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尋蘄春教育“傳奇”

盛湘潁

湖北黃岡蘄春縣，一個只有90多萬人口的普通縣城，近百年來卻出過1800多名教授（含副教授、博士），并因此而名揚全國，被譽為“教授縣”。

蘄春古稱“文昌之鄉(xiāng)”，自古以來就有崇文重教的傳統(tǒng)。史載明清時期有進士、舉人461名，民國時期大學生有550余人，留學生60余人。如今馳騁于海內外大學講壇上的蘄春籍專職教授有1600多人，其他領域的專家學者等約2000人（見2008年出版的《蘄春教授風采》），以致于蘄春與江西臨川縣、江蘇宜興縣并稱為中國三大“人才之鄉(xiāng)”。

今天，蘄春不僅有“博士街”東長街，更有“教授里”王家弄，倘若一個村至少有10個以上的教授就可稱“教授村”的話，蘄春至少有三十多個這樣的“教授村”。因學風旺盛，蘄春很多家庭出現(xiàn)父子、母女、兄弟、姊妹都是博士、教授的情況，一時形成“蘄春教授現(xiàn)象”。倘若掀開蘄春教育史的面紗，無論是鄉(xiāng)紳、官吏返鄉(xiāng)，借助學田學款倡辦書院、私塾、義莊、宣講所，還是風行一時的農民補習夜校，無一不給今天的鄉(xiāng)村教育以深刻啟迪。

探訪“博士街”

從武漢乘坐大巴前往蘄春縣的途中，先經過蘄州鎮(zhèn)。在高速路口下車后乘坐一種當?shù)胤Q之為“馬摩”的三輪車，約15分鐘便可抵達東長街。這是一條長約500米的古街道，街口有七八個撐著大陽傘、坐在縫紉機前等待散活的女人。一眼望去，街道兩旁充斥著各色服裝店、鞋店、窗簾店等，間或穿插三五個李時珍大藥房——蘄州，正是李時珍的故鄉(xiāng)。

今天的東長街看起來貌不驚人，但幾百年前這里卻是聲名顯赫的寶地，當年，尚書府、將軍府、御史坊、進士第等在此毗鄰，人稱“水漫紅石頭，狀元滿街游”。早在1985年以前，東長街就已經誕生了30多位教授、博士，如醫(yī)學博士熊汝成和李寶珍、生物學博士蔡蘊玉、 哲學博士王中烈、電機學博士李國紅、社會學博士郝強、博士生導師黃恒學……為此，這條街道也被當?shù)厝朔Q為“博士街”。如今，這條街已經走出了百余位博士、教授。

東長街上曾有一位名為王慎的老人常搜集博士街的資料，他生前留下的資料中有一本東長街名人名單，其中光是1920年至1959年出生的有識之士就有40多位。東長街上廣泛流傳著一個段子，以此佐證當?shù)貙W風之盛：街上一棟低矮的舊平房原是同濟醫(yī)科大學楊仕豪教授的舊居，上世紀60年代楊家出了4個大學生。因久不在家，楊家就把老房賣了。有趣的是，買得這房子的新主人還沒來得及翻新房子，他的兩個兒子也相繼考上了大學。

據(jù)蘄州文化館管館長介紹，2011年，王慎以96歲高齡離世。所幸，王慎離世前，將其整理的東長街的多數(shù)資料贈予他的好友、蘄春原文史教文衛(wèi)委員會主任張梁森。在蘄春縣委宣傳部陳鈺的帶領下，記者來到蘄春縣漕河鎮(zhèn)張梁森的家中。

或與文史研究工作相關，張梁森的藏書幾乎堆滿了書房的四壁。據(jù)張介紹，蘄春人自古就崇尚讀書，大家認為家里有無讀書人是關涉到臉面的大事，條件好的家庭倘若不出個大學生也會抬不起頭來。就連鄰里吵架時，大家也最怕被罵“家里連個大學生都沒有”。

1962年，在蘄州二中（今天的李時珍中學）讀書的張梁森常去學校附近東長街的同學家中玩耍，“當時街上多為明清時期的老房，內飾考究，二樓常設一個板子，家家戶戶或多或少有一些藏書，再窮的人家，桌上總放著一本書?！睆埩荷貞浾f：“多為紅書，偶有連環(huán)畫冊、線裝書，至于三字經等兒童啟蒙讀物，大部分人家都有?！?/p>

讀書求功名的傳統(tǒng)，再加上家學淵源深厚或許是蘄春名人輩出的重要原因。如東長街王氏家族的“鋤經祠堂”就是最好的明證，“鋤經”是“鋤則帶經，牧則編簡”的簡稱，即告誡族人要時刻不忘讀書好學，哪怕是在務農放牛之時也要“手不釋書”。相傳，王家始祖王忠是明太祖朱元璋的親隨之將，官封明威將軍，蘄州衛(wèi)指揮使。其子孫后代世襲其位，繁衍于東長街。王忠十一世孫王御龍，因重視詩書并教子有方，其子孫7人先后中康熙、雍正、乾隆、嘉慶朝的舉人、進士，其中進士5人。王家好學之風也延續(xù)到了現(xiàn)代，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從解放至今，王家大屋已走出近30位博士、教授。

因學風旺盛，蘄州讀書走出去的人非常多，如祖居東長街李家大屋的李寶珍一家就出了5個博士。李寶珍于1918年降生在蘄州城內一個世醫(yī)之家，為當?shù)匾淮笸濉?938年，高中畢業(yè)的李寶珍考中名重一時的中正醫(yī)學院，到校后她發(fā)現(xiàn)不如所愿，遂轉學華西大學醫(yī)學院，后獲得醫(yī)學博士學位。在李的言傳身教下，她的三子一女均在美國取得博士學位：長子吳永輝是數(shù)學博士，為美國康涅狄格州大學某研究所所長；次子吳永炘，美國愛因斯坦醫(yī)學院博士，在美國任康涅狄格州大學教授；三子吳永烽，美國麻省理工學院應用物理系博士；女兒吳永燾，美國布朗醫(yī)科大學博士，在美國哥倫比亞醫(yī)學院任教。

一人戴了三頂博士帽的黃恒學也是蘄州人的驕傲。黃恒學1957年出生于東長街，1974年高中畢業(yè)后就參加勞動。1977年8月，我國恢復高考制度的消息傳出，黃恒學迅速搜集了中學課本和學習資料，潛心復習。高考結束后的某一天，郵遞員喊，“黃恒學的信”，黃拆開一看是武漢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他咬咬手指喜極而泣。隨后幾年，黃恒學先后獲得杭州大學心理學、中國社會科學院財政學、清華大學經濟學博士。

從蘄春政協(xié)編撰的《蘄春名人錄》來看，不只是蘄州鎮(zhèn)的東長街，即便對整個蘄春縣而言，也是人才輩出：宋代有參與編寫《太平御覽》、《文苑英華》的學者吳淑；江西詩派重要成員林敏功、林敏修、夏倪；明代有醫(yī)藥學家李時珍；清代有文史學家顧景星、陳詩；近代有辛亥革命先驅詹大悲、田桐，國學大師訓詁學家黃侃；現(xiàn)代有詩人文藝評論家胡風、冀東抗日聯(lián)軍司令員董毓華……

平民教育 遍及城鄉(xiāng)

蘄州作為蘄春的一大重鎮(zhèn)，前身為蘄口，史載，宋太祖乾德二年（964年），宋朝廷在通常要地設立六處“榷貨務”，主管全國茶葉專賣，蘄口榷貨務正是其中之一，負責收購長江中游南北地區(qū)的茶葉。南宋詩人陸游到四川時曾經過蘄口，并居游多時，他在《入蜀記》中形容蘄口鎮(zhèn)區(qū)“居民繁錯”，東起吳越、西起湘蜀的來往商船“甚眾”，以致百姓在江面架田種菜。

經濟的繁榮，極大促進了蘄州文化教育的發(fā)展。至明朝中葉，蘄州便是個“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參差十萬人家”的繁盛之地。清朝中葉后，蘄州更是商賈云集，眾多學者紛聚于此，讀經誦典，形成深厚的人文氣息。據(jù)載，洪武九年，官辦州學在元末戰(zhàn)亂廢墟上大興土木，在城內（今蘄春縣二中處）建齋舍、號房36間，州學內分設儒學、醫(yī)學、衛(wèi)學，均經考試入學。弘治十七年（1504年），又在城內、東門外丁家坡、北門外玄妙觀旁設立3所社學，規(guī)定民間15歲以下少年、兒童均可入社學。

蘄州素有以家族為單位辦義莊（義學）之風，而耆宿（社會上有名望的老人）名儒設帳執(zhí)教者亦遍布鄉(xiāng)里。明嘉靖、萬歷年間，蘄州城外熊化嶺人顧問（1510—1591）少時，群兒嬉戲，他獨坐瓦礫邊悶悶不樂，父母問他是不是餓了，他流淚說：兒不餓，想讀書。顧問17歲那年大病一場，先生擔憂他“恐以此廢學”。可顧問病稍好就刻苦攻讀，沒多久就以第一名考上郡諸生，后于嘉靖十七年（1538年）中進士任壽昌縣令，又升貴州道御史。每到一地，他都設義學供貧困者就讀，且親自講學不輟，還設義倉賑濟鰥寡孤獨和殘疾者。顧問歸里后建崇正書院，倡明理學，潛心著述。

難以想見的是，蘄春史上曾有一偏僻鄉(xiāng)里辦起近二十所私立小學。據(jù)《蘄春莊陳氏宗譜》記載，民國三年（1914年），蘄春縣勸學所長陳國琪為檀林河鄉(xiāng)《中和堂老人陳杏林先生七十壽敘》云：“蘄屬學務，長峪最為閉塞，今歲猝得私立兩等、初等各小學且二十所，學生凡三四百名，則伯與仲之力也?！弊阋姰敃r蘄春勸學之力。

這類私塾在當時官辦縣學、鄉(xiāng)學寥寥無幾的情況下，起著巨大的作用。如劉公河的仰止軒、馬家河的盆山學舍、望天畈的書田館、洪祖二的蕓香閣等，或為進士、舉人執(zhí)教，或為辭官歸里之官吏設帳，以造就一批“高材生”而名聞遐邇。此外還有大批供寒族子女入學的犁耙館，曾任太平天國王府掌書的陳仰瞻潛歸故里后就于株林河豹子山設犁耙館，以方便窮人家的孩子上學，陳主張男女有平等受教育的機會，他在《犁耙館賦》中大膽提出：“漫問是男是女，只要到館便教；何須擇日擇時，不拘哪天上學?！?/p>

平民教育 遍及城鄉(xiāng)

值得注意的，在蘄春的教育史上，平民教育同樣出色。早在光緒三十年，當?shù)鼐陀兴淖种v社，主要對未入學的成年人進行社會、倫理、自然、歷史等教育，所用課本多為淺顯的四言韻文，如宋胡寅的《敘古千文》，清何桂珍的《訓蒙千字文》等。光緒三十四年，蘄州城設宣講所3所，房屋均由城內外廟宇修改，有專任宣講員1人，每次必宣講《圣諭廣訓》，勸導民眾“敦孝弟以重人倫，篤宗族以昭雍穆，和鄉(xiāng)黨以息爭訟，重農桑以足衣食，尚節(jié)儉以息財用，隆學校以端士氣，黜異端以崇正學，講法律以儆愚頑，明禮讓以厚風俗?！?/p>

民國十九年以前，蘄春縣巡回講演所兼辦巡回文庫處，當時規(guī)定入民眾學校者為12—50歲以下的失學男女，設有識字、三民主義、常識、毛筆、珠算等課程。學員入學不收學費，所有書籍、文具均由學校供給，修業(yè)期限至少四個月，每周至少授課12小時。

至民國十六年，蘄春全縣有區(qū)農會10個、鄉(xiāng)農會137個，會員兩萬多人。許多農會、工會辦起了農民夜校、工人夜校、平民學校。株林河姚家灣鄉(xiāng)分黨部負責人陳震君辦起了農民補習夜校三個班（其中婦女識字班一個），并自編教材。

1951年秋，結合土地改革，蘄春各鄉(xiāng)、鎮(zhèn)成立了文教委員會，或冬學委員會，以鄉(xiāng)長為主任委員，采用典型引路、訴無文化苦等辦法，發(fā)動農民入學，并且迅速掀起學習高潮。當時全縣冬學民校有2219班，學員104667人，教師3772人，其中從農民選聘的教師有2722人。教學雙方共同制定公約，建立教學制度，入夜，男女成群結隊，跋山涉水，打著燈籠火把上學，一時出現(xiàn)“座座灣村燈光亮，處處夜校讀書勤”的新氣象。

蘄春人文鼎盛，也與當?shù)卣匾暯逃嘘P，民國時的縣長辜仁發(fā)就非常重視教育，一上任便大辦學校，并在蘄春實行早期的“義務教育”。民國二十一年，辜仁發(fā)兼蘄春縣長期間，曾努力推進平民教育，發(fā)展民眾學校，親自主編《農民識字課本》，其中一篇《養(yǎng)雞好》的課文至今還在流傳：雞生蛋，雞生蛋，生得蛋來有錢賺；一年一雞生一百，百雞一年生一萬。民國三十年，調任中共蘄太英邊區(qū)縣委書記的鐘子恕在蘄春桐山沖辦起了農民夜校。因當時打游擊，流動性大，鐘走到哪里就在哪里組織農民識字，人們稱為“流動夜?！薄?/p>

蘄春教育雖然興旺，但其實歷朝用于蘄春的教育資金并不多，蘄春的教育經費一度來源于學田學款。據(jù)宣統(tǒng)《湖北通志》記載，光緒卅一年（1905年），蘄州州學田田課達2625石8斗3升4合6勺，存放成本錢11081串8文，由蘄春五鄉(xiāng)（安平、永福、青山、崇居、大同）分管，作為文生武生科舉費、舉人會試公車費、文童州試試卷費、歲科兩試撥入府學文、武新生束脩費等。此外，還有遍布城鄉(xiāng)的義塾（花學、義學、義莊）學田學款，就連外國傳教士辦學，也仿效置辦學田作為基金。

據(jù)學者統(tǒng)計，蘄春學田學款來源大體有四種。一、樂捐：如嘉慶廿一年（1816年），張廷贊捐銀一萬兩，修繕州學；還在家鄉(xiāng)捐巨款興學，因而家道中落。二、斷捐：乾隆、嘉慶、道光年間，因田地爭訟斷捐歸書院的田課51石8斗，地課29石5斗。三、勸捐：光緒二年（1876年）至六年，蘄州人、安徽候補道陳烺暨闔州耆宿倡捐良田，知州封蔚礽向紳民圈捐得制錢23800余串，購置田課1865石，余8200串498文，存放生息。四、稅契附加：同治十年（1871年），知州呂憲瑞首創(chuàng)在稅契銀錢項下每兩或每串酌捐錢5文助學費，開了稅收中附加教育捐的先例。

興學堂后，蘄春教育經費來源除學田學款外，還有獎勵捐款興學、庚子賠款捐改為學堂教育捐、征收學費（女子學堂和師范學堂免征）等。宣統(tǒng)元年（1909年），蘄州學堂歲入為17872銀元，歲出為17659銀元，結余213銀元，這在中國教育史上也是罕見的。

學成而歸 功在桑梓

解放后至今，蘄春始終重視教育的發(fā)展和人才的培養(yǎng)，直到二三十年前，家庭不濟的蘄州人賣了房子供孩子讀書的案例依然比比皆是。

在蘄春赤東鎮(zhèn)范鋪村，60多歲的村民童德年一家就出了兩個博士、三個教授?！霸谖覀兇?，不怕你沒權，也不怕你沒錢，就怕家里沒有讀書人。”至今，這個小村莊走出了80多名教授級人物，其中僅在美國新澤西和舊金山兩地大學當教授的就有 11人（其中新澤西大學有8人），現(xiàn)任上海某研究所所長的博士后童光志“一人就頭頂仨教授銜”。

如今，那些書聲朗朗的歲月早已過去，只是，比起離開故鄉(xiāng)外出求學，或許心存一顆回報故鄉(xiāng)的心同樣重要。

近年來，在蘄春縣政府引導下，外出游子陸續(xù)返鄉(xiāng)做貢獻。其中就有曾被譽為“華爾街神童”的信中利投資有限公司董事長汪潮涌。在汪的母校蘄春一中，他和李敬一等10位蘄春籍名人的大幅照片被掛在校園內，以勉勵學生。

作為中國排名第25位的風險投資商，蘄春學子汪潮涌的回歸使蘄春成為黃岡市的投資熱土之一。1979年，年僅15歲的汪潮涌從蘄春縣一個貧寒之家，以全縣第三名的成績考入華中工學院（現(xiàn)華中科技大學），4年后成為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首批MBA班最年輕的學員。1985年，汪潮涌揣著30美元到美國求學，畢業(yè)后進入華爾街工作，后被摩根斯坦利派往北京做首席代表。1999年，汪潮涌注冊成立北京信中利投資公司。

2006年底，蘄春縣領導向汪潮涌發(fā)出邀請，希望他回鄉(xiāng)創(chuàng)辦實業(yè)。2007年9月24日，汪潮涌在黃岡注冊成立實業(yè)公司，并宣布8年內投資35億元，在蘄春實施李時珍國際健康文化旅游項目?！皬慕洕嵌瓤紤]，他在蘄春的投資收益預期可能不如上海、北京等地，但他還是義無反顧地回到了家鄉(xiāng)?！蓖舫庇康母笔贮S家穩(wěn)說。

除了汪潮涌，蘄春學子駱清銘也開始嘗試新的方式回饋家鄉(xiāng)。2012年，身為華中科技大學副校長的駱清銘與蘄春縣簽署《縣?？蚣芎献鲄f(xié)議》，擬定在人才培養(yǎng)、技術服務、項目申報、成果轉化等多個方面進行合作，助推蘄春地方產業(yè)轉型升級。

如今，蘄春縣委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正準備利用蘄春悠久的歷史，重新營造文化氛圍。在蘄春縣宣傳部余立鵬的電腦上，記者見到了一份詳細的規(guī)劃。盡管很多人抱著打造教授名人館或李時珍故居等開拓旅游市場的初衷，倘若宣揚“博士街”里走出的博士、教授們勤學苦讀的精神，因此引導后人了解故鄉(xiāng)歷史上弘文重教的輝煌，并懂得報答故鄉(xiāng)，或許也是一種收獲。

在本文刊發(fā)前， 2013年高考結束，蘄春全縣7000多名考生中有395人考上一本線，比往年多50人，在黃岡名列前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