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松土,拔草,嚴祖同佝著腰,用小鐵鏟一下一下鋤著樓頂巴掌大的每一寸土,老伴吳慧琴緊跟著拿鏟背拍打著碎土坷垃,不時還拍到青菜嬌嫩的葉片上,綠汁直流,就一會工夫,兩人把菜地來來回回梳理了兩遍。
侍弄完了菜地,老兩口緊挨著靠在掛著絲瓜的藤蘿架邊喘息著。老頭咳嗽了一聲,吳慧琴趕緊把保溫杯遞給他,他不抬頭喝了個底朝天,習慣性地撇撇干癟的嘴,嘴角上吊,眉宇神態(tài)滿是愜意和自得,想起什么,他揉著老伴的后腰,略帶歉意的口氣說,兩天沒做頻譜儀了,晚上還吃面條吧,面條機修好了。吳慧琴吃力地伸了伸腰,皺著眉搖頭說,小月杰生不是從祿口機場回來嘛。
回來干嗎?幾十個小時的飛機那么累。老頭搖搖頭,我早講過這個毛病根治不了,美國那么發(fā)達的地方都沒辦法,她竟然還指望鐵山醫(yī)院心理門診的張敏,這不明擺著瞎子點燈嘛。他咳嗽了一下,混沌的目光朝樓下望去。
六月的太陽往西邊靠去,眼前滿是虛淡的白光,一塊云彩飄過來,太陽就在云縫里隱約地出沒著,黃梅天潮濕悶熱,菜地里散發(fā)著綠葉的腥甜味道。吳慧琴在心里嘆了口氣,表情有些木,眼神更有些茫然: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見了他們就別嘮叨了。
嚴祖同一扔鐵鋤:不提我還沒氣呢,有那么逼兒子的嗎?非要上哈佛,結(jié)果得不償失,你女兒還講我不懂美國的教育,那我是吃干飯的?。客庹Z系李萬道的兒子還在IBM呢,現(xiàn)在弄得那么慘,就剩下他一個老孤鬼……
這不兩碼事嘛,誰讓李東膽子太大,當年你非說老李脾氣暴躁,就是不同意李東和小月好,不然會有今天嗎?吳慧琴一語雙關(guān),嚴祖同不出聲了,眼睛繼續(xù)望著樓下,可胸脯還一起一伏的。
樓下是鏡湖,像一面鏡子,精巧別致,又像女人的臉,透著媚麗,輕柔又鮮活,湖邊是一長溜門面房,把幽然的倒影投進水里,頗有幾分情調(diào)。鵝卵石子鋪的路面上,經(jīng)營日用化妝品百貨的,還有上島咖啡屋、避風塘,招牌一個比一個顯眼。
嚴祖同又掰起指頭數(shù)落開了:哈佛,普林斯頓,麻省理工,只有一所學校杰生的成績勉強夠上,我告訴嚴月,除非孩子有足夠的勇氣面對四年的成績倒數(shù)第一,否則會壓抑的,可她說就是得到哈佛的C,也是光榮的,實在不行,就讀哥倫比亞大學。當年李萬道在課堂上向?qū)W生吹噓他兒子讀的哥倫比亞大學除了校風治安不好外,什么都好。哼,好成你兒子殺人,我孫子得病。嚴祖同不甘心似的嘆口氣,說偶然中也有必然。
人算不如天算,老頭子,這是命,唉!可憐李萬道那兒子李東,小時候那么乖,頭發(fā)天然卷,來家里玩,凍成紅蘿卜的小手總是捧著一把什錦糖,還有課本里夾著的玻璃糖紙,那副討好嚴月的樣子到現(xiàn)在還記得……吳慧琴干皺的手背拭了拭眼角,這次小月回來得看看李萬道。
直到日落西邊,兩人才拍拍土,拎著一卷菜互相攙扶著。夕陽下,他們的身影泛著微黃,有些飄忽,走到樓梯口,腳剛踏上階梯,吳慧琴隱約覺得臉上涼涼的,一陣風拂面而來,瞇縫著仔細一看是杰生,短發(fā),胖圓臉,黑T恤,牛仔褲,高高大大的,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隨后,粗壯的雙臂摟住她:Grandma,missing you(外婆,好想你)!
吳慧琴猝不及防,嘴里哦哦著,臉上驚惶地笑了一下,弄得額頭和眼角綴滿皺紋,眼光順帶瞟了一下老頭子,見他沒表情,還沒反應(yīng)過來,耳邊又響起女兒輕輕柔柔的聲音:姆媽,敲了半天門,我猜肯定在這兒,杰生,還不快喊爺爺。女兒聲音帶著幽怨,母親這才看清楚女兒,面容憔悴了不少,可打扮得體,透著成熟女性的雅致。杰生有些怯弱,似乎對外公有種本能的敬畏,Grandpa,他囁嚅著,站著沒動。
嚴祖同臉上滑過一絲不自然的笑意,鼻子里哼了一聲:2008年奧運會來的時候,個頭還不到外公的肩膀呢。杰生怔怔地望著外公,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尷尬地低下頭。嚴月見父親不冷不熱的樣子,心里掠過一陣無奈的苦澀,可依然攬過老父親的手臂,細聲細語:爸,都啥個辰光了,飛機上沒吃東西,餓了。眼底是藏不住的繾綣情意。小囡,再餓不能說話像蚊子哼似的吧。老父親有點嗔怪地拍了拍女兒的后腦勺。杰生開口了:媽咪是美國人的說話方式,不像這里,Things’re pretty hectic(到處鬧哄哄的)。他頭一偏,樣子很西化,嚴祖同轉(zhuǎn)過臉望了他一眼,沒吭聲。
進了家門,嚴月卸下一身時尚套裝,擼起袖子,母親攔著非讓她歇一會兒,倒倒時差,又端出蛋糕,她搖搖頭,她想以行動來緩解剛才老父親對他們到來的冷漠感。她拎起拖把皺著眉愣住了,實在找不到地方可以下手,客廳到處破破爛爛,還是上世紀80年代的擺設(shè),五斗櫥上擺著茶壺、紙扇、臺歷、剪刀和針線盒,櫥邊是一條長沙發(fā),還是那年李東和嚴月好的時候,在師大教具加工廠幫著定做的,早已皮開肉綻,沙發(fā)茶幾的對面是臺老式電視機,這些年無論他們苦苦央求二老花錢裝修或者換一套高級公寓,嚴祖同眼一瞪,說這里接地氣,其他地方睡不著覺。
父親靠在沙發(fā)上看電視,老娘在廚房擇菜,嚴月拖到老爸那里,小心翼翼讓他抬起腳,他瞥了一眼在里屋收拾行李箱的杰生,干咳了一下,問:給張敏打過電話了嗎?嚴月彎腰食指放在唇上噓了一下:明早找個時間見面,爸,飛機上我給他吃了藥。她緊張地望了一眼里屋的兒子。嚴祖同盯著女兒,看了一會兒,緩緩地說,回去的機票是哪一天?嚴月低頭拖地,喃喃地說,網(wǎng)上還沒有訂,盡快吧。說完了,嘴角的肌肉飛快地抽筋,她知道這不是老爹要的滿意回答。這樣,父親剛要開口,吳慧琴在廚房招呼:阿月,儂過來幫著刮一下魚鱗。嚴月哎了一聲,避開父親的目光,調(diào)整了一下呼吸,繞著進了廚房。
晚飯的菜還是擺滿了一桌,糖醋鱖魚,鹽水鴨,腌煮筍,馬紫莧,正中是一盆水豆腐青菜湯,正宗的家鄉(xiāng)菜。嚴月贊嘆爸媽種的菜味道新鮮,可老兩口沒怎么搭理,一直在商議哪天要請師大張來英和幾個老年大學書畫班同學吃頓飯,嚴月只好用英語和兒子聊起回家的感覺,杰生笨手笨腳,不會拿筷子,只好一只手拿著湯勺,笨拙地從碗里挑出一塊鴨肉,放進湯鍋里,另一只手還不時地在眼前反轉(zhuǎn)晃動著,像欣賞一件藝術(shù)品,動作有些夸張滑稽。
嚴祖同和老伴愣怔住了,對視了一下,目光齊刷刷掃向女兒,氣氛變得有些凝重。嚴月心猛地跳了一下,慌忙拿筷子在兒子頭上輕輕敲了一記:儂勿要這樣的。兒子皺皺眉,不高興地反駁:Mom,我和薩拉去過的印度餐館,吃的tandori chicken(一種印度烤雞),味道像這塊鴨肉一樣不好吃。
嚴祖同重重地舒了口氣,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目光對視著外孫,平靜地問:杰生,我聽你媽說你交了個女朋友?精神上還背了個大包袱?杰生沒聽懂大包袱的意思,轉(zhuǎn)臉疑惑地望著母親。嚴月張著嘴。這是忌諱的話題,兒子和那個黃頭發(fā)薩拉分手的時候,兒子曾在自己的房間里絕食,嚴月發(fā)現(xiàn)時,他正割腕,整個人像具僵尸一動不動,眼睛呆呆地望著天花板,眼神中射出絕望、悲哀和無助的目光。
嚴月慌亂站起身,要往里屋去,確切地說是拿藥,可從兒子散淡茫然的目光中沒有察覺任何沖動癲狂的情緒。她繃緊的神經(jīng)松弛下來,連忙解釋說,包袱就是行李箱,這是中國的slang(俚語),就像一個人長時間背著行李箱,在生理和心理上會很累的。兒子半信半疑,臉上流露出復(fù)雜的神色。還是吳慧琴圓了個場,問李東到底是怎么死的,學校傳得沸沸揚揚。
杰生突然插話:Grandma,Thomas Li可是真正crazy man(瘋子),他開槍殺死了他的同事和他wife,然后自殺,《New York Times》(紐約時報)登了頭條,他那種四連發(fā)的shotgun(霰彈槍)是在紐約Bronx買的,口徑好像是18毫米的那種,彈頭射出去,會在身體內(nèi)自動炸開碎片。當時我和薩拉住在upper east side(紐約上東區(qū)),離他公司不遠,還去了現(xiàn)場。報道說他同事和他老婆有私情,那一天,當他回家發(fā)現(xiàn)他們正在家,他女兒正好在門口附近的海灘玩,巧的是被一輛車迎面撞倒,shit(見鬼),聽起來像是電影里發(fā)生的事,他真該死。杰生恨恨地說。嚴祖同望著他,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只能板著臉。
夜深了,安頓好杰生睡覺,嚴月躡手躡腳走進母親的臥室。父親靠在藤椅上捧著一本雜志,戴著老花鏡瞇著了,鼾聲帶著鼻音,母親靠在椅子里做頻譜儀理療,女兒默默地拾掇著床上凌亂的干凈衣裳,吳慧琴窸窣著,費勁湊到女兒跟前,問杰生的病狀嚴不嚴重,為什么老是看自己的手。女兒搖搖頭沒吭聲,把疊好的衣服放進衣柜,臉色憂郁,輕聲說,姆媽,在美國診斷他有強迫性妄想癥。吳慧琴倒抽了口冷氣,腰像又被捅了一下:怎么可能呢?那他看手是——嚴月呆呆地盯著屋角一大包花花綠綠的東西,支吾著說,至今我也沒弄清爽,杰生說薩拉以前就喜歡他的手……他們也算青梅竹馬,都在石溪鎮(zhèn)長大,父母是愛爾蘭人,學校老師,就像我和李東一樣,可偏偏那個小女孩是同性戀。母親身體一抖,像聽天書一樣張著嘴。
嚴月輕嘆口氣:姆媽,杰生得病一年多了,應(yīng)該是我生命中最悲哀的時刻,可奇怪的是我已經(jīng)不會流淚了,我很想哭一場,就是哭不出聲,也不知道哪兒出了問題。嚴祖同重重咳嗽了一下,鼾聲小了許多。吳慧琴不再問了,癡怔地望著女兒,半天才開口:明天就找張敏,最好不要去醫(yī)院,到處是你皖醫(yī)的同學,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女兒苦笑一下:我和她聯(lián)系過了,就在你們樓下的咖啡屋和她見個面,這種毛病看不見摸不著的,只能試試看。她站起來,拎起那一大包東西,喏,給她帶了些衣服和化妝品,以前在學校她喜歡打扮,姆媽,儂也早點歇息吧。
哼,我早跟你們講過,瞎子點燈白費蠟。嚴祖同不知什么時候坐直身,虎著臉望著母女倆,嚴月嚇了一大跳,惶然地望著老父親。讓你老公童仁杰辭職,你們倆培養(yǎng)他重新塑立人格!杰生這是意志品質(zhì)問題,不是身體器質(zhì)性病變,靠吃藥能吃好?這不是扯淡嗎!嚴祖同越說越有火。
老嚴,當心血壓,孩子們也不容易。吳慧琴打斷老伴,顫巍巍走到女兒跟前:不說了阿月,找時間看看李伯伯。女兒怯弱地點點頭,把手伸進母親枯樹枝般的手掌里,小時候一受到男同學欺負,見到母親就喜歡這樣。吳慧琴輕輕推開她的手,面色平靜,甚至有些冷漠地說:阿月,上育紅幼兒園時儂老用那句錯話和姆媽開玩笑,說自己的事情別人做。你現(xiàn)在是母親了。嚴月低下頭,轉(zhuǎn)過身帶上門。
二
早上,母子倆醒來,老兩口早就不在家了,依舊上樓頂先侍弄菜地,然后去老年大學。早餐也沒給他們準備。嚴月的心空空的,環(huán)顧四周,家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2008年奧運會回來,杰生沒毛病,兩個老的依然這樣??赡茈x家太久了,親情的疏遠和淡漠是難免的,愧疚的應(yīng)該是她。
她懨懨地給童仁杰打了個電話,沖他發(fā)了一通牢騷,他象征性安慰了幾句,強調(diào)一定要把李東和他女兒兩個小木盒的骨灰交給李萬道。李萬道心臟不好沒能去紐約,后事是童仁杰操辦的,本來想全家人一起回蕪湖,但他考慮到和嚴月離婚一年多了,兒子正是在那時候得的病,自己沒盡到做父親的責任,而且兩個老人至今還不知道他們離婚的事,因此心里有愧不敢見他們。
啃了幾口干巴巴的德芙巧克力,兩人早早下了樓,穿過一長溜日用品商店、煙酒雜貨和花店,杰生邊走邊好奇地回頭張望,走到鏡湖邊的三岔路口,望著熙熙攘攘的人流車流,掩飾不住驚訝,指指點點:這里的車比紐約皇后區(qū)的百老匯還多,而且橫沖直撞,行人不是走斑馬線,而是在車流里穿來跑去,沒有事故,也沒有人輕微的碰傷,it’s unbelievable(簡直難以相信)!嚴月停頓了一會,盯著兒子,認真地說:杰生,媽媽告訴你,中國功夫小說里有句術(shù)語是“無招勝有招”,比如,這里的交通秩序看似雜亂無序,其實人人心中早已有了一個判別危險和安全的尺度,所以處亂不驚,像魚兒一樣歡快自由地游來游去,媽媽希望你心里也有個尺度,這樣你的心理問題就不是問題了。杰生冷冷看了母親一眼,慢吞吞說:我不知道什么是無招勝有招,我想說的是本來我就沒問題,為什么強加于我去看心理醫(yī)生?為什么回到中國還這樣?it’s unfair(這不公平)!
你無緣無故老是看手是正常嗎?嚴月惱怒地瞪了他一眼。
你要讓我重復(fù)多少遍?It’s my privacy,none of your business(這是我個人隱私,和你無關(guān))。他雙手插進褲袋,轉(zhuǎn)過臉。
好吧,我答應(yīng)這是最后一次,如果沒有更好的作用,我放棄對你所做的一切。嚴月嘆口氣,拽住兒子的胳膊,她看到張敏在對面星巴克咖啡屋門口朝他們招手。
因為在電話視頻里經(jīng)常溝通聯(lián)系,兩人沒了生分和拘謹,簡單地寒暄了幾句,一起進了咖啡屋,杰生懶洋洋跟在后面,坐定后,才看清這位和母親年齡接近的心理醫(yī)生。她長得不算太漂亮,可身材保養(yǎng)得很好,胸脯飽滿,透著母性的溫暖,臉上的線條柔軟極了,洋溢著芬芳和端莊的氣息。
張敏接過嚴月遞給的東西,嗔怪說太不好意思了,人都老了用不上了。嚴月微笑地反駁:你別謙虛了,同學里哪個不說你有林青霞的風骨,也不是特意買的,是在機場免稅商店看到的,除了指甲油和香水是法國的,爽膚水按摩膏之類的都是內(nèi)地和香港產(chǎn)的。張敏邊翻東西邊說是嗎,萬一我用不了就給女兒啦。嚴月怔了下,立刻說,對了,等一會我再跟你講你家樂樂留學的事。她掠了掠額前的亂發(fā),心里忽然酸了一下,為了兒子該做的必須做到位。
張敏臉上依舊露著無懈可擊的微笑,轉(zhuǎn)過臉,沖杰生嘖嘖贊嘆:嚴月,你真幸福,多陽光的兒子啊,帆布鞋,牛仔褲,粗格棉襯衫,青春逼人,我聞著就有股青草的味道。她說這話,臉上表情真摯到了極點,語氣拿捏得也恰到好處。杰生知道是在夸自己,避開張敏的目光,有些靦腆地低下頭。嚴月苦笑著拍了下兒子的肩膀,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杰生,可以開始了嗎?目光和張敏對碰了一下,張敏會意地點點頭,溫存地望著杰生,杰生避開兩人的目光,心里有種既不愿意又不得已的感覺。
嚴月起身離開座位,走出了咖啡屋。杰生無奈地望著母親的背影,攪動咖啡的手不知往哪兒放,忽然,手背被張敏柔軟的手掌心握住了。她目光久久地盯著他,臉上波瀾不驚,問,杰生,你剛才看我的眼神,我感覺有些拘謹和害羞,是不是有些喜歡我?你媽媽說我還是那么漂亮,我有點不自信,你說呢?杰生心里咯噔一下,差點從位子上彈起來。怎么會是這樣的女人,不顧及自己的身份和講話方式?
你能告訴我嗎?她目光炯炯地望著他。杰生低下頭,抽開她的手:No,You’re kidding(你在開玩笑),我們不認識,It’s ridiculous(簡直不可思議)。他臉一陣紅一陣白。張敏詭異地笑了一下,面色恬靜,用小勺攪動咖啡杯,棕色的液體匯成一圈圈小小的漩渦。
長時間的沉默。女侍端上三明治、維芙餅和果盤,很有禮節(jié)地離開了。張敏依舊不作聲,從桌上紙盒里抽出紙巾拭了下眼角。杰生有些尷尬地站起身,說:對不起,如果沒什么事我可以走了嗎?張敏盯著他:杰生,你讓我傷心,說明我老了沒有魅力了,是嗎?杰生有些惱怒,又有些恨媽媽,怎么讓這樣一個所謂的心理醫(yī)生,浪費時間不著邊際地給自己講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他面帶譏諷地說:我覺得你在演戲,像百老匯的三流演員。
張敏愣了一下,揚手在他后腦勺輕輕拍了一巴掌:你冒犯了我,坐下!她聲音立刻冷得像塊冰,面色堅毅得有些可怕。杰生腦袋一偏:How dare you(你怎么敢打我)?他氣得四下望望,早已沒有母親的蹤影,周圍顧客的目光向他投來。
坐下,這是在中國,你媽授權(quán)給我好好管你,因為你不聽話太自以為是了!張敏瞪了他一眼,你要不信,我可以馬上喊警察來。聽到警察二字,他有些恐慌,他遇到了一個從沒遇到過的人,僵硬的身體老老實實地坐下,可心里的怒火沖到臉上,一句話在喉頭轉(zhuǎn)了半天還是說出來:Fuck you(去你的)!
Fuck you,too!張敏針鋒相對,我不能容忍一個美國人罵一個中國人。杰生張著嘴,沒話了。張敏嘴角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又是一陣沉默,張敏緩緩地說,原諒我和你一樣粗暴無禮,我承認,我有些不正常,那么大歲數(shù)了還和一個可以做我兒子的孩子說這樣的話,可你呢杰生,你有勇氣說出心里話嗎?她加強了語氣,你媽媽說你心理有疾病,我就是不相信,不就是喜歡沒事看一看自己的手嗎,那就看好了。
她出其不意地攥住杰生的手,一邊端詳一邊摩挲著:多么好看的一雙手,簡直是你媽媽手的復(fù)制品,那么雪青修長的手指,像玉蘭花瓣一樣,難怪你媽媽說你的女朋友薩拉那么喜歡。杰生臉漲得通紅,一下子像當眾被剝光了衣服,羞怯不安。
No,他再次從張敏綿軟如玉的手中掙脫開,薩拉只是隨便開個玩笑而已。不會吧?可我是真喜歡你的手,張敏望著他,喃喃自語:你知道現(xiàn)在國內(nèi)有種專門給手做美指護理的地方嗎?我女兒帶我去過,我建議你的手最好護理一下,用蜂蜜、珍珠粉和玫瑰精油做成護手膏,每天敷一次,然后,用綿羊油、蠟油封手,再用保鮮膜。杰生把臉扭到一邊,樣子很冷漠。
張敏繼續(xù)說,可惜你的手再好看,也不能和薩拉在一起了,薩拉只是和你開個玩笑,可你卻當真了。杰生不急不慢地回應(yīng):不可能,她答應(yīng)過我,她說我的手像莫妮卡,我可以替代莫妮卡。替代什么呢?張敏不緊不慢地問。
杰生把臉扭到一邊,冷冷地說:對不起,這是我的隱私。
張敏嘆口氣,扶住他的肩膀,鄭重地說:杰生,阿姨是個醫(yī)生,不想把你當病人看待,可是孩子,我要提醒你,該結(jié)束了,你必須尊重薩拉的選擇,也必須順從她的選擇。
為什么?我們在一起不是好好的嗎?杰生盯著張敏。
因為她的性取向有問題,會影響你的生活,你要接受現(xiàn)實,放棄荒唐的幻想。張敏平靜地替他整了整起皺的T恤領(lǐng),我說完了,你可以走了。
杰生站起身,望著張敏,又坐下。
你要不想說可以不說,不要強迫自己,杰生,這不是你的錯。張敏坦誠地望著他。
最后一句話像是讓他心底涌起一陣溫暖,他低著頭,猶猶豫豫地說:其實薩拉和莫妮卡是愛爾蘭人,她說他們天主教和新教有沖突,和莫妮卡好也是為了報復(fù)我們這些異教徒,還讓我另找其他女孩,只要她不知道就行,她是學傳媒專業(yè)的,正在寫一本同性戀方面的小說,里面有兩個女孩是同性戀,她想體驗一下角色的感覺,也是為藝術(shù)的需要。
她很喜歡我,從小就喜歡,我問她為什么喜歡女孩,她說不知道,打個比方,就像你為什么喜歡我那樣,還有個原因,她說自己很自卑,從小到大沒有男孩追求過她,除了我……我問她是不是處女,她說不是,然后反問我是不是和男孩在一起就可以不是處女呢,我說是,她說我是個傻瓜,她10歲的時候從院子里的梧桐樹上掉下來就不是處女了。
我告訴她和莫妮卡在一起只是精神上的戀愛,沒有真正的意義,她問為什么,我說是憑經(jīng)驗得出的,她說我太天真太幼稚,她和莫妮卡之間,除了志同道合之外,也像和異性一樣有肌膚之親,比如用手和嘴唇表達愛意……
那么你覺得自己很滿足嗎?張敏問,杰生點點頭,雖然薩拉是個另類,可在美國這個地方,這樣的情況很普遍,當然,我是個東方人,不是紐約時代廣場上剃著雞冠頭戴著耳環(huán)的hippy(嬉皮士),骨子里我還是很傳統(tǒng)的。
那你為什么老看自己的手呢?張敏望著眼前俊朗明亮的男孩,呼吸著他身上散發(fā)出的薄荷味。
它們就是薩拉,或者開個玩笑,這是愛情的魔戒,我就是比爾博,它們能讓我擁有一切……杰生晃晃手,瞟了一眼張敏。
難道你不考慮別人對你的感受嗎?張敏繼續(xù)問。Fuck off(去他的)!隨他們怎么想,我唯一在乎的是薩拉怎么看我,杰生不屑地攤開手,有人認為我這么做很傻,也有人認為是愛,可不論好壞,那都是我的選擇,沒有人能改變我的選擇。他堅定地說。
那要是有一天,你和薩拉走在街上,迎面看到一個漂亮女孩,你回過頭看一眼很正常,薩拉要是回頭被她吸引住了,你會怎么想?
我不會在意,因為她喜歡的是個女孩。他露出滿嘴雪白的牙齒,得意地笑了。
三
李萬道住的紅磚小樓在師大鳳凰山腳下,樹多,蓊蓊郁郁,庭院深深。一跨進院子,嚴月心里有股說不出的感傷和心酸,手里拎著的小木盒越來越重,門緊閉,她望了一眼,有點挪不動腳,來之前她打了個電話,算是打了預(yù)防針,老頭語氣除了不自然外,態(tài)度還是很客氣的,畢竟她是送李東回家了。
雖然二十多年沒再來過,但一切似乎沒變,西邊那堵墻是她和李東上二年級的時候被臺風刮倒的,桑樹沒倒。那時候的李萬道其實脾氣蠻好,每次嚴月來玩,總是拎個暖水壺沖芝麻糊給她喝,人也有風度,高個,扁嘴,紅鼻頭,戴著黑框眼鏡,像格里高利派克,可惜他老婆那時候被打成特務(wù)分子,天天在學校小禮堂挨斗,胸口還掛了幾百根銹槍栓,腰都要斷了,后來自殺了,李萬道背了不少黑鍋,性情變得怪戾暴躁。在嚴月的記憶里,李東的媽是師大的音樂系教授,小時候還教過她鋼琴。
正在愣神,她聽到屋內(nèi)一陣清新明快的鼓聲,節(jié)奏時而高亢熱烈,時而低回幽深,她有些奇怪,不會是——,她鼓足勇氣推開門,撲面而來的鼓點聲戛然而止,陰暗的客廳里,李萬道正坐在一張單人沙發(fā)里,兩腿夾著一面裝飾著金屬片、貝殼和佛珠的非洲鼓,那雙眼睛還是那么有神,只是滿頭的銀發(fā)變得稀疏。他干枯的雙手滑離鼓身,輕輕放在自己的膝蓋上,一下一下做著伸展握攏的動作。
“進來,嚴月?!崩项^目光柔和,清亮的語調(diào)帶著寧波口音。一股熱辣辣的東西涌上喉頭,硬硬的,直逼她的眼眶,但瞬間她克制住了:舅公,吾老想儂哦!親昵的語氣帶著一絲嗲。叫舅公是因為她母親和他是同鄉(xiāng),那時兩家走得很近,她認了這個大舅公,此刻,她不想讓老人見到手里的木盒過分悲傷,她要盡可能讓他平靜地接受。
可老頭臉上沒有絲毫凝重悲哀的神情,站起身,佯裝生氣地說:小駒頭,儂想吃記頭撻(用手輕拍后腦勺)???說罷,笑了,然后,慢吞吞地走到木柜邊,從里面端出香干、鴨膀爪和水果放在茶幾上。嚴月心里涌起陣陣熱流,都是她小時候最喜歡吃的,她有些遲疑地坐在沙發(fā)上,周圍很安靜,好像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她不敢看老人的眼睛,還是老人直奔主題,問兒子是怎么死的。
她呆了一下,瞥了一眼老人,想輕描淡寫地敘述一下經(jīng)過,可老人目光像兩把錐子逼視著她。她想躲不過去了,只好原原本本說了,其中東東女兒的死,她描述得比較細致,目的是讓李萬道痛恨兒子的那個洋老婆,她才是這場悲劇的罪魁禍首。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講,講完了心還跳得很快。
李萬道面孔一直很安詳,靜靜地聽著,沉默得近于僵硬。最后,從嚴月身邊捧起那兩只木盒,直瞪瞪地盯了半天,小心翼翼放到那架幾十年沒挪過位置的舊鋼琴上。他拿起電話,按下錄音鍵,重新又坐回到單人沙發(fā)里,里面?zhèn)鱽硪宦曒p松幽默的聲音:你好,這是李東的住所,我們不能馬上接聽您的電話,因為我太太和我正在享樂,我女兒在睡覺,請留言,我們一會兒回復(fù)您的電話。
他笑瞇瞇地說:你看他們一家人不是還好好的嗎?嚴月的心臟深處像被刀刺了一下,痛迅速彌漫開來,李萬道像看穿她心思似的,擺擺手,讓她坐到自己身邊,說要教她打鼓。
嚴月有些局促和意外,可還是順從地依偎在老人身邊,臉上露出敬畏的表情。李萬道輕松地說這架鼓是他一個在西藏工作的學生寄過來的,說沒事讓我敲敲解悶。真正的牦牛鼓皮。他扶正陀螺形的鼓身,輕輕放置在嚴月的兩膝間,示意她腳踝繃直,好讓鼓的內(nèi)側(cè)離開地面,嚴月有些無奈,可又不得不將鼓夾緊。
李萬道說:你天生有音樂基礎(chǔ),節(jié)奏感不錯,拍幾下試試。她慌忙嘭嘭敲了兩下鼓面,李萬道笑著搖搖頭:不要太用力,記住,非洲鼓只有三拍,噠-噠-噠,對,就這樣,慢慢來。嚴月凝神屏息,李萬道嘴里打著節(jié)拍,她一下一下,慢慢敲得有那么點意思了,最后越敲越放松,也不知敲了多久,直到隱約聽見李萬道哽咽的聲音,她才抬起頭。
老頭雙手掩面,肩膀不住地顫抖著,她慌了,連忙扶住他,另一只手撫摸著他的脊背。好久,老人才平靜下來,費力地咳嗽了幾聲,嚴月強壓下心頭的傷感和隱痛,不停安慰著李萬道,老頭臉色憂郁,許久,問她兒子情況怎么樣,嚴月想也沒想說等兒子吃了幾服中藥后再定,話一出口,她自己嚇了一大跳。
孩子生病了?老人平靜的目光審視著她,我聽李東告訴我你兒子一直在看心理醫(yī)生,是嗎?嚴月慌亂地低下頭,知道也瞞不過去了,便輕描淡寫地說,問題不大,也沒什么,年輕人成長過程中的煩惱。
老人點點頭,揉著渾濁的眼眶,說阿月啊,人很能容易地過完一輩子,可永遠得不到他想要的東西。還要謝謝你,讓我們父子倆團圓。
出了鳳凰山,她心灰意冷地走回到喧鬧的柳春園,忽然想起老父親讓她買一包做蛋糕用的發(fā)酵粉,便拐進蘇果超市,出門時見杰生雙手抄兜,正無所事事地站在不遠的一間美容美甲店門口,和一個大眼睛的小姑娘搭訕,兒子的手慢慢從褲兜里伸出來,小姑娘一把抓住,邊比劃邊說著,兒子不停地點頭。
嚴月羞怒萬分,他真的跑到這個地方來了,真是越活越悲愴,老父親的話真是一語成讖。那天,從咖啡屋出來后,張敏給她反饋的結(jié)果很理性很客觀,她兒子的情況很嚴重,重度沉迷于自己制造的妄想里不能自拔,最壞結(jié)果是精神分裂,目前依靠常規(guī)的臨床治療手段效果不明顯,只能靠藥物暫時緩解,徹底治愈幾乎為零,除非意外,她舉了一個所謂“治愈”的病例,有個患者患有嚴重的心臟焦慮癥,時好時壞好幾年了,一次單位體檢,患者胳膊上長了一個皮脂腺肉瘤,經(jīng)過復(fù)診,他憂心忡忡告訴她,雖然診斷報告是良性的,但他擔心會有癌變。張敏靈機一動,非??隙ǖ刂С至嘶颊叩膿鷳n,患者最后的心臟焦慮轉(zhuǎn)移到肉瘤焦慮上來了。例子舉得有些可笑,可含義是深不見底的殘酷和絕望。
她不聲不響走到兒子跟前,狠狠地拍了他一下肩膀,低語道:What’re you doing here(你在這干什么)?杰生冷不防瞥見母親,甩開小姑娘的手,有些窘迫地說:我只是想證實一下我的手是不是像那個醫(yī)生說的那么好看。
小姑娘看見嚴月有些尷尬,可依舊伶牙俐齒地說:你可以享受85折的優(yōu)惠套餐哦。嚴月忽然有種絕望的感覺,心酸和憤懣像爬蟲一樣嚙噬著她的身體。她一聲不吭拉著兒子的手往家走,邊走邊問他為什么不在家里待著,杰生不滿地發(fā)牢騷:我在看電視,他們又說又笑,像在開Party。嚴月眉頭微蹙,在外面待久了回國,無論認識不認識的人都不愿見,再加上兒子的煩心事,心里就更不是滋味。
四
兩人上樓按門鈴,門內(nèi)先傳出笑聲,然后是腳步聲,母親拉開門熱情地招呼:阿月,快進來,這是張阿姨劉大姐。嚴月硬著頭皮跨進門,畢恭畢敬地和兩個老人打招呼,又讓兒子喊她們好,杰生心不在焉地點點頭,不自然地走進里屋繼續(xù)看電視。她們竊竊地笑著,目光上下打量著杰生,那個喉嚨里帶著痰氣的張阿姨,和張敏一樣夸獎嚴月真是好福氣,兒子長得那么帥,又在美國上名校。嚴月滿是倦容的臉上勉強擠出笑意。
三個老人繼續(xù)說笑嗑瓜子,家長里短,瓜瓜蔓蔓,聊得熱火朝天,嚴祖同在廚房里和面,喊發(fā)酵粉買了沒有,嚴月趕緊應(yīng)了一聲說買了,把老人面前玻璃茶幾上吃剩的面條、空酸奶盒、瓜子殼、降壓藥瓶拾掇進塑料垃圾桶,又把污漬斑斑的玻璃桌面擦干凈,拎著桶剛跨進廚房,老父親滿手面粉,劈頭蓋臉抱怨她怎么才回來,兩個阿姨都在等著吃他做的蛋糕呢,嚴月的心臟一陣亂跳,只好說在李伯伯家多聊了一會兒,他一個人孤苦伶仃的實在太可憐。嚴祖同提高聲音:你兒子不也挺可憐的嗎,可他爸爸一個電話都沒有,誰可憐他呢,哼!嚴月沉郁的心被刺了一下,只好說,等吃了這幾服中藥效果可能會好些。嚴祖同火真上來了:我講過的話你怎么老是當耳旁風!這是吃藥的事嗎?虧你還是個讀書人!老頭砰的一下把搟面杖扔進不銹鋼水槽里。
霎時,客廳里喧囂的聲音小了許多,嚴月轉(zhuǎn)過臉,心里一陣悲愴,茫然地望著客廳,過了一會,就聽見兩個老太太細聲慢語地朝著廚房喊:嚴教授,天不早了,我們還要去幼兒園接孫子呢,下次再來吃蛋糕吧。嚴祖同佝著腰沖進客廳,滿臉的怒氣立刻綻放成歉意的笑容,一個勁地說對不起,今天遲了,下次一定要來,又無不得意地說這個蛋糕機做出來的糕點又蓬松又柔軟,言下之意他做蛋糕的技藝很高。兩個老人不住地點頭稱是,在吳慧琴的攙扶下,拎著他們給的茄子、黃瓜和豆角,歡天喜地走了。
關(guān)上門,嚴祖同又收斂起笑容,威風凜凜地走進廚房。母親把女兒拉到一邊,問李萬道那邊的情況怎么樣,嚴月嘴角掠過一絲苦笑說能好得了嗎。
吳慧琴慢慢揉揉下垂的眼瞼,說:當年,你爸不同意你和李東的婚姻,就認為李萬道這個人除了脾氣不好外,人也活得窩囊,不像個男人,連個老婆都守不住,有其父必有其子,果然沒講錯吧。
嚴月想老父親研究了一輩子數(shù)學,這點邏輯判斷還是有的,可她心里亂成一團麻,實在不愿往深處想了,面容疲憊地走進兒子的房間,見他正津津有味地看東方衛(wèi)視的一檔叫《百里挑一》的相親節(jié)目,又是搖頭又是撇嘴的,臉上還閃著一絲譏笑,嚴月問他為什么笑,他卻指著節(jié)目里一個相親的小伙子問,Mom,this guy is from LA(媽咪,這個家伙來自洛杉磯),他參加了一個找女朋友的節(jié)目,他說喜歡50年代和60年代人的romantic的方式,什么是那種方式?
嚴月靠在被褥上,面無表情地望著天花板,淡淡地說:簡單地講,就是那個年代的人很傳統(tǒng),兩個男女青年只有在wedding day(結(jié)婚儀式)結(jié)束后,才可以有sex affair(性事),不像你在美國長大,無拘無束。兒子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這只能說明他們像清教徒一樣禁錮自己的靈魂。
那也不能都像你找個bisexual(雙性戀)的女朋友,讓媽媽為你四處找心理醫(yī)生,對了,你今天吃了Chinese herbs(中藥)嗎?嚴月閉上眼,不冷不熱地問兒子。
杰生顯然是被激怒了:Jesus Christ(見鬼)!Mom,you offend me(你冒犯了我),我怎么做才能讓你相信我是個正常的人呢,看看電視里這個家伙吧,為了討好那個上海小妞,居然要為她做足部按摩,真像個foot fetish(戀足者),這才是變態(tài)哪!
嚴月突然問,我問你,你和薩拉做愛時真的用手嗎?你覺得這正常嗎?
Mom,我要說謊不是真的,這樣你才覺得我是正常的,對吧?杰生幾乎要脫口而出,你為什么指責我用手表達性愛呢?這有什么不好?
你舒服嗎?嚴月慢慢地坐起,逼視著他。
Sure(當然)。杰生點頭,玩世不恭地笑了。
嚴月的心臟被揪起,被揉皺,強烈的羞辱和絕望讓她心痛,覺得自己的身體被一個巨大的黑洞吞噬了,她按捺住內(nèi)心的怨憤和悲涼,冷冷地警告兒子:好吧杰生,I’ve promised you(我承諾過你),I give up(我放棄了),但你要記住,如果你想要一樣東西,就得讓它順其自然,否則,它根本不屬于你。
什么叫順其自然?兒子問。嚴月沒吭聲,吳慧琴在客廳喊他們吃飯了。
不過,還是要謝謝你的信任和傾聽,Mom,相愛的人會記住彼此為對方所做的事,雖然我和薩拉不在一起了,但我會記住她。他輕輕摟了一下發(fā)呆的嚴月,被她推開了。
你們已經(jīng)分手了,這是事實,你為什么不承認?
但是我有信心,我有這雙手。杰生帶著戲弄的眼光望著母親。
Please don’t touch my belongings forever,okay(今后不要碰我的東西)!嚴月冷冷地說完,轉(zhuǎn)過臉,面色冷峻地走出房間,這句話像點到穴位,杰生有些尷尬和沮喪。
晚飯吃的是面條和蛋糕,坐在桌邊,嚴祖同顯然很自得,不停地招呼嚴月和兒子吃蛋糕,蓬松的蛋糕散發(fā)著誘人的香味,嚴月安靜地嚼了一口蛋糕說好吃,眼睛瞟向兒子。杰生皺著眉,似乎依舊沉浸在和母親剛才交鋒的情緒里,盯著碟子里可憐巴巴的東西,許久,嘴里發(fā)出不滿的嘟囔聲:這也是蛋糕嗎?我喜歡酸奶油、蜂蜜、核桃仁和藍莓混合做的口味。
吳慧琴慈愛地拍了一下孫子后腦勺,說,里面有香蕉味呢。杰生像沒聽見繼續(xù)說:我最喜歡檸檬派,Veniero’s Pasticceria Café(紐約的蛋糕店)超級有名,我和薩拉去了好多次了。
那你怎么不回去吃呢?嚴祖同吸溜了一口面條,板著臉問。
其實我早就想回去了,是媽咪讓我來的。嚴月臉色一沉,拉了一把兒子,可他不依不饒地說,看看這是什么地方啊,我不明白,Grandpa,你們?yōu)槭裁匆跇琼敺N菜,這種情況在美國不經(jīng)過申請是違法的,還有,上次我和媽咪去的Starbucks(星巴克咖啡),進了里面,so rare and luxurious(那么高貴奢侈),可在紐約到處都是啊,上了27號公路,路口的卡車司機一個個會跳下車,沖進那里買咖啡。
嚴祖同的臉剎那間黑掛了下來,冒出一股讓人驚悚的寒氣,嚴月趕緊說:爸,別聽杰生胡說,孩子太叛逆了,我們準備這個周末就回去。最后一句話聲音輕得像蚊子嗡嗡,她其實還是想看看中藥的療效。
老頭沒理睬女兒,眼睛直瞪瞪地盯著孫子,不緊不慢地說:聽著杰生,這里再不好再亂,是爺爺奶奶的家,你三歲的時候也是和你爸爸媽媽從這里走出去的,如果你覺得這里不好,可以馬上回紐約,滾回到那個讓你生病的地方去。
又是一句點到杰生穴位的話,他像個正在充氣的氣球,各種無法界定的情緒膨脹在里面,內(nèi)壓越來越大,終于爆炸了,握緊的右拳嘭的一聲砸在盤子里,盤子碎了,手也碎了,血流了出來,他的情緒終于找到了出口:I don’t want to be here(我不想來這里),是Mom逼我來的!你們對我都不好!他揮動雙拳咆哮著,不停地在客廳里亂沖亂撞。
嚴月沖上去一把沒抱住,兩人撕扯著。說不清是多少次了,她已經(jīng)習慣了。吳慧琴臉色灰白,嘴唇顫抖,急呼老伴的名字,嚴祖同斜著腦袋蜷縮在椅子里,呼吸急促,面部肌肉不停地抽搐著。快拿藥去!母親嘶啞地喊著。一聲拿藥猛然提醒了她,她松開兒子,三兩步?jīng)_進臥室,又調(diào)轉(zhuǎn)頭沖進兒子的房間,出來的時候,大門敞開,兒子不見了,她愣住了,吳慧琴一把奪過藥瓶,左手捧著老伴的臉,低聲安慰他,右手擰開瓶蓋,飛快熟練地倒出藥片,慢慢喂進他的嘴里,又端起面湯碗送到他嘴邊,嚴祖同喉頭滑動了一下,囁嚅著嘴唇,無力地說:叫他們走!走……我不能看見他們……
嚴月一直站在一邊心急如焚,可又驚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還不快上樓頂!他在上面!母親終于發(fā)火了。嚴月沖上樓頂,見兒子正狂躁地手扒腳踹,糟塌著那塊巴掌大的菜地,嘴里喘著粗氣,一連串低吼著Fuck,瞬間,油汪汪的菜地和藤蘿架被踐踏得七零八落一片狼藉。
嚴月?lián)湎騼鹤?,狠狠地揪住他的衣領(lǐng),不讓他動,又死死掰住他的下巴,終于將藥片塞進他嘴里,兒子的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兩下,喉嚨里發(fā)出像狼一樣的號叫,聽起來是那么撕心裂肺,過了一會兒,整個身體像面條一樣癱軟在地。
嚴月知道他沒事了,慢慢松開手。離婚后,兒子撫養(yǎng)權(quán)判給她,童仁杰回過幾次家,兒子沒有癲狂發(fā)作過,可在母親面前,他無法控制的狂躁讓嚴月苦不堪言。除了鎮(zhèn)定片,她沒有任何選擇的余地。兒子滿臉是汗,眼神是絕望和無助,大顆大顆的眼淚從眼里流了出來,不停地喃喃自語:I’m okay,我要去舊金山……
嚴月條件反射似的摟著兒子,連聲說:Calm down,baby(平靜,寶貝),你看,別人在看著我們呢。杰生抬起疲憊的臉,供電局樓頂上,液晶廣告屏正跳出趙本山瞪著探照燈般的大眼睛望著他們,身邊是風情萬種的范冰冰,手里捧著一杯冰紅茶。不遠處那個美容護甲店邊豎著一塊巨大的牌子,濮存昕正微笑地向人們講述一款手機的故事。嚴月腦子里飛快轉(zhuǎn)著,眼前最迫切的事情是找一個地方住下來。
五
杰生,你是對的,你根本沒有病,媽媽只是太愛你了。嚴月控制好聲音和語調(diào),握住兒子的手掌,兒子的手抖得厲害,抽風似的,每次服藥后都有這個反應(yīng)。
上次張敏征求她的意見,讓杰生去市精神病院住一段時間,她婉拒了,她不是沒考慮過,在紐約,心理醫(yī)生也曾建議她這么做,而且,建議采用生物離子穴位滲透療法,通過腦部手術(shù),對腦丘病灶部位植入生物細胞,以激活衰竭的細胞活性。這種方法風險太大。她可以接受巨額的手術(shù)費用,但術(shù)后患者仍然需要回到正常的心理治療和人格恢復(fù)上來,兒子堅決不干。她和童仁杰商量后也沒同意,因為在內(nèi)心深處,她依然沒有把兒子和精神病人畫等號,這次回來,她希望中醫(yī)治療能有突破,她曾在網(wǎng)上查了許多資料,又做了在線咨詢,中醫(yī)治療癔癥的方法很多,以瀉肝清火扶陽鎮(zhèn)心為主,至少沒有什么毒副作用。最讓嚴月動念頭回來的是張敏推薦的環(huán)境治療方法,離開紐約,離開兒子受過創(chuàng)傷性體驗的地方,或許能消除發(fā)病的不良刺激,對兒子的病癥治療有積極的意義。
她讓兒子靠在欄桿上,自己下樓回家,老父親躺在床上,血壓平穩(wěn),見她坐在床邊,緩緩抬起手臂指著她,又一下兩下敲打著床板,每一聲像咬噬著她的神經(jīng),那個意思還是讓他們走。
吳慧琴把她拉到一邊,眼皮也沒抬一下,嘆了口氣說,阿月,你爸的脾氣你是知道的,你們收拾一下東西,找個地方住下吧,我和你爸都是黃土埋到頭頂?shù)娜肆耍瑢嵲诓幌朐贌┥窳?,人活一口氣,佛念一炷香,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吧,你們回紐約之前打個電話就行了。說完了,老娘用手揩了揩眼角。
嚴月點點頭,簡單收拾了一下,又像剛到家那樣,拎著大包小包出了門。母親叮囑她別住賓館,他們持美國護照,開房間價格貴,她想想天又晚了,還是住在樓下的一家快捷酒店里,一來離家近,可以隨時回家看看,畢竟是自己的家,回來一趟不容易,老父老母年紀大了,再怎么都在火頭上,千錯萬錯只能怪自己,這么多年和老人情感溝通交流太少了,僅限通通電話,寄點錢,根本談不上盡孝;二來比較清靜,和父母住在一起磕磕絆絆,對杰生的情緒和病癥有害無益,更重要的是她想要兒子吃一個療程的中藥。
讓她意外的是住在這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地方,自己和兒子身心都得到了極大的放松,想睡到幾點就幾點,想吃什么吃什么,鯽魚湯,蝦仁炒蛋,蠔油西蘭花,她變著戲法讓酒店邊的快餐館給他們做,還隔三差五領(lǐng)著兒子去鏡湖邊的雙桐巷吃麻辣粉絲湯、牛肉面和耿福興的小籠湯包,蕪湖的小吃又嘗了一遍,這也是她夢寐以求的一件事。
帶兒子在家附近閑逛的時候,她內(nèi)心有種難以言表的凄楚,生活了幾十年的家,夢里縈繞無數(shù)次的家就在眼前卻不能回,體驗不到久違的親情溫暖,有幾次她忍不住偷偷溜回了家,徘徊在門口又不敢敲門,側(cè)耳傾聽,屋里依舊是纏纏繞繞的歡笑聲,不一會兒,一屋子人出來,老爸老媽春風滿面,壓根好像她根本沒回家過,她慌里慌張躲到樓道拐角,一股熱辣辣的東西直逼喉頭。
兒子的情緒慢慢變好了,看手的頻率也越來越少,氣色紅潤,又像回到從前。她看在眼里有些欣慰又有些不安。一次在大排檔吃火鍋,當鍋里的湯沸騰起來時,隔著氤氳的水汽,嚴月繞了一圈,試探地問兒子為什么現(xiàn)在不怎么老看手了。
想看就看唄,杰生無所謂地說,the point’s that I’m okay(關(guān)鍵是我一切正常啊),只是我覺得老是看手也是meaningless(沒有意義)。嚴月一陣竊喜,依舊不動聲色問,那什么有意思呢?
我覺得和那個中國小女孩聊天挺有趣的,他撇了撇嘴。
為什么呢?嚴月心一緊,有點慌了,一定是那個指甲店的小姑娘,真是按下葫蘆浮起瓢。她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為什么和她來往,兒子說那個女孩是美術(shù)??茖W校畢業(yè)的,他們只是比較談得來而已,她讓他想起了中國的一部宮廷電視劇,里面女主角眼睛也大大的,叫什么他忘了。
是趙薇,嚴月補充說。難怪這兩天他沒事就往外跑,說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她佯裝生氣地說好多年沒回老家了,不熟悉的人不要來往,你現(xiàn)在是外國人,要注意安全,又問他和小姑娘聊了些什么。兒子用筷子笨拙地夾起一塊毛豆腐塞進嘴里,含混不清地說什么都聊,他戀愛的經(jīng)歷,包括他的心理病,小姑娘很同情他,還邀請他去她家玩,她父母是赭山公園園林管理處的工人,對他很友善,他去過一次,那里種了好多樹,讓他想起薩拉院子里的那棵被鋸掉的銀杏樹。兒子前言不搭后語,但鄭重向她保證沒有做手指美容護理。
那為什么不去做呢?我沒反對啊。嚴月繼續(xù)不動聲色地問。
兒子搖搖頭:和Ling在一起很放松,不像你們都把我當病人看,她讓我想起小時候和薩拉和爸爸在一起的生活,那時候沒有關(guān)于手方面的故事。
所以你就不關(guān)注手了?兒子似是而非地點點頭。
Um,you’re crushed on Zhao Wei(那么,你愛上趙薇了)?嚴月微笑地問。
No,兒子有點不高興了,Mom,are you kidding(你不是開玩笑吧)?她比我小得多。
那么你對自己的手沒信心了?要不對薩拉不感興趣了?母親追問他。杰生有些煩躁地:,我對你們都不感興趣。嚴月趕緊打住,岔開話問:杰生,Let’s make a deal(讓我們做個交易),okay?兒子正埋頭吃菜,響亮地擤了下鼻子,狐疑地望著母親。
再吃10服中藥,就當是喝了10聽可口可樂,這需要10多天時間,然后我們就回紐約,行嗎?
兒子委屈地說:Mom,我都吃過10服藥了,你還是把我當病人看,okay,我答應(yīng)你,可是有個條件,不要干涉我和那個Ling來往。嚴月有點意外,又不好馬上拒絕,只好點點頭,不管怎么樣,這段時間,兒子的精神狀態(tài)前所未有地向正常人的方向發(fā)展,這是難得的轉(zhuǎn)機,看來環(huán)境治療的方法還不錯。
但她還是有點心里沒底,回到住的酒店,給張敏打了個電話,簡要地告訴她住到酒店的原因,讓她把女兒的申請材料送來,這只是幌子,言下之意還是想再讓她開10服中藥。張敏爽快地答應(yīng)了。
不一會兒,張敏趕來了,打扮依舊得體,一副豐滿媚態(tài)的樣子,還化了淡妝,嘴唇紅潤,閃著亮晶色。她告訴嚴月女兒也來了,正在前面的美甲美容店里找她一個小學女同學做頭,下星期要代表學校參加一個鋼琴賽。嚴月噢噢點頭。
杰生正百無聊賴地用筆記本在和同學聊天,冷不丁見張敏推門進來,稍稍一怔,有些厭煩,張敏手里拎著10服中藥和一個牛皮紙袋,那雙丹鳳眼始終含著笑意正看著他。
突然,他看到張敏拎著中藥的那雙修長的手指上,竟然涂著粉紅色的指甲油,亮閃閃的,透著蝕骨的柔媚。他裝作不經(jīng)意地咳嗽了兩聲,移開目光,在母親催促下,淡淡地和她打了個招呼,又低下頭盯著電腦。
嚴月儼然沒有察覺到兒子的變化,正認真地詢問張敏女兒的SAT成績。張敏從大信封里拿出成績單,抱歉地說最近幾次模擬考試的成績不理想,但女兒的才藝不錯,去年在華東地區(qū)青少年組鋼琴大賽中獲得過第一和長笛獨奏第二的成績,今年蕪湖一中交響樂團為她舉辦了個人鋼琴獨奏演唱會。她又從牛皮紙袋里窸窸窣窣倒出一大摞女兒的各種獲獎證書,都攤在杰生的床上。那雙手好像有意在杰生的眼前晃來晃去。
忽然,她伸出光潤細軟的手,輕輕地撫摸了一下杰生的后腦勺,坐在他身邊,臉上綻放出明媚的笑容,問他吃了中藥后感覺怎么樣,是不是想睡覺。杰生不冷不淡地答復(fù)說還好,這時,張敏出其不意地攥住他正握住鼠標的手,粉色花瓣一樣的指甲完全暴露在他眼前,手指是那么骨感細膩,光潤柔滑,她不停地揉搓著他的手,問她的手好不好看。他坐在床上,佝著腰,手就那么軟塌塌被捏著,完全被張敏的手俘虜了。站在一邊的嚴月也愣怔住了。
杰生猛地掙脫開張敏的手,跳下床,沖進衛(wèi)生間,砰地關(guān)上,門外的嚴月被兒子倉皇的舉動驚呆了,瞬間明白了,她臉色煞白,氣得渾身發(fā)抖,人要往衛(wèi)生間沖,一下被張敏拽住了,她用眼色制止住她,清清嗓子,繼續(xù)嘮叨起她女兒的事:我女兒上少年宮練舞蹈課時,跌過一次骨折,后來心里有陰影,上高二的時候一次滑雪又絆倒了,她以為又跌折了腿,大聲哭起來,問為什么總是她倒霉……
許久,衛(wèi)生間門慢慢開了,杰生出來了,神色平靜,不急不慢地經(jīng)過張敏的身邊,做了個深呼吸,再次坐到床邊握住鼠標。
嚴月看了兒子一眼,轉(zhuǎn)過臉,悲戚的目光移向窗外,張敏若無其事地站起身,笑瞇瞇沖杰生說再見了,拉著嚴月跨出門,杰生不卑不亢地點點頭,目送他們走遠。
六
兩人往公交車站走,嚴月連聲對張敏說對不起,聲音有些哽咽。張敏摟了一下老同學,寬慰地說:事情沒你想象的那么好,也沒你想象的那么壞,只能怪孩子小時候你們沒有關(guān)注他的心理世界,長這么大他還是兒童的性心理,來之前,我是故意涂了指甲油的,果然,他真的還有戀物傾向,他的性興奮達不到正常的滿足,只能以另外的方式尋求出路,看來,上次我和他交談的結(jié)果還沒有真正觸及到他的痛處,他也沒有和我講實話,換句話講,我對他的病癥只了解了冰山的一角……
嚴月悲苦地點點頭,下意識捋了下額前亂發(fā):其實小學階段我對他管得還是比較嚴,他也比較乖巧,見人很膽怯,整個小學我?guī)粋€房間,我們不讓他出門,給他布置了大量的數(shù)理化基礎(chǔ)訓練題,因為美國的公立學校小學幾乎沒有家庭作業(yè),開始他都能完成,后來偷懶,天天賴在外面不想回家,也就在我們住的社區(qū)玩,接觸最多的就是那個小女孩薩拉。我也沒多在意,那時我在讀博士學位,忙得像只旋轉(zhuǎn)的陀螺,童仁杰剛到IBM公司上班,也是焦頭爛額,一住舊金山就是幾個月……上11年級的時候他有了變化,我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我的衣物和化妝品不見了,一問他說是讓那個小女孩試試,我很惱火,制止他別這么做,他答應(yīng)了,可還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那樣的情況。
這你以前沒講過啊,為什么呢?張敏打斷她。
嚴月茫然又疲憊地搖搖頭:也沒什么,在我和他爸爸心目中,美國這個大雜燴的環(huán)境下,孩子只要不吸大麻,不濫交女朋友就已經(jīng)不錯了,你不知道,都說美國總統(tǒng)都承認抽過這個東西,學校里一撥孩子經(jīng)常聚在一起,開個大麻party,一根玻璃管小煙斗,輪流傳遞著,每人吸一口,覺得特別bond(心貼心的感覺),所以,我往好處想:孩子不學壞,這點小把戲只是青春期的一種表現(xiàn)。不過那一次徹底改變我的慶幸,我發(fā)現(xiàn)我的衣櫥里,我的那條熨燙平整的蕾絲內(nèi)褲上有一塊雞蛋大的精斑……嚴月聲音低沉下來,那時童仁杰一直在舊金山有大半年沒回來,我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找到他,在我嚴厲的目光和質(zhì)問下,他有些害怕,只好說第一次看到我和他爸做愛時我穿的就是這條內(nèi)褲,后來就用它經(jīng)常自慰……我氣極了,給了他一個耳光,還罰了他一天沒上學,那次對他震動很大,后來他再也沒有碰過我的東西了。她臉上一陣陣發(fā)燙,心跳得快躥到嗓子眼了。
這些你為什么不早告訴我?張敏很深地看了她一眼,美國的心理醫(yī)生都知道嗎?
嚴月?lián)u搖頭:這總不光彩啊,她聲音打著顫,掩飾著說,也許我們這代人太傳統(tǒng)太古板了,只知道要求孩子學習好就行了,卻忽視了其他方面。她低下頭,神情黯淡。
張敏深深凝視著她的臉,身邊川流不息的車流在黑暗中閃爍著耀眼的光斑,她繼續(xù)問:如果你沒有再隱瞞什么的話,孩子的戀母情結(jié)才是今天的癥結(jié)根源,戀母仿父,生理和心理上始終沒有斷乳,你們是不是性生活上不太忌諱孩子?
嚴月用手指捋了一下垂落到前額的頭發(fā),惴惴不安地說:怎么說呢,童仁杰無論性格脾氣都屬于敦厚穩(wěn)重型的人,可在夫妻生活方面欲望特別強烈,每次回來,我都給折騰得夠嗆。她臉上發(fā)燒,低下頭。而且弄得聲響很大,那時我們還住在石溪大學,買的是二手兩層的連排別墅,地下室出租給一對香港來的大學生,杰生只好住在我們隔壁,童仁杰自從去了IBM后,孩子很想爸爸,不太理睬我。每次他爸回來,兒子除了高興,還有少有的興奮和緊張不安,現(xiàn)在想起來,應(yīng)該是他還有種難言的期待。嚴月話到嘴邊,像是醒悟過來,一陣哆嗦,好像身上最敏感的部位被撫摸了一下。
張敏微笑地點點頭:你懲罰了他,粉碎了他羞恥的欲望,他只好移情別戀,找到另外一個叫什么的小女孩來替代你,滿足他幼稚可笑的性需求。
她漫不經(jīng)心的一個停頓,側(cè)過臉來看著嚴月,感嘆地說,可惜不巧的是,這個小女孩是個同性戀,她喜好用手表達性愛的暗示,激發(fā)起你兒子大腦中樞神經(jīng)所有興奮神經(jīng)元來關(guān)注自己的手,幻想通過修飾自己的手來取悅于他的女友,再加上戀物,真是雪上加霜,等于是給自己已經(jīng)扭曲的心靈上又系上一根打上結(jié)的繩子……嚴月,杰生現(xiàn)在是豆腐掉進灰堆里,既不能碰也不能打了。
張敏注意到嚴月的嘴唇有些發(fā)抖,便話鋒一轉(zhuǎn),安慰她:別人的事情頭頂過,自己的事情穿心過,原諒我話講得這么直白,其實,對付杰生的病癥,你在網(wǎng)上可能也查閱過,治療方法五花八門,什么森田療法,系統(tǒng)脫敏,厭惡療法等等,都說能治愈,可繞來繞去,患者無一例外要靠藥物來安神鎮(zhèn)定,西藥副作用太大,面部灼熱,心跳加快,思維和記憶不同程度受到損壞,反應(yīng)遲鈍,最可怕是時間長了,對藥物有嚴重的依賴。我們這里患者80%以上都是靠大劑量的藥物維持半年后又來復(fù)診,循環(huán)往復(fù),所以我的專家門診一直很熱鬧,這也是國內(nèi)至少是這里目前心理治療發(fā)展的現(xiàn)狀,當然治好的也有,那是患者不斷靠自身毅力和增強認知能力最終戰(zhàn)勝心魔,內(nèi)心力量強大了,一切迎刃而解。
張敏無奈地笑笑,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幾句話,讓嚴月體味到話語背后隱藏著一種深刻的冷酷,這也含蓄地再次告訴她這種看不見又摸不著的病除根很難。
她抬起頭,望著遠處供電局樓頂?shù)膹V告屏,趙本山和范冰冰依舊那么燦爛微笑地看著她。許久,她下意識地問:我是不是這兩天買機票回紐約呢?張敏未置可否,忽然打斷她:聽說你和童仁杰離婚了?嚴月心里咯噔了一下,轉(zhuǎn)過臉:你也知道了?張敏目光柔和地打量著她:我們在美國有那么多同學,都是家鄉(xiāng)人,現(xiàn)在是信息社會,不過也不算什么,她緩和語氣,岔開話說,我要問你的是離婚對孩子有沒有影響呢?
嚴月不敢看她的眼睛,苦笑著反問:你這是給我兒子看病還是打探我的隱私?張敏笑著搖搖頭,看來你對我的職業(yè)不了解,你以為我愿意嗎,這么多年所有的患者把苦水都倒給我,我的苦水倒給誰呢?沒聽說過心理醫(yī)生也有自殺的嗎?生命不能承受之輕,有時候我用《圣經(jīng)》來排遣自己的苦悶,我關(guān)心的不是你的隱私,而是很奇怪孩子為什么對我染了指甲油的手是那么沖動,控制不住自己,他戀物的欲望是那么不可遏制,既然你警告過他,至少在他潛意識里也算糾正了一次他的欲望,他后來真的沒碰過你的東西嗎?
嚴月屏住呼吸,讓自己的意念集中在眼前的黑暗中,片刻之后,像是下了決心,低沉地說:怎么說呢,其實本來我也沒想帶他回來,就是覺得對不起他,算是抱最后一絲希望吧,因為從某種程度上講,孩子的病我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
張敏微微點頭,抱著雙臂,非常安靜地望著她,又一輛公交車從身邊馳過。
說來話長,童仁杰當時就想出國,我反對,可他拿為了孩子有個好前程的理由來壓我。我那時在制藥廠,效益不好,他中級職稱也沒評上,在家打了一段時間冷戰(zhàn),最后我妥協(xié)了。來美國是李東寫的推薦信,聯(lián)系的學校。都三十出頭的人了,拖家?guī)]有優(yōu)勢啊,一切重新開始,李東也是在我們住地下室的時候從硅谷跑到紐約來的,在我們眼里,他算是發(fā)達了,在曼哈頓雙子樓有1000平米的寫字間,9·11以后,保險公司賠了幾千萬美元,他跟我們解釋說回紐約想在這里開公司。如果說李東干的一件別有用心的事,那就是幫助童仁杰進了IBM公司,讓他去了舊金山,遠離了我和杰生。
嚴月微瞇著眼睛,有些猶豫地繼續(xù)說:在紐約的那幾年,李東一直在和他的法國老婆鬧離婚,我不清楚是不是我的原因,他一直對我們很關(guān)照,童仁杰不在家,經(jīng)常來看我們,杰生和他處得也很融洽,在孩子考大學最關(guān)鍵的時候,實際上童仁杰沒起到父親的作用,倒是李東利用人脈關(guān)系幫孩子進了哥大,甚至在孩子心理病這個問題上他都竭盡全力,關(guān)于他你也知道,我們有過漫長的戀愛經(jīng)歷,當時分手一方面因為我父親反對,另一方面他覺得我太保守,來美國后我發(fā)現(xiàn)他的確是個敢冒險和接受挑戰(zhàn)的男人,也讓我重新看他。她凄涼地一笑,目光和張敏相遇,又躲閃開了,我們的事最終還是被杰生覺察到了,除了對我冷淡他沒有任何反應(yīng),看得出他很痛苦,一邊是摯愛的父親,另一邊是幫助他進入美國名校的李東。
那時我們在長島買了別墅,童仁杰不在家,杰生每個星期從學?;丶乙淮危?jīng)常能見到我和李東,很有禮貌地打個招呼就沒話了,我找他談了一次話,他直截了當?shù)貑栁沂遣皇窍牒透赣H離婚,我很意外,心虛地說怎么可能呢,我和李東叔叔只是朋友而已,Dad和媽媽永遠是你的親人,我們分開了只會傷害你。兒子說從過去到現(xiàn)在我一直是傷害了他,他深深看了我一眼,我心一沉,便不客氣地反駁,可你也傷害了媽媽,因為你那么做不是正常的性心理,媽媽的愛是純潔的,是沒有性的內(nèi)容懂嗎?
但是母親是兒子最早的性啟蒙老師,連弗洛伊德也這么認為,杰生固執(zhí)地和我爭辯了許多,又說我現(xiàn)在這么做才是真正傷害了他和Dad,他狠狠看了我一眼,巧妙地轉(zhuǎn)變了話題,我沒話了,知道無法和他繼續(xù)交流,便生氣沒理睬他,兒子也賭氣不出聲,最后像是妥協(xié)了,輕輕地摟住我,真誠地說,媽咪,我真的很愛你和Dad,我希望你們好,我也希望你能理解我以前的做法,我不會告訴Dad的。他的眼神詭異而明亮,我身體一抖,忽然意識到他所說的兩個希望是什么意思了。
嚴月閉上眼睛,長舒口氣。
什么意思呢?張敏不動聲色地問。
和薩拉分手前后,他忽然不分場合和時間看自己的手,而且又開始動我的衣物了。嚴月咬緊嘴唇,空洞的眼睛望著遠處星火閃爍的鏡湖湖面,我們等于是做了一筆交易,我沒有再制止他,他也遵守了諾言,可我內(nèi)心受的煎熬和壓力太大了……嚴月深深低下頭,我找到李東堅決要求分手,但他太固執(zhí)太膽大了,他只說了一句話,除非你們?nèi)一刂袊欧艞墶?/p>
童仁杰直到李東死都不知道我和李東的關(guān)系,還是我主動坦白要求離婚的,我說對不起他,可他說沒什么對不起的,從一開始他就是個配角,唯一痛心的是沒能管好兒子,他哭了,和兒子感情很深,堅決反對我?guī)鹤踊貋碇尾?,美國是世界上治療心理疾病最發(fā)達的國家,回中國只有加重病情。他挺想得開,據(jù)說不久就認識了一個小留學生,現(xiàn)在又把弟妹一家人從農(nóng)村老家辦到這里來了,這一頁算是翻過去了。對我而言,現(xiàn)在只有兒子。她嘆口氣,兒子多次要求我復(fù)婚,我拒絕了,心已經(jīng)麻木了,怎么能回到過去呢。
還是老話,事情沒你想象的那么好,也沒那么壞,張敏望著開來的公交車說,隨著孩子年齡增長,認知能力強化,情況會有變化的,我們這里也有不治而愈的病例,她拍了拍嚴月的肩膀,由衷地說,老同學,你也別過于背包袱,順其自然,孩子今后路很長,這算什么呢,一定要把他推到生活的漩渦里,接受各種刺激,有個理論在美國叫做積極思維,其實這種積極思維理論融合了各種技術(shù),美國很多人又叫Life transformation(重塑生命),也有人稱它self-growth(自我成長),美國所有書店里都有這類書的專柜,目前中國還沒有開展這個理論的研究。
嚴月打斷她:美國人現(xiàn)在很迷信中藥,這次我也是下了決心回來找你的。她眼里流露出熱切的目光。張敏沉吟了一下,說,我進修了兩年學中醫(yī)臨床,幾千年的《黃帝內(nèi)經(jīng)》作為中醫(yī)理論,我連皮毛都沒摸到,只翻了幾頁臨床治療的《金匱要略》和《傷寒論》,那也是走馬觀花,你這幾服中藥還是我們精神病院的專家門診開的,怎么說呢,精神疾患的病人按中醫(yī)講是人體的陽氣虛弱,造成風寒暑濕侵入病體,你要我深講也沒這個本事,張敏抱歉地笑笑,你在美國打電話給我,我就講過不要抱希望值太高,信則有,不信則無。總之,美國的心理治療水平還是世界一流的,我還是希望你給他讀一些美國心理學家寫的書,認知水平會提高的,對了,忘了告訴你,我女兒已經(jīng)被浙江大學錄取了,是保送的,留學的事暫時擺一擺吧,以后肯定會麻煩你的。張敏溫婉地一笑,算是拒絕了。
嚴月有點意外,張敏的眼神里有種陌生的東西,她一時沒有領(lǐng)悟過來,前面的話算是總結(jié)還是寬慰已經(jīng)無所謂了,委婉拒絕是否意味兒子的病很嚴重,張敏無法承受如此重托,只好借故推辭掉這份對別人來講是個難得的人情。嚴月無法判別,只好不自然地點點頭,嘴里不停地說有什么事她一定盡力,和兒子的病沒關(guān)系,可心底涌出陣陣難言的酸楚。她是一直看著張敏乘坐的公交車慢慢消失在夜幕中。
七
預(yù)感不幸應(yīng)驗了?;氐骄频暌煌崎_門,屋里鋪滿銀色的月光,嚴月猛地聞到一股異樣的腥味,順著氣味她摸到兒子的床頭,兒子側(cè)身蜷縮在床中央,依舊是熟悉的睡姿,頭枕著右胳膊,粗壯的手臂半懸掛在床沿,覆蓋在床沿雪白的床單上浸染了一大塊暗褐色的血跡,他眼睛微合,半張著嘴,喉結(jié)不時微微滑動一下。她眼前一黑,抖抖地坐在地上。
還是在第一次割腕處,刀口切得不深,用的是客房配的削蘋果刀,像是剛切開的傷口,沒流多少血,送到鏡湖邊的二院急診室,輸血輸液,加上縫了兩針,前后一個小時不到。兒子被推進觀察室,嚴月一直處在不安的狀態(tài)中,不停地按手機,總是不清楚打給誰,慌了半天,猶豫了半天,一直挨到第二天早上,才意識到必須先問問張敏,撥過去心急火燎一講,張敏果斷地讓她馬上將兒子轉(zhuǎn)院到第四精神病醫(yī)院觀察治療,她有同學在那里,條件不錯,至少可以緩解孩子目前的病狀。
張敏還在電話那頭介紹醫(yī)院的硬件設(shè)施和護理條件,嚴月握著手機的胳膊慢慢從耳旁垂落下來,眼前浮現(xiàn)出看過的一部電影里的畫面:一群穿條格病服的人圍坐在一起,沉默不語,目光呆滯,有的還口吃,涎著口水,齜牙咧嘴,調(diào)笑著相互打鬧,還有電擊捆綁鏡頭……再望一眼兒子平靜單純熟睡的面孔,她不停做了幾口深呼吸,調(diào)整了下情緒,先撥給童仁杰,話還沒說完,他立即打斷她,讓他們立馬飛回來,帶著怒氣責備她說早就給他們聯(lián)系了HMHC(馬薩諸塞心理健康中心)。她放下電話,給父母打了個電話,也沒說得太嚴重,讓他們別來,母親接的電話,停頓了半天,才哦哦說知道了。
杰生醒來睜開眼,見母親坐在床頭,表情竭力顯得輕松,擰了下他鼻子。他神情有些迷糊,頓了一下,明白似的頭扭到一邊,蒼白的臉上面無表情。嚴月輕輕湊到兒子跟前,想說點什么,可實在說不出口,所有的表白都是蒼白無力的,只好說出了院就回美國,兒子扭過臉,好半天,問了一句他的病是不是很嚴重。
嚴月有些震驚,第一次聽到兒子承認自己有病,一般意義上的精神疾病患者思維混亂,從不認定自己有病,她無法回答,只好忍住傷感,梳理著兒子剃得像鋼針樣的小平頭,沉默。病床前掛著的大電視正播放西藏風情專題片,成群的牦牛在奔跑,她腦子里忽然跳出李萬道的那只牦牛鼓,心里感慨也不知老人怎么樣了,走之前一定要打個招呼。
突然,兒子想起什么,央求她想見見那個指甲店的小姑娘Ling?!盀槭裁茨??”她不好拒絕,裝作若無其事地問。兒子問母親是不是還記得父親經(jīng)常哼的那首老歌Stony,他在手機里下了歌,想請她聽,嚴月一愣,點點頭,當然記得,一首懷舊傷感的鄉(xiāng)村歌曲。Stony和他們當年住的石溪鎮(zhèn)同音同名,兒子說聽到歌曲旋律馬上會想起小時候的事,上次他推薦過這首歌給Ling。他似乎來了興趣,把手機的耳麥塞進嚴月的耳朵里:我用著簡單的方式愛著你,那段時光沒人能夠體會,就像珍貴的寶石永是那樣……
沒想到嚴祖同和吳慧琴來了,手里拎著保溫飯盒,幾十天沒見父母,嚴月還是很意外和恐慌,生怕那天晚上的沖突重演,而且心里有說不出的酸楚郁悶,甚至是怨恨。從回到家他們一直沒好臉色,不管不問,現(xiàn)在跑來做樣子。她心里堵得慌,一時不知說什么好,打了個招呼,默默地看著兒子不出聲。
吳慧琴把手里的保溫飯盒遞給女兒,叮囑她燉了排骨海帶湯,清火解熱,趁熱給杰生吃,說著小心翼翼地在孫子床邊坐下,湊近他的臉,大氣不敢喘,想說什么,欲言又止。杰生側(cè)過臉,抬起右胳膊,整個身體挪到床的另一側(cè),敵意的目光掃了外公外婆一眼,沒吭聲,氣氛尷尬沉悶。吳慧琴回望了一下嚴祖同,老頭始終鐵青著臉,站著沖窗外發(fā)呆。淅淅瀝瀝下著梅雨,下得人心更煩。她只好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女兒說話。
姆媽,這里空調(diào)效果差,熱死了,你和爸回家吧。嚴月澀澀地說著,把排骨湯盛進病房配的飯盆里。你們什么時候回家?老頭子轉(zhuǎn)過身,終于發(fā)話了,目光直逼女兒。我已經(jīng)讓童仁杰訂了21號的機票。嚴月抬起頭,迎著父親的目光,平靜地說。
還要再待一個星期?儂還嫌不夠亂!嚴祖同目光如炬,語氣幾乎是惡狠狠的。
吃完這個療程的中藥就回去。女兒捋了捋額前的汗?jié)耦^發(fā),不卑不亢地回應(yīng)著。你在敷衍我,我問你,童仁杰是不是換了電話,我們打過去老是關(guān)機,你們在搞什么鬼?老頭子惱羞成怒地逼近女兒,吳慧琴趕緊沖他使了個眼色,一把拽住他。
爸,您就當我們離開了中國,我們并沒有妨礙您,總要給我們自己選擇該做什么吧。女兒的火終于冒了上來,針鋒相對。再不回家你兒子命要送在這里!嚴祖同幾乎要吼了。
老嚴,你怎么這樣啊,大人小孩都弄成這樣,你怎么一點不省心哪。吳慧琴又氣又惱,連推帶搡拉著嚴祖同往門外走。你就別瞎摻和了老太婆,嚴祖同猛地推開吳慧琴的手,細瘦的胳膊指著嚴月,瞪著紅眼睛吼,你們兩個人書都念到封皮上去了,腦子挖塌了(腦袋壞了),童仁杰只顧自己快活,把小孩耽誤了。嚴月兩眼發(fā)直,臉色蒼白,一句話說不出來,她無法辨別父親那句只顧自己快活是什么意思,怔怔地望著兩人在門口推來搡去,胃部突然涌起一陣陣顫栗,惡心得直想吐。
又是杰生,眼光像熊熊燒灼的火球,閃電般一聲大叫,Get out(滾出去)!快速拔掉左手腕上的輸液針頭,端起盛排骨湯的飯盆,連湯帶盆猛地朝門口摜去,嚴月神經(jīng)質(zhì)般一把抱住兒子,敏捷得像豹子一樣攥住兒子的雙手,回過頭帶著哭音聲嘶力竭地沖父母喊:快走啊你們!話音剛落,幾個護士聞聲沖進門,見狀馬上明白似的護住了兩個老人。
嚴月不停地摟著兒子,聲音發(fā)顫地勸慰兒子:Honey(寶貝),媽媽不是答應(yīng)你了嗎,那個Ling你不是準備打電話嗎,你那么著急?她不停地轉(zhuǎn)移話題,因為身邊一個護工在清掃地上的油漬湯水,眼睛卻偷偷地瞟向他們,另外兩個護士正在幫兒子重新在胳膊上找靜脈輸液,謝天謝地兒子還算配合。也許是司空見慣,這樣的突發(fā)事情太平常,又是個割腕的人,情緒失控是自然的事,面無表情的護士調(diào)整了一下塑料管藥液的滴速,關(guān)掉電視,冷冷地說了一句:請你們聲音小點,隔壁還有個心衰的病人。說完帶上門走了。
一切平息下來,杰生重新靠在床上,忽然問:媽咪,我今天吃藥了嗎,我沒感覺到手在抖。嚴月抹了一下額上的汗水,心神不安地說可能是吃了中藥的緣故吧,今天的確沒吃從美國帶回來的藥。她神色憔悴地苦笑笑,說,如果你覺得自己能夠控制住,當然就不需要吃藥了。
本來我也忍住了,可是我忍受不了Grandpa對你的不友善。兒子臉上露出極其憤懣的神色,也許你是對的,我的心理可能是出了問題。
那媽媽問你,今天為什么能控制住自己?兒子低下頭:周圍都是陌生人,I feel shame(我覺得羞恥),我不想讓你受到別人的恥笑,而且剛才那個護士講還有個心臟不好的人要死了,我不想因為我的原因。
嚴月哆嗦著嘴唇,不知是意外還是震驚,這是兒子第一次承認自己有病,她努力克制內(nèi)心的震撼,平靜地問:那為什么要割腕傷害自己呢?你只顧及自己的感受,沒想到這么做不是也傷害媽媽嗎,你不知道你現(xiàn)在就是媽媽唯一的親人嗎?嚴月聲音變了。
那你為什么要離開Dad?兒子不緊不慢地問,嚴月一下被嗆得說不出話來,呆呆地望著他,就這么沉默著,時間似乎凝固了。
終于,杰生清了清嗓子,冷眼脧了一下母親,淡淡地說:因為在Doctor zhang面前看到她的手,我居然跑進衛(wèi)生間射精了,那么興奮不能控制,我意識到太可怕了,我只能對自己和別人的手產(chǎn)生幻覺和高潮,而且這一切都是因為薩拉的原因,所以我覺得自己是個廢人,太絕望了,所以想割腕。
嚴月的心臟幾乎要從嗓子里跳出來,強烈的狂喜伴著不安直沖腦門,眼淚幾乎要掉下來。兒子就像一根彎曲的鐵絲終于擰直了一段。為了穩(wěn)住自己的情緒,她深呼吸了幾口,繼續(xù)問:Baby,中藥吃了感覺好些嗎?兒子猶猶疑疑地說:I’m not sure(我不能確定),老是想睡覺,睡得很沉,經(jīng)常做小時候的夢,醒來覺得一切都很安靜,不像以前那么沮喪了,我以前聽薩拉說過抽過大麻的人都很安靜,從不和別人爭斗,就覺得這個世界既可笑又美好。
嚴月的心又像是跌進深谷:Then,do you want to touch my things(那么,你還想碰我的衣服嗎)?嚴月的眼光直逼兒子。杰生一愣,慢慢低下頭,半天才緩緩?fù)鲁鲆痪湓挘篒 promise I won’t forever(我答應(yīng)今后再也不會這么做了)。
母親不聲不響站起身,拎起床頭柜上自己的挎包,徑直走到病房門口,將門反鎖上,又側(cè)身進了洗手間,不一會走出來,神色肅穆,手里捧著一條玫瑰色的刺繡低腰內(nèi)褲和一張照片,走到兒子的床頭坐下,杰生一眼瞥見母親放在眼前的東西,全明白過來了,他低下頭。
“聽著杰生,媽媽是最后一次提醒你,”嚴月凝視著他,“這是我剛換下來的衣服,it has various odor,and may meet your excitement(上面有各種氣味,能滿足你的性興奮),如果你想要這么做,媽媽馬上離開,那你的心理又回到從前?!彼钢掌?,那是剛到美國的第二個夏天,全家人在金門大橋上的合影,當時杰生四歲,穿著從國內(nèi)買的印著奧特曼的汗衫,有點土氣,騎在父親的脖頸上,一臉的稚氣和燦爛。嚴月把自己的衣物和照片推到兒子跟前,“你從此再也見不到媽媽了?!苯苌七^臉,眼睛冷冷地望著窗外。
母親慢慢站起來,聲音顫抖:但是媽媽相信你,你已經(jīng)長大是個男人了,你已經(jīng)學會辨別了,因為你是哥倫比亞大學新聞學院的一年級優(yōu)等生,開學的時候你向我承諾,你要學阿姆哈拉語,要去埃塞俄比亞,去敘利亞采訪巴沙爾,你還說要爭取獲得普利策獎,媽媽為你自豪,為你驕傲,因為你是完美無缺的……
嚴月失聲痛哭,跌坐在地上,淚水一飆一飆的,順著眼眶往外涌,所有的委屈、痛苦、郁悶,伴著啜泣聲,濕淋淋地飄向窗外低暗的天空。
八
杰生又去了赭山公園,連續(xù)幾天的梅雨,天放晴了,進了公園正門,像進了綠色世界,樹木蔥蘢,極目天舒。周末,到處是人,游樂場轟然作響的過山車呼嘯而過,伴著興奮的尖叫聲,震耳欲聾,賣麻辣燙爆米花的,擺地攤賣冷飲看相的,還有拉二胡唱戲的,比鏡湖邊還熱鬧。
杰生邊走邊四下張望,既好奇又有點拘謹,畢竟在蕪湖只待到三歲,對出生地沒什么印象,臨出國前在赭山頂?shù)聂魉?,父親抱著他照過一張相片,現(xiàn)在他還保留著。前幾天第一次去公園,他一口氣爬到山頂,一點沒找到兒時的感覺,心里空空的,這次來是因為指甲店的小姑娘Ling來病房看他,送給他一幅水粉畫,畫的是一棵參天的梧桐樹,這棵樹長在赭山西麓的翠明園里,畫得蠻像的,他想看看。另外過兩天回美國了,也算是告?zhèn)€別。來之前嚴月叮囑他表達一下謝意,請小姑娘吃個飯。從醫(yī)院出來杰生像變了個人,經(jīng)過幾番折騰,變得冷靜客觀多了。嚴月打電話告訴張敏。張敏正在門診忙著,就回了一句話:不要樂觀,肯定會有反復(fù)的,但要堅持。
小姑娘比明星趙薇長得還水靈,像只麻雀般嘰嘰喳喳,嘴一刻沒閑著,時不時還挽著杰生的胳膊,像個戀人,弄得他很靦腆,躲著她伸長的手,他不好意思地問她為什么這么張揚,她說蕪湖小姑娘長得漂亮,臉皮厚,膽子也大,難道你沒領(lǐng)教過嗎?她歪著腦袋像個小精靈一樣咯咯笑了,杰生臉紅了。上次在赭塔前Ling趁他沒防備在他臉頰上還親了一下。
進了翠明園,儼然與世隔絕,綠樹成蔭,安靜得像夜晚。荷花池內(nèi),泉水叮咚流淌,上面鋪有木板橋,走在上面不覺情趣盎然。杰生有點目不暇接,Ling問他這里像不像紐約的中山公園,杰生糾正說是中央公園,總體感覺不像,那里人少,說話聲音低,看書的人不少。小姑娘瞪著黑漆漆的眼睛探究地望著他,不時地哦哦點頭。
順著荷花池向西走,終于望見幾株梧桐樹。Ling告訴他這是她寫生的地方,然后,一溜小跑,像只猴子般三下兩下攀上其中一棵梧桐樹。杰生慢慢跟著走到樹根前,抬頭瞇縫著眼,這棵樹的確粗壯、高大,遮天蔽日,枝枝丫丫是那么茂盛、昂揚,枝丫散得龐大蔥蘢、縱橫交錯,一簇一簇的墨綠色樹葉舒展著,微風一吹,沙沙搖曳,透著滄桑。
Ling邊吆喝他上來,邊奮力向上繼續(xù)攀爬。杰生似乎被感染了,噌噌幾下爬到她身邊坐下。小姑娘抱著樹干,利用慣性輕晃一下,樹干嘎吱嘎吱地搖動,弄得杰生的身體也跟著搖擺,他有點緊張不安,咯咯的笑聲潑灑在樹蔭間。
杰生狼狽地抱緊樹干,身體僵直,一動不動。也難怪,他們的位置太高了,任何一個輕微的晃動都會出現(xiàn)像蕩秋千一樣。他只好求饒,Ling不依不饒地說一定要答應(yīng)她一個條件,他只好點頭。她問為什么喜歡那個外國女孩,言下之意,Ling長得也挺好看的。杰生只好說他們青梅竹馬。還是老話。Ling不高興了,又要搖晃身體,杰生輕輕挪動身體,一只腳試著去夠另外一根枝杈,想下去,沒想到小姑娘速度飛快,輕盈地繃直身體一擺,杰生猛地向后一仰,幸虧眼疾手快,抱住剛才的樹椏。他頭上直冒冷汗。
小姑娘又是一串銀鈴般的笑聲,她為自己的機敏而自得。杰生恐慌不已,又惱又羞,又不好發(fā)作,只好低頭不敢喘氣。Ling愜意地攏了一下額前被汗浸濕的碎發(fā),望著遠處的景致,若有所思地說,只有爬樹才知道人的手腳并用,以前聽歷史老師講過,人類的四肢在進化之前,手腳是不分的。我們畫大猩猩的時候,老師也強調(diào)猩猩的腳趾和手指一樣,主要是為了攀爬樹枝,這是動物進化選擇的結(jié)果,所以嘛,Ling半開玩笑地說,你的那個美國美眉那么喜歡手,也可以講就是戀足啊,真惡心。
杰生有點意外,這個連紐約中央公園都不清楚的女孩居然還知道這些東西,他想起上次在外公外婆家看《百里挑一》里的畫面,眉頭一皺,盯住Ling:我不過是隨便講講,其實她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那是哪樣?小姑娘調(diào)皮一笑,把涂著黑色唇膏的小嘴湊近他的耳邊問,杰生本能地歪開頭,可心臟像個小兔子在撞跳?!八窍矚g我的手,可也喜歡樹,喜歡一切美好的東西。”杰生像在思索。
喜歡樹?Ling好奇地問。
杰生點點頭:“上次讓你畫樹就是這個原因,她是我的traffic reporter,就是校車預(yù)報員的意思,那時每天上學我們都遲到,趕不上校車,她想了個好辦法,我們輪流爬到她家的那棵高高的梧桐樹上,觀望離我們四五個街區(qū)遠的黃色校車開過來需要多少時間,每次校車快到我們街區(qū)時,她在樹上總是尖著嗓子喊我。輪到我值日,我總是偷懶,身體躲在濃密的樹葉背后,不斷伸出五個手指提醒她校車還有多遠,她坐在自己的房間窗前,必須長時間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的手。”杰生伸出手,五個手指老練而又漂亮地打出各種數(shù)字手語,“從6年級到11年級,她就這么看著我的手勢過來的,所以,她熟悉我的每個手指,有時候我手背上蹭的黃油她都看得清清楚楚?!?/p>
所以喜歡你的手,對你手就有了感情。Ling臉上露出不屑和譏笑的神色,你在講故事騙小朋友吧,上次你還說她喜歡你的手是因為她表白自己是個同性戀,需要用手表達那個——算了,什么亂七八糟的,我就覺得你要是和那個小美女在一起肯定變態(tài),我們蕪湖有句土話,叫屙屎離她三尺(不和她來往),保證你什么毛病也沒有了。小姑娘連諷刺帶挖苦他,無所謂地晃著腦袋,不理他了。
杰生冷冷瞥了她一眼:信不信由你,她喜歡我,是從我的手找到感覺的。
笑話,誰信啊,那你沒事看自己的手是怎么回事呢?Ling越來越不耐煩了。
因為我和她分手了,有時候想象以她的眼光看自己的手,是不是那么好看。
分手兩個字似乎讓小姑娘語氣緩和下來:那你也喜歡自己的手嘍,還是喜歡別的女人的手啊,比如我,她出其不意把自己又白又胖的手端到他眼前。杰生有些尷尬地挪開身體,認真地說:告訴你,我和薩拉一樣,喜歡異性的手,并不是真正迷戀,而是喜歡那個人。
Ling嘲弄地說,搞不懂,你們外國人是不是都有這個毛病啊。兩人一前一后跳下樹,杰生擦擦手上黏糊糊的殘葉汁,掏出手機,點出里面的相冊框,手指劃了一下,跳出一張和薩拉很多年前的合影照片,遞給Ling看,照片上兩人坐在高高的梧桐樹上,很愜意,腳下一片碧綠,天空藍得看不到一絲云彩。杰生清了下嗓子,耐心地說:我們經(jīng)常坐在樹上看風景,教堂,大學城,日出和日落,打個比方,這張照片就是一幅畫,你要整體看這張照片,it can be magic(簡直美不可言)。再比如,如果你覺得我很帥,可只盯著我的頭或者臉看,那只是局部,就像看我的手一樣,它美嗎?
話音剛落,手機響了,一接聽是母親的聲音,告訴他在李萬道爺爺家里,老爺爺說想見見他,杰生猶豫地說下次吧,他正和Ling在一起,嚴月只好提醒他早點回家。
小姑娘見他嘀嘀咕咕用英語講話,似懂非懂地嘆口氣:又是個新版本,和你上次講的一點都不一樣,反正我越來越糊涂了,哎,你們美國人是不是假話講習慣了?
杰生忽然真誠地抓住她的手說:我之所以愿意和你在一起,就是覺得你很真實,所以我也必須真實地對你。
小姑娘說:是嗎?大眼睛一眨,忽然湊到他的耳旁,呢喃了幾句,杰生紅著臉,有些狼狽,她曖昧地笑了。
赭山邊隔一條馬路是老字號店耿福興,午餐安排在那里。這之前Ling領(lǐng)著杰生沿著山腳轉(zhuǎn)了一下,吃了不少小吃,甜的麻的酸的,肚子塞了不少東西,杰生不解地問為什么這里的人總是不停地吃呢,小姑娘吸了一口麻辣粉絲,揶揄地說,不吃干什么,都像你們似的,不是喜歡手就是同性戀什么的,弄得一身病,我還想吃了你呢!她不懷好意地望了他一眼。
杰生越來越覺得Ling有點肆無忌憚了,有點不安,想早點結(jié)束回酒店,在耿福興只點了一籠小籠包,小姑娘非要點披薩和雞翅,還要了瓶紅酒,杰生拗不過,順從了,最后兩人竟喝了兩瓶紅酒,暈暈乎乎的,Ling老是咯咯地笑,有意無意望著他,她堅持要送他回酒店,在出租車上她手就不老實了,摟著杰生的脖子耳語。他昏昏沉沉,心里像火燒一樣,頭重腳輕跨進房間,母親沒回來,Ling順手把房門反鎖上。
九
事后杰生又后悔又心慌,很快收拾好床單,兩人坐在床沿上默默無語,空調(diào)嗡嗡響著,還是Ling主動握住他的手,摸著腕上剛結(jié)的疤痕,詭異地笑笑,說,怎么樣,我的方法就是靈吧,算你沒騙我,剛才你對我的狠勁像有毛病的人嗎?杰生避開她的目光。
還有,干嗎要割腕受這個罪呢?她同情地問。
杰生不著邊際地說,其實每個人都有不正常的情緒,有時候人做事明知道自己錯了,但還是那么做,因為一旦不做了會帶來痛苦,我這么說可能表達不清楚,人其實很復(fù)雜。
可你的動機讓人無法接受呀?小姑娘語氣不溫不火,像探討一個問題,又像個老練的警官,步步緊逼。杰生有些不耐煩,站起身,冷冷地說:我們家的事你不清楚。
這對你媽不公平?。ing冷不丁又冒出一句,杰生嚇了一跳,簡直是一劍封喉,讓他窒息。
“可她對我爸公平嗎?對我公平嗎?”他聲音大起來,忽然覺得失態(tài),“——你走吧!”他有些惱火?!澳銣蕚渚瓦@樣下去?”她還不依不饒地問,杰生警覺地問:“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小姑娘不知從哪摸出一根煙熟練點上,吸了幾口,夾在蘭花指上,無所謂地笑笑,“我才不想管你的破事呢,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嗎?”她湊近他,“情感陪護,已經(jīng)陪你一個多月了,該結(jié)賬了?!彼蛄藗€哈欠,伸出手。杰生恍然大悟,他不能理解情感陪護的意思,但明白她是干什么的了,他有些害怕,手微微顫抖地掏出幾張美元遞給她,她接過數(shù)了數(shù),還算滿意,走到門口拉開門,早有個長得像保鏢的小伙子站在門口等著,兩人對了下眼神,小伙子扭頭就走了。
Ling沖杰生莞爾一笑:真巧,我有個小學同學那天到我店里盤頭,順便講起她媽正給一個從美國回來的病人看病,我一猜就是你,當時我剛套住你,就沒告訴她你的事,哎,你要是想讓我以后也不告訴她呢,就再給我?guī)讖?。她盯著他?/p>
他驚得一身冷汗,母親講得對啊,這里真不安全,差點出大事。他摸遍口袋,就剩最后一張,怯怯地遞給她。
天傍黑時嚴月才回來,臉上掛著收獲和愉悅,她告訴兒子從李萬道爺爺家出來后,找張敏阿姨又開了100服中藥,打的去了祿口機場預(yù)先辦了托運手續(xù)。杰生臉繃得緊緊的,低低地說,紐約又不是沒有中醫(yī)診所,媽咪,你要一張?zhí)幏讲痪托辛藛?,再說我現(xiàn)在感覺好多了。
嚴月臉上堆著笑,湊近兒子坐下:媽咪為你高興,希望你再鞏固一下成果,對了,剛才回酒店時我在那個指甲店門口看到那個Ling了。
倏忽間,他無法辨別她剛才的話是試探還是討好,佯裝若無其事地說:我們在你帶我去過的耿福興吃的飯,還喝了紅酒,anything else she said(她還說了什么嗎)?
嚴月站起身,不經(jīng)意地說:Nothing,我當時坐在出租車里搖下窗戶主動和她打了個招呼,她沒怎么理我。杰生哦了一聲。
嚴月走到門口,轉(zhuǎn)過臉微微一笑:后天下午的機票,明天我們?nèi)タ赐顮敔?,他很惦記你。最后一句話是什么意思,杰生沒太明白,但他隱約感到她似乎告訴了那個老頭這次帶他回來的目的,心里很不舒服,嘴里卻淡淡地說:Mom,萬一我控制不住自己怎么辦?嚴月一時怔愕,連忙說,不會的,你要相信自己。他注意到母親臉上的笑容黯淡下去。
李萬道并非特意要見杰生,當嚴月母子趕到他的住處時,老頭已經(jīng)站在院子里,穿戴整齊一副要出門的樣子。見到杰生,老人伸出雙臂來了個擁抱,嘴里用英語和他交流。杰生既好奇又拘謹,李萬道和外公真是天壤之別,那么和藹可親。他情緒慢慢放松下來。
老頭很會制造氣氛,天南地北,講的好像都是紐約文化的核心,杰生只好有禮貌地點頭,他不愿掃老人的興致,他驚嘆老頭英語講得那么流暢,甚至用了當下紐約最新潮的俚語,他居然還知道格林威治村還有個第七大道,其中178號是前衛(wèi)村(Village Vanguard),老板叫Max Gordon,還有藍點爵士俱樂部什么的。
嚴月抱著雙臂,微笑著望著兩人興致盎然地你來我往。老人忽然醒悟似的拎起身邊的帆布挎包,對嚴月說:還有兩個人我們要照顧呢。老人抖抖索索拉開拉鏈,掏出幾只灰色的透明小塑料包,嚴月心里驚呼一下,打了個寒顫,全明白了,來之前李萬道沒告訴她還有這件事,一時語塞,不知說什么好。杰生狐疑地望著老人,老人分別拿出塑料袋遞給嚴月和杰生,緩慢地說,你們回來一趟不容易,幫我送送小東和我外孫女吧。說著揚手抖開一包塑料袋口,一團灰霧紛紛揚揚彌散到西邊那堵倒墻上。
杰生佇立著,心思紛雜地望了母親一眼,見她雙手捧著塑料包,默默走到那棵枯干的桑樹邊,蹲下身,輕輕解開袋口,剛要倒下,李萬道開口了:這一袋你自己留著吧,小東出事前給我打電話交代我的,你們的事他很早以前都告訴我了。老人看著嚴月,又看看杰生,眼里光芒刺人,他的聲音很輕,卻像刀尖,又冷又鋒利。
像閃電撕破夜空,嚴月深深低下頭,難以言述的不安羞愧,夾雜著恐懼,心一陣痛一陣緊,最怕的事還是發(fā)生了,竭力想掩飾的真相終于被老人戳穿了,她怕老人當著兒子的面把一腔憤懣的情緒傾瀉在自己身上,因為她和這場悲劇有著千絲萬縷的瓜葛。而且老人刻意在她兒子面前揭開事實,已經(jīng)重重給了她一擊,目的很明顯,讓她在孩子面前心靈上永遠背負著一個十字架。
事已至此,她意識到不能讓兒子因此受到任何刺激,他還在恢復(fù)期,他是無辜的。她猛地轉(zhuǎn)過臉,沒想到杰生的臉上云淡風輕,沒有任何表情,只是平靜地盯著她,那雙清澈透明的瞳孔里若隱若現(xiàn)射出的似乎是一種夾雜著恨的快意。
她面色陰郁,手捧小袋子,慢慢走到李萬道面前,哆嗦著嘴想說些什么,李萬道搖搖頭,說都過去了,又擺擺手示意杰生過來。杰生扶住紅著眼圈的母親,李萬道背起挎包,招呼杰生拎起門口的那只牦牛鼓,他要讓母子倆陪他去市里轉(zhuǎn)轉(zhuǎn),完成李東的遺愿。
他們?nèi)チ怂暮稚?、濱江公園、臨江大橋,把李東的骨灰分別撒在那里。嚴月的情緒慢慢好轉(zhuǎn),似乎忘掉了剛才在鳳凰山悲苦的一幕,老人豁達的性格感染了她,想想老人那么堅強樂觀,她能做到的只有像個女兒對待父親一樣體恤關(guān)愛他,讓他在深重的孤獨和悲苦中享受一下難得的天倫之樂。所以一路上她不時講一些往事,比如和李東騎在墻上,摘墻邊那棵桑樹上的桑果子吃,嘴吃得又黑又紫,結(jié)果給罰站。老人開心地笑了。
李萬道始終像逛公園那樣隨心,走起路來像杰生一樣輕快矯健,不時找杰生說話。嚴月一直在他左右用紙巾給他臉上擦汗、遞礦泉水,老頭高興了,摟著嚴月的肩膀,指著寬闊的江面。帆影憧憧,陽光金燦燦的。嚴月依偎在老人的胸前,久違的慈愛,沒有在父母那里找到,卻在這里享受到了,她的臉上洋溢著興奮的紅暈。
不知為什么,杰生從見到李萬道那刻起,一直高興不起來,也許他是由李東的父親,聯(lián)想到自己的父親??吹侥赣H那么親昵隨意地在那個老頭面前說笑,挽著老頭的胳膊,還在老頭耳邊說悄悄話,不時發(fā)出開心的笑聲,完全忽略了他的存在,他內(nèi)心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他想不通,就是在美國,一個人去世了,親屬朋友開個追思會,表面上大家情緒輕松愉快,但其實悲傷的陰影是無法立刻抹去的??赡莻€老頭坐在公園的長椅上,是那么陶醉地敲打那面鼓,還示范給他,他不太情愿,但還是照做了,最讓他驚恐萬分措手不及的是,正在他低頭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牦牛鼓邊的貝殼和佛珠的時候,老頭和母親好像是商量好的,背著他嘀咕了幾句,不一會兒,老頭出其不意地從他眼前慢慢拿過他手里的鼓,那雙干枯暗褐色的手,指甲上竟涂滿了深紅色的指甲油。太猥瑣難看了。
杰生驚駭?shù)卣酒饋恚敢魂囮嚪购?,忍不住干嘔了幾下。李萬道滿足地吧唧著干癟的嘴,一邊欣賞著杰生的難受,一邊用手指夸張地在他面前晃晃:非洲婦女都是這樣擊鼓,擊打的速度越快,指甲油的顏色會隨鼓點節(jié)奏跳躍出奇妙的色斑,很好看,記住,這種樂器一定要調(diào)整好音調(diào)高低,再敲出節(jié)奏,它是一種曼丁音樂,節(jié)奏感比較強,怎么樣孩子,聽著像到了非洲部落吧?
杰生覺得他在自圓其說,但他沒有表露出不滿。母親和那個老頭的確事先商量過了,他的預(yù)感果然應(yīng)驗了,這不過是心理治療方法里的厭惡療法,媽咪真是煞費苦心,他注意到她一臉緊張的神色在看自己,他皺著眉說吃了不消化的東西,面色平靜。母親的神色慢慢釋然,那是欣慰之中夾雜著一絲欣喜,她一定在想,無論怎樣,這次回蕪湖治病是有收獲的。
十
轉(zhuǎn)了大半天回到酒店,杰生心境開朗起來,一邊幫著母親收拾行李,一邊環(huán)顧住了一個多月的客房,忽然說其實這趟回來最大的收獲就是覺得這里很安靜,很適合生活。嚴月不解地望著兒子,嗔道:怎么,你不是不想回來嗎?這里臟兮兮亂糟糟的。母親學著兒子不屑一顧的樣子攤開手,她今天心情很好。杰生躲閃著眼神,沒出聲。
嚴月帶上門,領(lǐng)著兒子去附近的必勝客。坐在藤椅上,母子倆很愜意。斑駁的陽光下,透過窗外的芭蕉葉,杰生指著百米遠的樓頂上一塊明油油的塑料大棚說:媽咪,那是外公外婆的菜地呢。嚴月心一沉,剛才她已經(jīng)背著兒子打了個電話給家里。是父親接的電話,依舊鼻子哼哼,然后是吳慧琴,聲音很溫和,好像又受到父親無言的制止,聲音低沉下來,忐忑地問杰生可好。在二院一家人鬧崩了后一直沒聯(lián)系。女兒說一切都好,明天的飛機,就不回來了,然后不冷不熱的話講幾句,掛了電話。她順手關(guān)掉手機,心里有些惆悵。
她試探地問他要不給外公外婆打個電話告?zhèn)€別,沒想到杰生像早有準備,不容置疑地說想見外公外婆,還要幫他們收拾一下菜地,向他們道歉。嚴月愣怔下來,一時間各種好的壞的預(yù)感和念頭紛至沓來,無法判別,但瞬間心里忽然酸酸地熱起來。
她站起身,繞過餐桌,摟住兒子,眼眶有些潮濕:Baby,I’m proud of you(媽媽為你驕傲)。杰生同樣拍拍母親的肩膀:Mom, trust me, I’m okay(相信我,一切都會好的)。
一大早,母子倆悄悄爬上樓頂,兩個老的果然還在彎腰佝背侍弄著菜地,7月初的太陽正熱毒,像無數(shù)根火針朝身上戳,兩人戴著草帽,身上全汗?jié)窳?。嚴祖同低著頭喘息著,說拿水來,伸手從后背抓起遞過來的水杯,一看是瓶礦泉水,下意識地扭過臉,見外孫和女兒站在他們身邊,一副畏懼和惶惶然的樣子。嚴祖同的臉瞬間陰掛下來,帶著驚愕和強壓住的怒火擺擺手:還回來干什么?莫名其妙!你們還讓不讓我們活了?他猛地一扔手里的礦泉水和鐵鏟。吳慧琴一把拉住面前的嚴祖同,厲聲說:干什么老頭子,這不是你親生的啊,殺人不過頭點地哪。老頭不吭聲了。
杰生滿臉漲紅,喉頭蠕動了一下,艱難而又拘謹?shù)卣f:Grandpa,我錯了。嚴月捅了一下兒子,他順從地跪在兩個老人面前,手里拎的冷飲散落一地,兩只手不停地抹著臉上的汗水和淚水,囁嚅著:給我一次機會,我不會讓你們失望的,我已經(jīng)好了。
吳慧琴拉起杰生,眼淚順著汗涔涔的臉潸潸而下,嚴祖同一動不動像尊木雕泥塑,一臉的復(fù)雜,終于,繃緊的憤怒的神經(jīng)松懈了,他在心里升起一股模糊卻強烈的憐愛的情緒,那是一種更深的無法逃避的親情,像手和心臟一樣血脈相連。他搖搖頭,哽咽著,顫巍巍地向樓梯口走去。
嚴月鼻子也一陣陣發(fā)酸,她忍住心酸,吩咐兒子趕緊接過外婆手里一大捆豆角茄子和絲瓜,吳慧琴揩著眼角,苦笑地告訴女兒這是給張來英和幾個老年大學書畫班的阿姨準備的,中午他們要來吃水餃,正好你們一起吃過中飯再走。
嚴月有些猶豫地問爸是不是還生我們的氣,母親斬釘截鐵地說,他不發(fā)火就沒事了,中午還有那么多阿姨在,你爸這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刀子嘴豆腐心,你們這一走又不知道猴年馬月再回來呢。老人的眼眶又紅了。嚴月讓兒子揮著大掃帚先把整個大陽臺清掃干凈,又把老父親沒施完肥料的地方倒上漚好的爛魚腸和餅肥,一切收拾完才下樓。
一進門,張來英幾個老太,還有個留山羊胡的老頭正在客廳里東扯西拉地說笑,見他們進來,一愣,訕訕地笑著欠起身,點點頭。嚴月依舊含蓄地微笑,和老人們點頭打招呼,杰生破天荒地挨個喊著奶奶爺爺好,還主動拎著水瓶給幾個老人杯子里續(xù)茶。小伙子健碩的身材,穿著印有哥倫比亞大學字母的T恤,讓老人們像看外星人一樣,除了驚嘆就是贊不絕口。吳慧琴把毛巾塞給外孫擦汗,樂呵呵說:他們下午就要坐飛機了,早上還幫我和老嚴收拾菜地呢。
噢——真懂事!又是一片贊嘆,山羊胡老頭說美國的教育就是好,孩子獨立自強。嚴月喜從心來,主動圍著老父親忙上忙下,嚴祖同開始很拘謹,一想剛才他們都認錯了,吃過飯又要走了,心里有說不出的滋味?;蛟S是假意做給客人們看的,父女倆心里關(guān)閉的那扇門終于敞開了,話越來越多,越來越流暢,一問一答,親昵乖巧,從來沒有過的默契,不時還夾雜著吳儂軟語的嗔笑。
餃子端上來,大家圍在一起,側(cè)著身體像一把把茶壺坐在桌邊。杰生坐在媽咪身邊,眼神一直很沉靜,面帶敦厚的微笑,像在思索。因為有了他們母子,大家的客套話講完了,氣氛有些拘謹。還是那個山羊胡老頭灌了兩口啤酒,抹了下嘴邊的酒沫,揣著明白裝糊涂地問杰生哥倫比亞大學究竟有多大。
這一下像渴久了的人找到了甘泉,杰生立刻從隨身帶的小包里取出相機,翻出在美國的照片和視頻,遞給爺爺奶奶們看。嚴月興致勃勃地指著照片向他們介紹美國的風光和文化,神情和舉止透著一種韻致和自豪。她想權(quán)當是對牛彈琴也值得。這一次老頭老太太們真正從內(nèi)心被震撼了,望著母子倆說不出地羨慕:乖乖,連白宮里面的辦公室都逛過了。杰生瞟了一眼外公外婆,外婆除了笑就是熱情地招呼大家吃,嚴祖同佯裝發(fā)牢騷:唉,那個地方除了樓高一點有什么好的,我就不去。可心里像抹了蜜,眼神從來沒有過的驕傲、自得和滿足。他的話立刻招來所有人帶著討好口吻的反對和奚落。飯桌上的氣氛被推向高潮。
媽咪還在細心地解釋,杰生不聲不響地起身進了衛(wèi)生間,不一會出來,雙手背在身后,走到自己的座位邊,像端著一盤菜,把兩只手伸到圓桌的中央,五指呈扇形分開,上面赫然涂滿了紅色的指甲油,他大大方方地說:“爺爺奶奶好,這是我媽咪教我涂的指甲油,好不好看?”他撥弄著手指,帶著欣賞和滿足的口吻說,“這也是美國的文化?!?/p>
驀地,所有人的目光仿佛凍結(jié)在那雙突兀的雙手上,說笑聲突然中斷,像琴弦突然斷裂。嚴祖同搖晃著有些坐不穩(wěn),被老伴扶住了。
母子倆是傍晚到的祿口機場,火燒云的霞光映射在候機大廳,杰生肩背挎包,手握行李箱拉桿,黑T恤,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依舊是那么英姿勃發(fā)。他殷勤地圍在母親左右,忙著排隊、過安檢、換登機牌,嚴月始終不說話,面若冰霜。
一切手續(xù)辦妥,坐在登機口前的長椅上,嚴月戴著墨鏡面無表情地望著跑道外起落的飛機,杰生的耳朵里塞著耳麥,隨著節(jié)奏,身體微微搖動。她掏出手機,從昨晚到現(xiàn)在一直關(guān)機,她打算扔掉在蕪湖買的手機卡,一轉(zhuǎn)念,想發(fā)個短信給張敏告?zhèn)€別,便打開手機,不料屏幕上迅速跳出張敏的一條短信,就五個字:你兒子裝病。她盯著手機,嘴唇微微顫抖,轉(zhuǎn)過臉,目光停留在杰生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