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奇部落

一

時間如林中的秋葉，一片一片被秋風(fēng)吹落著；痛苦卻像漁網(wǎng)一般一下網(wǎng)住了我。

尤日卡失蹤快一個月了仍杳無音訊，那個謎一樣的女人，是我心口的一把獵刀，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我。

二

在大興安嶺深處的敖魯古雅使鹿鄂溫克部落，尤日卡有著一個特殊的家庭。這個家族的男人們個個都是德高望重的名薩滿，他們治愈過的病人不計其數(shù)。然而這個家族的男人們卻總是莫名其妙地失蹤，有的是去尋覓馴鹿時失蹤的，有的是去打獵時失蹤的，也有去拾柴火時失蹤的，總之，他們都是在林子里神秘失蹤的。烏日娜姨媽告訴我：“在敖魯古雅杜拉爾·氏家族所有失蹤的男人們之中，年紀(jì)最小的只有十六歲，年紀(jì)最大的也不超過五十歲，他們個個英俊瀟灑，能騎善射，但誰都沒能逃脫自己的悲劇命運，或許這就是這個家族的劫數(shù)吧?！?/p>

尤日卡的父親拉吉米從三十歲開始一直有病，總是得一些莫名其妙的病。“烏力楞”﹙有血緣關(guān)系的氏族家庭﹚的人都說他是因拒絕當(dāng)薩滿傳承人才不得安寧的，但他卻執(zhí)迷不悟，不肯就范。不相信任何宗教的拉吉米，每到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總是不辭辛勞地采摘各種藥材，用父輩們留下來的祖?zhèn)髅胤浇o自己配藥。每次拉吉米熬藥時，獨臂大俠總是皺著眉頭對我們說：“你們聞聞，我哥又開始烀豬食了，我哥寧可天天烀豬食也不愿當(dāng)薩滿傳承人，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彼囊恢桓觳彩窃谝淮未颢C中被黑熊撕下來的，幸虧我父親眼疾手快，一槍擊斃了那頭瘋狂的黑熊，使他幸免于難。因而，拉吉米兄弟非常感激我父親，總是對他畢恭畢敬的，并稱我父親為神槍手酋長?！澳愀缭趺聪氲闹挥心闵┳右粋€人知道，你去問你嫂子唄。”烏日娜姨媽笑道。因為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大嫂。“我才不問她呢?！豹毐鄞髠b嘟噥了一句便匆匆走了。忍俊不禁的我們終于哈哈大笑起來。

正當(dāng)拉吉米的身體隨著天氣轉(zhuǎn)暖而日趨好轉(zhuǎn)時，他卻在一個霧氣昭昭的清晨去晨獵時，被同伴誤傷致死。

在狩獵活動中發(fā)生誤傷事件不是偶然的，幾乎每隔幾年就會發(fā)生一起這樣的悲劇。因而尤日卡仇恨的不只是那個誤傷者，還有她的那雙手，是她千針萬線制作而成的那個帶著兩個長耳朵的鹿皮帽子引來了殺身之禍，當(dāng)時她還為自己的別出心裁暗暗得意了好幾天，沒成想，恰恰就是這頂帶著兩個耳朵的帽子成為父親被人誤傷的罪魁禍?zhǔn)?。尤日卡后悔莫及，?nèi)疚和自責(zé)之情猶如彌漫在大興安嶺上空的濃霧，籠罩了尤日卡的心頭……

按照傳統(tǒng)習(xí)俗，橫死的人的尸體是不能進(jìn)營地的，因而拉吉米的靈柩被停放在烏力楞前的林子里。第三天，在族人為拉吉米舉行風(fēng)葬儀式時，尤日卡望著父親那像一棵樺樹般被高高掛起的尸體，無論如何都不能原諒自己，難以釋懷的她為了懲罰自己的“罪惡之手”，毅然把手伸進(jìn)了熊熊燃燒的篝火之中。尤日卡的舉動使在場的人們瞠目結(jié)舌，驚恐萬狀，如同身后的那群馴鹿。尤日卡的母親伊莉婭嚇得暈厥了過去，在大家手忙腳亂地?fù)尵纫晾驄I時，烏日娜姨媽用涼水一遍又一遍地敷著尤日卡的手，并用自制的草藥涂上包好。望著尤日卡因痛苦而變成怪石般的小臉，大家心里都為剛滿十三歲的尤日卡捏著一把汗，生怕她的手變成殘疾或整個人從此瘋掉。然而幾天之后，當(dāng)尤日卡輕輕揭開手上的紗布時卻發(fā)現(xiàn)，她的手竟完好無損。烏日娜姨媽不禁感嘆道：“這鬼丫頭難道是火神的女兒嗎？瞧她那雙多才多藝的細(xì)長小手，居然還像個白白嫩嫩的手掌參，嘖嘖嘖?！?/p>

誤傷尤日卡父親的不是別人，正是我的父親涂莫日根。父親是一位赫赫有名的神槍手，捕獵過很多獵物，是部落里最有威望的酋長。那天不知為什么，父親居然連人和動物都分不清。面對我們的冷嘲熱諷和伊莉婭的拳打腳踢，父親也不辯解和躲避，而是像一個木偶般跪在拉吉米尸體前任憑伊莉婭隨意發(fā)泄。“你這混蛋，你這該死的，你賠我的拉吉米，賠我的拉吉米……”伊莉婭邊號啕大哭邊打罵我父親，把他抓得滿臉開花，直到她像林中腐爛的物體般癱倒在地。從那以后，父親再也沒去打獵。沒有再去打獵的父親，終日邊喝悶酒邊抽煙，好像煙是他的下酒菜。在煙霧繚繞中父親不斷地唉聲嘆氣，不停地在“斜仁柱”（用二十幾棵松木作為立柱，用樺樹皮或獸皮做圍子的簡易住所）里走來走去，那副寢食難安、失魂落魄的樣子，如同正在戒毒的吸毒者。

那段時間，就連我家那條跟著父親叱咤風(fēng)云的都爾波（四眼獵犬）也變得像父親一樣無精打采，它總是一動不動地趴在斜仁柱門口，用巴巴的眼神望著父親發(fā)呆。有一次，它用嘴把父親的獵槍叼到了父親手里。又有一次，它居然用嘴咬著父親的衣襟，一直把父親領(lǐng)進(jìn)了林子里，百感交集的父親抱著都爾波的頭不禁潸然淚下……

對于鄂溫克獵人而言，馴鹿、獵犬和獵槍是他們的“三件寶”，他們離不開自己的“三件寶”，就像母親離不開孩子、男人離不開女人和酒一樣。

在父親的言傳身教下，十三歲時我就已經(jīng)成為了一名合格的小獵手。什么“飛打嘴，站打腿”、“天浮蘑菇云，暴雨即來臨”、“避虎逃下山，避蛇跑轉(zhuǎn)彎”等等，獵人父親在我幼小的心靈里過早地灌輸了打獵的知識和野外生存的本領(lǐng)。

有一年暑假父親領(lǐng)我去打獵時，我的獵槍怎么都找不到了。我和父親找了兩天，終于在柴火底下找到了那支父親給我的寶貝獵槍。

“哈哈，咱家獵槍哪是普通獵槍，而是會走路、會玩捉迷藏的神槍呢！”父親邊擦拭獵槍邊調(diào)侃道。

“不要帶小兔子去打獵好嗎？我求求你了。”母親苦苦哀求父親。我是屬兔的，終日又像兔子般又蹦又跳的總也不消停，烏力楞的人索性給我起了個小兔子的外號。

“不打獵還算是個男人么，有我呢，你就把心放回到肺葉里去吧。”父親邊說邊拉著我的手走出了斜仁柱。身后傳來母親沉重的嘆息聲。隨著那山一樣沉重的嘆息聲，我仿佛望見有一只毛茸茸的手伸向了父親。我剛要用槍托去打，那可惡的東西卻消失不見了。無言的恐懼像那只毛茸茸的手一樣緊緊扼住了我的咽喉，使我喘不上氣來，如同犯了哮喘病的老翁。

“怎么了兒子？”父親停下腳步奇怪地問道。

“沒，沒事?！蔽颐銖?qiáng)擠出一副笑臉。這時，我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有一只狍子正在小溪邊狂飲?！班薄钡囊宦晿岉?，那只傻狍子應(yīng)聲倒地。父親真是名不虛傳！我不禁肅然起敬起來。或許是父親的槍法鼓舞了我，激發(fā)了我的靈感吧，我輕而易舉地打了三只灰鼠。望著我第一次獵獲的獵物，父親很是高興，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饒有興致地唱起了“贊達(dá)仁”。父親那蕩氣回腸的長調(diào)，隨著大山而凝重，隨著林濤而呼嘯，隨著山泉而蜿蜒。盤旋在興安嶺上空的鳥群們忘記了飛翔，滑落到樹枝上為父親伴奏；林子里相互撕咬角逐的野獸們停止了格斗凝神靜聽，陶醉在父親的天籟之聲中。我牽著馱有戰(zhàn)利品的馴鹿，隨著那纏綿、悠揚的長調(diào)很有節(jié)奏地前行著。忽然發(fā)現(xiàn)左前方有一棵粗壯的倒木如一條蟒蛇般橫臥在林間。父親走過去瞧了瞧，非常確定地告訴我：“不是被雷擊的?！蔽覀儛瀽灢粯返刈咧诓坏揭话倜滋幱职l(fā)現(xiàn)一棵又粗又高的百年古松倒在了路邊，樹上還刻有醒目的山神白那查頭像。我們立刻跪拜在山神樹前禱告，請求白那查不要怪罪我們這些無能的守林人。父親叫我騎著鹿，火速回家?guī)览邕^來，他自己則留下來守候。待我急三火四地返回來后，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這棵百年古松裝上了爬犁?！罢l會這樣膽大包天連白那查都敢砍倒呢？”剛滿十一歲的我不禁自言自語。“還不是那些喪盡天良的伐木賊，白那查一定不會放過他們的?！备赣H邊罵邊進(jìn)林子里尋找伐木賊的車。

父親剛離開不一會兒，雄鹿便受了驚，受驚的雄鹿像瘋牛一樣狂奔亂跳起來，我緊緊抓住韁繩試圖把它制服，結(jié)果連人帶爬犁都翻進(jìn)了溝里，那棵碩大的松木順勢壓在了我的大腿上。聞訊趕來的父親，用盡全力也沒能搬動那棵粗壯的松木，無奈之下父親把爬犁卸下來，揚鞭策鹿向烏里楞飛馳而去。

盡管雄鹿的速度風(fēng)馳電掣，心急如焚的父親還是覺得它慢得像一頭懷孕的母牛，于是父親索性跳下雄鹿，向烏里楞一路狂奔……結(jié)果雄鹿跑進(jìn)烏里楞半小時后，父親才汗流浹背、氣喘如牛地跑進(jìn)了烏里楞。母親顧不得恥笑父親，火急火燎地跟著獵人們趕到現(xiàn)場?！芭杜?，我可憐的兒子，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憂心如焚的母親跌跌撞撞地跑過來抱著我失聲痛哭。

“額妮﹙母親﹚，我沒事，真的，一點都不痛?！蔽覐?qiáng)顏歡笑地邊說邊把母親凌亂的頭發(fā)往后捋了捋。在母親將信將疑的目光中大家終于把那棵百年古松從溝里抬了出來，然而，碩大松木擠壓下的我竟然安然無恙，大腿只有輕微的紅腫。這讓在場的獵人們十分驚奇。母親連忙跪拜在白那查面前跟小雞啄米似的磕起了響頭：“多謝保佑，多謝保佑……”

我們準(zhǔn)備返回時卻與伐木賊的馬車不期而遇，得知事情敗露的伐木賊們慌慌張張地掉轉(zhuǎn)車頭往回跑?！罢咀　?，父親大吼一聲率領(lǐng)幾個獵人追了上去，前邊的馬車跑得飛快，獵人們緊追不放，如同演繹日本電影《追捕》，既緊張又刺激。崎嶇山路上塵土飛揚，人歡馬叫，路邊的野兔、灰鼠驚得四處亂竄?？墒亲妨艘粋€多小時，仍毫無進(jìn)展。精疲力竭的父親不得不命令前面的獵人，無論如何也要把坐在車后邊的人弄下來當(dāng)“舌頭”。年輕獵手費盡周折，終于不負(fù)眾望地用神鞭把那人如套馬一樣給套了下來，其余兩個驚魂未定的家伙，回頭瞅了瞅自己倒霉的同伴，便不管不顧地溜之大吉。對伐木賊深惡痛絕的獵人們劈頭蓋臉地打了那個伐木賊一頓，然后把他五花大綁綁在了鹿舍門口，準(zhǔn)備天亮后送到派出所處理。

第二天，當(dāng)我們興高采烈地跑去看熱鬧時卻發(fā)現(xiàn)伐木賊已經(jīng)不翼而飛。

“?。‰y道這家伙長翅膀了嗎？”

“屁翅膀，肯定有人給放跑啦?！?/p>

“是誰？難道他吃了豹子膽不要小命了嗎？”頃刻間大家你瞧我、我瞧你地相互發(fā)問、相互猜疑著，但誰都不能確定到底是誰這么大膽，把大家費盡周折抓獲的伐木賊給放跑了。在諸多凌亂的模糊腳印里，只有我分辨得出那雙與眾不同的鞋印。這雙鞋印十分清晰，分明是清晨留下的?？晌以趺炊枷氩煌ǎ粋€愛惜樹木如愛惜自己手指一般，對伐木賊深惡痛覺的她，為什么冒著風(fēng)險把那家伙放跑？莫非她愛上了那個可惡的伐木賊抑或她不忍心枉送那年輕人的大好年華？鬼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雖然我很生氣，但也不敢聲張，生怕別人知道。

三

生活在大興安嶺深處的使鹿鄂溫克人有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做飯和取暖用的柴火，必須是枯枝或倒木，即使撿不著枯枝的日子，也不能損傷活性樹木，更不能亂砍亂伐。

記得我和尤日卡是從七歲開始拾柴火的，每次去拾柴火時，喜愛大自然的我們總是連蹦帶跳地唱著山歌進(jìn)林子里。尤日卡吟唱的林區(qū)小調(diào)，猶如叩擊大興安嶺心腹的一溪山泉，緩緩地給原始森林注入新鮮血液，使它們變得更加郁郁蔥蔥、蓬蓬勃勃。林海因我們的歌唱而被賦予了靈氣，我們因林濤的渲染而彰顯著生命的活力。身披綠絨長袍的老槐樹邊吹口哨邊搖頭晃腦地召喚我們，仿佛在為我們演奏森林進(jìn)行曲。被自然景色和尤日卡的歌聲迷醉的我，展開雙臂伸向天宇，感覺自己欲飛欲舞，正酣暢淋漓地吸吮著朦朦朧朧的甜蜜而神秘的味道。這時，正忘情歌唱的尤日卡被一堆雜草給絆倒了，一只鞋掉在了草叢里。我?guī)退龘煨瑫r發(fā)現(xiàn)，她用鹿筋線在鞋底繡了個大大的翅膀，不用問我也能聽見尤日卡那小腦瓜里的思想像籠中鳥般上下?lián)潋v的聲音。

“我說小孔雀啊，你打算飛哪兒去啊？”

“哦，烏日娜舅媽不是說北京是祖國的心臟嗎，北京還有毛主席和天安門呢，等我長大了一定要到天安門上去留個影?！庇热湛ㄕf這話時那雙激流河一般藍(lán)盈盈的眼睛里注滿了對未來生活的美好憧憬。

“北京？北京在哪兒啊，北京離咱們敖魯古雅遠(yuǎn)不遠(yuǎn)？”

“遠(yuǎn)著呢，足有幾千里?！?/p>

“嘿，等我長出翅膀，一定帶你飛到北京去?！?/p>

“雞年都沒到呢，小兔子還能長出翅膀嗎？”

“我是誰啊，管他雞年還是馬年，我都能長出翅膀?！?/p>

“好啦好啦，你別把天給吹破啦。其實那天堂一樣的地方我已經(jīng)去過很多次啦?！庇热湛ㄐΦ?。

“哈哈，是做夢去的吧，在夢里我還變成山鷹遨游太空了呢，原來那神奇的太空是棉花做的。”我和尤日卡哈哈大笑起來，我邊笑邊說著自己都覺得有些莫名其妙的瘋話。

“我說小孔雀呀，你不用著急，等我長大了一定帶你周游世界，不過你長大以后可不許嫁給別人啊。”我和尤日卡同年同月同日分別降臨在興安深處的兩個獵人家里。我們向世界發(fā)出的第一聲吶喊，嚇跑了野兔、野鹿，驚飛了樹上的喜鵲和烏鴉。所不同的是：我睜開眼睛望見的是從斜仁柱的排氣孔里直射進(jìn)來的、像薩滿的銅鏡一般閃閃發(fā)光的金太陽，而尤日卡望見的卻是水一般銀光閃閃的藍(lán)月亮。于是正為我們的降臨而興奮不已的兩位父親，趁酒興為我們訂下了娃娃親。

“去去去，真不害臊。以后你再胡說八道的話我就不跟你玩啦?！庇热湛M臉緋紅地狠狠打了我一拳就像孔雀一樣飛走了，而我卻一下躺倒在層層落葉鋪就的床上傻笑著，猶如躺在樺樹皮搖籃車上，在大自然母親的搖籃曲中做著美夢的嬰孩。那年我剛滿七歲。從那以后，北京成為我心中一顆永遠(yuǎn)不落的紅太陽，時時照耀和溫暖著我童年的夢境。

有一次，我?guī)陀热湛ㄊ安窕饡r，不小心把一根小樹枝給折斷了?！扒颇氵@只小兔子，總是這么兔頭兔腦的?！庇热湛ㄟ吢裨惯厯炱鹉强脴渲p輕觸摸著，好像我弄壞了她的什么寶貝似的，這讓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深感委屈的我心不在焉地去撿另一根枯枝時不慎又折斷了一根樹枝，當(dāng)我用怯怯的目光搜尋尤日卡時，她正用雛鷹般的目光狠狠地瞪著我，足足瞪了我一分鐘，瞪得我就像那棵被折斷的樹枝一般顫顫巍巍，而尤日卡卻不管不顧地徑直走了，且?guī)滋於紱]有搭理我。從那以后我再去拾柴火時，總是輕手輕腳、小心翼翼的，生怕再折斷樹枝，即便沒有尤日卡在身邊，我也感覺尤日卡好像有千里眼能夠望見我似的。隨著我們漸漸長大，尤日卡再也不敢大喊大叫地叫我陪她拾柴火了，而是把兩個手指放進(jìn)嘴里模仿飛龍鳥的叫聲，然后悄悄進(jìn)林子里等我。

那時的我?guī)缀醭蔀橛热湛ǖ谋ｇS，我不允許任何男生接近尤日卡，如果有人不聽我的警告繼續(xù)軟磨硬泡，我會毫不客氣地用武力解決，好像尤日卡是我的私有財產(chǎn)似的。林區(qū)的孩子有使不完的蠻勁，我還是部落里的摔跤冠軍呢。對于這類事情，我想尤日卡一定是略知一二的，但她從未抱怨過我。

無論是在烏力楞里還是在學(xué)校，我總是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尤日卡發(fā)呆，每次被她發(fā)現(xiàn)，我都會面紅耳赤地慌忙低下頭玩弄自己的手指頭。雖然我對這一切懵然無知，但我感覺有一只喜鵲跑進(jìn)我的心房里飛來飛去，我很想把它捉住，卻怎么都捉不住。

然而自從發(fā)生誤傷事件之后，尤日卡再去拾柴火時，不再讓我給她當(dāng)保鏢了。她那雙激流河一樣的眼睛里，散發(fā)出來的再也不是溫柔的光芒，而是像冷泉般的冷眼寒光。有一次，尤日卡居然找我表哥塔斯額陪她去拾柴火。望著塔斯額漢奸一樣的丑惡嘴臉，深陷妒忌之河的我，恨不得一槍把他干掉。

第二天，我把塔斯額騙進(jìn)林子里后，不問青紅皂白就給了他兩拳?！澳恪氵@死兔子憑什么打我？”塔斯額齜牙咧嘴地伸了伸他那細(xì)長脖子。“憑什么，就憑你像發(fā)情的公狗一樣圍著尤日卡轉(zhuǎn)悠?！闭f罷，我又給了他一拳。塔斯額也不示弱，跟我動起手來。我們?nèi)缤瑑芍粸闋帄Z母鹿的公鹿一般進(jìn)行了一番決斗，身單力薄的塔斯額哪里是我的對手，我狠狠修理了他一番，直到他連連求饒，保證自己再也不給尤日卡當(dāng)保鏢為止。

無論尤日卡怎么恨我，我都毫不氣餒，更沒有放棄，而是一如既往地等待她。每次等她像孔雀一樣飛進(jìn)林子里之后，我這護(hù)花使者總是默默地跟隨其后，如同一條忠實的獵犬。有時望見她的爬犁被雪殼子卡住或爬不去上坡時，我就像一名剛從森林公園游玩歸來的游客一樣，大搖大擺地走過去給她幫忙，然后若無其事地吹著口哨揚長而去。當(dāng)然，我別有用心、一成不變的做法好像被尤日卡覺察到了。有一次，她好像故意放慢了腳步，似乎在等我，而我竟然沒有勇氣趕上去，反倒以系鞋帶為由，停滯不前。

那天，我躲在一棵大樹后面正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尤日卡拾枯枝時，忽聽“哎呀”一聲，尤日卡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跑到尤日卡身邊時，她的腳脖子一點一點地紅腫了起來，轉(zhuǎn)瞬間腫得像一棵白樺樹一般?！澳氵@是怎么了，是不是被蛇咬傷的？”我急切地問。尤日卡點了點頭，隨即又搖了搖頭，顯得很緊張很不確定的樣子。“不好！”我不顧尤日卡的強(qiáng)烈反對，不由分說抓起她的腳脖子不管不顧地用嘴吸了起來，把里邊的血水全部吸出來了，然后一路飛跑地把她送回了家。得知尤日卡是被蛇咬傷之后伊莉婭慌慌張張地拿出兩包面藥給尤日卡喝了一包，給我也喝了一包，然后小心翼翼地給尤日卡清理著傷口。這時，不知是不是因為緊張、勞累抑或是毒素在我身上開始蔓延，我忽然感覺自己頭重腳輕、渾身無力，我踉踉蹌蹌地回家，倒頭睡了過去。等我醒來時已經(jīng)中午時分了，母親正淚流滿面地望著我。

“額妮，您別哭啊，我沒事，就我這公鹿一樣的身板您還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那個……尤日卡怎么樣啦？”我急切地問道。

“還公鹿呢，你就像病貓一樣已經(jīng)昏睡一天一夜啦，要是你再不醒來我也不想活啦……伊莉婭告訴我，已經(jīng)給你喝了解毒藥，叫我放心?？晌以趺茨芊诺孟滦哪?？誰知她給你喝的藥靈不靈呢？真是急死人啦。幸虧萬能的瑪魯神靈保佑，嘖嘖嘖……尤日卡沒事，今天早上她還來看過你呢?！蹦赣H淚眼婆娑地觸摸著我的頭說道。

“真的？”我高興地胡亂為母親擦了擦臉上的淚水，便一下跳了起來，恨不得立刻去見尤日卡。雖然這件事情尤日卡沒有表示感謝，但從她那浪花朵朵的眼神里我終于感到了一絲溫暖，那種溫暖如春風(fēng)暖陽般溫暖了我一個冬天。從那以后我再去她家送東西時，尤日卡的目光開始變得復(fù)雜了起來，那似笑非笑的眼神總是叫我捉摸不透。

四

有一天凌晨，我蒙蒙眬眬間發(fā)現(xiàn)父親把自己珍藏多年的野生鹿茸拿出來瞧一瞧便夾在腋窩里走了。“父親這么早要去干什么呢，是上鎮(zhèn)里去賣鹿茸嗎？”我因好奇悄悄打開門縫偷看起來。只見父親像做賊一般把那幾只野生鹿茸偷偷放到了尤日卡家的斜仁柱門口，然后竟倒退著回來了，生怕被人發(fā)現(xiàn)。我立刻鉆進(jìn)自己的狍皮被子里，裝睡起來。自從發(fā)生誤傷事件之后，不知如何謝罪的父親總是想方設(shè)法地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做著補(bǔ)償。我大哥獵獲的獵物，父親總是挑最好的肉，叫我給尤日卡她們家送過去，并且把最好的獸皮入水浸泡后，取出陰干，然后一遍又一遍地反復(fù)鏟刮，直至柔軟如布之后，再叫我給尤日卡家送過去，以此謝罪。除此之外我們沒有多余的財富為尤日卡一家補(bǔ)償。雖然我們生活在遍地黃金的興安深處，但我們遵從儉樸的生活態(tài)度，人人唾棄盲目砍伐和濫殺野生動物的可恥行為，遵從種群自然繁衍的平穩(wěn)節(jié)律，與自然界的萬事萬物和諧共處。

雖然我們一如既往地關(guān)照尤日卡一家，但有限的資助對相依為命的尤日卡母女幾個也不過是杯水車薪。每逢山花爛漫的時節(jié)，尤日卡總是背著比她自己還高的鐵鍬，跟母親一起到很遠(yuǎn)的地方去挖一種叫龍膽草的中草藥，曬干了一公斤能賣幾元錢。

那段日子，我們家的東西總是頻頻被盜，開始是日用品，接著就是比較值錢的東西，如衣褲、獸皮等，且毫無線索，手腳干凈利索，如同一名慣犯作案似的。接著我家馴鹿好像商量好了似的來了個集體鬧“革命”，連吐帶拉的，個個痛得站立不起來，把“奧榮”﹙刻有馴鹿頭型的護(hù)鹿神﹚掛在馴鹿脖子上，也無濟(jì)于事，根本起不到免疫除病的作用。心急如焚的我們連喂草藥帶打針地折騰好些天才好不容易把它們治愈。

過了不到兩個月，我家的馴鹿總是悄無聲息、莫名其妙地死掉，死得特別凄慘、恐怖，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副死不瞑目的樣子，看了叫人心碎。這接二連三的怪事，令我們束手無策、憂心如焚。“哼，真有母狼的心和獵豹的膽，就沖我們來，干嗎拿不會說話的牲口出氣？”我們氣憤之余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伊莉婭，懷疑是她下的毒，因為除此之外我們沒有其他仇人。父母都是老實本分的人，從不惹是生非，跟獵民點的親戚們更是互助互樂，關(guān)系處得十分和諧、融洽。我的哥哥認(rèn)為，這件事情必須查個水落石出，要不然后患無窮。父親卻持反對意見，他認(rèn)為：伊莉婭是一個直筒子性格的女人，決不會做出偷雞摸狗的事情，尤其做不出傷害馴鹿這樣傷天害理的事情。父親甚至懷疑我們是不是在外面做了什么得罪人的事情。當(dāng)我們堅決否認(rèn)后，父親卻霸氣十足地喊叫了起來：“沒燒火的煙筒能冒煙嗎？就算是伊莉婭又能怎么樣？難道幾頭馴鹿的命比人命值錢嗎？以后小心謹(jǐn)慎就是?！痹掚m如此，但視馴鹿為兄弟的我們，心里卻很不是滋味。

父親雖然嘴硬，但也無法排除伊莉婭的嫌疑：一是因為她家是鄰居，有作案條件；二是因為我們是她們的仇家，有理由進(jìn)行報復(fù)；三是因為伊莉婭曾坐在斜仁柱門口惡聲惡氣地指桑罵槐過。有一次還像巫婆似的發(fā)出過歹毒的咒語。難道果真是伊莉婭不依不饒、趁機(jī)報復(fù)么？畢竟是殺夫之仇啊，怎么可能輕易放過呢？父親陷入了無盡的痛苦和矛盾之中不能自拔。

父親為了借酒澆愁終日手不離酒，罵不離口，總是沒完沒了地罵“混蛋混蛋”，也不知是罵別人還是在罵自己，夜夜東倒西歪地拿著酒瓶子守候在鹿舍門口，生怕自己視如兒女的馴鹿再次受到傷害。

酒本是令人快樂的興奮劑，而在我父親這里卻變成了發(fā)泄痛苦和自殘的毒藥。父親的身體每況愈下，體質(zhì)愈來愈弱，不久，我這位神槍手父親，沒有倒在狩獵場上，卻倒在了獵場一般沉重的罪惡感里……

我們家的怪異事件隨著父親的駕鶴仙逝終于平息了下來，而尤日卡家卻再次天降橫禍。尤日卡中專剛畢業(yè)的妹妹塔娜，有一天下午去拾柴火時突然猝死在了林子里，身上毫無遇害跡象，連一個針眼都找不到。既不像自殺又不像遇害，死得非常蹊蹺。望著尤日卡抱著塔娜的尸體哭得死去活來的情景，我的心如針扎般疼痛。尤日卡之所以放棄上大學(xué)和當(dāng)一個史學(xué)家的夢想，完全是為了眼前的妹妹啊。塔娜之所以沒上高中而是上了中專，也是為了減輕她姐姐的負(fù)擔(dān)。世事難料，生死未卜，誰也沒有預(yù)料到今天的不幸。烏日娜姨媽說過：生生死死都是由前世注定的，生便是死，死便是生。當(dāng)杜拉爾·氏家族還沒來得及從悲痛的陰霾中走出來，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晚上，尤日卡唯一的叔叔——獨臂大俠又離奇失蹤了，找了幾天仍死不見尸，活不見人。

“唉，已經(jīng)找了五天都找不到，我勸你們還是不要再找他了，獨臂大俠不是說過嗎：‘如果有一天我不見了，你們不要找我，你們找不到我的?！?dāng)時我還以為他是在開玩笑呢，原來他是早有預(yù)謀的?！睘跞漳纫虌屝那槌林氐貏裾f著我們。

“唉，以后再也沒人給咱們撿柴火啦?！币谭騽P斯特嘆了口氣說道。

“是啊是啊?！贝蠹耶惪谕暤卣f著。獨臂大俠失蹤前只要不喝醉酒，總是幫我們拾柴火。雖然他清醒的時候不多，但大家都很感念他。

“但愿他能跑到山神保佑的地方，找到他所向往的幸福生活?！蔽彝芰稚钐幱芍缘刈８Ｋ＊毐鄞髠b自從痛失一只胳膊以后，對生活完全失去了信心，他終日像幽靈一般捧著酒瓶子?xùn)|倒西歪地在林子里轉(zhuǎn)悠。烏日娜姨媽為了拯救他，幾次提出要給他介紹對象，但都遭到了他的強(qiáng)烈反對，“我才不自找苦吃呢，現(xiàn)在的我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豹毐鄞髠b硬著舌頭說著，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似的。深感不解的烏日娜姨媽認(rèn)定了他是在暗戀他大嫂伊莉婭。

杜拉爾·氏家族這一連串的離奇事件加之我家接二連三的怪異事件，仿佛在冥冥之中被法術(shù)無邊的仙人或狐貍精隨意操縱似的，一種令人窒息的恐怖氛圍籠罩了整個獵民點。原始森林也好像下了一場梅毒雨似的，流淌著黑色的汁液，相互傳染、相互折磨著，他們低垂著自己偉岸的頭顱，痛苦地掙扎和默默地抗?fàn)幹?，就連那群被譽為“森林之舟”的馴鹿也開始躁動不安起來，睜著驚恐不安的大眼睛，時刻提防著，唯恐自己再次成為無辜的受害者。令人恐怖的緊張氣息愈演愈烈，使整個興安嶺的神經(jīng)都處于高度恐慌和緊張狀態(tài)，仿佛到了晚期的癌癥患者隨時受到死亡的威脅似的。

“你們以為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偶然事件嗎？一切的偶然，定有必然因素，你們必須盡快離開這是非之地?！睘跞漳纫虌屢荒樐氐貙ξ液捅砀缯f道。

五

我家的鹿皮袋里裝滿了各種“瑪魯神”。父親去世后，母親天天點燃一炷香，在香火繚繞中祈禱，祈求各路神仙保佑我們?nèi)移桨步】?，幫助我們除?zāi)解難。尤其過年的時候，別人都忙著準(zhǔn)備人吃的食物，而我家卻忙著準(zhǔn)備瑪魯神吃的食物，如水果、糕點、鹿頭什么的，可我卻不以為然，甚至有些反感：那些裝在鹿皮袋里毫無生命的木偶和獸皮能保佑什么？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怪病改變了我的觀點。那場病來得很突然、很蹊蹺，上午還活蹦亂跳的我，下午一下就病倒了，一睜開眼睛我就會頭暈?zāi)垦?，惡心嘔吐，好像光是一片火海，而我是一棵枯草。素日里，我是一個最離不開光的人，陽光一消失，我的心就像無根的稻草似的，沒緣由地產(chǎn)生一種危機(jī)四伏的恐懼感，一點都不像一個男孩子。我的突發(fā)性疾病把母親嚇壞了，她認(rèn)為我一定是在拾柴火的途中冒犯了“舍利”﹙蛇神﹚，于是她首先虔誠地給瑪魯神燒香禱告，然后心急如焚地請來了老薩滿為我跳神治病，又是給老薩滿點煙又是倒奶茶的，為了治好我，母親恨不得給他跪下，老薩滿叫人把白色馴鹿宰殺作了祭物，然后他穿上了做工精致、掛滿銅鏡銅鈴的薩滿服，敲起神鼓，載歌載舞，請神弄法到啟明星升起，累得是精疲力竭，把鹿皮薩滿服都濕透了，而我卻毫無反應(yīng)。也不知是附體的鬼神道行過高抑或是老薩滿的法力不夠。心生疑惑的我失望地在請神歌中昏昏欲睡時，一股清涼的冰水緩緩流進(jìn)了我的體內(nèi)，我忽然感覺到了徹骨的寒冷，那種寒冷是浸入骨髓的，令我舒服極了，仿佛沙漠里的人一下被山泉澆灌了似的。當(dāng)我慢慢地睜開眼睛時，不禁眼前一亮，尤日卡不知何時已站在了我的面前。

“小孔雀，你、你怎么來啦？”又驚又喜的我，連忙坐了起來。

“我是來看你死沒死啊。”尤日卡莞爾一笑轉(zhuǎn)身走了，像孔雀一般飛走了，那么地神秘而美麗，隨著老薩滿那笨重的身體像一袋米面似的重重摔倒在地的同時，我一下坐了起來，又是吃肉，又是喝灌頭水，把供品吃得是杯盤狼藉，好像有病的是薩滿本人，而不是我。光又恢復(fù)了它可親可愛、溫暖明快的顏色，盡情地觸摸著我、安撫著我。激動萬分的母親又是給老薩滿夾手把肉，又是敬酒的，不知如何謝恩。除我之外，根本沒有人注意到尤日卡的到來和離去。雖然有些困惑和驚奇，但一見到尤日卡便心慌意亂的我，也沒怎么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而是把它當(dāng)成普通的一頁日歷一下翻篇了。

但從那以后，我和尤日卡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很微妙的變化，她再遇見我時不再橫眉冷對，而是變得很緊張、很不自然，那雙藍(lán)盈盈的目光總是躲躲閃閃的，如老鼠見了貓、兔子見了獵人似的，而我卻像一只饑餓的貓頭鷹一樣時刻窺探著，尋覓著各種天賜良機(jī)。

端午節(jié)那天，母親早早地采完艾蒿回來夾在了我的耳朵上，說是能夠辟邪。然而母親坐下來為我縫補(bǔ)狍皮褲子時卻突然病倒了。稍稍動彈或睜開眼睛便會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嘔吐不止，最后快把黃膽都吐出來了?！斑@可怎么辦，怎么辦??？”我急得如猴子一般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兒啊，你不用著急，我可能是著涼啦，你去讓你姨媽給我煮一碗姜湯喝吧?！蹦赣H閉著眼睛說道。

姨媽的姜湯毫無效果。母親繼續(xù)嘔吐不止?！斑@，這又是沖犯了哪路神仙啊?！边@次輪到烏日娜姨媽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了。

“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好好的忽然就動彈不得啦，感覺整個人都像球一樣旋轉(zhuǎn)了起來?！蹦赣H也開始緊張了起來。

“小兔子，快去把馴鹿套上爬犁，準(zhǔn)備上鎮(zhèn)醫(yī)院?！币虌屨f。

“烏日娜，你說我現(xiàn)在連動都不敢動，怎么可能坐幾個小時的爬犁呢？我就是吐也會吐死的?！蹦赣H不肯上醫(yī)院。

“不上醫(yī)院怎么辦啊，要不我先去請老薩滿過來瞧瞧？”見母親沒有反對，姨媽匆匆走了。這時，聞訊趕來的尤日卡不由分說就在母親的后背上猛捶了起來，邊捶邊默念著什么。大約捶了二十下，母親便睜開了眼睛，感覺不再眩暈。過了半個小時，母親就能上廁所了?！斑@、這也太神了吧，這鬼丫頭到底使用了什么巫術(shù)啊，你到底是火神的女兒還是月亮神的女兒啊，你不會真要成為薩滿傳承人吧？”請老薩滿回來的烏日娜姨媽見到這情景驚訝得不得了，她邊感嘆邊捧住尤日卡鹿奶般的小臉蛋打量了起來，好像尤日卡臉上寫著什么密碼似的。就連老薩滿也用懷疑的目光上下打量著尤日卡。

“啊呀，我的酋長大人，什么薩滿不薩滿的，您就饒了我吧。”滿臉緋紅的尤日卡硬是掙脫姨媽的手跑掉了。

六

在接踵而至的災(zāi)難面前，在母親臥床不起的日子里，尤日卡沒有被災(zāi)難所打倒，而是處之泰然，表現(xiàn)得非常頑強(qiáng)。為了照顧和安撫心靈受到重創(chuàng)的母親，她勇敢地扛起了家族這個沉甸甸的包袱。從此她像一名家庭主婦般忙著洗衣做飯，縫補(bǔ)皮衣皮褲，拾柴火，割草皮，給馴鹿驅(qū)蟲、喂鹽，尋覓馴鹿等家務(wù)。馴鹿跟北極熊不同，生養(yǎng)雙胞胎的幾率微乎其微，然而尤日卡飼養(yǎng)的母鹿，每次生產(chǎn)全部都是雙胞胎，且一個比一個膘肥體壯、生龍活虎，熬出來的鹿奶茶甜潤可口、香氣逼人。馴鹿頭上的七叉犄角也與眾不同，像一棵枝繁葉茂的小樹一般。這讓烏力愣的人們嘆為觀止，好像尤日卡是法術(shù)無邊的女神似的。烏日娜姨媽認(rèn)為：尤日卡是杜拉爾·氏家族的一顆吉祥星，是月亮神的女兒。

在一個雨后的早晨，尤日卡同一群姐妹們進(jìn)林子里采木耳、蘑菇時不慎跟伙伴們走散了，一夜未歸，這可急壞了烏力楞的人們。我們在新任酋長的指揮下分成三個小組，分別向三個方向進(jìn)行了地毯式的搜索，心急如焚的我們甚至把已經(jīng)滅絕的動物殘骸都找出來了，卻沒能找出尤日卡，好像尤日卡從人間蒸發(fā)了似的。有冠心病的伊莉婭急火攻心而昏死了過去，烏日娜姨媽手忙腳亂地?fù)尵攘艘粋€小時才把她給搶救了過來。烏力楞的女人們天天輪班看護(hù)伊莉婭，生怕這個不幸的家族再次發(fā)生意外。過了十五天，在我們憂心忡忡地四處尋覓和期盼，大家都覺得已經(jīng)兇多吉少的時候，尤日卡手上纏著繃帶回來了，如同一個從世外桃源歸來的迷路人。

“嘿，鬼丫頭，你終于回來啦，都快急死我們了?！?/p>

“啊呀，尤日卡，你到底跑哪兒去了，我們都擔(dān)心死啦?！?/p>

“哈，我們還以為再也見不著你這鬼丫頭了呢，嘖嘖嘖?！贝蠹覈咦彀松嗟卦儐栔?，而尤日卡卻笑而不答，宛如一只劫后余生失語的母鹿，這讓我們十分困惑。有人認(rèn)為神秘的尤日卡是被神靈帶走的，是神靈附體讓她成為了杜拉爾·氏家族的薩滿傳承人；有人認(rèn)為秀氣的尤日卡是被黑熊抓走做了壓寨夫人；也有人擔(dān)心她會不會被壞人玷污了才被送回來等等，眾說紛紜。

敖魯古雅的怪異事件隨著尤日卡的歸來，終于像林中的晨霧一樣漸漸散去了，惶惶不可終日的日子也漸漸恢復(fù)了平靜。然而尤日卡的行為舉止卻發(fā)生了莫名其妙的變化，每逢滿月的夜晚她總是悄悄跑進(jìn)林子里聆聽花草與樹木的對話；偷看激流河與山風(fēng)的擁吻。有時聽著聽著便會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起來，如同下凡的仙女在天籟之音般的自然之聲中輕歌曼舞一般。每到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正當(dāng)花季的尤日卡，不去采摘五顏六色的野花，反倒采一筐又一筐的蒲公英和苦菊分給烏力楞的人吃，說是能夠祛邪敗火。到了冬季她又強(qiáng)迫我們用淡鹽水漱口和洗鼻子，說是能夠預(yù)防感冒。說來也怪，只要用尤日卡的鹽水漱口和洗鼻子的人，整個冬天都不感冒。只有那些不聽話的男人們才感冒發(fā)燒。如果部落里有人生病，她會不請自來，不由分說地給病人喝一些不知叫什么名字的藥水。然而令人不解的是：有些危重病人尤日卡卻說什么也不肯出面。久而久之大家便得出結(jié)論：尤日卡已成為名副其實的薩滿傳承人，只要她出面病人就會起死回生，反之會必死無疑。因而有人感激有人恨，感激她救死扶傷，恨她見死不救。面對他人質(zhì)疑和困惑的目光，尤日卡不置可否，仍像一只獨來獨往的雛雀一樣視若無人地游走在營地之間。

有一次，我和塔斯額正在下鹿棋時，烏日娜姨媽突然開始腹瀉不止，幾乎每隔十分鐘她都要往外跑，最后連上廁所的力氣都沒有了。“塔斯額，你把痰盂給我準(zhǔn)備好。小兔子，你快去找尤日卡吧，我快不行了。”姨媽有氣無力地說道。

尤日卡問明緣由后，進(jìn)屋就在烏日娜姨媽的腳后跟內(nèi)側(cè)連敲了十幾下，然后把大蒜拍碎后煮了一碗大蒜米粥。烏日娜姨媽喝完粥，去了一趟廁所后便再也沒上廁所。

“尤日卡啊，你怎么知道大蒜米粥能夠治療拉肚子？”

“是瑪魯神告訴我的呀，瑪魯神說，快用大蒜去救你偉大的舅媽吧，要不然以后就沒人給你講故事，沒人領(lǐng)你們干活了?！?/p>

“好你個鬼丫頭。”姨媽哈哈大笑起來。

七

深秋的興安嶺宛如仙女的玫瑰園，瞧那像紫煙似云霞、猶如火焰般燃燒的興安紅葉，恰是仙女用各種玫瑰花瓣編織而成的微型小傘子，形態(tài)各異、姹紫嫣紅。

林區(qū)的夜晚宛如披著神秘色彩的輕紗，默默地?fù)肀е?，一切都顯得那么清麗而自然，幽深而空靈。鹿鈴聲聲踏碎了黑夜的影子，陣陣山風(fēng)送來沁人心脾的松果清香，我的心也被這種奇異的芳香熏陶著，被自己設(shè)想出來的美好未來憧憬著，渴望自己身穿森林一樣顏色的軍裝威風(fēng)凜凜地回到大興安嶺懷抱的那一天。過幾天我就要到北京部隊去服役了。為了圓我和尤日卡的夢，為了提高自己的身價，改變尤日卡母親對我的仇視，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從軍的道路。臨別前的那幾個夜晚，我像圍獵的獵人一樣，在尤日卡的斜仁柱外守候了很久、很久。我多想把她叫出來，訴說自己這些年來對她的愛慕之情和迷戀之苦。為了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她叫出來，我把樺樹皮剪開一個口子，含在嘴里模仿傻狍子“哇……哇……”的聲音，結(jié)果尤日卡沒被引出來反倒把獵人給引出來了，嚇得我像傻狍子一樣倉皇逃跑。臨走那天我暗暗下了決心：一定要在部隊干出一番成績，爭取早日轉(zhuǎn)干，然后再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回來正式向尤日卡提親，如果伊莉婭從中作梗，我就把尤日卡偷偷帶走。事實上，我做到了，而尤日卡卻……因此，每每聽到《窗外》這首歌我都特別心酸，如同打翻了的調(diào)味瓶。

緊張的軍訓(xùn)結(jié)束后，經(jīng)過幾個輾轉(zhuǎn)不眠之夜，我終于鼓足勇氣給尤日卡寄了一封信，沒成想我的信卻如石沉大海。沒有得到任何回復(fù)而發(fā)瘋的我，就像一名射擊手一般向尤日卡發(fā)起了連環(huán)炮，我那一個個猶如蟑螂爬行時留下的痕跡一般的文字，恰似那一發(fā)發(fā)射向尤日卡的子彈。每寄出一封信，我便滿懷希望地苦苦等待，足足等待了兩年多時間，直到我等得頭上都長出了幾根白發(fā)，也沒有等來尤日卡的一張白紙。

日子如敖魯古雅的草皮一樣日漸積累、老化和剝離著。經(jīng)過三年的不懈努力，我終于如愿以償?shù)乇惶嵘秊榕砰L，也終于有了探親假。我懷揣一顆喜悅和激動的心情風(fēng)塵仆仆地回到了我的故鄉(xiāng)——敖魯古雅。

敖魯古雅，意即楊樹林茂盛的地方。然而，如今的敖魯古雅連一片楊樹葉都尋不到了，也不知是自然絕跡還是被肆意破壞。想當(dāng)年這座天然的綠色寶庫是鄂溫克人的天堂，也是馴鹿的樂園，更是藝術(shù)家的搖籃。得天獨厚的森林文化給予了鄂溫克人特殊的藝術(shù)生命，雖然他們沒有受到過專業(yè)的藝術(shù)熏陶，但他們的藝術(shù)天分更接近藝術(shù)的本真。女人們在制作樺皮簍、樺樹皮針線盒等容器時隨意在樺樹皮上刻畫出來的花紋，分外精致，幾乎每一件都堪稱精美的藝術(shù)品。就連孩子們在做游戲時隨意用樺樹皮撕出來的都是活靈活現(xiàn)的各種小動物。從這個神奇部落里走出過許多像柳芭﹙紀(jì)錄片《神鹿啊神鹿》的主人公﹚一樣的畫家和民間藝術(shù)家。

回家當(dāng)晚，早已按捺不住的我心急如焚地跑到尤日卡家的木刻楞房子時，早已人去樓空。留下的只是一座憂傷的空屋和大大的問號。

令我傾注了無數(shù)情感，給予我無數(shù)夢幻的尤日卡，如同一只孔雀一般不翼而飛了。我的心也隨著這只神奇孔雀遠(yuǎn)去了，消失了，再也沒有找回來。

那種失落與切膚之痛，我很難用文字描述，就是此時此刻，事隔多年后的今天，我也找不出確切的形容詞來形容我當(dāng)時的心境。

尤日卡已經(jīng)結(jié)婚的消息，我是從母親那里獲悉的。母親告訴我這件事時，她那憂郁的眼神并沒有看我，而是望著遠(yuǎn)處的林子說著，好像她兒子是那片林木似的。

“雖然那個男孩每次來時總是戴一副墨鏡，可你大哥卻覺得他有些眼熟，甚至懷疑是那個逃走的伐木賊?！?/p>

“不不，尤日卡怎么可能嫁給一個伐木賊呢，不可能的?！彪m然我的臉因難過而變成了茄子，但我不容置疑的口氣卻讓母親很是為難。

“哪個女孩能夠拒絕漂亮男孩的追求呢，那個男孩的確長得蠻漂亮的?！蹦赣H試圖說服我，讓我對尤日卡死心。

“就算那個混蛋長得再漂亮、再會花言巧語，尤日卡也絕不可能被他所誘惑的，絕不可能！”痛苦萬分的我突然歇斯底里地喊叫了起來。尤日卡之所以嫁給別人，一定是為了報復(fù)我和我父親，這跟漂不漂亮沒有關(guān)系。如果父親沒有誤傷她父親的話，她絕不可能投入別人的懷抱！雖然我非常懷念父親，從未怨恨過被負(fù)罪感壓垮的父親，但此時此刻的我卻忽然怨恨起自己的父親來了。

八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像林區(qū)的清風(fēng)般消失得無影無蹤，八年后我終于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再次回到了我的敖魯古雅。由于從敖魯古雅到獵民點之間沒有長途汽車，我不得不向戰(zhàn)友借了他的私家車。我沿著林海邊緩緩地行駛在自己熟悉的林間山路上，尋覓著自己兒時的記憶碎片。每次走在故鄉(xiāng)的山路上，那種親近自然的融合感，總是令我莫名地感動，好像靈魂都被感動得漂浮起來。

為了近距離地體驗這久違的感覺，我把車停在路邊，小心翼翼地走進(jìn)了林子里。我用心聆聽著自然界的呼吸聲和它的嘆息聲，忽然有了一種無以名狀的感傷。我和尤日卡拾柴火、吃野果時的歡樂情景如同電影一樣在我眼前閃現(xiàn)著，流動著，給了我恍然如昨的錯覺?？上簳r的美景和往日的童趣卻猶如一曲過時的民間音樂，再也無法還原了。

我心情郁悶地游蕩了很長時間，一路走下來也沒有見到以往常見的飛龍鳥和野雞的蹤影。榕樹、白樺樹和落葉松等林木都在沉思默想，仿佛在思考自己未來的命運，并用詭秘的眼神互換眼色，傳遞著保持靜默的信息，好像我是入侵的敵人。

林子里隨處可見裸露的樹根，大的如車轱轆，小的也有盆口那么粗。它們流淌著乳白色的液體，仿佛在用自己無聲的心淚哭訴著伐木賊的暴行。

有一只烏鴉忽然“嘎嘎嘎”地在我頭上鳴叫起來，我仿佛聽見有一哀婉、滄桑的聲音在向我控訴，控訴這史無前例的“文革”給原始森林和鳥類等生靈帶來的滅頂之災(zāi)。

我呆呆地望著眼前并排站立著的兩棵幼樹，我望見了自己因折斷一根樹枝而遭到尤日卡仇視的目光。我闔上眼睛默默地站立了片刻，當(dāng)我慢慢睜開眼睛時，我的眼球被吸引到幼樹旁邊那大如磐石的樹根上，從樹根模糊的紋絡(luò)里，我望見爺爺正冒著鵝毛大雪像“？”一樣踉踉蹌蹌地行走在拾柴火的路上，最后化成了一棵樹。我心情沉重地輕輕觸摸著千瘡百孔的樹根，如同觸摸父親泣血的傷口和母親哭泣的臉。我忽然發(fā)了瘋似的大喊大叫起來：“老少爺們，你們給我聽著，從今以后，我決不允許哪個王八蛋再敢傷害你們，請你們一定要相信我。我不僅是一名轉(zhuǎn)業(yè)軍人，更是一名林業(yè)人，我一定會用自己的實際行動保護(hù)好大興安嶺的一草一木和所有野生動物，還你們一個寧靜祥和的樂園，不然我誓——不——為——人——”我那“人……人……人”的回音，一聲又一聲地回蕩在大興安嶺深處，久久地……

雖然我不知道自己腳下的路有多坎坷，但作為一名林業(yè)人，我深知自己肩上的擔(dān)子有多重。此時此刻，關(guān)于愛、關(guān)于人生、關(guān)于使命感、關(guān)于生態(tài)保護(hù)等問題像林子里不知名的鳥兒一樣在我腦海里跳躍著，飛舞著。眼前這一棵棵風(fēng)姿綽約、威武挺拔的林木，多像我們可親可敬的索倫騎士們?？捎姓l會記得它們?nèi)A彩背后所隱藏的艱辛與付出呢，又有誰會明白漫長的冬季它們在積蓄什么，孕育什么，等待著怎樣驚心動魄的新生。它們是“文革”的受害者和見證者，更是我們鄂溫克人的守護(hù)神。每次面對它們時，我們之間總是有一種雋永的默契和寫意的浪漫情懷，而今當(dāng)我再次面對眼前這片萬籟俱寂的原始森林時，心里卻忽然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和憂傷，難道“一匹獵馬一桿槍，獐狍野鹿打不盡”的年代真的一去不復(fù)返了么？歲月無情，造化弄人，短短幾年時間，我的未婚妻已成為別人的嬌妻，而昔日郁郁蔥蔥的大興安嶺也變得如同八旬老人稀落的頭發(fā)一樣。想到這里，我的心隱隱作痛……

大興安嶺是蒼天恩賜給使鹿鄂溫克人的綠色寶庫，如果草尖上沒有蜻蜓飛舞，如果林子里沒有鳥鳴和野獸的奔跑，自然界將是多么地沉悶和單調(diào)，人類社會將會多么地毫無色彩和了無情趣??！

為了迎接我的轉(zhuǎn)業(yè)歸來，我哥殺了一只羊，請來了烏力楞的親朋好友為我接風(fēng)洗塵，我們坐在斜仁柱里對酒當(dāng)歌，縱情歡樂。烏日娜姨媽為了助興載歌載舞起來：

哲桂勒

哲桂勒啊

雅魯河的岸邊呦

哲桂勒

飛來了美麗的古娜吉……

姨媽那輕盈如激流河水、歡快似林海翻滾的甜美歌聲和美妙舞姿如醇酒一樣把我們迷醉了，大家情不自禁地紛紛加入到舞蹈的行列中翩翩起舞，小小的斜仁柱里擠得如一鍋沸騰的鹿奶粥。我哥在外邊點燃了一堆篝火，我們圍著篝火手拉手跳起了鄂溫克人最喜愛的民間舞，我們那“珠纓旋轉(zhuǎn)星宿搖，花蔓斗藪龍蛇動”的美妙舞姿和“介溫介會愣、介溫介會愣”的呼號聲溢滿激流河兩岸。

我趁亂把有些云山霧罩的姨媽送回了家。

“我說姨媽啊，您可是有身份的人呢，以后可不能再喝高啦?！?/p>

“不過是個小小的酋長有什么了不起的。”

“那不一樣，您可是咱使鹿鄂溫克部落里唯一的女酋長??！”

“我才不稀罕呢，還不是烏力楞的人強(qiáng)迫我當(dāng)?shù)摹Ｅ?，小兔子，你是不是把姨媽?dāng)成酒鬼啦？我可從未喝醉酒過，姨媽今天高興?！?/p>

“沒有沒有，我知道姨媽高興。姨媽，那個，我塔斯額表哥是不是已經(jīng)分配工作啦？”

“早分啦，被分配到海拉爾市公安局?！?/p>

“表哥真了不起，應(yīng)屆考試就能考上重點大學(xué)！”我由衷地贊嘆道。

“少數(shù)民族孩子怕吃苦啊，你表哥你還不了解嗎，都是讓我給逼出來的?！?/p>

“表哥有您這樣的母親，是他的福氣??！”

“哼，他才不這么想呢，他總是埋怨我給他施加壓力。”

“沒有壓力，哪兒來的動力啊，他以后會理解您的?！?/p>

“管他理解不理解呢，作為母親，我算是完成任務(wù)啦?！币虌尯苁亲院赖卣f著，臉上像是綻放了紅彤彤的杜鵑花。烏日娜姨媽是我老姨，也是尤日卡的舅媽。她年輕時是一名中學(xué)語文老師，也是一名即興詩人。姨媽臨睡前喜歡喝一點點小酒，然后仰望夜空情不自禁地詠嘆“溫柔多情的月亮神是太陽神的妻子 / 璀璨奪目的星星們是月亮神的兒女 / 啊，天上的都是我的……”才華橫溢的姨媽在“文革”時因打抱不平，為一位正在被批斗的好友說了幾句公道話而得罪了校長，失去了工作。而我卻喜歡姨媽快人快語的性格，雖然我們之間橫亙著一條歲月的鴻溝，但我們卻無話不談，相處得十分融洽。姨媽非常喜歡我，有什么好吃的總是偷著給我吃。沒入校之前，我和尤日卡是她的跟屁蟲，終日吵著鬧著讓她給我們講故事。“興安嶺和黑龍江的傳說”、“獵人和白那查的故事”、“鄂溫克人從遙遠(yuǎn)的西伯利亞遷徙到大興安嶺的歷史”等等，都是聽我姨媽講的。姨媽的故事多如秋天飄落的樹葉，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每次推辭自己已經(jīng)沒有故事可講時，尤日卡總是摟著她的脖子撒嬌說：“好舅媽，沒有故事沒關(guān)系，今天就給我們上歷史課吧，求您啦?！比缓螽吂М吘吹亟o姨媽的玉石煙袋嘴里裝上滿滿一袋黃煙，點燃?！澳氵@鬼丫頭，我算是拿你毫無辦法?！币虌屆奸_眼笑地用手指戳一戳尤日卡的腦門，便開始給我們上歷史課：“索倫騎士是由鄂溫克族、達(dá)斡爾族和蒙古族三個民族組成的。鄂溫克族百分之八十的男人都被抓去當(dāng)了兵，包括尤日卡的曾祖父杜莫日根。杜莫日根是鄂溫克族英雄——海蘭察手下的一員猛將，他的戰(zhàn)馬是唯一一匹從戰(zhàn)場上回來的活物。至于杜莫日根是如何英勇抗敵、如何犧牲在疆場一事已無從查證，唯一的見證者便是他的那匹戰(zhàn)馬，而那匹歷經(jīng)千難萬險才把主人的尸體帶回來的戰(zhàn)馬，到達(dá)營地那天便因勞累過度而死。”姨媽講到這里清了清嗓子感嘆道：“如果不是因為戰(zhàn)爭，我們的人口怎么可能還不足三萬人呢？萬事萬物都是有根基的，而我們鄂溫克人卻像四處亂飛的秋葉一樣！索倫騎士的英魂和失蹤者的歷史，早已隨著拿莫河水流失啦。”每次聽到這里，尤日卡總是撅著她的櫻桃小嘴發(fā)誓說：

“一個民族怎么可以沒有自己的史冊呢？最起碼我們也得知道自己是哪個民族的后裔啊，等我長大了一定要當(dāng)一名史學(xué)家，把我們鄂溫克人失落的歷史給找回來?！?/p>

“好啊好?。∮谐岚虿灰欢軌蝻w翔，有眼睛不一定能夠看清萬事萬物，唯有知識才能讓你看清萬事萬物，才能讓你自由翱翔。孩子們啊，你們一定要發(fā)奮學(xué)習(xí)，用知識打造出雄鷹一樣的翅膀飛出這片森林，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币虌屇坎晦D(zhuǎn)睛地望著她唯一的兒子——塔斯額，意味深長地說著，眼神里充滿了期望。

那天我和姨媽東拉西扯地閑聊了很長時間，當(dāng)我們終于把話題轉(zhuǎn)到尤日卡身上時，姨媽直言不諱地告訴我：“當(dāng)年尤日卡準(zhǔn)備跟那個男孩走時，我暗示過讓她留下來等你。尤日卡雖然捂著臉失聲痛哭了很長時間，但最終還是跟著那個叫王強(qiáng)的男孩走啦?！?/p>

“您是說……她哭啦？”我心情復(fù)雜地問。

“是啊是啊，尤日卡雖然心里很矛盾，但她始終放不下你啊，這一點就連傻狍子都看出來了難道你就沒有看出來嗎？”姨媽有些吃驚地反問道。

“我……我沒有把握，畢竟我家是她們不共戴天的仇家?！?/p>

“嗨，什么仇不仇的。鄂溫克人的心大著呢，能容得下整個興安嶺呢。伊莉婭臨終前告訴我，她早就原諒你們啦。不原諒又能怎么樣？人死不能復(fù)生，又不是故意的。伊莉婭說你們還算有誠意，總是一如既往地關(guān)照她們母女。她說尤日卡被蛇咬傷時，你還不顧一切地救過尤日卡的命。伊莉婭說，冤有頭，債有主，你爸都不在了，還找誰算賬去？鄂溫克人什么時候心胸狹窄到不近人情的地步？恰恰相反，你們反倒冤枉了她。伊莉婭說，小偷小摸的事情的確是她干的，是為了泄憤，為了報復(fù)，但殺害你們家馴鹿的事情絕對不是她干的，這一點，她說她敢向瑪魯神靈發(fā)毒誓。姨媽告訴我，關(guān)于這一點她也可以作證：有一次她起夜時看見一個黑影從我家鹿舍前一閃而過，因天黑姨媽沒有看清。當(dāng)我們家馴鹿接二連三地死去時她才覺得蹊蹺，想起了那個人，但那時她也懷疑是伊莉婭干的，所以沒有妄加評論，可是現(xiàn)在姨媽她完全可以確定：投毒殺害我們家馴鹿的人一定是那天那個可疑之人。”姨媽就像是一個破了洞的樺樹皮水桶，存不住一滴水。每次談到尤日卡母女她便會把所有的水咕嚕咕嚕全部給我倒出來。

烏日娜姨媽告訴我：“伊莉婭跟尤日卡走后不到一年，因不習(xí)慣那個叫什么喀的光禿禿的小鎮(zhèn)，毅然決然地回到了敖魯古雅。第二年尤日卡也只身一人回到了母親身邊。一個月后當(dāng)王強(qiáng)來接她時，尤日卡不知為什么就是不肯跟他回去，她說她就是死也要死在自己的林子里。王強(qiáng)磨破了嘴皮也沒能讓她回心轉(zhuǎn)意，最后他也不得不留下來定居。就在那年的冬天，伊莉婭因突發(fā)心臟病而撒手人寰……如果那天尤日卡不進(jìn)山采藥就好啦。每次伊莉婭犯心臟病時都是尤日卡給治好的。唉，杜拉爾·氏家族真是躲了雷公，遇了霹靂，你瞧瞧這一家子，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拒絕當(dāng)薩滿傳承人而觸怒了天神，還是因為尤日卡的父親打死一只狐貍而遭到報復(fù)，一家四口只剩下尤日卡一個人啦。可憐的尤日卡迄今為止都沒有自己的孩子。第一次好不容易孵化幼雛雞抱窩，卻在一次尋找馴鹿的途中不慎摔了一跤，孩子就像水一樣流了下來。從那以后便成了習(xí)慣性流產(chǎn)，總是莫名其妙地流產(chǎn)。尤日卡吃了足有五個樺樹皮水桶的藥仍毫不見效。每次懷孕時尤日卡走路都輕手輕腳的，連咳嗽都不敢使勁，生怕再次流產(chǎn)?？蔁o論她怎么謹(jǐn)慎，怎么小心翼翼，就是不能保住孩子，好像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水做的說流就流，怎么都擋不住。更可氣的是，每次尤日卡流產(chǎn)后，王強(qiáng)不但不盡心呵護(hù)，反倒喝得酩酊大醉，用皮鞭狠狠地抽打她，把尤日卡打得遍體鱗傷，好像她是故意流產(chǎn)似的。起初尤日卡是進(jìn)行反抗的，不是把他撓得滿臉開花，就是把他的鞭子奪下來扔到火爐里去，人高馬大的王強(qiáng)竟然打不過瘦弱的尤日卡，好像神靈附體讓尤日卡變成了大力神似的?？墒呛髞碛热湛ú恢獮槭裁磪s開始妥協(xié)了，無論被王強(qiáng)打得如何皮開肉綻她都不進(jìn)行反抗，好像她是自愿受罰的，唉。”姨媽搖了搖頭。

“可能尤日卡有了一種自卑感吧?！蔽也辶艘痪洹?/p>

“可能吧?？赡阒绬?，尤日卡結(jié)婚之前，烏里楞的人幾乎把她當(dāng)成了救苦救難的薩滿，有什么大病小災(zāi)的都不約而同地去求她幫忙，可誰知婚后的尤日卡，卻好像變了個人似的再也沒有了怪異舉動，更不到林子里去唱歌跳舞了。那么小就敢把手往篝火里伸而毫發(fā)無損的她現(xiàn)在卻怕火怕得要命，這太讓我們失望了?，F(xiàn)在的尤日卡只有跟她的幾個學(xué)生在一起時才能聽見她的笑聲。”姨媽說話的聲音如同飛翔在興安嶺上空的百靈鳥一般充滿了激情和色彩，總是令我想起我和尤日卡在林子里玩耍時的歡樂情景。

“尤日卡當(dāng)老師啦？”我又驚又喜。

“嗨，什么老師，是家教，一共才七八個孩子，都是一些上不起學(xué)的孩子才到她的斜仁柱里聽她的課，跟她學(xué)唱歌跳舞什么的。尤日卡這鬼丫頭可真是讓人琢磨不透啊。你說她有神力吧，卻不能給誰都治病，你說她沒有神力吧，在不到一年時間里，居然把那幾個孩子的智力全部開發(fā)出來了，有的孩子唱起歌來像泉水般清涼、甜潤；有的孩子跳起舞來像樹葉般輕盈、優(yōu)美；有的孩子的剪紙技術(shù)很有造詣，活龍活現(xiàn)的；有的孩子的心算能力簡直就跟神童一樣，讓烏力楞的人大開眼界、贊不絕口?？捎热湛ú]有因此而驕傲，反倒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每次學(xué)生放學(xué)后，她總是站在斜仁柱門口，用憂郁的眼神望著前面的林子發(fā)呆，好像里邊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東西在吸引她。當(dāng)我忍不住問她林子里到底有什么稀罕物時，尤日卡卻反問我：舅媽，前面的林子眼睜睜地越來越稀落了，可為什么到現(xiàn)在都沒有一個人肯站出來管一管呢？”

姨媽用憂傷的眼神望著前面的林子說道：“尤日卡的一句問話像針一樣扎到了我的痛處。自從公路修通以后，偷獵者和亂砍濫伐者多如漫山遍野的苔蘚，他們甚至把罪惡之手伸向了國家保護(hù)林。以前密不透風(fēng)的林子現(xiàn)在有的地方透亮得都能從后邊看清前邊的林木。那些盤根錯節(jié)的古樹，經(jīng)過多少年的歷練才能長成遮天蔽日的大森林啊。萬事萬物都是有靈性的，尤其是樹。樹和人一樣，不但有靈性，更有自己的壽命和夢想。而那些可惡的伐木賊卻總是不管不顧地隨意砍伐，難道他們就不怕遭到自然界的報復(fù)嗎？”

姨媽的眼中有一種莫名的哀傷，聲音像樹葉般顫抖著。她清了清嗓子告訴我：“尤日卡跟我說，不能再讓他們隨心所欲地亂砍亂伐啦，要不然這些林木早晚會被他們砍光的。她行色匆匆地去找新任酋長，可酋長說：不是他不想管，可他手里的獵槍已經(jīng)被政府沒收了，沒槍怎么管？誰會聽他的？尤日卡感到很意外也很失望，但她卻不甘心，第二天她又跑到鄉(xiāng)政府求助，鄉(xiāng)長倒是讓派出所的警察來過幾次，無功而返后便沒有了動靜。從那以后尤日卡變得更加少言寡語，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那天，王強(qiáng)喝醉酒，繼續(xù)無緣無故地對尤日卡拳打腳踢，你姨夫終于看不下去狠狠地揍了王強(qiáng)一頓，直到他跪地求饒、發(fā)毒誓才肯罷休。結(jié)果第二天，王強(qiáng)竟然帶著尤日卡搬到了庫特的獵民點。你說這叫什么事?。窟€像個男人么？就算他跟庫特關(guān)系再好，也不能隨隨便便地搬遷到別人的領(lǐng)地不是，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不過聽說王強(qiáng)倒是沒有再明目張膽地打過尤日卡，可每次尤日卡來看望我們時，我總是發(fā)現(xiàn)她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問她怎么回事她卻說是自己摔的?！?/p>

姨媽搖了搖頭，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后，輕輕地呼出一縷青蛇般搖頭擺尾的云霧，繼續(xù)說道：“聽說尤日卡搬到庫特獵民點后，又招了幾個學(xué)生教課，但她過得并不開心，總是郁郁寡歡地望著前邊的林子唉聲嘆氣。后來她不知從哪兒撿來了‘護(hù)林員’袖章，終日跟一名守株待兔的獵人一樣在林子出口處守候，不讓一個伐木賊隨意進(jìn)林子。聽說尤日卡剛開始還真唬住了一些人，有的伐木賊做賊心虛，看到她戴著紅袖章威風(fēng)凜凜地站在那里，嚇得像灰鼠一樣溜之大吉；有的伐木賊看到她孤軍奮戰(zhàn)，使出渾身解數(shù)軟磨硬泡，試圖用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連蒙帶騙地蒙混過關(guān)，可尤日卡卻像不食人間煙火的木頭人一樣不為所動；有的伐木賊無奈之余想用金錢收買她，也都被尤日卡義正詞嚴(yán)地斷然拒絕。但是后來有的伐木賊得知尤日卡是個冒牌貨，認(rèn)定她是個神經(jīng)病，試圖強(qiáng)行通過。當(dāng)龐然大物般的大貨車向她飛奔而來時，尤日卡卻像棵大樹般巋然不動地兀自站立著，幸虧司機(jī)反應(yīng)靈敏，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設(shè)想。氣急敗壞的司機(jī)大罵尤日卡是個神經(jīng)病，并用眼神示意身后的兩個同伴下車“修理修理”她，而那兩人根本就不是尤日卡的對手。尤日卡似有神助般力量大得驚人，不但沒有讓他們占到任何便宜，反倒左右開弓給了那兩個家伙幾個響亮的耳光。惱羞成怒的伐木賊們蜂擁而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拼命反抗的尤日卡像捆粽子一樣捆綁起來，然后像吃剩的粽子般把她拋了出去……”聽到這里，我幻想著用怒火把那幾個伐木賊燒為灰燼，用雙腳狠狠將他們踩入十八層地獄。

姨媽啪啪啪地猛抽了幾口黃煙并打了幾個響亮的噴嚏之后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她繼續(xù)說道：“呵呵，還有一件你不知道的事呢。去年，尤日卡把賣鹿茸攢下的兩千多元錢偷偷拿來讓我替她保管，說以后有急用。可過了不到十天，尤日卡便火急火燎地跑到我家把那筆錢給拿走了。我還以為她要去北京看天安門呢，可誰知尤日卡居然趁王強(qiáng)去參加他叔叔的葬禮，用那筆錢買回來一小車樹苗。聽說尤日卡為了趕在王強(qiáng)回來之前把那車樹苗栽完，幾乎沒吃過一頓熱乎飯，天天啃著干面包起早貪黑地在林子稀落的地方一棵、兩棵，一圈、兩圈地栽啊栽。聽說頭一天有幾個學(xué)生曾幫著尤日卡栽了一天樹苗，但第二天有的家長因為心疼自己的孩子，不讓孩子去栽樹，還有的學(xué)生怕累不再給她幫忙。尤日卡一個人連澆水帶栽樹的，居然在兩天之內(nèi)就把那一多半的樹苗全都給栽完啦，就像孫悟空一樣吹了一口氣就把那些林木變成了千軍萬馬似的。在尤日卡澆灌、施肥、盡心呵護(hù)下，那些小樹苗就跟孩子們一樣一天一天地吐絲、發(fā)芽，茁壯成長了起來。聽說尤日卡有事沒事跑到她的那片小樹林里看望她親手栽培起來的小樹苗們，好像在見證自己孩子的成長過程?？赡苡热湛ㄓ幸环N成就感吧，認(rèn)為自己是在為子孫后代造福。然而她的所作所為卻沒有人給予理解和支持。庫特烏力楞的人認(rèn)定了尤日卡是個神經(jīng)病，總是對她冷言冷語。那天我和她舅舅去看她時遠(yuǎn)遠(yuǎn)聽見幾個女人聚在一起議論紛紛，一個說：‘哪有守著原始森林還要自己花錢栽樹的道理，尤日卡的腦子一定出了問題。’另一個說：‘是啊是啊，瞧她那副目不斜視的樣子，八成要瘋掉啦。聽說前幾天尤日卡又被幾個伐木賊給打傷啦，真可憐。’還有一個歲數(shù)大的胖女人說：‘嗨，那就叫不自量力、自找苦吃，連警察都管不了的事情，她能管得了？沒被打死就阿彌陀佛啦。’‘烏娜吉，快……快回來，千萬不要靠近那女人。’一個年輕女子大驚失色地呼喊著跑近尤日卡的女兒，好像尤日卡是魔鬼，會吃了她的寶貝女兒似的，全然不顧尤日卡的感受?！?/p>

“我氣壞了，故意大聲問你姨夫：‘今年是不是狗年啊？我怎么聽見幾條獵狗在汪汪地叫個不停呢?！菐讉€女人呆愣了一會兒，便匆匆回屋去了?！?/p>

“尤日卡跑過來緊緊抱著我哭了，哭得十分傷心，她邊哭邊告訴我們，王強(qiáng)怎么想方設(shè)法地折磨她、打罵她，她都能忍受，她最不能忍受的是烏力楞的人對她人格上的侮辱……尤日卡的心啊，就像苦菊地上種的婆婆丁——苦上加苦?！币虌岄L吁短嘆后陷入了往事的回憶之中。我也心生疑惑，暗自思忖起來：尤日卡怎么會想起栽樹呢？她是不是因為一時沖動嫁給一個伐木賊而受到良心的譴責(zé)，試圖在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補(bǔ)救？懷疑和困惑之余我轉(zhuǎn)而又想：良心是一個有生命的植物，稍不留神便會枯萎、凋謝。即便還能重生，如果你不用生命之水時時澆灌，時時呵護(hù)，還會再次零落為泥。尤日卡就算是良心復(fù)活，就算是為了贖罪又有什么不好呢，在這物欲橫飛、人心缺失空氣和陽光的今天，能有幾人愿意放棄自己的夢想，為自己的過錯采取補(bǔ)救措施？能有幾人用自己的心血營造自己的綠色家園？又有幾人能夠堅持自己的信念，延續(xù)生態(tài)人琥珀色的夢？燕雀安知鴻鵠之志，有誰會理解一棵小樹苗所蘊含的世界呢。想到這里，我由衷地贊嘆道：“尤日卡就是尤日卡，她永遠(yuǎn)是活火山！”

“就是就是，去年秋天，尤日卡去尋找馴鹿時，發(fā)現(xiàn)有一只母鹿和它的鹿仔不見啦，她火急火燎地四處尋找了兩天，終于在一片密林深處發(fā)現(xiàn)了那只鹿仔。只見那可憐的鹿仔正趴在母鹿的尸體前用巴巴的眼神望著尤日卡，顯得那么地?zé)o助，那么地傷心欲絕。小鹿為了尋找為保護(hù)自己而聲東擊西地離他而去的母親，已經(jīng)累得筋疲力盡、奄奄一息了。此刻它正守候在母親的尸體旁暗自垂淚，小鹿也許是舍不得離開母親，也許是想陪著母親一起走向死亡。眼前的情景，讓尤日卡心疼極啦，她急忙跑過去抱住鹿仔的頭，邊觸摸邊流著無聲的淚。從那以后尤日卡總是格外關(guān)照這只小鹿，她時常抱著它的脖子給它撓前胸后背。喂鹽時也挑最好的鹽給它吃。她甚至把自己都舍不得喝的鹿奶全都喂給小鹿喝。去年冬天是敖魯古雅最寒冷的冬天，氣溫達(dá)到零下五十度。尤日卡生怕小鹿受到風(fēng)寒而過不了冬，索性把小鹿綁在斜仁柱里飼養(yǎng)，直至春暖花開。小鹿連拉帶尿的總是把斜仁柱弄得臟兮兮的。愛干凈的尤日卡有時也很生氣，她很想教訓(xùn)教訓(xùn)小鹿，把鞭子舉得高高的，但落下來時卻落在了地上。那段日子是尤日卡感到最溫馨最快慰的日子，可惜，溫馨的時光總是過于短暫。聽說前些日子王強(qiáng)又喝多了酒，用皮鞭亂打亂抽，把家里的東西全都打碎了，把人家的孩子也打壞了，有孩子家長說孩子的聽覺出現(xiàn)了問題，找尤日卡拿錢出去看病到現(xiàn)在還沒有回來呢。其他孩子也都嚇壞啦，死活都不肯再去上課。這件事情對尤日卡的打擊很大，好像把她所有的夢想都打碎了，尤日卡像得了一場重病一樣一蹶不振，性格也變得孤僻，幾乎變成了啞巴。聽說現(xiàn)在的尤日卡除了上她的小樹林里跟她的小樹和小鹿說話之外再也不跟人說話了，真是愁死人啦。這不，前幾天，你姨夫忽然覺得心神不定，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待他腳步匆匆地跑到尤日卡的斜仁柱時，發(fā)現(xiàn)尤日卡孤零零一個人躺在斜仁柱的地上割腕自殺啦，手上的血像泉水一樣汩汩流淌著……幸虧她舅舅及時趕到，要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設(shè)想……”烏日娜姨媽連連搖頭，臉上布滿了愁云。

“離婚啊，一個連死都不怕的人還怕離婚嗎？”

“離婚？一個連孩子都留不住的女人怎么可能離婚呢，現(xiàn)在的尤日卡連懷孕都懷不上了。對于一個鄂溫克女人來說，孩子是她的靈魂，孩子是她的生命。你說，一個沒有靈魂和生命的女人還會有人要嗎？”

我沉默了，雖然我醉生夢死地愛著尤日卡，但我卻沒有想過要娶結(jié)了婚的尤日卡，更不能確定自己能不能過那種沒有孩子、沒有溫暖的冷清日子。

九

興安嶺的春天猶如孩子們嘴里的薄荷糖一般清爽、甜美，散發(fā)出全新的氣息。從河水的歡唱中，從綠葉的舞動中，人們感受到自己備受嚴(yán)冬煎熬的身體，終于有了新的活力和朝氣。

我開著車緩緩馳進(jìn)庫特的烏力楞時，我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尤日卡站在夕陽余暉中，手里拿著小小的繡花鹽袋，輕輕敲打著召喚她的馴鹿們，從四面八方跑過來的鹿群像一大片祥云，又像她的孩子們一樣緊緊圍著她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有一只小鹿忽而親昵地舔著她的手和臉，忽而把腦袋伸進(jìn)尤日卡的腋下，酷似一個急于要吃奶的嬰孩。尤日卡抱著小鹿的頭，臉貼臉地微笑著，眼睛瞇成了一條線。我第一次看見尤日卡笑得這樣迷人，有一種憂郁的美，痛心徹骨的美。我呆呆地望著她，仿佛在看一幅畫。是她，眼前的畫中人，為我點綴了兒時美好的畫圖，令我懵懂無知的童年長出了隱形的翅膀；是她，我的愛神和我生命中不滅的花朵，為我點燃了朦朧詩般的初戀之火，讓我溫暖和享用這一生一世；是她，影響了我一生的夢中情人，讓我懂得了愛護(hù)一草一木、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人生真諦。每當(dāng)我感到失意或絕望時，每當(dāng)我無助地徘徊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時，每當(dāng)在突如其來的厄運面前，感到束手無策時，我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尤日卡那水一樣無欲無求的眼神，那樣的眼神如同指路的明燈，引我從黑暗中走出來，從班長、排長到連長，走向了一個又一個輝煌燦爛的明天。

鹿群終于漸漸散去了，我邊打招呼邊迫不及待地走了過去：“喂，你好?！庇热湛ù糇×耍褚豢脴浒愦袅⒅?，嘴張成O字，眼睛瞪得如兩個OO，她好像不相信似的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而我卻不管不顧地緊緊握住了尤日卡的雙手久久地、久久地……

“小兔子？你真的是小兔子么？哦，不，不能再管叫你小兔子啦。”

“為什么不呢？小兔子是你的專利，就像小孔雀是我的專利一樣。”

尤日卡忽然把手從我手中抽了回去，迅速瞅了瞅周圍，然后用眼神示意我進(jìn)屋。我們一前一后走到斜仁柱門口時，我聽到屋里鼾聲如雷。我用好奇和審視的目光打量了起來。斜仁柱里十分簡陋，除必需的樺樹皮日用品外，幾乎沒有像樣的物品。熊皮褥子上躺著一個四仰八叉的男人，嘴張得大大的，如吃人的野獸似的。張開的嘴里，刺鼻的酒糟味正肆無忌憚地在斜仁柱里散發(fā)著淫威。而那張小白臉上，他那高高的鷹鉤鼻子卻很有吸引力。我一眼認(rèn)出：他正是當(dāng)年尤日卡放跑的那個伐木賊。

“嫁……嫁給一個……一個美男子一定特滿足、特幸福吧？”在這如奶油蛋糕一般的白馬王子面前，什么樣的美女不為所動呢，尤日卡也不例外啊。我感嘆之余如吃了一顆青蘋果一般，從心里往外冒酸水。

“呵呵，怎么說呢，每個人的興趣愛好不同，對幸福的理解和感受也不同。幸福的人泡了一天冷泉也會備感溫暖，不幸的人泡了一個月溫泉也會覺得渾身發(fā)冷。我認(rèn)為一個女人的幸福應(yīng)該是——懷里抱著嬰兒在哼搖籃曲。而我的幸福就像眼前的輝煌落日，永遠(yuǎn)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庇热湛嘈Φ馈?/p>

“不不，不對，幸福就像馬拉松運動員前方的終點，只要堅持，就一定會越跑越近，當(dāng)然，如果你中途放棄的話，那就永遠(yuǎn)都到達(dá)不了終點?！?/p>

“呵呵，你沒有變，還是那么充滿自信?！?/p>

“是嗎？”我苦笑了一下。其實我的自信心早已被她傷害得千瘡百孔。

“雖然這些年你也吃了不少苦，但你的幸福眼看就要唾手可得了啊?！?/p>

“那……你的幸福呢？”

“我？或許我也可能快要跑到終點了吧。”

“那就好，只要一個人心中有希望，有目標(biāo)，有一種永不言敗的精神，就一定會跑到幸福的彼岸，”我停頓了一下便懷著十分崇敬的心情由衷地感嘆道：“尤日卡，你知道嗎，你植樹造林的行為，就像暴風(fēng)驟雨般襲擊了我?guī)捉槟镜纳窠?jīng)，濕潤了我?guī)捉珊缘男撵`！”

“呵呵，你剛回來就聽說我的事啦，壞消息可真能長翅膀啊?！?/p>

“什么話，前人栽樹，后人乘涼，這是功德無量的好事，怎么反倒成了壞事？”

“唉，沒有人會這么認(rèn)為的，就連我自己都對自己的行為產(chǎn)生了懷疑?！?/p>

“你怎么可以懷疑自己的所作所為呢，兩千元錢完全可以上北京圓你做了一輩子的夢，而你卻忍痛割愛，為興安嶺的生態(tài)建設(shè)做了別人想做而沒能做到的事情。那是一種境界、一種精神，只有生活在林區(qū)的鄂溫克人才會有這樣博大的胸懷啊?！?/p>

“算啦，你也不用安慰我啦。當(dāng)所有人都認(rèn)為我腦子里進(jìn)水了的時候，連我自己都產(chǎn)生了懷疑?？晌疫€是不由自主地天天往那片小樹林里跑，一天看不見那些樹苗，我心里便會沒著沒落的，好像著了魔，又好像那一棵棵小樹苗都是我一個個活蹦亂跳的孩子?！庇热湛〒u了搖頭。

“‘眾生都是自然的一部分，是浩瀚宇宙的一部分。’自然界的一草一木都是有生命、有靈性的，那是人的情感所在。”

尤日卡沒有說話，她低著頭在看自己自制的拖鞋，好像在想著什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當(dāng)那個酒鬼雷鳴般的鼾聲忽然變小時，我不由得回頭瞅了一眼那個可惡的家伙。

“他……經(jīng)常喝醉酒么？”我用下顎指了指那個混蛋，小聲問道。

“不不……不經(jīng)常喝醉。”

“那他……他對你還好吧？”我明知故問，好像要印證什么似的。

“很好，只要他不喝醉，真的對我很好?！?/p>

“是么？可我怎么都不明白，當(dāng)年你為什么要把他放跑，然后又嫁給他？難道僅僅是因為他長得漂亮么？”我忽然莫名其妙地激動起來。

“不不……不是的?！?/p>

“那到底是為了什么？”

“我……我不知道，或許……或許是為了報恩，或許是為了懲罰我自己吧?！?/p>

“什……什么意思？”

“你……你已經(jīng)轉(zhuǎn)業(yè)分配了嗎？”尤日卡忽然答非所問地轉(zhuǎn)移了話題。

“我？是的，我被分配到自治區(qū)林業(yè)廳?！?/p>

“好啊好啊，沖出山谷的是水，飛出森林的是雄鷹啊！”她邊感嘆邊匆匆忙忙地去燒鹿奶茶去了，好像要逃避我似的。而我卻呆愣了好一陣才緩過神來。終于緩過神的我趁她出去抱柴火之機(jī)，把早已備好的兩萬元現(xiàn)金悄悄放進(jìn)了尤日卡的樺樹皮煙盒里。

鹿奶茶的特殊清香味很快在小小的撮羅子里彌漫開來，終于把令人作嘔的酒糟味稀釋掉。我默默地望著眼前忙著燒茶的尤日卡，她的裙子像一把用久了的拖布，在看不清花紋的連衣裙上還有兩個小洞。那兩個小洞很扎眼，很像躲在洞里的兩只小白兔，正用調(diào)皮的眼神望著我們，試圖窺探我和尤日卡之間的秘密。我忽然莫名其妙地生起氣來，甚至氣憤起來，想當(dāng)年尤日卡是一個多么講究穿著的姑娘啊，總是穿一件黃底帶綠圈的連衣裙在營地跑來跑去，宛如開屏的孔雀，充滿了神秘與誘惑。想到這里，我的情緒也變得像她裙褶的波紋般起伏不定。我有些不依不饒地問道：

“你說你到底為什么要嫁給他？”

“你……你為什么非要追究這……這個問題？”尤日卡顯得很尷尬、很不自然，那副可憐兮兮的樣子，瞬間把我心里的冰山給融化掉了。

“好吧，不過有一個問題我迄今為止也沒能弄明白，你說你當(dāng)年給我喝的到底是一種什么藥水啊？那種涼入骨髓的藥水我從未喝過?！?/p>

“哦，那是我家的祖?zhèn)髅胤剑菍Ｖ魏〉牟菟幩??！庇热湛ńK于舒了一口氣，聲音像被記憶托起的鳥兒般飛舞在半明半暗的斜仁柱上空。

“嗨，我還以為是什么靈丹妙藥呢。你說你那次失蹤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在林子里苦苦尋找了你幾天幾夜。”

“看來不跟你坦白交代你是不會放過我的。其實那天我在林子里迷了路，因為耳邊總是聽見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尤日卡，尤日卡’，很熟悉、很親切的聲音，我以為是同伴在叫我，便順著那聲音走啊走啊，那奇怪的聲音時近時遠(yuǎn)，斷斷續(xù)續(xù)的，而我卻怎么都到達(dá)不了那里。等我意識到有問題時，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了，影影綽綽的黑影分不清是樹還是野獸，好像幽靈和鬼怪一樣在張牙舞爪地望著我，陣陣山風(fēng)像哭泣的冤魂一樣令我毛骨悚然，魂飛魄散的我再也邁不動步啦，便在一棵空心樹里躲了起來。第二天中午，我被一群雞叫聲吵醒時，只見八九只野雞聚集在一起放開嗓子鳴叫著，好像在參加歌詠比賽，又好像在爭論什么問題。有一只公雞用尖尖的嘴梳理著自己美麗的羽毛，好像要去參加婚禮似的。我爬出來回頭瞧了一眼那棵樹洞，原來我睡的那棵參天大樹是一棵山神樹，難怪我爬進(jìn)樹洞后便沒有了恐懼感，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夜?！?/p>

“呵呵，原來你是在白那查的懷抱里美美地睡大覺啊，難怪我們找了幾天幾夜都沒有找到你?！?/p>

“是啊是啊，多虧白那查保佑我，要不然我不被野獸吃掉也會被黑夜嚇?biāo)赖?。可是，面對密不透風(fēng)的原始森林，我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自己該往哪兒走。正午的陽光像聚光燈一樣照在我頭上，照得我暈頭轉(zhuǎn)向、渾身冒汗。我隨手撿了幾顆野果邊吃邊摸索著前行，忽然一聲槍響，嚇得我后退了幾步。待我冷靜下來后又暗暗高興起來。說不定是自己人呢。為了慎重起見，我還是躡手躡腳地朝著槍聲悄悄走去。透過樹葉的縫隙我望見一個高個子、高鼻子的中年男子正扛著一條槍朝我走來。我躲閃不及，只好跟一棵枯樹一樣呆立著。那人用他那雙餓狼般的眼睛死死盯著我，盯得我心驚肉跳，我連忙轉(zhuǎn)身往回走。“喂，小妹妹，你別走啊，等等我?！蹦侨舜舐暫暗馈Ｎ也还懿活櫟嘏芰似饋??！罢咀?，再跑我可要開槍啦?！蔽也坏珱]有停下反倒像一只野鹿般飛跑起來。跑著跑著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跑到了一道深不可測的懸崖邊上。

“小妹妹，你……你不用害怕，我只想……只想和你玩一玩。”那人上氣不接下氣地追了上來。

“你……你別過來，你再往前走一步，我……我就從這兒跳下去?！?/p>

“呦，你以為我是被嚇大的？你跳啊，跳吧，跳吧，跳下去就會融化在藍(lán)天里?！蹦侨岁庩柟謿獾貙W(xué)著電影臺詞向我步步緊逼。

“望著他那色狼一樣可憎可惡的面容，我忽然有了一種誤吃毛毛蟲的感覺，我恨不得用自己心中的怒火毀滅他那不安分的心和他的罪惡之源。無路可逃的我為了維護(hù)自己的尊嚴(yán)，保護(hù)自己比生命更重要的處女之花，不得不闔上眼睛跳了下去。至于能不能活下來，我?guī)缀鯖]有來得及考慮。在騰云駕霧般的飛行中，我感覺自己好像被掛在了一棵樹上，那樹枝因不堪重負(fù)不一會就斷裂了，我再次掉了下去，在呼嘯的風(fēng)聲中，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讓我失去了知覺……”說到這里尤日卡緊緊闔上了眼睛，一副心有余悸的樣子。

“你是說，是……是這姓王的救的你？”我插了一句。

“是啊是啊，那天他是跟他叔叔去打獵的，可是不知他們運氣不好還是他們的槍法差，捕獵了半天也沒打著一個獵物。眼睜睜地看著一只又一只野獸從他們的槍口下逃脫，王強(qiáng)急得直跺腳。這時有一只野兔忽而跑到他前面，忽而又跑到他后面，上躥下跳地好像在故意挑逗他。惱羞成怒的王強(qiáng)不顧一切地去追趕那只野兔時，險些跌進(jìn)那道懸崖，當(dāng)他驚恐萬狀地抬起頭時，正巧看見我掉了下去。他呆住了，半信半疑地望著那道懸崖，感覺很不真實，感覺有點像電影里的鏡頭。這時他發(fā)現(xiàn)站在懸崖邊上的另一個人正匆匆離去?！缓茫f不定是一起謀殺案呢?！鹚俜祷厝フ宜迨澹⒏嬖V了自己剛剛看見的一幕，請求叔叔下去救人?？伤迨逭J(rèn)為掉下去的人必死無疑，說什么也不去冒這個險。王強(qiáng)十分固執(zhí)，非要下去看個究竟不可，叔叔終究拗不過他，答應(yīng)讓他慢慢下去，把昏迷不醒的我，費盡周折地救了上來?！庇热湛▏@了一口長氣結(jié)束了自己的被救經(jīng)過。但并沒有透露王強(qiáng)如何細(xì)心護(hù)理她的經(jīng)過。

“那也不能以身相許啊，那是感恩，與愛情無關(guān)?！庇热湛ǖ墓适码m然感人，但我還是不能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心里很不平衡，如果她嫁的是我表哥塔斯額的話，我心里還能好受一些。

這時那個家伙翻了一個身，嚇得我們立刻噤了聲，然后屏聲靜氣地呆坐著，生怕吵醒那個混蛋。待到那鼾聲如雷的打呼聲再次響起時，我卻找不到話題了。我儲存了八年，滿腦子山泉一樣川流不息的想法和急于要傾訴的話語，此時卻像被截流的水庫一樣斷流了。

尤日卡默默地喝著鹿奶茶，顯得有些手足無措。我想可能是因為那個酒氣沖天的混蛋吧。我也顯得很不自然，總是擔(dān)心那個混蛋忽然醒來。望著尤日卡憂郁的眼神和她那楚楚可人的樣子，我忽然有了一種莫名的沖動，甚至產(chǎn)生了讓她離婚的念頭。我很想把尤日卡帶進(jìn)林子里走一走，向她傾訴自己此時此刻的心情，可我卻不知如何開口。我怕那酒鬼忽然醒來，又怕庫特烏力楞的人捕風(fēng)捉影給尤日卡帶來不必要的麻煩，更怕自己失去理智，控制不住深藏體內(nèi)躍躍欲試的動物本性。雖然尤日卡當(dāng)了我近十八年的未婚妻，但我從未動過她一根手指頭。因而我始終耿耿于懷。尤日卡能夠忘記父輩們的恩恩怨怨，嫁給一個仇家嗎？我到底要不要試探一下呢？正當(dāng)我猶豫不決時，那個混蛋如雷般的鼾聲忽然停止了，尤日卡連忙跑過去捅了捅他的后背，生怕他缺氧斷氣。尤日卡一個小小的習(xí)慣性動作，猶如一瓶開了蓋的山西老醋倒進(jìn)了我的心河里，泛起了一波又一波的醋浪。誰說尤日卡沒有自己的孩子？那只小鹿不正是她的孩子么？那片小樹林不正是她的孩子們么？就連眼前的這個混蛋不也是她的孩子么？無論尤日卡愛不愛這個混蛋，也已經(jīng)把他當(dāng)成了自己的親人。滿腦子三從四德傳統(tǒng)理念的尤日卡不會因為愛我而舍棄這個大孩子的！想到這里，一股莫名的哀傷占據(jù)了我的胸口，我就像犯了哮喘病的老翁一樣呼呼拉起了風(fēng)匣。時間在我們默默無言中無情地流逝著，夕陽中的最后一縷殘陽，猶如一團(tuán)快要熄滅的篝火，焦灼不安地做著最后的掙扎，用熾熱的舌頭在灰藍(lán)的天空邊上畫出了一條玫瑰色的彩帶。這時，那個混蛋忽然莫名其妙地罵了一句：滾犢子。我就像被馬蜂蜇了一口的馴鹿一樣不自覺地跳了起來，匆匆告辭。坐進(jìn)車?yán)?，望著弱不禁風(fēng)的尤日卡，我強(qiáng)忍住自己內(nèi)心的焦慮和憂傷，故作輕松地告訴她：“你家那個樺樹皮煙盒里裝有我的一封信?！闭f罷我按了按喇叭，疾馳而去。車轉(zhuǎn)彎時，我不由自主地回首望了望尤日卡的斜仁柱，只見尤日卡正站在斜仁柱門口久久地凝望著。我忽然覺得鼻子一酸，淚如雨下……難道愛情的紅葉就這樣眼睜睜地望著她凋謝么？為什么上輩子的恩怨要由我們這代人付出代價？我忽然悲壯起來，迷惘起來，難過起來，激流河一樣無休無止地難過。我起初的出發(fā)想要獵取什么，什么才是我最終要獵取的獵物？

陣陣山風(fēng)如無數(shù)根皮鞭一般從車窗外抽打著我的臉、身子和手，最讓我疼痛的是我那顆絕望的心，身心交瘁的我，無言地忍受著內(nèi)心的歉疚和創(chuàng)痛。

十

我回到市里的第三天，烏日娜姨媽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給我打來了長途電話：“問你一個事兒，你一定要如實回答我。”

“姨媽您說吧，到底什么事兒？”

“尤日卡是不是在你那兒？”

“尤日卡？尤日卡怎么可能在我這兒嘛?！蔽矣行┠涿睢?/p>

“她……她真的沒跟你一起走？”

“姨媽，您說什么呢，她是個有家有業(yè)的人，怎么可能跟我走嘛，再說啦，如果她肯跟我走的話，我又何必給她留那筆錢呢?！?/p>

“錢？你給她留錢做什么？”

“我只是覺得……覺得我們家虧欠她的太多，想……想做一點點補(bǔ)償?！闭f句實話，當(dāng)時有沒有炫耀的成分我自己也說不清楚。

“你呀你呀，叫我說你什么才好呢，唉?！?/p>

“姨媽，您快告訴我，尤日卡到底發(fā)生什么事兒啦？”

“唉，尤日卡不見了，你走第二天，她就失蹤了，就連那只小鹿也不見了，也不知是被尤日卡帶走了，還是那小鹿自己跑去尋找尤日卡了。”

“失蹤？尤日卡怎么會失蹤呢？她會不會上哪個親戚朋友家了？哦，對了，她是不是又跟那個混蛋干仗了？”姨媽沒有回答。

“如果……如果他們沒有干仗的話，那她會不會拿著那兩萬元錢上北京了？”我忽然想起了尤日卡那雙繡有飛翔翅膀的鞋底。

“北京？哦，你等一下”，姨媽在問身邊的什么人，“尤日卡是帶著那筆錢走的嗎？”

“沒有，她沒帶那筆錢?！蔽译[隱約約地聽見一個男人有氣無力的聲音，可能是那個混蛋吧。

“操！那還他媽傻等什么，還不趕快去找?！蔽液鋈荒涿畹睾敖辛似饋?，也不知自己在罵什么人，情急之下我居然忘記自己是在跟姨媽通話。

“該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呀，把激流河掏干啦，把整個興安嶺都翻了個底朝天，還是沒有發(fā)現(xiàn)尤日卡啊，尤日卡就像一朵云一樣被風(fēng)吹跑了……”

我無言以對，腦子里忽然嗡嗡亂叫起來，仿佛有無數(shù)只蚊子和瞎蟒在圍著我狂呼亂叫。我的自私、我的虛榮心會不會泯滅尤日卡殘存的一線希望，摧毀她勉強(qiáng)支撐的精神家園？一想到可憐的尤日卡可能因為我而香消玉殞，我恨不得把自己一槍打死。

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民族性格，這跟他們飼養(yǎng)的動物有著密不可分的隱秘關(guān)系。蒙古人像他們飼養(yǎng)的烈馬一樣驍勇善戰(zhàn)、敢愛敢恨、富于進(jìn)攻性；而我們的鄂溫克女人卻跟我們飼養(yǎng)的母鹿一樣敏感、羞澀、膽怯，隨時準(zhǔn)備逃跑。

生活在原始森林里的人們，表面給人的感覺粗獷強(qiáng)悍，事實上早已被無數(shù)的磨難磨損得不堪一擊。尤其母鹿般敏感的尤日卡，一支殘花敗葉都能讓她有一種羽毛燎著的感覺。

不管怎樣我還是相信第六感覺。所謂的易經(jīng)，無非是開發(fā)人的第六感覺。我的第六感覺告訴我，尤日卡即便看破紅塵，即便不再留戀這個世界，也不會匆匆離我而去的。根據(jù)尤日卡身上沒帶多少錢這個線索，我決定上尼姑庵去尋覓?？墒侵袊哪峁免侄嗳缏奖橐暗哪⒐?，我到底上哪兒去尋找呢？總不能一個尼姑庵一個尼姑庵地去尋覓啊，單位也不可能給我放長假的。事不宜遲，為了盡快找到尤日卡，我懷著虔誠的心情火急火燎地找到了當(dāng)?shù)氐囊蛔笏略海グ菰L了一位得道的高僧，請求大師能夠給我指點迷津。

大師問明緣由后沉思默想了片刻說：

“虹在宇宙間，云深不知處?！?/p>

“請大師給我指明方向?！?/p>

大師用詭秘的眼神瞅了瞅我，再次用他那低沉的男中音重復(fù)了一句：

“虹在宇宙間，云深不知處。”

我邊往回走邊琢磨：大師所指的虹在宇宙間是什么意思呢？宇宙何其之大哪里才是尤日卡的安身之所啊？虹指的是尤日卡所在的方向還是與虹有關(guān)的尼姑庵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十一

為了追尋消失不見的尤日卡，我就像從瘋?cè)嗽豪锱艹鰜淼寞傋右粯樱呕艔垙埖卦诖蟠笮⌒〉哪峁免种g四處打探、四處尋覓著，我?guī)缀跖鼙榱怂信c虹有關(guān)的尼姑庵，而尤日卡卻像一縷來去無蹤的清風(fēng)一樣杳無音訊。

中秋節(jié)的夜晚，玉盤般的月亮就像尤日卡明亮的眼睛，正含情脈脈地望著我，仿佛在向我輕輕訴說著什么。翔舞的星光猶如尤日卡溫柔多情的小手一般輕輕地觸摸著我的頭、身、心口，仿佛在為我破碎的心靈療傷。透過旅店冰冷的窗口，我望見有一巨型彩虹把整個天際都染成了彩色畫布。瞧那一道道七彩的飄帶忽而飄浮成興安嶺，忽而飄浮成激流河，忽而又飄浮成為敖魯古雅熊熊燃燒的篝火。我故鄉(xiāng)的景致怎么都跑到天上去了？正當(dāng)我感到大惑不解時，尤日卡穿著黃底帶綠圈的裙裾，如孔雀一般在彩虹深處若隱若現(xiàn)地緩緩飛翔著，那只小鹿也像她的影子一樣跟隨其后。我心急如焚地追上去忙問尤日卡要飛到哪里去，她說她要到彩虹墜落的地方去尋古、去尋覓自己的孩子。當(dāng)我急切地懇求她“你等等我，我要和你一起去”時，尤日卡卻忽然消失不見了?！坝热湛ā热湛ā蔽冶蛔约旱暮艚新暯o驚醒了，當(dāng)我半睜開迷迷蒙蒙的眼睛朝天空望了一眼，只見在浩瀚無際的蒼穹間果真有一道絢麗的彩虹如天橋般掛在天上，隱隱約約地有一大一小像孔雀般的大鳥正亦真亦幻、若隱若現(xiàn)地緩緩飛翔著。我像夢游的孩子般胡亂抓起衣褲跑了出去，我緊緊尾隨彩虹漸漸散去的蹤跡，不顧一切地拼命追趕著，我邊追趕邊暗暗發(fā)誓：一定要追回尤日卡，追不回我的尤日卡，我也不想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