的不同通過“物化”，即通過將自我他者化，他者自我化，在他者中尋找自我，在自我中尋找他者的過程中達到了統(tǒng)一。

因此，莊子筆下顯現(xiàn)出的對話性是一種承認自然之分的整合性思維，而非巴赫金的二元對立為主導的思維理路。

三、“莊周夢蝶”對話性的現(xiàn)代啟示

人與自然的問題已經(jīng)成為當代社會的首要問題。如何正確認識人類與自然，如何處理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等成為重要議題。“莊周夢蝶”情節(jié)的對話性則為解決這些問題提供了有益的思路與借鑒。

首先，莊子選取自然界的生物——蝴蝶作為對話的對象，在承認蝴蝶與人之間的自然差別的基礎上認為二者互相聯(lián)系，可互相轉(zhuǎn)化。“我”與“它”、“我們”與“它們”之間的刻意之分是造成混亂、出現(xiàn)問題的根源。蝴蝶與人類處于身份平等的狀態(tài)，文本中出現(xiàn)的莊周的他者自我化與自我他者化也使得自然生物（蝴蝶）成為了人類（莊周）的一部分，人類也相應成為了自然生物的一部分，人類對自己承擔責任與義務，就必然對自然也承擔相應的倫理義務。但這種倫理義務并非實存中的完全對等。由于人類與蝴蝶的自然之分，蝴蝶因其種種差別無法承擔伴隨平等而出現(xiàn)的所應負的義務。這從環(huán)境倫理的角度為人類與自然間的關系打開了另一條闡釋之路。

其次，莊周與自我的對話及進行的自我反思顯示出：莊子在文本中并不是以真理的代表與化身的身份出現(xiàn)，而是以一個知道自己“不知道”的哲人身份出現(xiàn)。他在文本中為讀者留下了可供發(fā)問、反思并進行創(chuàng)造性闡釋的可能性空間。他深知面對無限不可知的世界時人類的渺小，對人之為人的局限性有清醒的認識。但雖知人類存在的渺小、思維的局限，仍不遺余力地對世界進行思考。他不斷地提出問題，將這些問題呈現(xiàn)給讀者，引發(fā)讀者對相關問題的進一步思考。人貴在知其所“不知”，做到“知止于其所不知”，并且做到“知止于其所知”。人只有在對自己的局限性有充分的認識之后，才能正確的認知與把握世界，與萬物和諧相處。

注釋：

[1]北京外國語大學張洪波副教授提出“自我陌生化”的觀念，較為集中的體現(xiàn)是“百骸，九竅，六藏，賅而存焉，吾誰與為親？”

[2]巴赫金著，白春仁，顧亞鈴譯：《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8年版。

[3]巴赫金著，佟景韓譯：《巴赫金文論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年版。

（郭晨 北京外國語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 1000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