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曲
“真是傻大粗啊。從頭到尾就只聽見槍聲砰砰砰,根本不用動腦子?!彼麄兊贸隽送耆恢碌慕Y(jié)論,為此笑得很快活。走出放映廳,穿過長長的、幽暗的離場通道,沒坐商場的直達電梯,從九樓到一樓,一層一層往下轉(zhuǎn)。電梯和電梯之間,擺滿了各種物品。她翻過一只猩紅色手包的吊牌看了一眼,笑著問他,“你猜多少錢?”他說五十?她笑著讓他看,五百都不止!他則翻看了一件襯衫的吊牌,她說兩百?他哈哈笑著告訴她,差個零!他們幾乎迷上了這游戲。每次,價格都要比猜的高出很多。高出越多,他們就笑得越快活?!鞍パ剑@地方真是不能待了?!彼罂诖⒅半娞莺碗娞葜g,非要走上這么一段路,路邊非要擺上這些東西,還讓不讓人活?。俊彼χf,“所以才把樓修得這么高嘛,想不開了很方便。”
在他們不知道的時候,夜色降臨了。商業(yè)區(qū)被一團紅光籠罩著,各種閃亮的店招爭先恐后朝他們撲來。暑氣散去后,風吹在身上,比白天涼爽多了。他們拉著手走出大樓,穿過紅燈,穿過人群,踩著懸鈴木大團大團的影子,朝學校走去。
“你在那樓里待過嗎?”盧麗心指了指校園里聳立的三十多層的標志性大樓。
傅恒抬頭望了一眼,淡淡地嗯了一聲,“我導師的辦公室就在二十八樓,他不常到學校,就把辦公室鑰匙給了我,讓我到那兒去吹吹空調(diào)看看書?!?/p>
“你還有鑰匙么?”盧麗心拽了拽傅恒的袖子。
“沒有了。快畢業(yè)時,我把鑰匙給了師弟……你不會真想不開吧?”傅恒調(diào)侃道。他聽到盧麗心輕聲嘆了一口氣,松開了他的手。
前面是紅燈。他們站著等紅燈。不一時,數(shù)字開始閃了,傅恒盯著數(shù)字,默默地跟著數(shù):“十……九……八……”
傅恒眼角的余光掃到,盧麗心一直仰頭望著高樓。
“從那么高的地方看下來,上海應該挺漂亮的吧?”
“要不,我?guī)愕蕉畼亲??那有個咖啡館。你去過的……”
“不用了吧?挺貴的,進門坐下,至少也得幾十塊錢……”盧麗心挽了傅恒的手,微笑著,左側(cè)嘴角露出白玉米般的小小的齙牙。
他想起來,上次他這么提議時,她也是這么說的。
上次,已經(jīng)是兩年前了。
他們是異地戀。第一次見面,就約在學校的這棟樓前。他坐在草坪邊的椅子上,想象著她會以怎樣的方式出現(xiàn)。他看過她的照片,五官精致,嘴角微微上揚,有種不易接近的感覺。他心里是有點兒忐忑的。待她出現(xiàn)時,他吃了一驚。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個打扮成熟的女人拖著碩大的旅行箱,徑直朝他走來。就是她。她的模樣和照片上的似乎略有出入,但那種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是不變的?!坝心氵@樣接人的嗎?”她瞟了他一眼,有點兒不高興地說。他解嘲似的笑笑,感覺她更難接近了。
“天氣這么好,我想帶你到草地上坐坐……”他支吾著。
她沒再說話,兩手抱著,目光在四周逡巡,好一會兒,才挨著他坐下。他伸手攬住她的腰,她的腰硬邦邦的,她直直地望著前方。陽光耀眼,草地上有著綠色的火苗。慢慢地,她的身子軟了下去。她看他一眼,把頭靠在他肩上。
那時候,他以為,他們會一直那么待在一起的。她太符合他曾經(jīng)對戀人的想象了,樸素、勤奮、懂得生活的艱辛,更重要的,和他有著同樣的事業(yè)。他真后悔沒有早點兒遇見她,早點兒和她在一起。后來,她也對他說過類似的話,說之前的戀愛都不是戀愛,只有遇到他,才知道愛是怎樣的,這樣的愛是她多年的夢想。然而,后來一切都毀掉了。是他先毀了她的夢想,接著,他的夢想也毀了。他們仇人似的相互砍斫,終于,兩人都傷痕累累,走到窮途末路了。他知道,她也知道。
“怎么了?”她晃了晃他的手。
“這都嫌貴,還跑來看電影???”他回過神,朝她笑笑。
“那不同嘛!你不是說……”盧麗心笑了一下,不說了,身子朝傅恒靠了靠。
路過一家書店,已經(jīng)打烊了,落地玻璃窗上貼著幾張宣傳冊頁,宣傳的都是去年的舊書了。傅恒湊近玻璃窗,朝里張了張,“我還以為他們早關(guān)門大吉了?!?/p>
“回到學校附近,你會想起以前的事兒么?”盧麗心站在他身后問。
“還好……”傅恒頓了一下,瞅著窗玻璃里映出的盧麗心,路上的車亮著燈,從她細瘦的身體里穿過。“總要往前走,不能老想以前。”
傅恒怕熱,額頭滲出了汗水,盧麗心卻覺得夜正涼爽。走到他們?nèi)ミ^三四次的那家小飯店,已經(jīng)八點了。店里人不多。菜上來了,他們慢慢地吃著,很少說話。他們旁邊,幾個沒事做的店員圍坐在一張桌子邊。有個男店員帶來了三四歲的兒子。另外幾個女店員圍繞著小孩。“這是什么顏色?”一個女店員指著還沒啟封的七喜。小孩搖擺著身子,伸出手指碰了碰瓶子?!鞍咨?!”店員們都笑起來?!熬G色!”男店員糾正道。女店員又指了指頭頂?shù)臒艋\。燈籠里有一只亮著的白熾燈,映得燈籠通紅。大家都仰著頭看燈籠,小孩搖擺著,伸出手指了指那燈籠,篤定地答道:“白色!”店員們笑得更暢快了。有個女店員笑道:“你兒子真是一張‘白紙’,什么都是白色?!弊龈赣H的臉上有些掛不住,拉了拉小孩的手,佯嗔道:“傻呀你,怎么還是白色!記住了,這是紅色!”
盧麗心也仰著頭,盯著燈籠看,水紅的燈光映得她的臉紅紅的。
“這是什么顏色?”
“我又不是你兒子……”傅恒咕囔了一句。
“我就想要個兒子,一張白紙的兒子……”盧麗心淡淡一笑,低下頭繼續(xù)扒飯。
吃好了,盧麗心搶著埋單?!罢f好了,我請你的嘛?!备岛懵晕幜艘幌拢筒粻幜?,看著盧麗心掏出一百塊錢紙幣,遞給了服務員?!斑@家便宜多了,上次那家,一份豬蹄就六十多,我們這頓也不過六十多?!备岛愕α艘幌隆?/p>
到地鐵站去,還得走二十來分鐘。他們手拉著手,走得很慢。走了四五分鐘,繞到了學校的側(cè)門邊,傅恒略一遲疑,走了進去。盧麗心沒問一聲,也跟了進去。校門口的保安看也沒看他們一眼。
“如果我們探頭探腦的,肯定會被攔下,只要裝得若無其事,誰也不會來問什么?!备岛阏f著,指了指草坪上一座小型的雕塑——兩個抽象的涂成靛藍色的苗條女子拉著手仰望星空?!白x研的時候,好多次喝完酒,我和一班哥們常到這雕塑前坐坐。有一次,一個哥們兒過生日,趁著酒勁,還搭訕過一個韓國女孩兒?!?/p>
“你不也一樣?還記得三年前吧,你用那么笨的方法和我搭訕……”盧麗心笑著。
“是夠笨的……”傅恒自嘲地笑笑。
離開雕塑,拐上了一條小路,路邊有幾叢石榴樹,都開著花,有黃的,紅的,單瓣的,重瓣的。傅恒給盧麗心摘了一朵紅色重瓣的。
“啊,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石榴花?!北R麗心又驚又喜。
“我老家后院就有一棵將近三層樓高的石榴樹。南方熱得快,石榴樹春天就開花。整個春天,我和弟弟常在樹下?lián)焓窕ㄍ?,感覺石榴花像小小的炮仗……”
“有那么高的石榴樹?”盧麗心拉開挎包的拉鏈,把兩朵石榴花放進包里?!靶r候,我爸種了一棵石榴樹,是種在花盆里的,一到冬天,就得搬進屋。一年能結(jié)十多個石榴,我們就很高興了?!?/p>
傅恒帶著盧麗心拐來拐去,拐進了一個小小的園子,園子里有個小小的湖,湖邊有個小小的涼亭。通往涼亭的路完全被兩側(cè)的石榴樹枝遮沒了。他們擋開樹枝,走到了涼亭中。水汽撲面而來。傅恒面朝著水,在暗紅色的木椅上坐下。盧麗心在他右邊坐下,他往左邊挪了挪,她也往左邊挪了挪。
窄窄的湖面亮一塊兒暗一塊兒。暗的是樹影,湖邊圍了一圈矮矮的云南黃馨,草地上還有柳樹、香樟。樹影使得湖水緘默、深沉,仿佛藏著什么秘密。在秘密表層,點綴著一片片塑料般的荷葉??偸侨迤墼谝黄穑梢娛切路N的,還沒生發(fā)開。傅恒不記得讀書時這湖里有荷花,但他莫名地撒了謊:“這兒漂亮吧?你想象一下,過上一陣子,荷花開了,晚上坐這兒乘涼多好。”
“我都沒怎么見過荷葉,我是個小北方……”盧麗心眼睛亮亮的,微笑著。
傅恒笑了一下,“小北方”是傅恒給盧麗心起的綽號?!拔依霞夷莾汉苫ň投嗔?,村子外面有大片荷花田……”他還想說點什么,又覺得說了也沒什么意思。
“我上初中了才在公園里見過荷花……”盧麗心嘆息。
有東西接連從湖面掠過,如同兩只黑眼睛,迅疾得來不及朝湖面投下目光。
“蝙蝠!”傅恒喊。
“??!看見了……”盧麗心輕喊。她和傅恒說過,她從未見過蝙蝠?!翱伤裁礃影。床磺?。它會咬人嗎?”
“不會啊,我小時候有一次牙疼,睡在麥堆邊,發(fā)現(xiàn)了一個黑黑的老鼠一樣的小東西,和它玩兒了老半天,牙疼都忘了。后來,它忽地飛了,才知道是蝙蝠?!?/p>
“你還敢和它玩?!”
“就軟軟的毛茸茸的,沒什么?!彼睦锷鲆唤z煩惡的情緒。沒什么意思。
對面湖邊,一大排云南黃馨宛如一個個蓬松的大腦袋,中間有個空隙正對著他們,路燈的光剛好打在那兒,愈發(fā)襯得兩側(cè)的云南黃馨黑黢黢的。一只花貓走過來,臥在空隙處,過了一會兒,又來了一只花貓,嗅了嗅先前那只花貓,然后,并排臥在一起。
“聽起來挺有趣,但我還是害怕……小動物我最喜歡貓,小時候養(yǎng)得最多的也是貓?!?/p>
“是么?小時候,我養(yǎng)得最多的是兔子。”
剎那,一只碩大的灰兔大睜著被怒火燒紅的眼睛,從遙遠的記憶中飛奔至傅恒眼前。
“你都沒怎么跟我說過你小時候的事兒?!彼龂@了口氣。
“你也沒跟我說過?!?/p>
“現(xiàn)在說還來得及嗎?我以為你不會想聽……”
“那你想聽我說嗎?”他盯著她的臉。她的臉即便隱藏在夜色里,也仍然是熟悉的。一瞬間,他仿佛到了許久以后。許久以后,他將會不斷回想起這張臉。太陽下的、月色里的、燈光下的、夜色里的這張臉。每一次回想,都會讓他心疼和惋惜。
“我以為你不會想聽我說,所以我從沒說過?!?/p>
“你總是想當然……”他感覺到自己的語氣生硬了,找補說,“那你現(xiàn)在跟我說說?!?/p>
她在黑暗中點了點頭,抿了嘴唇一下,又抿了嘴唇一下。
女 聲
一
“我是貓……我是說,我養(yǎng)得最多的是貓?!北R麗心笑了一下——傅恒曾說,她笑起來像貓。和傅恒在一起,她似乎總在微笑,而他,總是沉默寡言。
“小學三年級時,我養(yǎng)了第一只貓,黑色的。你都不知道那只貓有多乖。每天下午,它都會蹲在院門邊的墻頭上。我放學回來了,剛走進我家那條巷子,它立馬就看見了,沖我喵喵地叫著。我進了院門,它嗖地跳下來,圍著我轉(zhuǎn)上兩圈,好像要確認我是不是好好的。然后,它又嗖的一聲,跳回墻頭去蹲著。等我爸回來了,它再跳下來,等我媽回來了,它再跳下來……要一直等到我們?nèi)叶蓟貋砹耍呕氐轿堇?。?/p>
黃黃的燈光打在盧麗心臉上,像是鍍了一層釉。她盯著湖對面的貓看,貓蹲在那兒,扭頭瞅著她。
“我媽不大喜歡貓,嫌臟。這只貓好像知道我媽的心思,很少走到人身邊。我媽對它也就不那么反感了。這樣大概過了兩年多。有一天,我們一家人在院子里的梨樹下納涼,它從大門外進來,走到我們跟前的太陽底下,站住不動了,盯著我們看,腦袋扭過來扭過去的。我們一家子正聊天。那天我們聊什么來著?我們難得聊那么開心。哦,是我爸提了副廠長,一上任就為五金廠談成了一宗大生意。我媽破天荒地買了兩個很大的西瓜,貓盯著我們時,我們每個人手里都有一塊西瓜。我弟還摳了一小塊西瓜扔給它——如果在平時,我爸媽看他這么浪費,肯定會罵的,但那天沒有。他們都笑著,看著貓,似乎很期待它吃掉弟弟扔給它的西瓜。但它沒吃。只是喵喵地叫了兩聲。我媽皺著眉說,這貓到哪兒去了?弄了這么一身煤灰。似乎怕我媽責備,它垂下頭,轉(zhuǎn)身慢慢往院墻下走。我們沒再注意它,繼續(xù)聽我爸講他對以后生活的暢想。我爸話不多,可那天他說了很多,說要把廠子辦得怎樣怎樣,說我們家的院子以后要怎樣修整一下,我們都很高興地聽著,仿佛他講的那些事,都已經(jīng)發(fā)生了。不知什么時候,那只貓就不見了。大半天,都沒見到它。我有些擔心。外面有些小孩三天兩頭欺負小貓小狗,我就到外面去找,沒找到?;氐郊襾?,才走到我的屋邊,就看到了它。
“站在窗前,落日的光從身后照進屋里,我的影子恰好投在對面的床上,床底下靠外面的地方,有一條暗影和我的影子重疊在了一起。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正是黑貓。它的身上只剩下一絲絲暖氣了。它一定是知道自己快死了,才那么走到我們跟前看我們一眼。可惜我們誰也沒察覺出異樣。”
“貓有靈性的,”傅恒說。似乎想說什么,又找不到可說的。
“我想知道它是怎么死的,它還不老啊,不可能是自然死。我一邊哭著,一邊翻動著它的身體。好久,才在它肚皮的毛叢里發(fā)現(xiàn)了三個紫紅的血點。摸了摸,每一個血點都有什么東西梗在里面。你知道那是什么嗎?”
“什么?”傅恒攬著盧麗心的肩。
“每一個血點里面,都有一根鋼針!”盧麗心哽咽著。
“???!”傅恒倒抽了一口冷氣。
“我找來鑷子,才把三根針抽了出來。是用來納鞋底的、大號的那種針。不可能是大人干的,一定是小孩子干的。是誰干的呢?到現(xiàn)在我都不知道。但我知道,肯定是鄰居的小孩干的。他們一定是知道我爸當上副廠長了,心里不舒服,才使這樣的陰招。我媽到門口罵了兩句,有兩個女人過來安慰了幾句,可誰知道她們背地里會不會在笑?沒準兒就是她們讓自己的小孩干的。那陣子,每次從家門前的小巷走過,我就感覺芒刺在背,好像隨時會有人往我身上戳幾根針?!?/p>
“這些人……我老家也這樣,我考上大學那年,就有人心里不自在?!?/p>
“我媽本來不喜歡貓的,她為了斗氣,就攛掇我再養(yǎng)一只。再養(yǎng)一只!我就不相信那些狼心狗肺的人還能得逞!她把話說得惡狠狠的。那年,我剛上初中。初中就在縣城里,離我家很近,我仍然每天吃住在家里。很快,我又養(yǎng)了一只貓,通體白色,只尾巴尖兒有一小撮黑毛。是一個男同學送給我的——不是男朋友啊,你別想歪了。他在路邊撿的,拿到學校玩兒,我見了很喜歡,他就給我了。第一只貓死后,我其實不大敢再養(yǎng)貓了,心里有了陰影,生怕再養(yǎng)一只又給人弄死??晌抑?,如果我和他要那只貓,它也是死路一條。有一次,我見到那男生抓到一只鳥,你知道他們干了什么?他們把鳥腳從膝蓋處割下,抽動腳里的筋,看腳是怎么動的……一想到類似的遭遇也可能落到小貓身上,我怎么受得了?
“我把貓抱回家那天,真是高興極了,我想我媽也會很高興吧,一進門就喊她,讓她看貓??烧娌粶惽?,那天,剛好我爸媽為了什么事吵架,地上散落著碎瓷片。我聽見我媽喊了一聲:廠里的事重要還是家里的事重要?!我抱著小貓興沖沖地跑進屋,差點兒劃傷了腳。他們看見我,都眼瞪眼,誰也不說話了。我媽打量著我,看得我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很突然地,我媽指著我罵開了,什么成天吃飯不做事啊,就會發(fā)瘋啊,不好好讀書啊,這個家要完蛋了啊。真是劈頭蓋臉,我根本來不及反應,就被罵得呆住了。小貓很瘦弱,似乎知道周圍的情形對它不利,簌簌簌抖成一團,使勁兒往我懷里鉆。后來,我聽到什么東西砸在地上,哐啷啷響了一聲,小貓陡然聳起身子,跳到了地上,崴了腳,尖叫著,一拐一拐地往門外跑。不過,那時候它還很小,連院門都沒跑出去?!?/p>
盧麗心兩手撐在膝蓋上,咧開嘴無聲地笑:“雖然開局不利,我媽畢竟沒怎么干涉我。小貓一天天大了,越來越漂亮,長成了個雪白的繡球。它是我養(yǎng)過的貓里面最機靈的,我寫作業(yè)時,它會跳到桌上,眼睛亮亮地盯著在紙上滑動的筆尖,偶爾還會快速地伸出前爪碰一下筆尖,又抬頭瞅瞅我;我去學校,它會一路把我送到巷子口;我到樹下乘涼,它會爬到樹上,趴在我頭頂?shù)臉渲ι?,看那樣子,恨不得變成片樹葉給我擋太陽?!?/p>
盧麗心目光落在湖對面的兩只貓身上,嘴角微微上揚。
“養(yǎng)了幾年呢,這只?”
“三年吧……”盧麗心的笑容轉(zhuǎn)瞬即逝。
“養(yǎng)了一年,我家就搬家了。我這輩子啊,可能都忘不掉那天了。再有兩天就中秋節(jié)了,天一直陰著??h城里很多人家開始上街買這買那,準備過節(jié)了。我家呢,完全沒什么過年的心思了。五金廠倒閉了,我爸剛當上廠長不到半年,就下崗了。下崗還是小事,麻煩的是,很多債主找上門來了。我爸對工作特別上心,為了把五金廠支撐下去,借了不少錢,相當一部分是問私人借的。雖說借錢的是五金廠,不是我爸,可人家不管啊,就認定了我爸這個廠長。逼得沒辦法,爸媽一合計,把院子賣了,到縣城南外的郊區(qū)買了一個小很多的院子,用倒騰出來的錢還了一部分債。為此,我媽和我爸大吵了一架,我爸不停地說,不是要用自己的錢為五金廠還債,只是暫時墊付一下。等以后五金廠賣了,就有錢了,到時候再連本帶利把墊的錢拿回來。再說,這也不是他一個人的決定,是廠里的決定,他是廠長,得為廠里做貢獻。我媽就是不同意,一個勁兒說,這院子她住了快二十年了,憑什么為了一個破五金廠搬家?做貢獻憑什么單單要她一家做貢獻?她無論如何想不通??上氩煌w想不通,我爸還是把院子賣了。搬家那天,五金廠好多工人都來幫忙,我媽搬了一把躺椅支在門口,舒舒服服地躺著,翹著腳,時而睜眼看看,時而閉了眼裝睡,不和任何人打招呼。我爸也不管她。我知道,她沒破口大罵,已經(jīng)不錯了。來幫忙的人,搬東西時也都默不作聲,一個個緊繃著臉。
“后來,不知道怎么起的頭,有人指責我爸不會管理,才導致五金廠倒閉。還有人說,我爸肯定私吞了五金廠的錢,所謂賣房還債,不過是做個樣子給大家看。有個人最好笑,看到了白貓,問我爸,家里怎么會養(yǎng)這么名貴的貓。聽到這些,我以為我媽會罵人的,可她仍舊那么躺在躺椅上,很得意地沖我爸喊了幾句:看看!看看!就再也不吱聲了。和我媽比起來,我爸實在是個溫和的人,那天,我第一次看見他發(fā)怒了。他責罵了說閑話的工人,聲音很大,話很難聽。工人們本來有不少站在他一邊,聽他那么罵,差不多都改了立場,矛頭一致對準了我爸。我爸一米八幾的個子,被一群比他矮的人圍在中央,人人面紅耳赤,唾沫星子亂飛,朝他指手畫腳。他越反抗,激起的憤怒越大。過不多久,我就看到,他兩手抱著頭蹲了下去。我真怕那些睜圓了眼睛的工人們會打他啊。我想走上去,有個女人拉住了我。我腦海里不禁浮現(xiàn)出了那些人對我爸拳打腳踢的情形。幸好,沒有。我爸做了一件事,讓他們徹底閉了嘴。他突然怒吼著,兩只手拍打著地,使勁兒拍打著。地是泥地,積了一層每天掃都掃不干凈的煤灰,煤灰被他拍擊得騰起來,罩住了每個人。人人伸手蒙住了口鼻,瞇縫了眼睛。我爸繼續(xù)拍打著,灰塵繼續(xù)騰起。一下一下地砰砰砰響。我?guī)缀蹩梢愿杏X到地在顫動。一圈人呆呆地瞅著我爸,沒人再說一句話。我爸兩只手的虎口都拍裂了,血和煤灰混雜在一起,黑糊糊地沾滿了兩只手。工人們沉默著,陸陸續(xù)續(xù)散了。我爸在地上又蹲了一會兒,站起身來,手一揮,對我和弟弟喊道:繼續(xù)搬!我媽不知道去哪兒了,院門口的躺椅空落落的。我們靠自己搬完了剩下的東西。到新院子布置好了,我才發(fā)現(xiàn),白貓不見了。
“天擦黑時,我媽出現(xiàn)在了新院子里。她神情淡然,默默地整理著滿院子雜亂的家具。我問她,有沒有看見白貓。她不回答我。我有種預感,她一定知道。被我問急了,她才說,她把白貓裝進蛇皮口袋,騎上單車帶到城北扔了。我們老家在城西,剛剛搬到了城南,和城北剛好是相反的方向。我媽竟然把白貓給扔那兒去了!我知道后,連吵架都來不及吵,慌忙騎上單車,直沖城北。我騎得太快了,聽得到風嗚嗚地擦著耳朵刮過去。忽然,快騎到一輛轎車旁邊時,看到車門打開了。我捏了剎車,但根本來不及。我直直地撞了上去。我腦子里竟然劃過一個念頭,完了,車門要被我撞壞了。”
盧麗心笑著,露出左邊嘴角小小的齙牙。
“那你沒撞壞吧?”傅恒表現(xiàn)出了必要的擔心。
“我被彈了出去。想不到車門會有那么大的彈性。自行車摔在了一邊,我軟癱在地上,動都動不了,氣都憋住了,眼前有黑漆漆的一團東西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我想,我是不是要死了啊。漸漸才有了意識,喘出了幾口氣,咳嗽著,流出了眼淚,感覺到右膝上掉了一大塊肉。周圍有人圍了上來,對著我指指點點的,有個花白頭發(fā)的中年女人彎下腰盯著我的臉,說我認識她啊,你不是老盧家的嗎?你躺著,我去喊你媽來。我一下子坐了起來,罵道:誰讓你喊我媽?誰讓你多管閑事!我站起來,摸了摸膝蓋,錐心地痛,我沒拉開褲腿看。我扶上單車,騎了就走。我看到司機站在車門邊,沖我喊:小姑娘,要不要帶你去醫(yī)院?我頭也不回,罵了一聲:去你媽!哎,真是便宜他了,也沒跟他要點醫(yī)藥費。后來,一整個冬天,我的膝蓋都是醬紫色的,我沒敢告訴家里人,就自己撐著,走路都竭力顯得正常。
“我找遍了城北的每一個角落,沒有白貓的影子。慢慢地,我把搜索范圍擴大了,縣城的每一個角落找了。好多荒僻的角落,平時我都不敢去的,那天都去了。垃圾堆、矮樹叢、水溝我全找遍了,就是沒有白貓的影子。天色越來越暗了,風嗚嗚地吹著,很多人家的燈亮了,我仍騎著車穿行在越來越空蕩的巷子里。聽得到院墻里的說笑聲。可我不能回家,我得找到白貓。直到夜里兩點,我把整個縣城細細搜羅了三四遍,一無所獲后,才不得不回家。你能想象嗎?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獨自騎著單車,在那么荒涼的北方小縣城里奔了大半夜!”
“我還真想象不出,北方的小縣城是怎樣的……北方,我就到過北京。上大學前,我連雪都沒見過?!备岛阍囍屪约合肓艘幌?,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個灰灰的影像,再一細想,那影像就散了。
“我們縣很干旱,草和樹都不多,主要產(chǎn)業(yè)是煤,小煤窯遍地開花,還有很多焦煤廠??諝饫镩L年累月地浮著煤灰。最夸張的時候,往地上吐口唾沫,就是一個黑色的小坑,張開嘴笑,就看到兩排黑牙。地上、墻上、樹上,都積著黑黑的煤灰,連云彩都給染黑了,黑乎乎的像是飛著大群大群的烏鴉。放眼望去,縣城就是一部五六十年代的黑白電影,舊得掉渣??h城里的日子也是。人的眼睛里沒有綠色,沒有任何鮮艷的顏色?!?/p>
“真有這么夸張?”傅恒努力按照她描述的想象著,“我們老家可不這樣,那兒一年四季都有綠色,天空始終藍得耀眼,黃昏里,常常有火燒云。我和我弟常常爬到后院的石榴樹上看火燒云?!?/p>
傅恒想,以后是不大可能到她老家去了,不管喜不喜歡北方。
“唉,”盧麗心嘆了一口氣,接著說:“我回到家里,家里人都睡了,沒人找我。他們一定覺得我的行為不可理喻吧,他們就要用更加不可理喻的方式對待我。我和衣躺在屬于自己的陌生的屋子里,蜷縮著身體,哭了??晌姨哿?,不知什么時候,就睡過去了。睡夢里,聽到噗通一聲,我急忙睜開眼睛,你猜我看見了什么?現(xiàn)在說起來,都覺得不可思議,我看見了白貓!剛剛是它從屋頂跳到窗臺上發(fā)出的那一聲。它怎么可能找過來呢?它從來沒到過新家,又隔著那么遠的路。我生怕是在做夢,急急奔過去,抱住了它。它被露水打濕了,抱在懷里,有一點暖熱,又有一點冰涼。我又哭了,這次是喜極而泣。我抱著白貓一直哭一直哭,忍都忍不住地哭。院子里靜悄悄的,透過積著煤灰的窗玻璃,看得到花盆里那棵石榴樹肅立在晨曦中,僅剩的幾片葉子血紅血紅的……”
淚水從盧麗心的臉頰滑落,傅恒裝作沒看見,伸手攬住她的腰,她順勢朝他懷里歪了歪,眼睛仍盯著湖對面的兩只花貓。它們一直躺在那兒,彼此注視著。
“白貓能回到我身邊,我特別珍惜,常常帶著它出去玩兒。我們?nèi)サ米疃嗟牡胤?,是荒廢了的五金廠。五金廠倒閉后,廠區(qū)一直說要出賣,但一直沒賣掉。一方面是工人們始終達不成一致的意見,一方面是買家出的價格偏低。廠區(qū)也就一直閑置著,我爸這個短命廠長,就一直守著廠區(qū)。
“我爸四處奔忙,做了許多事,沒掙到幾個錢不說,還弄壞了身體。有天吃完晚飯,我媽到鄰居家去了,我弟和同學出去了,家里只有我和我爸。我正收拾碗筷,我爸站在我身后,靜靜地看了好一會兒。我意識到他有什么話要說,且肯定不是什么好的。我就一直低著頭做事,不去看他。好一陣子,聽到他在喊我的名字,我應了一聲,仍低著頭,盯著兩只手。我知道他在努力想著怎么說,只聽他說:‘我昨天去醫(yī)院了,醫(yī)生告訴我,我得了點兒病?!肄D(zhuǎn)頭盯著他,他臉上干干地笑著,很害羞似的,說:‘也不是什么大病……’‘什么病?’我咬著嘴唇,胸口噎著一口氣?!I積水……醫(yī)生說,不嚴重的。’他一只手按著腰,咧著嘴,努力笑了笑。
“我爸沒把他得病的事兒告訴我媽,也沒告訴我弟。他一再叮囑我,千萬不能讓他們知道。我讓他到醫(yī)院去,他連說,忙過這一陣再說。為了省錢,他從醫(yī)院開了針水,拿回來自己打。這打針的任務,一下子落到了我頭上。當然不可能在家里,我爸就帶著我到了閑置的廠區(qū)。我爸的辦公室還保留著原樣。他經(jīng)常會去打掃一下,或許是要維持一種五金廠仍然正常運轉(zhuǎn)的假象吧。辦公室里很干凈,也很單調(diào),是印象里七八十年代的布置,白色石灰墻上貼著列寧和毛主席的半身像,靠墻擺放著一張磨得掉皮的咖啡色人造革沙發(fā);另一面墻邊,豎著幾只裝滿廢棄文件的鐵皮柜子,柜子邊是一張壓著玻璃的大寫字桌。玻璃下壓著的全是我爸和朋友們的照片,還有幾張是廠里發(fā)給他的獎狀。
“我爸歪坐在寫字桌后的椅子上。我握著注滿了藥水的注射器,心里七上八下的。我爸的感覺肯定也是一樣吧。第一次打針,我真想扔下注射器逃掉。那一刻,我爸喝醉了酒似的,臉通紅著。他又歪了歪身子,終于還是松開了褲帶,往下拉了拉褲子,露出了半個屁股。下午的陽光透過窗玻璃射進來,照得出他屁股上一個個粗大的雞皮疙瘩。他用指頭在上面按壓著,低聲說,就這兒,你大著膽子,我不怕疼。很奇怪,真的看到父親露出的身體后,我反倒不害羞了,心里有種很悲壯的感覺。我在父親身后蹲下,捏著針管,稍微猶豫了一下,擦著我爸的手指壓按的地方扎了下去??梢幌伦泳驮懔?,針頭彎了。我爸哎喲了一聲。我捏著針筒,腦袋里空蕩蕩的,盯著我爸屁股上慢慢沁出一大顆飽滿的血珠子。換了一個針頭,我不敢那么草率地扎下去了,我簡直不知道該怎么扎下去了。我爸的臉色恢復了正常,他一再說,沒事,不疼,你離得近一些再扎下去。我把針頭離得近近的,再次扎進去——可是,根本扎不進去。我爸其實很緊張,肌肉硬得像鐵一樣。我爸嘆了口氣,讓我再換上新的針頭。唉,我聲音顫抖著說,爸,算了吧,我不行的。我爸一只手捏著褲腰,抬起臉盯著我,看得出,他有些生氣。他說,那你讓我怎么辦?要讓我自己打嗎?我萬般無助地站著,手中的針管越來越沉重,眼里的淚水越積越多。我爸軟了聲音說,麗心,你幫幫爸爸,再試一次吧,剛才爸爸太緊張了,你扎針時,針管也不能離得太近,要不遠不近……我都不清楚,是怎么第三次蹲到我爸身后的,我捏著針管,盯著我爸的身體,再沒有一絲絲羞澀,只感到無奈,就像面對著一面無堅不摧的石墻。我大大喘了一口氣,稀里糊涂地,針頭扎了進去。我爸抖了一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好,他咬著牙說,把藥水推進去。我鎮(zhèn)靜著,緩緩地把藥水推了進去。時間真是漫長啊,陽光照得藥水明晃晃的,明晃晃的藥水一點點消失。注射完了,我裝作很老練地用酒精棉球按住針尖,拔出針頭。我爸再次舒了口氣,說,爸爸謝謝你了。那一刻,我再也沒能忍住淚水。
“那段日子,我??吹轿野忠恢皇职粗?,鎖著眉頭走來走去。家里人只知道他為工作著急,只有我知道,他又犯病了。一直持續(xù)了三四個月,我爸才告訴我,他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好長時間,我都懷疑他的病是不是真的好了,但那之后,我很少再看到他一只手按著腰,咧著嘴的樣子。他也沒再讓我?guī)退蜥?。不打針了,我仍舊經(jīng)常到工廠里去,每次都會帶著白貓。
“僅僅閑置了一年,廠區(qū)的很多空地就長滿了雜草,其中很大塊的地方,長滿了牽牛花。也不知道哪兒來的種子。夏天和秋天,廠區(qū)里到處在開花,紫色的、紅色的、白色的,都有。我?guī)Я税棕埖教庌D(zhuǎn)悠,白貓一進到牽?;▍怖铮瓦鬟鞯亟兄?,鉆來鉆去,抓蝴蝶啊追鳥啊,調(diào)皮得不行。我追著白貓跑,一邊跑一邊大笑。在北方,我從來沒見過那么多牽?;ǎ髞?,也再沒見過?!?/p>
“牽?;ㄒ膊皇鞘裁聪『钡幕?,南方到處是,不過像你說的那么多,野外也很少見?!备岛阆肫鹦r候也在一座山上見過大片的牽牛花,想說,不知為什么,又沒說。
二
“那段日子太快活了,簡直像是假的?!北R麗心嘆息一聲。
“怎么了?”傅恒把她抱得緊一些。
“五金廠附近原是五金廠工人的住宅區(qū),有人養(yǎng)了鴿子,鴿子常到廠區(qū)找吃的,有時候,白貓會追鴿子。你想,鴿子飛得多快啊,白貓哪里能追得上呢?我從沒見過白貓追上過??绅B(yǎng)鴿子的人并不這么想。有個周末,我和白貓又到廠區(qū)里玩兒,我跑累了,就到我爸的辦公室去。我在寫字桌上做作業(yè),困了,就躺沙發(fā)上睡一覺。那天,我躺了一會兒,睡著了,起來繼續(xù)做作業(yè),要回家了,才下樓找白貓。
“它總是在樓下玩兒的。那天我沒在樓下找到它,就往廠區(qū)大門走。有過那么兩三次,它會躲在路邊的牽?;▍怖?,在我經(jīng)過時,跳出來嚇我一跳。我一邊走,一邊往花叢暗處看,‘咪咪,咪咪’地叫著它,還跟它說,我看到你了,別躲了。突然,我就呆住了。那一刻,我真是呆住了。就在我正前方的路中央,有一小堆白石頭,被大太陽曬著,亮閃閃的,像是一小堆白色的火苗?;鹈珥敹?,冒出了一小撮黑煙。我喊了一聲,跑過去扒開了石頭。正是白貓。那冒出的黑煙,是它黑色的尾巴尖兒。太惡毒了!那些人弄死了白貓,還開這樣的玩笑。我一邊扒開石頭,一邊哭,一邊罵。四周闃寂無人,幾乎聽得到牽牛花在烈日下爬動的聲音。我罵了半天,一句回應都沒有。太陽落山時,我不得不把白貓埋在了牽牛花叢里。白貓死后,我再也沒到過五金廠,不久,聽我爸說,廠區(qū)被鴿子占領(lǐng)了,牽?;ㄈ~子上,到處是白色的鴿子糞。唉,你想都想不到,世上竟然有那樣歹毒的人?。 北R麗心竭力掩飾著哽咽。
“也不一定是養(yǎng)鴿子的人弄死的吧?”
“那你說,會是誰?!”盧麗心掙開傅恒的懷抱。
傅恒不言語,聽著她低低地抽噎,半晌才說:“人心難測……”
“誰說不是呢?”盧麗心坐直了,“后來,我又養(yǎng)了一只貓。本來,我是再不敢養(yǎng)了,不養(yǎng),也就不會有傷心。可我一見到那只貓,就喜歡得不得了。它是金色的、毛很長,很小很小,能放在手掌心。我在外婆家的鄰居家見到它,外婆家的鄰居說,一窩小貓的另外四只公的都有人要了,這只是母貓,沒人要。再沒人要,小貓就會被扔掉。那它還能有命嗎?我左思右想,還是把它抱回了家??上攵?,立即遭到了我媽的強烈反對。確實像她說的那樣,那年我都高二了,不能再分心了。可我死活不愿意把貓送回去。小貓肯定也不愿被送回去,趁著我們爭吵,它藏了起來,怎么喊它,它也不露頭。它太小了,連門檻都跨不出去,肯定就在屋里,我和我爸翻箱倒柜,把寫字桌挪開才發(fā)現(xiàn)了它。真是讓人大吃一驚啊,它竟然和一只比它還大的老鼠躺在一起!老鼠看到我們,動也不動,它也是動也不動……最終,小貓沒被送回去,而是跟著我爸到農(nóng)村去了。那時候,五金廠廠區(qū)終于賣出去了,賣得并不好。但我爸說,再不賣,估計連那點錢也賣不了了,買家都串通好了,會一致壓低價錢。我爸算是徹徹底底沒事可做了。他還不滿五十,渾身還有使不完的勁兒,當然不甘心閑在家里——也不可能閑在家里。整個家都得靠他支撐。我爸我媽千方百計找親戚朋友借了一些錢,到縣城附近的農(nóng)村租了幾十畝荒山坡,圈起來,養(yǎng)雞。
“上大學前,我去過養(yǎng)雞場兩次。第一次是開張那天。家里請了一些親朋好友和當?shù)氐念I(lǐng)導吃飯,就在養(yǎng)雞場的院子里擺了四五張桌子。小貓還認得我,躲在我那桌底下,低聲地叫喚著。我搛了雞肉,隨便啃兩口就扔給它。它不吃,只是不停地叫喚著,用小腦袋蹭我的鞋。我莫名地很傷心。吃飯時,有好幾個人上臺講話,當?shù)匾粋€副鄉(xiāng)長講的一句話我至今記得,他說,首先,我們要恭喜老盧的養(yǎng)雞場開張,給我們帶來了財路。其次,我們得聲明,老盧哪天把養(yǎng)雞場辦砸了,我們是不管的。說完了,嘎嘎地笑了兩聲。但他這笑說一點不好笑,開張的時候,誰愿意這么說笑呢?我看到我爸繃著臉,勉強笑了一下。那天放了好幾掛鞭炮,為了更熱鬧些吧,男人們還喝了不少酒。好多人不停地敬我爸酒,我爸也不停地敬別人酒。他平時是不喝酒的,常說喝酒容易誤事。那天卻是來者不拒,他敬別人酒,別人不喝他還不答應。到最后,不僅他醉了,他曾經(jīng)的幾個下屬也醉了。盡管如此,我總覺得,那天并不熱鬧。那地方太讓人心酸了,幾棵老榆樹歪歪斜斜地長著,草很少,都枯黃著,養(yǎng)雞場邊有幾間簡陋的紅磚房,我爸就住在里面。真想象不出,這樣的地方能做成什么事??晌野治覌屢恢眻猿种硾r似乎并沒我想象的那么糟糕,不多久就聽說,養(yǎng)雞場開始盈利了。一兩個星期,我爸會回家一趟,帶回錢,帶回雞肉和雞蛋。我家的飯桌上從來沒出現(xiàn)過那么多雞肉和雞蛋。家里有了笑聲,也有了一股揮之不去的雞屎味。我從家里剛回到學校時,總會擔心同學知道我家是開養(yǎng)雞場的,擔心他們聞出我身上的雞屎味兒。”
“有那么厲害?讓我聞聞……”傅恒笑著湊近盧麗心。
“現(xiàn)在哪里還可能有,”盧麗心笑著推開他,明亮的目光瞬即暗淡了,“可你不知道我那時候有多擔心……第二次到養(yǎng)雞場,是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天。我再次見到了那只貓。它完全變了,變得快認不出來了。渾身金色的毛閃亮著,有一層厚實的光澤,身子有這么長——”盧麗心兩手比劃著。傅恒估摸,那貓將近有一尺長。
“養(yǎng)雞場每天都有碎雞蛋,那只貓就專門吃碎雞蛋。我爸很寵它,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帶著它到雞圈去找碎雞蛋。我爸跟我說,他會一路和它說話,它一路靜悄悄地跟著,一旦它伸出前爪輕輕地抓撓我爸的腳后跟,肯定是附近有碎雞蛋了。從來沒錯過。吃完雞蛋,它會伸出舌頭,舔舔我爸的腳后跟。我想,如果沒有碎雞蛋,我爸也一定會敲碎幾個給它吃吧。原來,雞蛋是這么有營養(yǎng)的東西,竟把它養(yǎng)得那么大!”盧麗心又比劃了一下,兩只手又隔開了些。傅恒估摸著,那貓足足有一尺半長了。
“第二次去那天,太陽很好,天氣很暖和。養(yǎng)雞場的一部分雞是放養(yǎng)的,我在山坡上走過,好幾次看到樹枝上蹲著雞,不時還在草叢間看到一窩一窩白亮的雞蛋。一不小心,就會踩到一只正孵蛋的母雞,母雞夸張地咯咯叫著,撲棱著翅膀飛起,羽毛被太陽照著,真漂亮。我撿了不少雞蛋,裝滿了兩個衣兜,還不肯罷休,又在兩只手里各攥了兩個。走下山坡時,在一棵老榆樹下,我再次見到了那只貓。它斜躺著,兩條后腿并在一起。聽見我的腳步聲,它稍稍撐開眼皮,懶洋洋地覷一眼,又合上了。都沒叫一聲。它可能認不出我了。不過,我不介意。我就那么握著暖乎乎的雞蛋,站著,看著它,心里有種奇妙的滿足感。它原本那么小那么小,竟然能長到這么大?!北R麗心臉頰通紅,快速地說著,再次比劃了一下,兩只手隔得更開了。傅恒心里發(fā)笑,那貓有兩尺長了!如此頎長的貓,該成精怪了吧?
“后來……”盧麗心的情緒一瞬間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
“不會也被那些人弄死了吧?”
“那倒沒有……”盧麗心無限惆悵地說。
“我就說嘛,它好好地待在你爸的養(yǎng)雞場里,哪里還會出事?”
盧麗心茫茫然地望著對岸的兩只貓,搖了搖頭,兩只手往膝蓋上一攤,大大吐出一口氣,說:“我高考沒考好,進了離家百十來公里的師范大學——在我們省里都只算得上三流的一所大學。離家得近,但整整一學期,我沒回過一次家。我戀愛了,和一個省城來的小男生。哈哈……或許是家里管得太嚴了,我一離開他們,就想嘗一嘗自由自在的滋味兒。”
盧麗心咧開嘴笑著,露出左邊嘴角小小的齙牙。
“我只顧著談戀愛,成天昏頭昏腦的,什么都忘了,直到放寒假,才想起回家。家里一個人沒有,我放下行李后,問了鄰居,才知道爸媽都在養(yǎng)雞場。我決定去找他們。那是我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到養(yǎng)雞場。
“頭天剛下過雪。站在晃晃蕩蕩、擠擠挨挨、臭烘烘的公交車上,我冷得渾身直發(fā)抖。透過骯臟的車窗玻璃望出去,熟悉的小縣城恍若蓋了一張粗糙破舊的白布,沒蓋住的地方露出了濕答答黑沉沉的煤灰色。真的,那時候我腦袋里立即跳出了一個想法,這小縣城就是個死掉的人,一個即便沒有死也活不了多久的人。我有些為自己慶幸。不管怎么說,哪怕只離開一百多公里,我也算離開了……顛簸了兩個多小時,客車倒垃圾似的,把我倒在路邊,那兒有一堆矮矮的煤堆,煤堆邊有兩只精瘦的黃狗在打架。
“還得走一段山路才能到養(yǎng)雞場。路上的積雪融化得差不多了,露出一塊塊爛瘡疤似的煤灰,新?lián)Q的白色運動鞋很快染了一圈黑。走到養(yǎng)雞場,快下午了。太陽探出頭了,淡黃的光溫吞吞地照在山坡上。太陽光似乎也沾了煤灰,照在什么上面,什么就灰頭土臉的。不過兩年光景,養(yǎng)雞場就破敗了,籬笆墻大段大段地傾圮了,大門已看不出木色,黑膩膩的。推門進去,就是大片草坡和幾間紅磚蓋的房子。泥地里有一堆堆黑乎乎的積雪,積雪沒覆蓋到的地方,東一叢西一叢地顫動著枯黃的草。我在雞舍邊找到了爸媽,他們正和幾個小販討價還價。
“我爸見到我,臉上有了喜色,說,怎么回來也不事先打個電話回來?拉我走到一邊,囁嚅著,想跟我說點兒什么,卻只搓著兩手,臉上堆滿了笑。我盯著他的手看,手很臟,指甲里黑漆漆的,看不出是糠皮還是雞屎。但我聞得出,我爸渾身都有一股雞屎味兒。他背光站著,一只手按著腰,微微俯著身子,這讓他一米八幾的個頭看上去矮了一截。我心里一緊,他立馬說,沒事,只是偶爾疼一下。說著趕緊瞟我媽一眼,說你媽還不知道,你可別和她說。我又急又氣,說你這樣不行的,有病了就得治,得趕緊到醫(yī)院去啊。他無所謂地擺了擺手,照舊說,等忙過這一陣再說。我知道他不會聽我的,不高興地說,你這一陣子究竟要多久?!他不答話,近乎討好地笑著。兩鬢花白了,一根根白色的鬢發(fā)被陽光照得透亮。
“我問我爸,養(yǎng)雞場怎么回事?他還是搓著手,很不好意思似的,半晌,才說,因為禽流感,養(yǎng)雞場的雞死的死,病的病,好的也沒人買,雖然政府給了一些補償,養(yǎng)雞場還是辦不下去了。他說出‘辦不下去了’這幾個字時,我感覺到了他那種源自內(nèi)心的衰頹。第一次,我意識到,我爸老了。而且,他服老了。他不再是那個對未來生活有著無限暢想、充滿信心的人了。他開始變得對眼前的東西斤斤計較了。他告訴我,死雞病雞都深埋了,好的雞還得賣掉,能換一個錢是一個錢,不然太可惜了。正規(guī)渠道賣不出去,只能偷偷賣給附近市場上的小商販們。我說,他們把雞賣給誰呢?人吃了不會有事吧?他躲避著我的目光,囁嚅著,這些雞又沒病,哪里就會有什么事。小商販們知道他們急于把雞賣出去,一個個都擺出無所謂的架勢。這些人,真是他媽的!以前來跟我買雞,哪個對我不是畢恭畢敬的?現(xiàn)在一個個挑三揀四,成大爺了!他粗魯?shù)乇г怪?,忽地,看了看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眼皮低了下去,笑著說,你還沒吃飯吧?我讓你媽給你炒幾個雞蛋。被養(yǎng)雞場里烏云般的雞屎味兒包裹著,我哪里還有胃口吃雞蛋?就撒謊說,吃過了。你們先忙吧,不用管我,我去找貓。實際上,還有個原因,我不想看也不忍心看他們?yōu)榱藥酌X和小販們爭得面紅耳赤。我爸眼神躲閃了一下,喃喃地說,那好吧,你四處走走,餓了就回來。我答應著,朝我媽那邊看了一眼。自始至終,她沒和我說一句話,只是朝我和我爸這邊瞅了幾眼。沿著草坡間的一條小道往山上走,走到了小山頂,朝山下望去,天是鉛灰色的,地上的草都萎黃了,積雪東一塊西一塊的。我爸我媽都變得小小的,仍那么站著跟小販講價,兩邊都打著幅度很大的手勢,嗓門很響,令清冷的空氣有著些微的顫抖。
“積雪在融化,草葉很濕滑,我好幾次差點兒滑倒。樹上、草間,看不到雞也看不到雞蛋了,只能看到雞屎的灰白色痕跡。直到日薄西山,我走遍了整片山坡,都沒找到那只貓,只好回到山下的小屋。小販不見了,不知道雞有沒有賣掉。我爸坐在屋前抽煙,我媽坐在旁邊擇菜。他們都不說話,見我回來,我爸抬起頭看了一眼,說回來了?又低下頭抽煙了。我媽眼都沒抬。我說,那只貓呢?沒人回答我。我又問,那只貓呢?到哪兒去了?他們?nèi)圆徽f話,我有些急,說話就失了輕重,說,不會也被你們賣了吧?這話刺激了我媽,她忽地把手上的菠菜朝地上一摔,抬起眼,盯住了我,惡狠狠地說,你爹你娘怎樣了你都不問問,就知道那只貓,它是你親爹親娘啊?!我怔著,半天說不出話。我爸瞅了我媽一眼,說干嗎把氣撒孩子身上?我爸告訴我,養(yǎng)雞場里老鼠很多,我媽要在養(yǎng)雞場里放老鼠藥,我爸反對,怕害了貓,但我媽還是偷偷地放了。她認定那貓只會吃雞蛋,既不會吃活老鼠,也不會吃死老鼠的。我爸這么一說,我媽的臉色更難看了,說,你什么意思?你干嗎又把氣撒到我身上?我爸大了聲音,說,我沒說什么啊,你非要吵架不是?兩個人也不顧忌我,你一句我一句,越吵越兇?!?/p>
“那只貓究竟怎樣了?”傅恒有些急了。
“我媽放藥后,不到兩天,貓就吃了死老鼠,死了?!北R麗心輕描淡寫地說。
“還是死了?”
“死了?!北R麗心淡淡地說,“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我就不該養(yǎng)它們……”
湖對岸,后面來的那只花貓站起來,和另一只花貓鼻子湊鼻子,嗅了嗅,離開了。
“都說貓有九條命,你的貓死了三次了。”
“后來我再沒養(yǎng)過貓,或許,我的貓就只有三條命吧?!?/p>
他們沉默了一陣子。
盧麗心對著湖對面喊:“咪咪,咪咪!”
剩下的那只花貓紋絲不動。
“那你爸呢?他現(xiàn)在病好了嗎?”
“不知道啊……”盧麗心搖了搖頭,“他那犟脾氣,很多事只會自己扛著……”
“你和你媽的關(guān)系好像不怎么樣?”
“也不是……她人很好,只是因為生活得不容易吧,幾乎從來不跟我們說笑。我媽和我出門,從不會牽我的手。每次看到那些牽著手散步的母女,我就羨慕不已。”
“我家完全不一樣。爸媽對我們很寬松,家里總是笑聲不斷?!毙r候的一些片段木頭似的浮過傅恒眼前,他對每一個片段微笑著。
“每次聽你說起你小時候的趣事,我就想,你有多快樂的童年啊。我就沒有?;蛟S,這就是我們最大的不同吧?!?/p>
“是么?你這么覺得?”傅恒側(cè)過臉,盯著盧麗心。
盧麗心端直坐著,兩手平放在腿上,眼睛里漾動著點點光亮。
“你知道我小時候見得最多的是什么花么?不是石榴花,是大白菜的花。你見過大白菜的花么?北方一到冬天,望出去就是光禿禿的,我們那個小縣城,真是死了一樣。我小時候,冬天吃的菜基本就是秋末囤積的大白菜。大白菜擱久了,芯子就會開出花來。白色的,小朵小朵的,一點兒不漂亮。但我很喜歡它們,它們開得多么辛苦啊。外面的白菜葉吃掉后,我會留下白菜花,插在灌滿清水的罐頭瓶里,把罐頭瓶放在窗后。太陽一出來,就會照亮白菜花。一整個冬天,白菜花都不會死。一整個冬天,我每天都會看著它……你生活在南方,有石榴花,還有別的很多花,北方?jīng)]有的,我只有白菜花?!?/p>
“很多人都不喜歡自己的生活,總覺得別人的生活才是好的。”傅恒想了想,慢吞吞地說:“知道我小時候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什么花么?除了石榴花,還有一種蒲公英的花。黃色的,也是小朵小朵的,一點兒不漂亮……”
“嗯?”盧麗心扭頭看著他?!澳悄憬o我講講吧。既然……都這時候了,反正以后……”盧麗心頓了一下,努力咧開嘴笑著,“和我在一起,你成天繃著臉,老不說話……”
“我哪有……”傅恒繃著臉說,“再說,你每天笑每天說的,我也和你一樣,得有多煩!”他意識到什么,住了口,偷偷看她,她臉上仍舊掛著笑容,注視著他。
三
“這得先從我爸說起?!备岛氵屏艘幌伦?,“我爸個頭不高,但很結(jié)實。臉上輪廓分明,臉頰有笑窩,頭發(fā)濃密剛硬。我家的生活水平在村里只算中等吧,卻是村里第一家買錄音機的,也是第一家買電視機的。我小時候,家里常聽得到港臺流行歌曲。做木活時,我媽有時會給我爸打下手,他們常邊干活邊唱歌?!备岛泐D了頓,瞅著盧麗心說:“我們認識三年了,你聽我唱過歌么?我小時候唱歌,后來就不唱了,從來不唱。”
“那是為什么?你從來沒和我說過?!北R麗心說。
傅恒猶豫了一下,接著說:“還是先說我爸吧?,F(xiàn)在,我爸是我們老家有名的細工木匠,雕花刻草,樣樣精通。說起來真讓人難以置信,我爸并沒有師傅,差不多算是自學成才的。他就年輕時候,跟我舅舅學過幾天,能做個板凳啊椅子啊,就到縣城一個木工建筑隊做事去了。去了,就當了師傅。怎么當上的呢,靠打架。建筑隊都是年輕人,木工上懂得都很粗淺,彼此不服氣,但又非得有個領(lǐng)頭的才行,就商量好,大伙打一架,誰最后勝出,誰就是師傅。我爸就當了師傅。他的很多徒弟比他會的東西多,他就利用師傅的權(quán)威,命令徒弟教他。
“機緣巧合,有個郵局要蓋房子,郵局里有人認識我爸,人家問他會不會蓋房子,他想都沒想,就說會。其實,他哪里會!建筑隊沒一個人會。他跟大伙一說,大伙都埋怨他,說這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他們那點兒微末技術(shù),就是騙騙人的,可不能接這么大的活兒。他不管,說難道師傅答應的,能不算數(shù)?他就到處去看房子,一進屋就抬了頭看屋頂是怎么結(jié)構(gòu)的……幾個月后,他真帶著建筑隊,給郵局蓋好了房子。那伙人算是徹底服了他了。到現(xiàn)在,三十多年過去了,據(jù)說那房子還在用。你看,我爸夠天才吧?那之后,我爸和他們那一伙人,算是立住腳了,我爸也正式開始木匠生涯了。一年年過去,他們越做越好,知道他們的人越來越多。
“不過,也有了危機。城里越來越多地蓋鋼筋混凝土的房子了,農(nóng)村也漸漸時興用鋁合金裝修了,木匠的活少了。我爸帶的建筑隊,因為起步早,有了些名聲,一時才沒斷了活路。但他肯定也擔心。
“還有一件事,嗯……你知道木匠最容易傷到身體什么地方嗎?是手。很多木匠的手要么少了幾根手指,要么多了幾塊烏青,至于添幾個繭子,那是完全不值得說了。我爸的手是個例外,十多年過去了,我爸的手一直全模全樣。我??吹剿斐鰞芍皇?,向人夸耀,你看我這雙手!有幾個木匠能有這樣一雙手?有一雙好手的木匠才是好木匠!我和弟弟都特別喜歡聽我爸這么說,暗暗模仿著他說話時伸出兩只手的動作。
“我小學三年級那年——那年我爸三十四五歲,有戶人家要娶媳婦,我爸他們趕著裝修門面。我爸和他的徒弟興武用刨木機解木頭,興武很快地拉了一下木頭,我爸沒注意,右手食指就給刨木機鋸掉了半截。興武唬了一跳,忙到處找斷掉的指頭,堆得小山樣的刨木花和鋸木灰里都翻了,沒有,勸他快到醫(yī)院去,他笑笑說,沒事沒事,把木頭解完再去,流這么點兒血就嚇到你們了?他胡亂抓了腳下一把鋸木灰,往食指斷口處一糊,止住了血?!降軅儭植贿^他,只好和他繼續(xù)做事。很快,他們就看到,他的食指又開始流血了,糊上的鋸木灰被小溪流一樣的血沖掉了。他疼得直咧嘴,卻仍舊說,沒事沒事。我爸往食指上糊了一次又一次鋸木灰,淡黃色的鋸木灰一次又一次被血浸濕變紅,一次又一次被血沖掉。后來,興武對我媽說,我爸腳下堆著的鋸木灰都快全部變紅了。解完了木頭,我爸仍沒立即去醫(yī)院,他像往常那樣,氣定神閑地在桌邊坐下,泡了一壺茶,可他的手抖得端不起茶杯了,茶水很快被手指再次涌出的血染紅了。食指的骨頭像收割后的玉米茬戳了出來。
“關(guān)于斷指這一段,我和弟弟一再纏著興武給我們講。很快,興武就發(fā)現(xiàn),我和弟弟并沒像他那樣在臉上掛滿哀痛,我們臉色通紅,滿是嗜血的興奮,嘴巴里不斷發(fā)出‘啊’‘啊’的聲音。興武忽然停住了,瞪著我和弟弟的眼睛,皺了眉頭,揮了揮手,說,去,去!小孩子家!
“由于處理不當,我爸的整只右手都腫了……在我們剛剛看的那電影里,不要說掉一截手指,就是掉一只手,都算不上多大一回事兒,現(xiàn)實中可不是這樣。那時候,我們一家四口擠在一間屋子里,爸媽的床在里間,我和弟弟的床在窗邊,兩張床用一大塊印著月季花的布簾隔開。夜里躺下后,有時會聽到我爸痛得低低地呻吟。有天晚上,他竟然哭了。我和弟弟都醒著,直挺挺地躺著,不敢動一動。那是夏天,聽得到窗外的蟋蟀唧唧唧地叫,我和弟弟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臉上掛滿了汗珠。我知道,我媽也醒著,她假意咳嗽了一下,也一聲不吭。只聽見我爸在哭。我爸多要強的人啊,可那會兒,他在哭。我感覺真不好意思,我想我弟也是這感覺。爸爸那么大個人了,怎么能哭呢!許久,我媽幽幽地說,忍忍吧,別讓小孩聽見了。就這一句話,哭聲即刻止住了。夜愈發(fā)靜了,只聽見窗外的蟋蟀在叫,唧唧唧的。那會兒,我心里失落得要死,爸爸怎么能像我和弟弟那樣哭鼻子呢?
“大概就是這次受傷,直接導致我爸下了改行的決心。他和我媽說,木匠只是他為了混口飯吃才做的。我媽問他,那你想干什么?他說,開車,開大車。開車當然很威風,還比做木匠掙錢多。我爸要去開車,不光我媽不同意,他的那一伙‘徒弟’也不同意。他們到我家來看我爸時,不斷重復著這樣的話,師傅走了,大伙還混得下去嗎?我爸也不斷重復著回答他們,他本來就不是他們的師傅,他們可以重新找個師傅。后來,我爸干脆對他們說,木匠快沒前途了,大伙兒還是趁早改行吧。他的徒弟們面面相覷,算是明白,他下了死決心了。
“我爸雖只有初中文化,但在駕校里學得很好。記得駕校給他發(fā)了一本筆記本作為獎勵,我和弟弟常常翻來看。筆記本里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我爸的字很瀟灑的。當然,我們不是看那些字,是看筆記本里的十來張漫畫插圖。在某張插圖的下面,寫了一首詩,筆跡是我爸的。其中一句是‘人到中年萬事愁’,我一直沒問我爸,那首詩是不是他寫的。幾個月后,駕照拿到了,又有新問題了。得買車啊。家里的積蓄考駕照去了一大半了,只能跟親戚朋友借。我家最大的債主是外婆家。外婆家的日子顯然要比我家好得多。在村里的小孩面前,我和弟弟常常會有意無意地提到外婆家。有一次,我和弟弟指著語文課本上的電話機說,這個我外婆家有,指著電冰箱說,這個我外婆家有,甚至指著電梯說,這個我外婆家也有!小伙伴們眼里都快噴出火來了。然而,我和弟弟到了外婆家,常常不敢說話,總隱隱地覺得低了一等?!?/p>
“那是啊,”盧麗心嘆了一口氣,“錢會讓人低下頭。”
“是啊,錢能讓人低下頭?!备岛阒貜偷馈?/p>
有風吹來,湖面有了細細的縠紋,把燈光揉皺了?!白罱K,家里買了一輛二手的茶花牌汽車。那車我和弟弟坐過一次,就一次。車頭只有兩個座位,由我爸我媽坐,我和弟弟坐在車廂里。車廂是全封閉的,關(guān)上門后,黑咕隆咚。我和弟弟就在黑咕隆咚里叉開腿坐著,我們看不見路邊的任何東西,身體像土豆似的,在顛簸的車子里滾來滾去,我和弟弟一塊兒大笑不止。個把小時后,到縣城的汽車修理廠了,我和弟弟還意猶未盡。
“車子在修理期間,建筑隊的人到家里吃了一頓飯。每個人都帶了禮物,有的是一包藕粉,有的是一只雞,有的是幾斤肉,和我爸一起解木頭的興武拎了一只很大的蛇皮口袋。那是我和我弟第一次見到興武,他才二十一二歲,瘦得像一根挑東西的肩桿,套了一件領(lǐng)口很大的發(fā)黃的白色T恤,留著長頭發(fā),神情有些郁郁的。別人說話時,他怔怔地瞅著我爸的右手。食指已經(jīng)痊愈了,只是短了一截。雖說只是短了一截,整根食指卻幾乎沒用了,因為使不上勁兒。我爸以前抽煙,總是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夾煙,傷了食指后,他就改用中指無名指夾煙了——食指高高地翹著,閑置在一邊。我爸往后縮了縮右手,大笑著說,興武,給我?guī)Я耸裁春脰|西?搞得這么神神秘秘的!興武臉上勉強透出一點兒笑,說不是給你帶的,是給兩個侄兒子帶的,你開車走了,讓侄兒們有點兒玩頭。他蹲在地上,往下拉開了袋子口。是一只灰兔。我和弟弟盯著灰兔,笑得嘴都合不攏了。你知道那兔子有多大么?有這么長——”傅恒兩只手比劃著。
盧麗心知道他在學她比劃貓,手肘拐了他一下,笑了。
“那天,十多個人擠在我家逼仄的堂屋里。他們帶來好多瓶白酒,我還記得,那酒叫做‘白蘭地’,度數(shù)很高,大概和城里人所說的‘白蘭地’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他們有的喊我爸師傅,有的喊老傅,一再敬我爸酒。我爸向來好酒量,他那些‘徒弟’沒有一個喝得過他。他自然來者不拒,喝完了敬的酒,還要再敬回去一杯。我媽負責在灶房做菜,忙得手腳不停歇,我和弟弟則負責在灶房和堂屋之間傳菜。我和弟弟端著碗盞,跑來跑去,暗暗地比賽著,誰跑得更勤快些。當然了,偶爾,我們會從盤子里偷幾顆花生、幾片火腿肉、一兩塊兒鴨蛋吃。我爸的‘徒弟們’過意不去,不停地說,侄兒子,你們也坐下來吃,去喊你媽也來吃!爸媽和我們有約定,碰到有人喊我們吃飯啊給我們錢物啊,可以的話,他們會悄悄地給我們打個手勢。沒那個手勢,我們是無論如何不會接受的。那天,我爸沒打手勢,我們當然不會照做。忽然,興武拉住了我和弟弟,朝我們手里塞錢。我們背著手,攥著拳頭,不肯接錢。興武就不斷拉我們的手。興武滿臉通紅了,也沒把錢塞進我們手里。大伙兒都笑,我爸也微笑著看著。興武轉(zhuǎn)向我爸,說,師傅,你就讓他們收下吧,是我的一點兒心意。我們看到我爸招了招左手,我們這才接下了。其他人也跟著給我們錢,我爸接連招手,我們就接連收錢。我和弟弟一共收了三百來塊錢。雖然知道他們一走,錢就得上繳,我們還是很高興。
“堂屋里酒氣彌漫,一片狼藉。他們都醉了,還在和我爸碰杯,我爸站起來喝酒時,身子搖晃著,也醉得差不多了。他們口齒不清地回憶著,怎么在一起弄的建筑隊,怎么一起打拼,很多細節(jié),我都沒聽我爸說過。還是興武,他說了怎么認識我爸,我爸教會了他多少東西,又說到我爸之所以會傷到手,都怪他。我爸揮著手,讓他別再說,說不關(guān)他的事。他還是說,說著說著,就像個小孩子那樣,嗚嗚地哭了。好幾個人也跟著哭??蘖耍中?。我和我弟看著他們哭哭笑笑的,覺得很好笑。我媽把堂屋的地打掃干凈了,又煮了姜湯,給他們醒酒,折騰了很久,他們才慢慢醒了,說了很多抱歉的話,不管我爸我媽怎么挽留,他們還是走了。十多輛單車,從我家后院魚貫而出,騎出去很遠了,還聽得到丁零零的鈴聲。那時候,東邊的天已經(jīng)顯出魚肚白了。
“過后十來天,我爸的汽車總算檢修完了,總算可以出門了。那天,我媽在車上貼了許多保平安的符,我爸在車頭旁邊放了一掛鞭炮。我爸上了車,汽車突突突響了幾聲,就開動了。我媽拉著我和弟弟在后面追。我們吸進了多少灰啊,氣喘吁吁了,大汗淋漓了,鞋子跑掉了,仍然緊追不舍?;丶衣飞希液偷艿鼙疽哑v不堪,垂頭喪氣,一進村子,面對圍上來的小孩,就昂著下巴翻著白眼?!?/p>
男 聲
一
“在院子邊上,我爸用幾十塊紅磚,給我們砌了個一尺見方的小房子作為兔舍。我爸一邊砌兔舍,一邊和我們說他也養(yǎng)過兔子。他說,初中時候,他成績特別好,但家里窮,一年五塊錢的學費都交不起。他常被老師留下,問什么時候交學費。實在不好意思,就想自己掙錢。怎么掙錢呢?他想辦法弄到了幾只長毛兔,剪了兔毛去賣。后來呢?我和弟弟問他。他哈哈笑著,說后來你們都知道了嘛,書還是沒讀成。我爸說,你們養(yǎng)兔只是養(yǎng)著玩兒,不是用來掙錢的,你們要好好讀書,其他的事兒都不用操心。
“我和弟弟每天下午一放學,做完作業(yè),就出門給兔子拔草。你知道兔子最喜歡吃什么嗎?根本不是小學課本上說的什么青菜和蘿卜——蘿卜葉倒是喜歡吃。兔子最喜歡吃的是一種蒲公英,我們老家叫它‘小娥菜’。貼著田埂的側(cè)面生長,矮矮的,葉子很肥大,似乎一年四季都有,一年四季都能開出紐扣大的鵝黃色花?;ㄖx掉后,就長成我們在電視上啊圖冊上啊常見到的那種小傘一樣的蒲公英種子——大概所有的蒲公英開花后長出種子來都是那樣子。我不記得我和弟弟那么抒情地吹過蒲公英種子。我們只是為了找到小娥菜,作為兔子的糧食。一天接一天,我和弟弟在傍晚時分背著籃子提著鐮刀,在村子附近的田地里轉(zhuǎn)悠,幾乎翻遍了每一條田埂。我們看了好多次落日,也被雨水淋濕了好多次。不管刮風下雨,只要看到小娥菜,我們就激動,就會不顧一切地弄到它。就是到了現(xiàn)在,我看到了小娥菜,仍然會條件反射似的一陣激動。
“我和弟弟把小娥菜放進兔舍,并不離開,會蹲在一邊看?;彝煤軠伛Z,動作輕柔,在草墊上走動,不發(fā)出一點兒聲音。太陽照著,它一身豐厚的灰毛微微發(fā)亮。我們看到它咬住一片肥綠的小娥菜葉,三瓣兒紅嘴唇快速地挪動著,葉子顫動著,從嘴的右邊挪到左邊,又從左邊挪到右邊。我們盯著葉子,暗暗擔心葉子會掉下來,可就是不掉。肥綠的葉子在鵝黃的陽光里一點一點少了,沒了。像是冰融化在水里了。
“大概是我爸開車走后二十來天,我和弟弟在兔舍角落的草墊里發(fā)現(xiàn)了四五只小紅老鼠一樣的蠕動著的東西。喊我媽來看了,才知道是小兔。真沒想到,灰兔是只母兔子,更沒想到,興武送來時,它已經(jīng)懷孕了。我們趕緊給兔舍換上新的柔軟的干草,輕輕地抓了小兔子放進去。我們第一次知道了兔子剛生下來時只有細細的絨毛,且是閉著眼睛的,成天不是睡覺,就是晃動著小腦袋找乳頭。放學回家后,我們常把小兔捧在手心,讓它仰著肚皮烤太陽。一個多星期后,小兔終于睜眼了——有兩只還沒睜眼,我們等得實在焦急,就幫它們撕開了眼皮。它們長得飛快,一個多月,就很像模像樣了。這時候的兔子是最可愛的,嘴短短的,四處嗅,對什么都充滿了好奇,放到后院里,院子外有人路過,它們便會豎起耳朵,人立起來,四處張望,嘴巴快速挪動幾下,停一停,又快速挪動幾下。又過了一陣,大兔子又生了?!?/p>
“那不是亂倫么?”盧麗心笑了。
“是啊,”傅恒也笑了,“那又有什么辦法呢?我和弟弟什么都不懂,就讓它們母子待在一塊兒。一天天過去,一窩窩小兔子被不同的母兔接二連三地生出來,我爸蓋的兔窩早就不夠用了。我們勉強同意我媽把兔子賣掉一些,可我媽裝了十多只兔子到街上去,站了一天,一只都沒賣掉。問都沒人問。那時候,我和弟弟從沒想過要吃兔子,你想想,我們怎么可能吃自己養(yǎng)的兔子呢?
“那么多兔子——有灰的,白色的。第一窩生出來的兔子只有兩只是白的,后來差不多有三分之一是白的。它們住哪兒呢?真成了大問題。先是我媽騰出裝糠的敦籮給我們,分流了十多只兔子。后來,我和弟弟決定用竹子給兔子們造一棟大房子。我們找來被爸爸拋棄多日的斧頭、鑿子、釘子,認真干起來。我媽既不支持,也不反對,只叮囑我們不要傷到自己。干了兩天,房子搭起來幾次,就倒了幾次,我和弟弟開始想念爸爸了。如果我爸在,他一定會幫我們造房子的,而且一定造得又快又好。我爸比我媽有玩心得多,常常跟我們干些小孩子才干的事兒,比如,給我們削陀螺啊,給我們弄抓黃鱔的夾子啊??晌野植辉凇K辉僮瞿窘沉?,他是大車司機了,他開著搖搖晃晃的茶花牌汽車離開快半年了。
“我媽好歹幫著把房子搭起來了,可在我和弟弟看來,那房子糟透了。我們想,爸爸什么時候回來???我媽一定也想知道。那時候還沒手機,家里也沒固定電話,我爸又沒寫過信,只偶爾打電話到村公所,村公所在半山腰的一塊空地上,我家在山腳。每次村公所的人來喊我媽,電話!我媽先是愣一下,接著就往山上跑,一路跑一路罵,罵著罵著就哭了起來。我和弟弟一路跟著跑,心里有著說不出的滋味,卻一句話不敢說。
“那些日子,農(nóng)忙時種田種地;農(nóng)閑時,我媽就把竹子破成篾子編‘毯笆’——一種像毯子一樣的東西,為了編毯笆,我媽一雙手都給篾子割破了,十個手指纏滿了白膠布。就這樣,也掙不了幾個錢。連破篾子帶編,一個星期才能掙七塊錢,還得刨掉買竹子的成本。外婆家有竹林,說是可以送給我們一車。我媽很高興,就和我們拉了車到十多公里外的外婆家。不料,到的那天,我媽就查出右肩上長了一個膿瘡。之前幾天,我媽一直說肩膀痛,沒當回事,那天跟舅舅說起,舅舅非要她去醫(yī)院查。醫(yī)生很詫異,問我媽怎么會不知道自己長了膿瘡,得趕快開刀,不然整只右手都要廢了。我媽一聽就哭了,她連連說,那得花多少錢?。“肽炅?,我爸還沒往家里寄過一次錢,卻已經(jīng)有人上門討債了??捎钟惺裁崔k法呢?最終,我媽大概跟舅舅借了幾百塊錢吧。還是開了刀,又抓了一些藥。我給我媽上過藥。揭開紗布后,肩膀上豁開一個紫紅的大洞。我嚇了一跳,我媽自己看不見,問我,怎么樣?怎么樣?我連連說,沒什么,沒什么。我往洞里填藥,填啊填,總也填不滿。我媽渾身戰(zhàn)栗,我也跟著渾身戰(zhàn)栗。
“兩天后,我媽堅持要回家了。舅舅給我們裝了滿滿平板車竹子。我媽的右肩仍舊很痛,沒法把車的背帶擱上去,她就把背帶擱到左肩上??伤共簧狭?。拉一段,停一段。我和弟弟早就嚷嚷著要拉車了,我媽不讓。那一年,我十歲,我弟弟九歲,還沒多少力氣。走了兩三公里,我媽實在痛得沒力氣了,才答應由我們拉車。我和弟弟并排站在車前,一齊拉背帶,我媽就在車后推。我們并不覺得辛苦,反倒很高興。中途遇到鄰村一個四五十歲的女人,用扁擔挑了兩捆竹子。她笑逐顏開地和我們打招呼,說想把她的竹子放到我們車上,幫我們推車。我們答應了。雖然車更重了,但有了她在后面大力推,拉起來反倒輕松了些。拉了大概有三四公里吧,女人的兒子騎著單車來接她了。她兒子二十多歲,長得五大三粗的。他從我們車上解下兩捆竹子,綁在單車兩側(cè),又讓女人坐上單車后座,騙腿上車,走了。就在前一分鐘,我和弟弟,還有我媽,看到他就像看到了救星,僅僅一分鐘后,救星就拋下了我們。我和弟弟身上好不容易爆發(fā)出來的力量,轉(zhuǎn)瞬間就泄盡了。但只用了一分鐘,失去的力量就回來了。我說,要是我爸在,十車竹子還不夠我爸一車拉!我弟接著說,二十車才夠!我說,可能得二十五車!我們?yōu)榇藸庌q不休,興奮不已。
“大概過了一個月,我爸終于寄錢回來了。起初我和弟弟不知道我爸寄錢回來了,只感覺到我媽有些不對勁,動不動就大聲地笑。等我們找了小娥菜回來,我媽終于喊住了我們,低聲說,到屋里去!進屋,關(guān)門,開燈,又拉上兩張床中間的布簾。我媽讓我們都坐到里間的床上。‘給你們看樣東西,不要出去說啊,’我媽很小聲地說,有人偷聽似的。我和弟弟一臉鄭重地點了點頭,心噗通噗通跳著。轉(zhuǎn)眼間,我媽也脫了鞋上床盤腿坐著。忽然,她的手一晃,不知從哪兒摸出了一疊百元面值的人民幣,一張一張擺在我們之間,一共八張,八百塊錢!昏暗的燈打在我們身上,在我們的影子中間,八百塊錢安靜地躺著。我和弟弟還是第一次見到那么多錢。我媽滿臉堆笑,說,‘沒見過這么多錢吧?’我和弟弟連點頭都忘記了。我們手心出汗,喉嚨發(fā)干,頻頻咽著唾沫?!?/p>
傅恒微微笑了笑,搖了搖頭。
盧麗心歪過身子,偎在他懷里。他摟著她,撥開她臉上柔順的長發(fā),親了親她的臉。她不說話,臉上印著笑。他很想告訴她這個故事的后續(xù)情節(jié):花了半個小時,他和弟弟摩挲了每一張百元大鈔,媽媽決定把錢收起來了??蓩寢寯?shù)了一遍,發(fā)現(xiàn)錢少了一張。他們搜遍了床上的每個角落——枕頭底下,被子底下,被單底下,都沒有。床底下也找了,隔著老遠的柜子底下也找了,都沒有。媽媽滿臉大汗,不停地嘟囔著,不會啊,不會啊,怎么會丟呢?忽然,媽媽直直地盯住了他和弟弟,你們沒看到嗎?他們都一驚,說,沒有!媽媽的目光軟了下去,說再找找,你們幫媽媽再找找。他看到媽媽眼中噙著淚水。趁媽媽和弟弟不注意,他把手中攥得汗?jié)窳说募垘湃M了床下的一個紙盒底……但他想了想,沒說。這么多年過去了,他沒跟任何人說起這事兒。如果和她說了呢?她會怎么看他?表面上,她當然不會笑話他,可內(nèi)心里,她會怎么看他呢?他并不知道。他拿不準。
“后來呢?”盧麗心問。
“后來……”傅恒悵然地說,“剛好,第二天就有債主上門討債,那人好像知道我爸寄錢回來似的。我媽推不過,只好把才放了一夜的錢全部給了人家。我和弟弟知道后,很是失落了一陣,但同樣沒過多久,我們就想到,爸爸很快又會寄錢回來的,寄回來的更多!我們討論著爸爸將會寄多少錢回來,眼里閃動的都是錢的影子。”
盧麗心怔怔地盯著湖對岸的貓,半晌,才說:“你爸還往家里寄過錢么?”
“我以為你不想聽了。”
“不會啊,我在聽……你常說我們沒話說,不是沒話說,是你不和我說……”
傅恒嗯了一聲,接著說:“那以后,我爸又是好幾個月沒寄錢回家,也很少打電話回來。他簡直像是失蹤了。我媽的情緒很不穩(wěn)定,時常發(fā)脾氣,我和弟弟都有些怕她。不時有人來討債,我媽總和人家苦巴巴地說,再等等吧,再等等吧。后來,只要聽到單車或者摩托拐進院子,我和弟弟就想,我爸寄錢回來了!我媽卻嘀咕,糟了!討債的人又來了!大概出門一年后,我爸寄錢回家的次數(shù)才多起來。但錢一到手,還沒捂熱,就給債主們討去了。家里的用度,全靠我媽種地和編毯笆支撐。
“飯桌上很久很久沒出現(xiàn)肉了。我想吃肉,弟弟也想吃肉。我們每天吃青菜、白菜、洋芋,實在吃夠了。我們想吃肉!每天放學回家,沒在飯桌上看到肉,我和弟弟就繃著臉,就故意把碗筷弄出聲音。
“一天下午,一條灰色的手腕粗的蟒蛇沿著后院的墻角緩慢蠕動。弟弟發(fā)現(xiàn)后,指給我看,我們靜靜地注視了它一會兒,它似乎感覺到了我們灼熱的目光,加速朝墻洞爬去。忽然,一個念頭閃過腦袋,我腦袋里閃爍著一團光亮,朝蛇奔去,抓住了它留在墻洞外的大半截身子,一面回頭朝弟弟喊,快點兒啊,抓了吃肉!弟弟遲疑了一下,跑過來抱住了我的腰,他的身子顫抖著,熱氣一下一下吹向我的脖頸。他氣喘吁吁地喊,抓了吃肉!我把冰涼的蛇尾纏在手上——我第一次看到,手臂上一層層起了雞皮疙瘩,又一層層消退,接著又一層層冒出來。我和弟弟使勁兒把屁股往下墜,身子彎成了一張弓。蛇只稍微往外退了一點兒,就紋絲不動了。最終——你知道怎樣?你一定猜不到,忽然,刺啦一聲響,我和弟弟朝后倒下,弟弟坐在地上,我坐在弟弟身上。我手里軟軟地攥著一截軟塌塌的蛇皮,一條白里泛紅的肉迅速地消失在墻洞口。真沒想到啊,蟒蛇的皮竟然被我們活活給拽脫了。幾天后,我和弟弟從后院的小河里挖了許多稀泥塞住了墻角所有的洞口,仍阻止不了灰蒙蒙的惡臭源源不斷地鉆出來?!?/p>
傅恒不管盧麗心連連驚叫,接著說:“我媽終于忍不住了,瞪著我們,說誰不想吃肉?可拿什么去買肉?轉(zhuǎn)了屁股給人家踹兩腳嗎?我和弟弟滿臉羞紅,低下頭不吭聲。許久,我媽說,我看這樣吧,我們殺一只兔子。我和弟弟差點蹦起來,殺兔子!怎么能殺兔子!我媽想必是預謀已久了,對我們的反應,她一點也沒覺得意外。她向我們擺事實,講道理:我們的兔子是那么多,新造的兔舍又快裝不下了,我和弟弟都快找不來東西給它們吃了,再這么下去,非有兔子餓死不可,兔子餓死是死,被我們吃掉,也一樣是死。并一再向我們描述,兔子肉有多好吃,可以清蒸,可以紅燒,可以爆炒,總之,很好吃很好吃!最終,我們禁不住想象中的兔子肉的誘惑,勉強答允了。
“得先把兔子溺死,然后剝皮。這是我老家那邊的一貫做法。我和弟弟一聽要淹死兔子,心里又過不去了,又不允許我媽動手了。我媽又不斷給我們暢想即將擺上飯桌的兔子肉。我和弟弟左思右想,想出了個辦法:給兔子耳朵上的靜脈注射空氣!誰也沒告訴過我們可以這么干,我們就是憑著本能,認定了這樣可殺死兔子,而且,比較舒服地殺死。然后,我們挑選出一只常欺負同伴的兔子,由弟弟抓住它,我找來一支一次性針筒進行注射。你知道結(jié)果怎樣嗎?”
“怎樣?”盧麗心的臉側(cè)放在他的大腿上,一只眼睛大睜著瞅著他。
“死得非??臁槐嫩Q了兩下,就死了?!备岛闾蛄颂蜃齑剑罢媸强斓贸跸胂?,我和弟弟總算放心了,認為兔子確實沒受什么苦?!洗髮W后,我才偶然從一個學生物的朋友那兒知道,這樣被弄死,非常痛苦——接下去的事,就交給我媽了。我和我弟都不敢看。剝皮啊,只要想一想,我和弟弟心里就過不去。跟你說過,我家后院有一棵高大的石榴樹。我媽就把兔子的兩只耳朵釘在石榴樹上剝皮。我和弟弟一直躲在屋里,我媽弄完了,遠遠地喊我們,好了。我和弟弟才跑到后院看。石榴樹干上,留著兩個釘子,銹蝕的釘子上有淡淡的紅。地上,有不多的幾滴血。那時正是春天,如果不是事先知曉,我們很有可能會把那幾滴血誤認作散落的石榴花瓣。
“那天晚上,餐桌上有了肉。果然如我媽為我們暢想的那樣,兔子肉很好吃。燉了一盆,又爆炒了一大碗,都很好吃。奇怪的是,我媽并不怎么吃兔子肉。才過了一個多星期,我媽沒開口,我和弟弟先開口了。我們說,再殺一只兔子吧。我媽愣愣地瞅了我們一會,還是同意了。仍舊和上次一樣,我和弟弟用注射空氣的方法殺死了兔子,再交由我媽剝皮。不同的是,我和弟弟沒再躲進屋里。我們就站在石榴樹底下,看我媽坐在小板凳上剝兔皮。
“陽光耀眼,我們臉上很快有了一層汗水,亮晃晃的,如同貼了薄薄一層金箔。我和弟弟嘴唇發(fā)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媽,盯著我媽的手,盯著我媽手上的刀子——那是我爸用的刮胡刀,我爸走后,它總算又派上了用場。刮胡刀在陽光照射下發(fā)出凜冽冷靜的光,一仄楞間,便令人心中一顫。給兔子剝皮實在是件技術(shù)活,我和弟弟看了不久,就意識到,母親做得并不算好,她總是割破兔皮,讓兔肉沁出汗珠似的血粒。我們還發(fā)現(xiàn),我媽有個不大容易理解的習慣,她剝一會兒皮,就仰起頭來看看石榴樹的枝椏。石榴樹枝椏虬結(jié),細密的綠葉間,開出了許多花。每一朵花都是一個小炮仗,隨時準備在大太陽底下爆炸……可是,這有什么好看的?石榴樹在后院已經(jīng)生長了十幾年了,比我和弟弟都大了,我們一家對它早就習以為常了。更不可理解的是,我媽眼里還閃動著淚光。我和弟弟不敢看她,又或者是,不好意思看。我們也抬頭看石榴樹,暗暗念叨著,快點兒剝吧,快點兒剝吧,今晚還要吃兔子肉呢。
“我和弟弟太久沒吃肉了,一旦重新吃到,簡直欲罷不能。很快,我們又提議我媽,再殺一只兔子,兔子太多了,再殺一只!說這話時,我們眼睛里都閃著灼熱的光吧。
“第三次給兔子剝皮,我媽仰頭看石榴樹的時間更長了。那時候,兔皮正剝到一半,兔子像是穿了一條皮裙的粉紅色嬰兒,安安靜靜地懸在褐色的樹干上,輕輕地蕩來蕩去。我媽卻捏著刮胡刀,呆望著滿樹的石榴花,忘了它的存在。我和弟弟等得口干舌燥了,心里不知道催促了多少遍,快點兒剝吧,快點兒剝吧……不知道是弟弟還是我,我們一不小心就把心里默念的話從嘴巴漏出來了??禳c兒剝吧!我媽瞅了我們一眼,重新捏緊刮胡刀,刮胡刀挨近了兔子粉紅的身體。忽然,我媽扔下刮胡刀,站起身來,跑到一邊,彎下身子,連連嘔著。我和弟弟跑過去看。我媽連連說,別看別看,臟!我們害怕地問她怎么了,她一只手伸在身后,劃船似的搖擺著,嘴里嗚嚕嗚嚕地不知道說什么。又干嘔了幾聲,她直起身子,臉上濕了,嘴唇發(fā)紫,無力地說,我不能再給兔子剝皮了,我看到兔子那樣子就……受不了……你們兄弟倆剝吧。我們愣怔了一下,低頭看看地上的東西,又看看我媽。我媽淚水漣漣,眼睛像兔子眼睛一樣紅紅的。我們有些納悶,心里卻是高興的,我媽并沒因為我們催促她而生氣,她是真想讓我們剝。
“那一瞬間,我和弟弟異口同聲地歡呼了一聲,搶著要坐到小板凳上。閃閃發(fā)亮的刮胡刀太誘人了,刮胡刀嚓嚓嚓地割開兔皮的聲音太誘人了,露出來的鮮紅的兔肉太誘人了!最終搶到位子的是我,弟弟嘟囔著站在一旁,眼珠子像釘子那樣死死地盯著我,只要我稍一出錯,他就出語警示,并用鼻孔哼上一聲。那時候天氣熱起來了,有蒼蠅被血腥味吸引,嗡嗡嗡繞著兔子飛,弟弟主動承擔起趕蒼蠅的任務。輪替了幾次,我和弟弟的剝皮技術(shù)就都爐火純青了。我們手中的刮胡刀一碰到兔皮,兔皮就像香蕉皮那樣剝離開。嚓嚓嚓,我們聽著那細微的聲音,嚓嚓嚓嚓,甚至不用刀,也能將一張完整的兔皮剝下來,干干凈凈,地上不會留下一滴血。散落了一地的,只有紅色的石榴花瓣。”
傅恒伸出手掌,在盧麗心臉上快速滑動著。
“啊……”盧麗心驚呼一聲,坐直身子,一把擋開傅恒的手,“你把我當兔子???”
傅恒歉疚地笑笑,嘴上卻說:“害怕了?”
“你以前為什么從來不跟我說這些?”盧麗心大大喘了幾口氣。
“說我怎么殺兔子?”傅恒笑了一聲。
“不是……”盧麗心驚道,“別再說這個了……”
“說我們怎么應付討債?”
二
“你知道我們怎么應付討債的嗎?”傅恒又笑了一下,說:“有天晚上,我們一家三口正吃飯,忽聽得摩托聲響。離我家的院子應該還有百十來米吧,我媽不扒飯了,弟弟不扒飯了,我也不扒飯了,就那么端著碗,舉著筷子,聽著。我和弟弟艱難地意識到,這大概不會是爸爸寄錢回來……忽然,我們不約而同地放下碗筷,我迅速地關(guān)上了灶房門,我弟迅速地拉滅了電燈,我媽迅速把菜飯塞進碗櫥。我們一起站在門后,屏著呼吸。不多時,就聽見摩托進了院子,突突突突,熄火了,有人跳下來,應該是個男人。他的皮鞋后跟敲擊著水泥地面,橐橐地走進了。他喊了我爸的名字,又喊了我媽的名字,又喊我和我弟的名字。但我們始終沒聽出,他是誰。我們只是從直覺上認定了,他是來討債的。我們就一直屏著呼吸,臉紅脖子粗,眼睛冒金星。許久,有位鄰居路過,對他說,他家大概是到我們外婆家去了。兩人攀談了一會兒,才聽見摩托突突突地發(fā)動了,拐出院門,聲音漸漸弱下去了。
“那晚,我和弟弟睡了一覺醒來,還聽見我媽在里間床上唉聲嘆氣。我和弟弟也睡不著,但我們學會了裝睡,裝的時間太長了,就真睡著了。但感覺沒睡多久,我媽就喊我們起床了。我媽說,起來了,上學了。——哦,忘了告訴你,那陣子我家唯一的計時工具鬧鐘壞了。我媽一直沒拿到街上去修。她說,反正她每天早上都會自動按時起床,沒必要花錢再修鬧鐘。我和弟弟睜開眼睛,窗戶還黑乎乎的,只聽見房前屋后竹林里有鳥在叫。我們又閉上眼,躺了一會兒。我媽又喊了一遍,快起來,到學校去。我們這才磨磨蹭蹭地坐在床邊,閉著眼睛,兩條腿在黑暗中摸到鞋子,然后無聲無息地刷牙、洗臉,背上書包,帶上門,走到外面。天還黑著。一出家門,我們就得相互提醒,不要掉到路邊的水溝里?!疑狭舜髮W才知道,上學時間是按照沿海地區(qū)的情況制定的,所以,沿海地區(qū)的小孩們上學時,太陽可以對他說‘早早早’,我們那兒,只有星星對我們眨眼。小學沒大門,我們徑直進去了。校園里黑漆漆的,一個人沒有。我們竟然是最早到校的!我們有些意外,很興奮。我和弟弟是各自班的班長,都有教室的鑰匙。我們進了各自的教室,撳了電燈的開關(guān),燈沒亮。我們大聲喊著,你那兒燈亮了嗎?沒亮?看來,一定是學校的總閘還沒開。我弟跑到了我的教室。教室外面仍舊完全黑著。我們意識到,起早了。為了壯膽,我們開始唱歌。我們把老師教的、家里聽的歌,一首一首唱著過來。唱完了,天還是沒亮,就從頭再唱一遍。許久,聽見噠噠噠急促的涼鞋聲,我和弟弟都閉了嘴,屏住氣。噠噠聲越來越近,一道光在窗子上晃過去,又晃回來。我和弟弟捏緊了對方的手,猛然間,光亮處,一個蓬松著頭發(fā)的腦袋出現(xiàn)了。我和弟弟驚叫一聲,鎮(zhèn)定下來。是我媽。
“好多年過去,我從來沒淡忘過那天的場景。課桌上豎著一支手電筒,圓筒形的光射向教室的天花板。我和弟弟簇擁著我媽,盯著天花板上的一圈越來越弱的黃光,一首接一首地唱歌。其他歌都忘了,只記得我媽唱的一首歌,‘月亮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風吹來一陣陣快樂的歌聲……’約摸過了一個多小時,才有人陸續(xù)進校,我媽才捏著幾乎發(fā)不出光亮了的電筒回家去。
“還有天晚上——也是快到中秋的時候,我和我弟都睡著了,院子里的狗忽然大聲狂吠,接著聽到腳步聲進了院子。我和弟弟都醒了,我媽肯定也醒了。我心里想著,不會又是討債的人吧?這么想著,那腳步聲已經(jīng)到了門前,停住了,篤篤篤,門響了三下。我們憋著氣,心跳加速。過了一會兒,又篤篤篤三聲。我媽在里間突然喊道,敲敲敲!催命??!借的錢會還的,放心吧,不會賴!敲門聲止住了,聽得到門外那人在呼哧呼哧喘氣。好一會兒,那人說,是我,開開門吧。
“我媽猛地一拉燈泡開關(guān),嗒的一聲,線斷了,屋里仍舊一片漆黑。我和弟弟穿著褲衩,光著腳丫跳下床,拉開門閂,拽著我爸的手,進了里間。月光很亮地從窗戶透進來,只見我媽披散著頭發(fā),坐在床上,兩眼失神地瞅著我爸。我爸說,是我,我回來了。我媽說,你回來了。我爸低下頭說,我回來看看,三年了。我媽說,哦,三年了。我和弟弟看看我媽,又看看我爸。我爸說,油壺在哪?我媽好像一下子驚醒了——剛剛她仍在夢中,迅速攏了一下頭發(fā),推開堆在腿上的被子,坐到床沿,兩只腳在床下窸窸窣窣地摸索,趿了拖鞋,起身到堂屋找來了一只油漆桶做的油膩膩的油壺。油漆桶是好多年前我爸從工地帶回來的。你有火嗎?我媽說,好長時間沒用油壺了。我爸說,有。他的手在身上窸窸窣窣地摸索著,摸完了這個口袋摸那個口袋,摸了三個口袋,才摸出一個打火機。嚓啦嚓啦,打了好幾下,打火機才打著,點燃了油壺。屋子里彌散開濃重的油味兒。我爸摸了摸我的頭,說,去把門關(guān)上。我蹦過去關(guān)了門。屋里迅即暗下來。我媽重新坐回床上,瞅著油壺黃豆粒般的火苗。我爸放下身上碩大的背包,脫了鞋坐到床上,我們本就沒穿鞋,也爬到了他們的床上。四個人在大床上圍坐,已經(jīng)三年沒有過了。
“好一陣子,我們一句話也沒說。呼哧呼哧地喘氣,油壺的火苗驚魂不定。我媽忽然扭過頭,盯著我爸的臉,說,車呢?你把車停哪兒了?我爸張了張嘴,低了一下頭,慢悠悠地說,你們聽我說……他忽地跳下床,在他的背包里翻找著,不一時,拎著一個塑料袋回到床上。他把塑料袋擱在我們中間,打開了,是十多個白煮雞蛋!那幾年,除了兔子肉,我們幾乎沒再吃過其他肉,也沒吃過雞蛋。我們盯著雞蛋,眼睛也瞪得像雞蛋一樣大。我爸往我和弟弟手里各塞了一個,我們看看彼此手中的雞蛋,暗暗比對著大小,我爸笑了笑,又給我們手里各塞了一個雞蛋。我們不看對方手里的了,只盯著自己手里的看,我們在想,這樣子怎么剝雞蛋呢?我爸也往我媽手里塞了一個雞蛋,我媽接過了,又放回去,她盯著我爸,說,汽車呢,停哪兒了?
“我和弟弟這時候才意識到,沒聽到我爸的汽車聲。汽車呢?我們也盯著我爸,仿佛他臉上停了那輛茶花牌汽車,同時,這并不妨礙我們狼吞虎咽雞蛋,咽得太快,蛋黃像結(jié)成團的粗糠,不止一次梗住嗓子眼兒,我們不得不翻著白眼,我爸的樣子就在我們眼里變得怪異起來。
“我爸又笑了笑,看看我媽,目光弱了下去。他的手下意識地摸著方便袋里的十來個白煮雞蛋,那根殘缺的食指僵硬地翹著。他的頭越來越低了下去。
“那天晚上,我們一家四口徹夜未眠。那天晚上,我們才知道了這三年里頭,我爸在外面經(jīng)歷了什么——我爸開著經(jīng)過大修大補后的茶花牌汽車,到了邊境地區(qū)的一個縣,那兒有個搞建筑的朋友和他約好了,到那邊幫他拉建材。我爸到了那兒,他朋友不在。那時候還沒手機,大哥大也不普及,我爸最終沒能找到他朋友。我爸臨時找到了一家白糖廠,幫著拉甘蔗。他那車用來拉甘蔗是不大合適的,卻也管不得了。拉甘蔗是個時段性的活兒,到了秋天,就得閑下。干了幾個月,快沒活可干了。我爸再次和廠長提出結(jié)算運費。之前說過一次了,廠長都對他說,年輕人放心,等軋季(軋?zhí)羌竟?jié))結(jié)束了,會結(jié)給你的。我這么大個廠子,難不成還能欠你這么幾個小錢?他也就不好意思再說。再次和廠長提起,廠長拉下了臉,說年輕人啊,你這樣不對啊,怎么一點耐心沒有?我爸仍然沒拿到錢。
“過了幾天,他拉了一車甘蔗回來,到了一段山路上,他從后視鏡看到車后掛了幾個小孩。——我和弟弟小時候也常干這樣的事兒,看到拉甘蔗的車子,就會跑上去,抓住甘蔗的一頭,整個身子掛上去,很快就能抽出一大根甘蔗。我爸回頭罵了幾句,并不大在意,拐了兩個路口,小孩仍那么墜著,他擔心小孩摔下來,干脆停了車。三個小孩見他走到車后,仍那么墜在車上。他斥道,快拿了甘蔗下來!小孩們卻只盯著他,眼珠子一輪一輪的。他從沒見過這樣的,一時氣惱,伸手在他們腦袋上各拍了一下。糟了!三個小孩大哭起來。不一時,從四周的山坡跑出好多山民,揮舞著鋤頭和鐮刀,團團圍住了我爸和車子。三個小孩仍舊大哭不止,山民們怒不可遏,都說,你從我們山里過,就不興我們吃你一根甘蔗?你就下得了狠手打他們?有個女人把一個孩子摟在懷里,連連怪叫,說小娃給打成腦震蕩了!……我爸辯駁著,雙方的聲音越來越大,忽然,又是那個怪叫的女人,盯著我爸捏成拳頭的手說,你們瞧,他還想打人!幾乎像一聲號令,女人這么一喊,所有人的拳頭都奔向了我爸。二三十個人揍我爸一個人!我爸起初還喊叫著,還擊著,很快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大概過了半個多小時,聽到嘀嘀嘀的喇叭聲,是一輛小車給擋住了去路。山民們并不理會,仍舊大打出手。喇叭聲更銳利地響了幾聲,聽得兩個人吼道,住手!山民們真的住了手,看看那兩個人,立即耷拉下了腦袋。兩人問山民們怎么回事,山民們完全沒了剛才的暴戾,低著頭,結(jié)結(jié)巴巴地回答了。我爸在一旁聽他們胡說,一再插嘴,都被另一個穿軍裝的人揮手制止了。山民說完了,他們又問我爸是怎么回事,一邊聽我爸說,一邊拿眼去瞅剛剛說話的山民,那山民垂著頭,一句話不說。我爸說完了,兩個穿軍裝的人點了點頭,對大伙說,你們等一下,又回到了小車邊。他們低著頭,對車里的人說了一陣,重新回來,問我爸話的那人說,你們有什么要求,就到糖廠去找王廠長,和這個人沒關(guān)系。又對我爸說,你不要緊吧?車我們幫你開到糖廠,你跟我們走。我爸那時完全昏頭昏腦的,只想著擺脫山民們,就點頭答應了。一直沒說話的穿軍裝的人上了我爸的車,問話的那個帶著我爸,到了小車上。
“我爸模模糊糊地意識到,身邊有個三十來歲的女人,身上有股很奇異的香。那女人一直沒和他說話,只和開車的穿軍裝的人說。我爸聽穿軍裝的那人喊女人‘三小姐’。小車拐來拐去,走了和糖廠不同的反向。許久,我爸仿佛睡了一覺醒過來,瞥見車窗外山坳里大片大片的紅色,我爸問,那是什么花啊?身邊的女人幽幽地說:罌粟花。
“這家人姓童,是北緬甸的望族,自家養(yǎng)著軍隊。那天救了我爸的女人,在童家排行老三,她前面還有兩個哥哥。我爸幾次想要回去,都被三小姐攔下了。半個月后,我爸身體完全好了,又說要回去,三小姐讓管家和我爸回,說是有個照應。我爸再次見到王廠長,王廠長對我爸很客氣,一再問我爸身體好了沒有。當我爸向他提出結(jié)算運費時,他睜大了雙眼,說哪里還有什么運費?山民們討要醫(yī)藥費,我都幫你賠給他們了,我還墊了不少進去呢,看在三小姐的面子,我就不要你還我了……不管我爸如何爭辯,都沒一點用處。出了廠長辦公室,我爸不知道該到哪兒去了。管家勸他,還是到三小姐家去,那邊有許多活可以給他做。我爸想了想,只能如此了。幸好,車還在。
“就這么著,我爸在三小姐家?guī)椭洝9ゅX比在糖廠里高出三四倍,每個月初,就會發(fā)放下個月的工錢。不到半年,我爸就攢下了幾萬塊錢。在那個年代的農(nóng)村,已經(jīng)是一筆巨款。遺憾的是,我爸沒法把錢寄回來給我們。只有外出拉貨,他才能走出三小姐住所的大門,但身邊始終有荷槍實彈的士兵跟著。他感冒了,想到路邊的小診所拿點兒藥,他下了車,進了診所,診所的醫(yī)生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后,他也回頭看看,原來,兩個當兵的正提著搶,站在他身后盯著他呢。只有一次,他到中國境內(nèi)拉貨,路過一家郵局,他和副駕駛座上當兵的說了又說,那人才同意讓他進郵局。那人當然跟著他。他進了郵局,多了個心眼兒,沒讓當兵的看到匯款地址。那就是我媽收到的八百塊錢。那是我爸身上所有的錢。三小姐好幾次和他說過,他外出都不要帶錢,他要買什么,都由隨從的人付錢,由他付錢的話,會丟了他們童家的臉。
“我爸很勤快,外出拉貨從沒出過一次錯。漸漸地,童家對他越來越倚重,他攢下的錢也越來越多。三小姐外出,常常會帶上他,有時讓他開車,有時干脆讓他一起坐在后座。經(jīng)過一大片罌粟花地,三小姐忽然對他說,還記得這兒嗎?他說記得,得謝謝三小姐救了我。三小姐微微笑了笑,說,你很好!車上很安靜,開車的士兵機器人似的。三小姐目光直直地盯著他,他只覺得車里憋悶得很,一動也不敢動。在童家,經(jīng)常和我爸說話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三小姐,一個是三小姐的廚師老趙。其他人見了我爸,越來越客氣,一律微笑著,點一點頭。我爸若有所思,又覺得太不可能。”
“在這一點上,你和你爸倒真是一脈相承……”盧麗心插言道。
傅恒乜她一眼,繼續(xù)說:“三小姐的廚師老趙五十多歲,是中國人,老家就在我們縣旁邊。有一天,三小姐院子里沒什么人,老趙和我爸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老趙和我爸聊起了家里的老婆、孩子,說快二十年沒見到他們了,不知道他們現(xiàn)在怎樣了。說著說著,眼淚花直打轉(zhuǎn)。我爸說,那你干嗎不回去呢?老趙說,你不也有老婆孩子?你干嗎不回去?我爸說,我才出來一年多啊,再多攢些錢再回去。突然,老趙盯住了我爸,說,你到底還想不想回去?我爸愣了一下,說想啊,怎么不想?老趙說,我看你是不想回去了!你以為三小姐真的喜歡你嗎?你以為你幫童家拉的貨是什么正經(jīng)東西?告訴你,每趟貨里面,都夾帶著白粉!哪天搜出來了,你就是有十條命,都不夠去死!童家呢?他們會說,你和他們完全沒關(guān)系!這么多年,我見得多了!我爸張口結(jié)舌說不出話來。半晌,才說,你怎么知道?老趙說,就你不知道!童家是北緬甸最有名的幾家毒販之一??!三小姐的兩個哥哥都是地方高官,三小姐就賣白粉!我爸身上刷地冒了一層汗,說,那怎么辦呢?老趙嘆了一口氣,說快逃吧!越早逃掉越好!我爸盯著老趙,說那你怎么沒逃?老趙又嘆了一口氣,說我逃過三次了,連中國國門都沒看到,就被他們抓回來了。第三次被抓回來,三小姐跟我說,老趙,你以為自己有三條命嗎?三小姐喜歡吃我做的菜,但我知道她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不能再逃了。我爸身上的汗越來越多,老趙所說的三小姐,完全不是他認識的那個三小姐,但細想三小姐做事的干練、滴水不漏,又覺得確實就是同一個人。我爸顫著聲音問老趙,那你說我能逃得掉嗎?老趙說,能!我爸說,你怎么知道?老趙再次嘆了一口氣說,你至少可以逃三次。受苦的人都有三條命!”
“受苦的人都有三條命……”盧麗心默念。
“我一直記得這句話?!备岛愠烈鞯?。
“……那次談話后,我爸隨時會帶一些錢在身上。但不敢?guī)Ф?,怕三小姐發(fā)現(xiàn)。兩個多月后,終于等到一個機會。他到中國這邊拉貨,坐副駕駛座上的士兵鬧肚子。我爸看他進了廁所,估摸著他脫了褲子,我爸立即啟動汽車,往中國腹地跑。他想著老趙的話,渾身汗水淋漓。他本想著,要一口氣把車開回家的,可天不遂人愿。到了怒江邊,他發(fā)現(xiàn),水箱里的水在沸騰!再踩剎車,失靈了!一慌張,車子就朝路邊的陡坡沖過去,急中生智,我爸踢開了靠山一側(cè)的車門,跳了出去。
“坐在怒江邊高高的陡坡上,我爸揉搓著摔破了皮的膝蓋,又怕,又急。怕童家追上來,急不知道拿摔在江邊的汽車怎么辦?!野譀]說他那時候哭了沒有,我想,他一定哭了吧。我爸說的是,他坐在翻車的地方,瞅著怒江對岸的崖壁坐了三四個小時。我爸說,那一段怒江江水平緩,不是通常那么黃濁,而是深藍色的。藍色的江面上,是五彩的崖壁。我爸說,他一生都沒見過那么好看的懸崖。落日照著,好看極了!三四個小時后,公路上來來往往好多汽車,有幾輛停了下來,聽他講完,勾著頭望了望江邊的汽車,又開走了。誰也沒有辦法。天快黑了,有人從我爸身后走過。那時,我爸已經(jīng)不想再攔住人求救了,他只是麻木地坐在陡坡頂,守著坡下的汽車。那人卻開口了,大哥,怎么了?我爸心里一暖,回頭瞅著那人。那人二十三四歲,長頭發(fā),黑臉膛,花襯衫上的紐扣只扣了兩個,露出領(lǐng)口處黝黑的胸脯。我爸頓感失望,這人一看就是個小痞子。我爸淡淡地說,你不會自己瞧么?小伙子也像其他人那樣,伸長脖子朝坡下望了望,望見江邊橫著一輛汽車。他嘿一聲笑了。我爸氣惱地瞅了他一眼,他渾然不覺,說,這好辦,你等著!我爸哼了一聲,小伙子早趿拉著拖鞋踢踏踢踏跑遠了。過了半小時左右,七八輛東風車滿載著化肥,顫顫巍巍地出現(xiàn)在了山間公路上。
“小伙子叫大華,彝族人。他舅舅開化肥廠,姐夫開酒廠。他那天喊了兩個廠的車,幫我爸把車拖了上去。當天晚上,大華和我爸聊了很多,或許因為之前太緊張了,忽然這么松弛下來,我爸把一年多來的經(jīng)歷一股腦兒對他說了。大華聽著,張大了嘴巴,我爸講完了,大華說,大哥,你怎么把什么事都告訴了我?你就不防著我?我爸陡然一驚,卻聽大華笑著說,大哥,你是真把我當兄弟??!第二天,大華就通知全家,要和我爸結(jié)拜兄弟。對彝族人來說,結(jié)拜兄弟是大喜事。大華的整個家族都來了。我爸說,結(jié)拜有一項儀式,結(jié)拜的人要割破手指,將血滴進酒碗,一口干掉酒。我爸有些怕疼的,想了想,割了殘缺的不大有感覺的那根手指,大華看到了,反倒異常感動。——說到這兒,我爸連連搖頭,好像為什么深感惋惜。
“我爸用身上帶的錢重新修理了汽車,幫著大華的舅舅、姐夫兩個廠子拉貨,錢從來都按時結(jié)算,只有多的,沒有少的。大華一家對他越來越熱情,因為三小姐的事兒,他心里有了顧慮,有時會想,大華一家會不會也別有用心,所以,總有些待不安穩(wěn),一次次提出要回家。大華家只是不讓,說讓他再待些日子,再攢些錢。他心里的顧慮越來越多。直到有一天,他外出拉酒,很偶然地聽幾個人說,最近緬甸的三小姐家出了個新聞。他所待的地方離緬甸有一百多公里,很久沒聽說過三小姐了,不由得一驚,仔細聽,一個人說,三小姐的廚師老趙怎么會淹死在廁所里呢?另一個人說,聽說是三小姐的仇家干的,那人知道三小姐從小喜歡吃老趙做的菜。又一個人說,那人抓住了嗎?消息靈通那人說,三小姐家正到處找呢,那人在三小姐身邊臥底了很久,還幫她開過車。幾個人連聲感嘆,我爸呢,早一身冷汗了。當天晚上,他再次說要回家,大華一家仍竭力挽留。他急了,心想,賭一把吧,就把白天聽到的話和大華說了。大華也嚇了一跳,先說不怕,他舅舅和姐夫都不是好惹的,遲疑了一會,又說還是躲一躲為好。第二天,大華家殺了兩頭豬,請了好多親友吃了一天,算是給我爸餞行。塑料袋里的白煮雞蛋是大華媽媽煮的,我爸路上吃了幾個。我爸的車呢?那車本就毛病多多,幾年折騰下來,更多了。我爸也不想再開車,就和大華商量,把車賣給了他舅舅……
“這是我和弟弟聽到的關(guān)于我爸的最棒的故事,我們大睜著眼睛,死死地盯著爸爸的臉,他的嘴像一個神秘的洞口,有無數(shù)秘密潛藏。村里有誰能像我爸這樣,經(jīng)歷如此多的傳奇呢?簡直可以拍電影了!我弟一邊吃著雞蛋,附和道,可以拍電影了!我們被這個不切實際的念頭鼓舞著,仿佛看到爸爸已經(jīng)呆在電視屏幕后面了!我爸成了明星,我們自然也會跟著成為明星!無限美好的生活畫卷不可遏制地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這時,弟弟提出了個疑問,爸爸能演自己嗎?這是遠遠超出我們經(jīng)驗的難題,我和弟弟七嘴八舌地議論,完全忘了愁眉不展的爸媽。我爸一面下意識地把一塊塊雞蛋殼捏碎,一面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們。
“第二天,我爸在院子里看到了三年前他的徒弟興武送的那只母兔。母兔見到我和弟弟,齜牙咧嘴,蹦來跳去。由它發(fā)展出來的幾十只兔子,已經(jīng)全部被我和弟弟吃進肚子里了。我爸什么都不知道。我爸說,這只兔子長得真壯實啊。我和弟弟拉了他的手到后院去。他抬眼一看后墻,整個呆掉了。暗黃的土墻上,一排一排,整整齊齊地釘著大大小小幾十張兔皮——幾十只兔子趴在墻上,用空洞的眼睛瞪著我們。我爸倒吸一口冷氣,擰著眉頭,說,這三年,你們兄弟倆都干了些什么啊?我和弟弟潮紅著臉,緊握著拳,興沖沖地大聲回答:殺兔子!
“在家待了幾天,我爸就去找他的‘徒弟們’。不料,只有興武還在做木工了,他已經(jīng)是幾十個人的工頭了。興武拉著我爸說了許多,說我爸離開后建筑隊如何很快就散場,他如何接收了建筑隊的工具,如何一天天發(fā)展壯大,有了目前的局面。他熱情地邀請我爸加盟,不用做事,就負責指揮。我爸很感動。但干了兩個月,我爸就回家了。沒人聽他指揮,他又不干活,旁人的意見越來越大。他要興武派給他活干,興武只說,那怎么行?!你是我?guī)煾蛋?。我爸后來說,是興武要讓他知難而退吧?誰也不想天天有個所謂的師傅盯著?;貋砗?,我爸就一個人搞裝修。我和弟弟很少再聽到爸媽唱歌,常聽到的,是他們在夜里議論欠誰家的債該還了,誰家的還可以緩一緩?!?/p>
傅恒舔了舔嘴唇,結(jié)束了漫長的講述。
尾 聲
“以前的你和現(xiàn)在的性格完全不一樣。我們都經(jīng)歷了那么多,我們在一起就該相互溫暖啊,為什么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盧麗心緊緊抓住傅恒的手。
“過去的你和現(xiàn)在的性格也不一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傅恒又舔了舔嘴唇。他感到虛弱、虛空,剛才的講述幾乎讓他耗盡了氣力。想了想,又說:“每個人也都有自己的痛苦。我有我的痛苦,你也有你的??墒?,痛苦能理解痛苦嗎?……”
“痛苦能理解痛苦嗎?”盧麗心重復著傅恒的話。
“你對世界的看法,和我對世界的看法不一樣??纯次覀兊倪^去就知道?!?/p>
“借口!”盧麗心忽地大聲喊道,“全是借口!是你毀了這一切,是你!”
“是我毀了這一切……”傅恒低下頭,萬分懊惱,可他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你竟然會為了錢和那女人在一起!算我看錯人了!”盧麗心咬牙切齒道。
“不是那樣的……”傅恒想要辯白,又覺得無話可說。他從未想到過自己會因為錢去愛一個人,可他不是因為錢才跟她在一起的嗎?他不止一次問過自己。絕對不是!可不是嗎?他被這個問題弄得煩不勝煩。
“人渣……”盧麗心掩面而泣,“可我為什么舍不得你……”
偶爾有魚躍出,攪亂了湖面的光影,很快,湖面又趨于平靜。盧麗心的哭聲像水面的漣漪那樣驚擾了夜色。傅恒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擋開了他的手。她坐在夜色里,曲著身子,肩膀聳動著哭泣。夜很深了,附近早沒了人。除了他,沒人聽到她哭泣。沒有人知道,在這樣的夜色里,有一個女人撕心裂肺地哭泣。
“不哭了,我們還是在一起吧,我會好好愛你。我錯了……”這些虛假的話在他的嘴巴里左沖右突。他咬緊牙關(guān),生怕它們從牙縫間露出。他看著她哭,想起和她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心疼得要死??伤罱K什么都沒做。
“時間不早了。”他小聲說。
她似乎沒聽見,又哭了一會兒,忽地站起身,往校外走去。
他看了看表,只有不到兩小時火車就要開了,還得回住處取行李。
兩年,多半是她來看他,多半是火車,頭晚黃昏上車,第二天中午到。剛開始,他每次都會接她送她,后來就不了,她自己來,自己走。每次來,都和他待三四天,最多待一周。剛開始,她剛到兩人就會匆匆抱到一起,之后才會平靜心緒,一起吃飯、逛商場和公園。漸漸地,周圍的飯店、商場和公園都被他們逛遍了,做愛也越來越少了。不做愛,她就幫他拖地、洗衣、整理雜物。他不讓她做,她嘴上答應著,他上班回來,她已經(jīng)把屋子整理得清清爽爽了。哪怕他做了對不起她的事后,她仍這么做。這既讓他感激,又讓他愧疚??稍僭趺锤屑ず屠⒕?,他還是做了對不起她的事兒。
人真是他媽的夠惡心的。
他伸手去抓住她,她甩開了他的手。他訕訕地縮了手,緊跟著她。他瞥見,云南黃馨中間的空隙處,那只花貓不見了。它什么時候走掉的,他們誰也沒注意。唯有蝙蝠還一次次掠過頭頂。一只只黑眼睛迅疾掠過頭頂。黑眼睛盯著他們。
他們沿原路拐出學校,過街,又過街。
等紅燈的時候,盧麗心回頭望了一眼已然相距百多米遠的校園。當然,她只能望見那幢三十多層高的標志性大樓。它一言不發(fā)地矗立在那兒,外墻的裝飾燈變幻著顏色,紅,黃,藍,靛,紫……它用變幻不定的目光,俯瞰著上海這座大城。
盧麗心再次問:“你真的是為了錢嗎?”
傅恒不說話。
“不是的話,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你以為我也有三條命嗎?也可以死幾次嗎?沒有的,沒有的……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盧麗心大了聲音喊。
傅恒仍不說話。
“我為什么要認識你???”盧麗心又快哭了,一把拽住傅恒,指甲使勁兒掐進他的手臂:“你說話,你說話!這真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了嗎?”
傅恒腦袋里晃動著一樹艷紅的石榴花。忽然,他在意念中揮動了一下光閃閃的刮胡刀。他感覺自己又握住了刮胡刀,面對著一只毫無反抗能力的靜待剝皮的兔子。
“是!”
他努力把這個字說得飽滿、兇狠、充滿破壞力。
靜了一會兒。好一會兒。
“如果,我早些跟你說今晚這些話,你也早些跟我說今晚這些話,結(jié)果會不會不同?”
傅恒聽到,盧麗心低低地啜泣著。路上車來車往,眾聲喧嘩,他仍能辨出她的啜泣。像一條細細的黑黑的蛇,啜泣聲倏地箍住了他的心。
“你愛過我一天嗎?”
“說過多少次了?煩不煩???!”他皺了眉,心里忽地又有些不能確定。他不能確定。
“你是要趕緊甩開我,跟那個女人結(jié)婚嗎?”
傅恒想起“那個女人”,在意念里揮動了一下刮胡刀。
“是!”
他喜歡這種破壞一切的感覺。
盧麗心眼睛空空地望著前方,喃喃自語:“我想我爸了,我想我爸!……”
“你爸怎么了?”
莫名其妙的,傅恒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個中年男人的身影,高大的身軀坐了一把小椅子,一只手按著腰,滿面的愁苦。
“我想我爸了……”盧麗心的聲音越來越大,像個丟失玩具的小孩,咧開了嘴,喉嚨里阻塞的許多泡沫般的哭聲汩汩地涌出來,閃耀著,在潮悶的空氣里迅速破滅。
路人紛紛轉(zhuǎn)過臉,一個個大睜著眼。
“我想……我爸……我想我爸!”哭喊聲像夏天冷冰冰的大雨兜頭潑灑。
傅恒恨不得捂住她的嘴巴,又奇怪地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試圖再揮動一下刮胡刀,可腦海里出現(xiàn)的是一樹石榴花。他什么也沒做,任憑她的哭喊引來更多的目光。前面是紅燈。他們等紅燈。很快,數(shù)字開始閃爍。他盯著數(shù)字,默默地跟著數(shù):“七……六……五……”他稍稍歪過頭,瞥見站在右邊的她,低著頭,咧著嘴,露出小小的白玉米般的齙牙,白皙的臉扭曲著,下巴尖兒懸著一大滴搖搖欲墜的淚水。在路邊小店燈光的映照下,淚滴閃耀如血。她的右手垂在裙邊。他的左手緊貼褲縫。他默默數(shù)著:“四……三……二……一……”綠燈亮了,車來人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