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大學教師身份的迷失與復歸

牛海彬　白媛媛

[摘要]受我國政治、經(jīng)濟制度和意識形態(tài)等多種因素的影響，大學教師在身份上出現(xiàn)淪為“政治人”“經(jīng)濟人”“專業(yè)人”等異化和迷失現(xiàn)象。呼喚大學教師“知識人”身份的理性復歸，對大學教師提升人文素養(yǎng)，形成獨立人格，恪守大學精神意義深遠。

[關鍵詞]大學教師 身份 大學精神 知識人

[作者簡介]牛海彬（1976- ），男，遼寧朝陽人，鞍山師范學院教育科學與技術學院，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為教育基本理論、教育哲學、教師教育；白媛媛（1980- ），女，遼寧錦州人，鞍山師范學院教育科學與技術學院，講師，碩士，研究方向為中外教育史。（遼寧 鞍山 114007）

[中圖分類號]G64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3985（2013）11-0066-03

一、教師身份釋義

漢語“身份”一詞有“身體”“自己、本身”等意。“身份”對應的英文為“Identity”和“Status”?！癐dentity”有同一性、一致以及身份、本身之意?！癝tatus ”則有身份、地位和情形、狀況之意。不同的學科領域?qū)ι矸菀辉~的理解不盡相同。

社會學上的身份一詞傾向于使用Status之意。例如，韋伯（Max.Weber）在界定身份的內(nèi)涵時側重于考慮“生活方式”和“社會聲譽”，認為是“在社會聲望方面可以有效地得到的肯定或否定的特權，這種身份建立在一定的生活方式、一定的教育過程以及因出身或職業(yè)而獲得的聲望之上”。也有研究者認為，身份是由一組社會事實和社會事件構成的，比如父母是誰、教育程度如何、出生時間與地點、從事何種職業(yè)、婚否等。從社會學視域來看，最初的身份概念是傳統(tǒng)的、有階級性的，具有等級、地位、特權等含義。隨著時代進步和社會發(fā)展，上述身份關系在很大程度上已被對等的現(xiàn)代契約關系所替代，其核心內(nèi)容包括特定的權利、義務、責任、忠誠對象、認同規(guī)則以及權利、責任的合法化理由等。

哲學以及心理學等學科中的身份一詞則傾向于使用“Identity”之意。有研究者認為，身份是個體標示自身的“標志”，或者說是某種自我認同的同一性和這種同一性得以標示的獨特標記。也有研究者把身份理解為個體與其所生存的文化環(huán)境之間的聯(lián)系?？傊矸菥褪侨藗儗ψ约菏钦l，以及什么對自身有意義的理解與認同。所謂身份認同，就是人們對自身歸屬的主動尋求，是在對自己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考量下，在與外界的互動作用下，對自己的生存狀態(tài)、生存意義的持續(xù)、主動建構的過程。

綜上所述，筆者歸納出大學教師“身份”的兩種內(nèi)涵：一是指社會身份系統(tǒng)中大學教師的身份，亦指教師這一職業(yè)的“生活方式”及其在社會系統(tǒng)中的“聲譽”和位置；二是指大學教師在大學組織及其文化中的身份，是個體對自身的生存狀態(tài)和價值意義的理解和認同。大學中有一套復雜的社會身份系統(tǒng)，教師在大學中也有著多重的復雜身份。然而，受多種因素的影響，大學教師在身份上出現(xiàn)異化和迷失現(xiàn)象，深刻地影響了其自身的職業(yè)生活和個體發(fā)展。

二、當代大學教師身份迷失、異化的表征

（一）大學教師淪為“政治人”

陳寅恪曾說：“站在國家的立場，就像戰(zhàn)爭的意義太大，不能完全交由軍人們決定一樣，高等教育乃至大學也相當重要，不能完全由大學教授們決定。”①在我國，意識形態(tài)化的大學教育及其教師存在廣泛的唯官是尊、唯官是榮的思想，大學行政化色彩和官方情結濃重。當前，“學而優(yōu)則仕”的現(xiàn)象在我國大學中十分普遍，有一定成就的教師大多希望獲得相應的行政職務來體現(xiàn)其價值。很多大學教師在有機會從政做官之后，有意無意地忽視甚至放棄了學術研究，偏離了大學教師研究學術的天然使命，甚至有一些學者追求的目標就是“封官”和“定級”。同時，大學教師的政治立場和學術立場經(jīng)?；鞛橐惑w，他們往往把政治立場的一致性無意識地用在學術研究之上，成為官方（或者政府）無條件的接受者或闡釋者。在政治上，大學教師與官方或政府保持一致無可厚非，但學術研究最重要的原則是百家爭鳴、各抒己見、自由交流。在高度行政化的環(huán)境下，大學教師受制于政治意識形態(tài)，喪失了知識分子的獨立人格和自由精神，自然很難對體制、世俗觀念等進行客觀評價。

（二）大學教師淪為“經(jīng)濟人”

在當前市場文化的浸潤和工具理性的滲透下，高等教育對社會需要和市場需求異常關注和重視，社會和市場需求成為衡量大學“辦學質(zhì)量”和“教育服務”的標準。于是，大學開始像商業(yè)組織一樣運轉(zhuǎn)，知識的傳遞和創(chuàng)生不再重要，能否生產(chǎn)出符合市場需求的“貨物和商品”則是大學考慮的首要問題?！按髮W教師的學術成果不再由‘有效性標準來衡量，而由‘是否能出售等功利標準來衡量?！雹谥R的象征性價值、文化價值以及道德提升力量逐漸被淡化，大學教師的職業(yè)信念也開始動搖。很多大學教師走出象牙塔的束縛而融入各種社會經(jīng)濟事務中，從而獲得大學里不可能獲得的高額經(jīng)濟報酬和其他方面的社會認可。這種外部認可的不斷強化導致大學教師對經(jīng)濟產(chǎn)出等事務比對學術研究和發(fā)展更感興趣。然而，過多地參與社會事務和經(jīng)濟行為，無疑會遮蔽大學教師的學術視野，解構大學教師的職業(yè)理想、獨立人格以及批判精神。究其原因，主要在于高等教育的“市場化”趨勢和功利化取向?！笆袌鋈∠颉笔沟猛獠可鐣恼J可和市場競爭成為主導大學生存的基本法則，大學學術發(fā)展的規(guī)律不復存在，學術風氣越來越浮躁，必然造成大學教師的精神缺失。著名美國學者布魯貝克（Brewbacker）曾說過：“所有現(xiàn)代社會，無論其政治、經(jīng)濟或宗教制度如何，都需要建立一個傳遞、分析、批判知識，并探索新的學問領域的機構。換言之，凡是需要理性分析、學術關注的地方，那里就會有大學和大學教師?！雹?/p>

（三）大學教師淪為“專業(yè)人”

當前，我國的大學教師存在過分強調(diào)專業(yè)化而遮蔽社會公共責任，過于強調(diào)教育教學過程中的忠實取向而喪失批判和反思精神，過于強調(diào)工具理性和技能技巧而失落人文情懷的不良傾向。高等教育強調(diào)大學教師專業(yè)發(fā)展的模式化、制度化以及規(guī)范化，使得大學教師成為徹底的順從主義者，成為當下社會公共生活的“局外人”乃至“旁觀者”，造成大學教師公共話語表達權利的失卻。這主要表現(xiàn)為對國家各級各類教材的遵從，對書本知識的崇拜，對課程安排的絕對服從，教育教學中教師缺乏批判的態(tài)度與和反思質(zhì)疑的精神，日益成為社會支配階層的附庸，淪為一些研究者所謂的維護錯誤觀念的“文化保安”、灌輸意識形態(tài)的“傳聲筒”，甚至異化成一個“反教育者”?！爸R分子帶著對權威的無條件順從構成了大學教師的集體無意識，它導致大學教師在權威和所謂專家面前俯首稱臣，不敢進行深刻地反思與理性地批判，進而導致了大學教師權威及其理論的實踐乏力。”由于過度追求教學過程的標準化、規(guī)范化、程序化以及精確化，無論是大學教師還是學生，在教育中都已經(jīng)被不同程度地“物化”。大學教師不再享有批判的權利和意識，其社會身份也日漸邊緣化，不得不“兩耳不聞窗外事”，成為社會的“無語者”和“旁觀者”。在大學教師專業(yè)化發(fā)展的視域下，注重教學技能和技巧的提高本無可厚非，但是，在這種過度技能化和工藝化的功利觀念下，我們只能看到“產(chǎn)品”而看不到“個人”，從而導致大學教師的人文情懷和精神引領職能慢慢失落。

毫無疑問，異化的大學教師無法成為社會理想的代言人和精神家園的守望者，要改變這種現(xiàn)狀，唯一的出路就是堅守普世的大學精神（即自由、獨立、批判精神），復歸大學教師的合理身份。

三、堅守普世的大學精神

大學是理性、嚴謹?shù)膶W術機構，同時也是社會的精神寓所。在當前多元、復雜的社會和經(jīng)濟條件下，大學的自由、獨立以及批判精神無疑是人類社會發(fā)展的鮮明路標和思想旗幟。

（一）自由精神

大學是追求真理的地方，是萌發(fā)思想的溫床，是培養(yǎng)“成人”的地方。自由精神是現(xiàn)代大學的基本精神，沒有自由的大學根本談不上精神。蔡元培在1917年就任北大校長的演講中就曾開宗明義地指出大學是“研究高深學問之場所”，他治理北京大學的核心理念就是“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美國大學很早就確立了“學術自由，學術自治，學術中立”的“三A原則”，目的就是盡可能地防止政治或其他因素干預大學，從而實現(xiàn)大學的獨立自治和學術自由。筆者認為，如果大學場域中自由基礎不復存在的話，大學精神的塑造根本無從談起。大學的職責與使命就是追求真理、探究學術、培養(yǎng)“成人”，而要完成這一職責和使命，必然需要自由的精神與環(huán)境。大學追求真理必然要求思想自由，探究學術必然需要學術自由。自由是人之天性，只有在自由和寬松的環(huán)境中，才能培養(yǎng)出具有自由天性和完滿個性的“成人”。長期以來，自由都是大學所追求的生存方式和組織原則。歷史上眾多知識分子捍衛(wèi)獨立人格的自由精神，正是我國大學教師自由精神的最高追求。

（二）獨立精神

只有獨立的大學，才能建設獨立的大學文化，才能培養(yǎng)個體獨立的人格。首先，大學的獨立精神是由其獨特使命決定的。大學具有探求科學、培養(yǎng)人之個性與德性的雙重使命，無論是學術研究，還是學生獨立人格的培養(yǎng)，都必須盡可能地排除外界勢力的侵入和干擾而獨立進行。其次，大學的獨立精神是由其自身的運作規(guī)律決定的。在社會系統(tǒng)組織中，大學是獨立的主體，獨立是大學得以存在的根本保障。學術邏輯是大學的內(nèi)在邏輯之一，學術邏輯生長的土壤就是大學必須獨立。當然，大學獨立并不是倡導大學走向自我封閉，而是要大學盡量去除政治或行政方面的依賴或干擾，保持獨立的辦法理念和人才培養(yǎng)模式等。大學教師只有秉持良心，忠于自己的思考，獨立地作出判斷，既不盲從，也不故意標新立異，才能實現(xiàn)大學教師“志業(yè)”的理想和目標。

（三）批判精神

著名法國社會學家布迪厄（Pierre.Bourdieu）曾說：“民主社會必須鼓勵批判精神，包括自我批判。對于民主而言，批判精神是不可或缺的?！雹茉诔缟忻裰鞯拇髮W中，批判精神也是不可或缺的。正如美國教育家赫欽斯（R.M.Hutchins）所說，如果在一所大學里沒有異見或反對的聲音，或者大學本身默默無聞，隱沒于社會環(huán)境之中，那么這所大學是沒有盡到其職責的。從西方大學發(fā)展史來看，批判精神貫穿大學產(chǎn)生和發(fā)展的全部歷程。大學以理性主義與理想主義為基石，進而不斷反思現(xiàn)狀并實現(xiàn)自我超越，成為審視人類社會和個體生命的眼睛。大學的超越性正是通過培養(yǎng)具有理性和批判精神的人來實現(xiàn)的，可以說，批判精神是大學自由精神和獨立精神的自然衍生物。大學教師之所以被稱為“社會的良知和代表者”，主要源于其理性的質(zhì)疑精神和勇敢的批判精神。因此，在知識分子的公共空間異常逼仄的當下，大學的批判精神與大學教師的擔當意識是人類文明和進步的希望所在。

四、復歸“知識人”的合理身份

大學教師究竟應該扮演什么樣的角色，從不同的觀點和理論基礎出發(fā)，會得出不同的結論?；谥R論的視角，研究者認為大學教師應該不斷學習，提升專業(yè)素養(yǎng)，做一個終身學習者。從政治論出發(fā)，有人認為大學教師應該成為創(chuàng)新科技與文化的重要實現(xiàn)者和知識的生產(chǎn)者。從道德論視角看，有研究者認為大學教師作為“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應該成為社會道德的楷模。結合大學的精神特質(zhì)，筆者認為，大學教師必須以大學精神為引領，回歸其“知識分子”即“知識人”的合理身份。

大學教師的之所以為“知識人”，不僅在于其廣博的知識、高深的學術能力，更在于其內(nèi)在的人文關懷、獨立人格和批判精神。作為“知識人”的前提是擁有“一種擺脫眼前經(jīng)驗的能力，一種走出當前實際事務的欲望，一種獻身于超越專業(yè)或本職工作的整個價值的精神”⑤?！啊R人具備一種對社會核心價值的普遍關照，他們是尋求提供道德標準和維護價值意義的一般象征的人……‘知識人似乎是從來就對事物現(xiàn)狀與傳統(tǒng)不滿的人，他們依據(jù)真理對現(xiàn)實提出疑問并反對不合理的現(xiàn)實。‘知識人認為自己是“理性、正義、真理”的看護人，是社會道德標準的保護者?！雹蕖爸R人”身份要求大學教師，除了在教育上兢兢業(yè)業(yè)之外，還要對對社會、國家、人類懷有強烈的責任感和使命感，深切地關懷公共事物和利益并超越個人私利之上，能夠依循人類的基本價值原則進行獨立思考，敢于批判和反思丑惡現(xiàn)象，推動人類基本價值得以實現(xiàn)。作為“知識人”的大學教師，擔當著社會的道德規(guī)范、生活方式、價值模式的建構與闡釋的崇高使命，具有強烈的人文情懷和批判反思精神，以傳播普世價值觀念為社會的前進提供思想的“火種”。從某種意義上說，“知識人”既不是一種職業(yè)，也不從屬于某個階級，而是一種超越階級意識、闡釋終極價值、關懷社會大眾的“精神生命”。

“知識人”的精神寓所實際上就是大學，大學與“知識人”之間具有相當程度的“精神共契性”和“統(tǒng)一性”。大學與“知識人”之間，存在巨大的相互吸附力，“知識人”依托大學與社會保持著必要的張力并充分展現(xiàn)自身的精神特質(zhì)。大學濃厚的學術氣息、寬松的精神氛圍、獨特的制度環(huán)境為“知識人”身份的大學教師提供了庇護和家園。對于大學來說，“知識人”是大學的締造者以及大學生命力的體現(xiàn)者，同時也是大學精神的最高代表者。而對于“知識人”身份的大學教師而言，大學是其最適宜的生存和活動空間，是其庇護所和生存家園?！爸R人”與大學相互依存的關系，決定了大學教師的信仰與大學精神的內(nèi)在契合性和一致性。大學教師的“知識人”身份賦予了大學組織機構人格化的魅力，使大學展現(xiàn)出獨特的精神氣質(zhì)。離開了“知識人”及其意蘊，大學精神則無以存在和言表。

自由、獨立、批判精神大學的精神特質(zhì)，也是作為“知識人”的大學教師的精神依歸。大學教師只有擺脫“政治人”“經(jīng)濟人”“專業(yè)人”的牢籠，而復歸“知識人”的合理身份，才能契合自身發(fā)展、學校發(fā)展和社會發(fā)展。

[注釋]

①陳寅恪.金明館叢稿二篇[M].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1：246.

②（英）菲利普·G.阿特巴赫.失落的精神家園：發(fā)展中與中等收入國家大學教授職業(yè)透視[M].施曉光，譯.青島：中國海洋大學出版社，2006：118.

③（美）布魯貝克.高等教育哲學[M].鄭繼偉，譯.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1：13.

④（法）皮埃爾·布迪厄，哈克.自由交流[M].桂裕芳，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7：51.

⑤（美）劉易斯·科塞.理念人[M].郭方，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308.

⑥張汝倫.思考與批判[M].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9：5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