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柳飛輕絮、麥壟杏花風的時節(jié),我回到家鄉(xiāng),又看到了燕子續(xù)窩筑巢。
老家有堂屋十間,辟為兩個院落。家母住在東院,五弟一家住在西院。斯時,東院的房檐下,有兩對新燕正在壘窩,“工程”已經(jīng)過半。四只燕子一會兒銜著紫泥砌巢,一會兒又箭一般地消失于云縫。五弟院落的屋檐下和大門過道的檁梁上,各有兩窩燕子,它們的舊巢仍在。四雙燕子,跳進跳出,飛去飛來,銜來草屑、羽毛,在為生兒育女鋪設(shè)舒適的軟床。它們有的還從窩中探出頭來,睜著亮晶晶的眼睛,友善地打量著我這陌生之人。
古人對家燕有春燕、勞燕、雙燕、舊燕、新燕、喜燕、征燕等多種稱謂。在我的故鄉(xiāng),燕子向被父老鄉(xiāng)親視為勤勞鳥、唱春鳥、恩愛鳥、仁義鳥、靈異鳥。見六雙燕子同時在我家筑窩安居,老母親笑了,五弟一家樂了。一種“春燕歸來與子游”的喜悅之情,也在我的心中蕩漾。
美是心靈自由的伴侶。在生命的初始階段,我的心是隨著燕子在這片故土上一起飛翔。后來,隨著塵世的沖刷、閱歷的豐富,我愈來愈感到:世上的鳥兒,沒有比家燕更為美麗的了。
小燕子雖沒有白鶴亭亭玉立的身姿,也不像孔雀總是拖著翠色的長裙,但燕子的體形頎長而又勻稱,豐滿而不失婀娜,稱得上無瑕可摘;它的羽背深黛幽藍,純凈光亮;它的胸脯潔白如玉,素雅明快;再加上它那剪刀似的開合自如的尾叉,更讓它的周身貫注了美的神韻。選擇自然之美,是人類創(chuàng)造過程中的第一道程序。毫無疑問,歐美人所鐘愛的燕尾服加白襯衣,就是按照燕子的裝束剪裁出來的。
燕子的靈動之美,還展現(xiàn)在它的飛翔上。它們狹長的翅膀,分叉的尾巴,是飛翔的利器。無論是斜飛還是平飛,無論是高翔還是低回,無論是掠水而過還是凌虛直上,它們是那樣輕盈而敏捷,俊逸而從容,一道曲線連著一道曲線。它們連貫的飛態(tài),從不同角度看,無一不美。毋庸置疑,燕子是飛翔的天才。
燕子的美麗,還在于它們那迷人悅耳的歌唱。燕子的呢喃,有時是暢快的、恣情的、甜熟的;有時是纏綿的、舒緩的、幽微的。無論是呼兒喚雛時的甜潤,還是雙燕恩愛時的婉轉(zhuǎn);無論是捕蟲捉蛾時的激越,還是門墻小憩時的委婉,它們的鳴唱總似細溪淙淙,清揚活潑,絕不像雄雞長鳴時那樣擊人耳鼓,更不像麻雀爭食時的唧唧喳喳,惹人心煩。我以為,“呢呢喃喃”這一象聲詞,只能用于燕子。燕子的各種鳴唱,不火不躁,如吟如訴,總能使人們在興奮中獲得寧靜,在消沉時受到鼓勵,在愁悶時得到慰藉。
燕子是春天的音符,鄉(xiāng)村的音籟。當它們呢喃的清音打破了村舍的靜謐時,冰雪已經(jīng)消融,春也在河谷、山坡蹣跚、搖曳。在我看來,三春的顏色,之所以飄落在大地豐厚的肌膚上,是春燕舞出來,唱出來的。春燕的歌聲,唱出了農(nóng)人積蓄了一個冬天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企盼和真情。燕子運用音色和力度的變幻,唱得“紅入桃花嫩,青歸柳葉新”:唱得“小雨晨光內(nèi),初來葉上聞”;唱得“疏畦繞茅屋,林下轆轤歡”;唱得“榆莢錢生樹,楊花玉糝街”;唱得“黃犢盡耕稀曠土,綠苗天際接旁村”;唱得“蠶娘洗繭前溪淥,牧童吹笛晚霞濕”;唱得“田舍翁,老更勤,種田何管苦與辛”……春燕的舞是安琪兒的舞,春燕的歌是安琪兒的歌,農(nóng)人和著春燕的韻律和節(jié)拍,共同描繪出凡物可盡其性、色彩可嵌入人們永恒記憶的春天。
在所有的鳥類中,未經(jīng)馴化便與人類最親近者,莫過于家燕了。家燕像虔誠的教徒一樣,以神意為最高命令,以時令為最高法則,每年春分北來,秋分南歸,年年如此,歲歲如斯。人與燕子同居一室,相敬如賓,該是史前人類結(jié)廬而居時就有的事了。這種存在,應視為上蒼給人與燕這兩種敏感的生物,所制定的心照不宣的“無字契約”。
童年的記憶最純真最真切,對人生的影響也最深久。在我牙牙學語時,信佛的奶奶就一次次地對我叨念:“千萬別禍害燕子,禍害燕子會瞎眼?!蹦挲g及長,我又知道,村里即使最頑劣的孩子,也謹遵這句古訓。當時,家中那東三間、西三間堂屋中的檁梁上,各有一窩燕子??粗鴥蓪涎嘧?,陰晴風雨中雙來雙去地翻飛,我因不能摩挲一下它們美麗的翅羽,而引為憾事。
六歲那年的暮春,東堂屋的燕巢里,生了六只小燕子。某日,一雙老燕打食歸來,六只小燕簇擁著探出頭來,同時張開鵝黃的嫩嘴兒,唧唧叫著等老燕喂食。老燕喂雛,一次僅能顧及兩只。一只未接到食的小燕,不慎被擠落下來,跌到灶前的柴草上,幸未受傷。我忙撲上前去,把它捧在手里。小燕全身的茸毛像一團絨球,黑眼如同墨晶,仍張著小嘴兒唧唧叫著要食吃,真是可愛極了。奶奶忙找來針線笸籮,并鋪上碎棉。待雛燕安置好后,我飛也似的跑到房后溪邊的青草叢里,撲來十幾只小螞蚱喂它。此后的20多天里,捉螞蚱,逮青蟲,喂小燕子,幾乎成了我生活的主要內(nèi)容。小燕子飽啜著我一瞬瞬的殷勤,會跳躍了,能抖翅了。每見我捉蟲回來,它就撲棱棱跳出笸籮,欣欣地張開嘴兒,一口又一口地吞食著我隨時投送的小螞蚱。見它羽毛漸豐,我就用左臂架著它,去菜園里,到麥田邊,隨逮青蟲隨喂它。這只小燕比窩里的燕雛早兩天就會飛了。只要我將它輕輕一拋,它便在我頭頂上空打著旋兒地翻飛。我打個呼哨,它就會落在我伸出的食指上。在窩里的燕子都出飛那天,奶奶硬逼著我把這只小燕放飛到它的兄弟姐妹中。每逢老燕新雛從風動的樹林、晴藍的天空翩翩飛來,落到我家院墻、房頂時,只要我左手捏只蜻蜓當頭一舉,右手打個比示,我喂熟的那只小燕子便會輕靈地飛來,落在我的肩頭……
這只小燕子,不僅是我童年時代一首優(yōu)美的抒情詩,也成為我后來愛心的向?qū)?,心靈的晨曦,精神的美酒。
人生的前五十年,寫的都是人生“本文”,以后的歲月,則都是為這“本文”添加著注釋。兒時的經(jīng)歷就像一幅油畫,近觀時沒有看出所以然,今日遠看,才能品出這幅畫的美感。
母親和五弟現(xiàn)在住的東西兩個院落的十間堂屋,是在我知天命那年建起來的。落戰(zhàn)后的第二年,每個院落的房檐下,每年都各有兩窩燕子來生兒育女。也就是從那時起,我每逢春夏回鄉(xiāng)探親,自會對兒時鐘愛的燕子,格外關(guān)注起來。
燕子是人類道德、倫理與行為的一面鏡子。
在辛勤方面,燕子當首屈一指。新歲杏月里,春燕從南洋出發(fā),飛越茫茫大海、重重關(guān)山,抵達離別了半年的村舍后,不做任何休整,便紛紛忙碌起來。老燕子見舊巢仍在,就叼住時光的分分秒秒,一刻不閑地清理舊窩。新燕子則是飛著吃,飛著喝,飛著洗滌羽毛,飛著銜泥構(gòu)筑新巢。一雙新燕一天都能壘幾行泥,十幾天就能把新巢筑好。一座“新房”的建成,連接著新燕飛奔的節(jié)奏,勤快的旋律。新居筑好,雌燕就急不可待地生卵、抱窩;15天后,雛燕破殼而出;又30天,新雛即可出飛。一雙燕子在不到五個月里,要生兩窩燕子。一窩燕子一般都是五只,兩窩燕子就是十個燕寶寶。由于巢窄雛多,燕巢有時會損壞,老燕子會即刻去銜泥修補。老燕在哺育雛燕時,四野抓蟲,任勞任怨;泉邊銜水,櫛風沐雨,一雙老燕,每天要打幾百個來回,飛出飛進、嘴對嘴地給燕寶寶喂吃喂喝。一只雛燕,老燕在一小時內(nèi)就要喂食十幾次,仿佛有一種神秘的絲線,牽連在老燕和新雛之間。這種天倫之愛的特質(zhì),是為愛而愛,不講任何條件。
對兒女的父責母職,應包含身體和精神兩個層面的教化。雛燕出飛時,若有懶寶寶戀棧溫柔之窩,賴著不走,老燕子會前引后擁地將它趕出窩外。老燕子在領(lǐng)飛三天后,就再也不讓新燕子回窩,讓它們風餐露宿,自食其力,決不留一個“啃老族”。一般在農(nóng)歷六月底,第二窩燕子也出飛了。因離南飛遠征的日子還不足兩個月,老燕子再也不回窩,它們率先垂范,加大了對第二窩兒女訓練的強度。在老燕子的帶領(lǐng)下,小燕子演練著俯沖、側(cè)飛、回翔、挺飛等各種動作。它們一會兒從玉米梢上掠向山頂,一會兒從河面沖向云天。暴雨過后,蜻蜓舞晴,正是老燕子帶領(lǐng)小燕子練習捕蟲準確性的最佳時刻;日暮時分,蟲蚊飄忽,又是老燕子統(tǒng)領(lǐng)小燕子操演捉蟲精準度的最好時分。經(jīng)過一番番朝習暮練,小燕子的天性得以充分開發(fā),終使它們一個個都成為百捕百中的“小獵手”,成為一架架袖珍的低空“戰(zhàn)斗機”。
情愛是一切生物的精神甘霖。燕子的情愛,熾熱如火,牢固如磐。它們不僅雙雙同來同回,形影不離,比翼而飛;而且還通過舌尖的交流,目光的顧盼,歌聲的傾訴,把恩恩愛愛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雌燕抱窩時的情景,最為感人。在它孵雛的半個月里,是雄燕竟日捕來食物,銜來泉水,口對口地送進雌燕的嘴里。像燕子這種相啕以濕、相濡以沫、靈與肉的完美結(jié)合,在當今人世間,恐也難找出幾多范例。
造物主不僅給燕子以美貌,也賦予燕子美好的德行。用儒家的道德準繩觀照燕子,燕子稱得上“仁義禮智信”皆有。燕子筑窩,不擇貧富貴賤,不選門檻高低,只要認定誰家,如果主人和燕子都不出意外,它們都會歲歲來續(xù)窩筑巢,決不會單方面地撲滅主人懷念它們的幽情。每雙燕子的心中,都有它們魂牽夢繞的一幢茅舍。燕子這種從不琵琶別抱、返本歸元的天性,稱得上是“不辭故國三千里,還認雕梁十二回”。燕子是喜歡潔凈的鳥兒。為保持它們翅羽的光滑和亮度,它們經(jīng)常用清澈的泉水梳理羽毛。雛燕在窩中排出的糞便,老燕子會隨時一口口叼出院外;即使正在抱窩的雌燕,也會飛到院外排泄污物。除了老燕子白天喂食時和雛燕喁喁私語外,在夜間它們總是靜氣屏聲,絕不打擾主人的夢境。只吃活食的燕子,是農(nóng)人公認的益鳥。它們從不叼啄農(nóng)家的五谷,專吃飛動的蟲蛾。據(jù)昆蟲學家推算,一雙燕子及其子女在北方生活的半年里,要吃掉各種害蟲一百萬只,是護衛(wèi)莊稼的真正天使。燕子也從不像有些鳥兒那樣,為爭食而“雞撲鵝斗”,儼然謙謙君子……
大自然神秘的原則,造物主微妙的功夫,在燕子身上得到了靈異的體現(xiàn)。在預報狂風暴雨方面,它們決不遜于氣象臺。每當暴風雨到來之前,燕子們總是集結(jié)在一起,擦過房頂,擦過樹頭,擦過河面,忽上忽下地群體鳴叫,仿佛是在焦急地提醒農(nóng)人:快戴上斗笠,快披上蓑衣,盡早收工,盡快讓牛羊歸欄……每當看到這種場面,我就覺得,神奇的燕子,仿佛能讀得懂陰云在天宇中寫下的文字,能辨得出狂風在江河里畫出的圖畫。
“燕子不進愁門”,是家鄉(xiāng)的俗語。想不到這話在我老父親身上竟成了讖言。遲暮之年的老父,特別喜愛年年都來家中筑巢的兩窩燕子。2009年清明已過,兩對燕子卻未如期而至。95歲高齡的父親,便一天數(shù)次拄杖院中,引頸南望。五弟為卸掉老父的心病,說西院的兩窩燕子都來了,也是咱們家的。轉(zhuǎn)年初春,老父纏綿病榻,不能下地,清明過后,還叨念著燕子怎么還沒有來。雖然西院五弟家的燕聲不斷傳來,老父卻搖頭苦笑。農(nóng)歷三月十七日,老父便駕鶴西去。在父親謝世近兩周年的清明節(jié)前,兩雙燕子又來東院做窩了。這又應了“燕對愁門不過三(年)”的俗語。
大自然將自己靈魂中的小小一部分剝離出來,給人類造就了燕子這樣晨風般溫存、月光般柔順的喜鳥。鄉(xiāng)人凡遇吉祥事兒,總與燕子聯(lián)系在一起。去年,五弟的女兒考上軍校研究生,他“歸功”于家中新添的兩窩燕子。鄰村我的一遠房親戚,在鎮(zhèn)上買了樓房,去歲他喬遷新居不久,便見一對燕子在他家住的三樓檐下筑巢。燕棲樓中,實乃罕事。為不打擾燕子壘窩,他舉家又遷回鄉(xiāng)下十幾天。待頭窩燕子出飛后,他的獨生女兒超常發(fā)揮,考上了大學。此事在故鄉(xiāng),一時傳為美談。
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無論是在北京、天津,還是在省城、縣城,人們隨處都能看到燕子們放膽盡性飛翔,能聽到燕子內(nèi)蘊靈動的歌唱。后來,燕子卻在不知不覺中先是稀少了,繼而消失了。今天,即使在工業(yè)比較發(fā)達的鎮(zhèn)子里,也難覓到燕子的倩影了。
大城市里排排高樓豪廈一天天進逼,片片田野碧樹一尺尺退縮,使得燕子棲息的領(lǐng)地愈來愈狹窄;車流、物流代替了護城河的銀波細浪,人流、信息流,代替了城中湖、林中泉那醉渦里漾出的笑意,使得燕子無處用潔凈的漣漪,去洗濯它們的亮羽素脯;化工的毒氣、車輛的尾氣,乃至氟利昂的過度排放,已玷污了燕子那純凈的歌喉,使它們再也難以唱出音質(zhì)純美的歌聲。生活在競爭漩渦中的城里人,很少去懷念、關(guān)心燕子了。市場上的盤算,比高級計算器與電腦的硬盤、軟盤來得更為復雜,不少人的血管里“疙瘩”著的是開發(fā)、買地、利潤、效益、股票的K線圖、物價的CPI、住室的寬與窄。看來,城里人已經(jīng)單方面地撕毀了人類與燕子在史前就定下的和睦相親的“無字契約”。
生存與發(fā)展是一切生靈的愿望。當鄉(xiāng)下人潮水般涌入城市的時候,在城里已無一檐之棲的燕子,卻紛紛飛到綠水青山的鄉(xiāng)下。這大概是我家兩個院落里竟然有了六窩燕子的緣由。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里”的兒歌,城中幼兒園的孩童,無一不唱得聲情并茂;但其中的絕大多數(shù)孩子,卻生下來就沒見到過燕子。孫子檀檀明年秋天就要上學了,我想來年在故鄉(xiāng)的孩童們吹響柳笛的時候,一定要帶他回老家去看看燕子。他只有看到燕子筑巢,才能懂得什么是辛勤勞苦;他見到老燕喂雛燕的情景,才能明白什么是“嗷嗷待哺”,什么是養(yǎng)育之恩。他只有看到故鄉(xiāng)人是如何關(guān)愛燕子,長大后才會真正領(lǐng)會:人類的生存與萬物緊密相關(guān),也與每一棵小草、每一朵小花、每一只蜜蜂、每一只蝴蝶息息相連。
聽雨
在七彩迷目、五音亂耳的都市里,我是個比出土陶罐還要陳舊的人。時髦的旋律,瘋狂的樂曲,顫悠悠的嗓音,難以振奮我因塵世的風干而遲鈍的耳朵;噴吐的霓虹,閃射的激光,斑駁陸離的色塊,也難以燃亮我因歲月的磨洗而昏花的眼睛。
大自然不僅賦予人各種本能,還能將這些本能培育成各種敏銳的感覺和細膩的情感。大概是從伏案爬格子那時起,我就喜歡上了聽雨。邁進晚歲的門檻,我感應各種雨聲的神經(jīng)元,非但沒有衰退,反而益發(fā)靈敏。聽雨,是我鄉(xiāng)村情結(jié)的一種固執(zhí)的延續(xù),是我精神上的一種奢華的享受,甚至是我靈魂的一種不可或缺的補劑。
在我兒時的感知里,春雨就像天池里的瓊漿玉液。后來,我看到古人將“久旱逢甘雨”排在“他鄉(xiāng)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的“人生四喜”之首,可見人與大地一樣,是多么渴望春霖的滋潤。春日盼雨,一直是北方農(nóng)人的希望。當春雨在一個夜里或某個清晨悄悄降臨時,它便成了人與一切生靈交流情感的媒介。
春雨的雨絲兒,細細的,亮亮的,霏霏的,蒙蒙的。春雨落于山泉中,就像滴在亮晶晶的玉盤里;春雨飄在柳條上,好似在為村姑梳理長長的發(fā)辮;春雨播灑在干渴的大地上,能將種子從沉睡中搖醒,讓它們開始傾訴對春天的摯愛;春雨化為原野的細胞,撩撥得青在滋生,黃在孕育,紅在萌動。
春雨沙沙,若蠶食桑葉;春雨瀝瀝,像黃鶯出谷;春雨嗒嗒,是貝多芬《歡樂頌》中跳動的音符;春雨“潤物細無聲”的雅韻,化作杜子美歌吟的琴弦;春雨在微風里斜敲著茅舍窗欞的音響,是農(nóng)人心中最曼妙的樂曲。
一場春雨過后,冬日的蕭索、落寞被滌蕩已盡,山野脫下了灰黃色的瘦衣,換上了寬松多彩的新裝。毫不偏私的大自然,把萬千生靈的意愿和夢想都攏集在它寬闊的胸襟里。苦菜兒用蔥翠肥嫩的莖葉,最先托起了金黃色的小花,來報答春雨的涵濡。車前子、蒲公英、白玉蘭、錦帶花、馬蘭草承受了春陽的溫慰,也在溪邊、河畔、地堰、路旁,爭先恐后地拱芽抽葉。就連老巷墻下冥頑的石頭上的苔蘚,也泛出了淡淡的綠意。杏樹剛剛卸下潔白的素妝,胭紅的桃花又撲棱棱地掛滿了枝頭……
這時節(jié),村童吹響了柳笛。童年的我常從柳樹上折下或粗或細的柳條兒,用手輕輕擰轉(zhuǎn),柳皮遂與柳骨脫離;用剪子將柳管兩端剪齊,再把一端的表皮刮去,柳笛就做好了。細管柳笛,聲調(diào)悠揚婉轉(zhuǎn),柔中含剛;粗管柳笛,音韻深沉奔放,氣勢充沛。隨著我和小伙伴參差不齊地吹奏,逗得云雀、黃鸝、百靈、畫眉也都在林中千鳴百囀,啾啾歡啼。伴著柳笛和鳥兒的奏鳴曲,我們看蜂蝶吻花,燕尾點水,心中都像有清凌凌的小溪在暢快地流淌。農(nóng)家早已打開窗戶,敞開門扉,牛也出了欄,羊也離開圈,狗兒在前,人們在后,一道歡快地走向原野、去享受春雨后的清新與明媚。
幾場春雨過后,山川田野,無不激揚起淺綠色的波濤。農(nóng)家的墻頭、籬笆、瓜架變成了青藤攀緣的畫壁;崖澗巖下,白黃紅藍紫的野花,結(jié)成了花的城邦。
春雨是上蒼深情的嘆息,是從天宮王母娘娘的鳳冠上抖下的珍珠,是九天仙子灑下的多情淚滴。春雨在人們的千呼萬喚中降臨。春雨告諭人們,春光易逝,什么也擋不住時光橫掃的鐮刀。時間也是土地,空間也是原野,趕快耕耘,趕快播種,且莫辜負春風春雨的召喚。
當紫色的豌豆花變成胖鼓鼓的綠莢,陣陣南風吹黃麥梢的時候,夏天來了。北方的雨,多集中在農(nóng)歷的六七月份。這時,夏雨的吶喊與歡呼,喧囂與吼叫,喝彩與狂歌,一次次地告訴我們,大自然的性情是不能束縛和囚禁的,誰也抵擋不了它的吐納與呼吸。
為感知大自然脈搏的跳動,音波的起伏,近十余年來,每逢盛夏,我總愛到泰山北麓的一座軍營和沂山半腰的一家招待所里,或讀書或?qū)懽?。這兩處所在,無不近谷生嵐,遠山起靄,石罅泉響,峰巒疊綠,峭崖滴翠,實為觀雨、聽雨的勝地。
夏雨說來就來,說去就去;有時久盼不至,有時不請自到。夏雨喜歡與閃電結(jié)侶,和雷霆為伴。立閃裂空,常是它的報幕;驚雷滾地,常是它的鼙鼓。夏雨從不墨守死板的模式,也不就范單一的框框。有時候,它以急箭般的雨點兒掃向大地,將山川變成白茫茫的世界;有時候,它以層層密密的雨簾,攪得天地不分;有時候,它以鞭子似的雨線,抽打著大地的一切;有時候,它將銅錢般大的雨點,灑落在牛背東邊的草叢,而牛背西面,卻是一彎天蓋藍得迷人;有時候,它像個跌跌撞撞、盤桓數(shù)日賴著不走的醉魔,不把樹木、莊稼折騰得東倒西歪,不將江河、湖泊鼓搗得滿滿溢溢,不將房舍、道路埋葬于洪水、泥石流里,決不離開。我懼怕這種暴虐、殘酷的夏雨。
夏日,在泰山或沂山褶皺中的房舍里聽雨,我的心境常是清爽、活潑而愜意的。收聽著霰彈般的雨點打在房瓦上的噼啪聲,房檐下瀑布似的水流瀉下的嘩嘩聲;傾聽著雨打在營房內(nèi)的路邊梧桐、池塘荷葉上的嗒嗒聲,雨落在招待所院外的漢柏、宋槐上的刷刷聲;諦聽著遠處群山萬木在雨中傳來的簌簌聲、咻咻聲……我仿佛感到有億萬個歌手、千百種樂器,在同時鳴奏著只有大自然才能排演出的大音樂。
我喜歡在大雨初霽后,撲入原野的懷抱。夏雨孕育著葳蕤的茁拔,蔥郁的奮發(fā)。走在山間小徑上,我呼吸著如同摻了薄荷一樣清香的涼絲絲的空氣,看著路旁的莊稼、草木,無不被大雨洗濯得青翠水綠,露瑩珠爍,聽著百鳥與流溪的合鳴,我仿佛又回到童年,變?yōu)闊o愁童子。貼身于高粱、玉米的梢部,我仿佛能聽得見它們咝咝拔節(jié)的聲音。我被歲月磨出老繭的心遂得以軟化,也會給我的寫作生涯增加些許激情。
大自然是永遠年輕、美麗和慷慨的。大自然蓬勃的活力是靠雨水尤其是夏雨,來呈現(xiàn)它生的奧秘和美的詩意。
夏天的雨夜,是一個無邊無際的龐然大物。夏夜躺在深山的房舍里聽雨,靈感有時會像不速之客來敲我的門,我也常會浮想聯(lián)翩去敲靈感的門。作為一名老兵,遠處、近處的風聲、雷聲、雨聲,常會在我的腦際里幻化出格斗聲、廝殺聲、馬蹄踏踏聲、炮火轟鳴聲。這些聲音,竟能喚起我那么多的歷史記憶、民族情感。
自打人猿揖別后,人類便在風雨中、雷電中、泥濘中書寫著歷史。中華民族作為天地間最富智慧的生命群體之一,曾讓文明的曙光穿透歲月的高墻和時空的山脊,越過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越過唐宋的鼎興與衰亡,越過元明清的初興、中興和沉淪,堅毅地向前鋪展著,延伸著。
當大洋彼岸罌粟花的毒液,妄圖麻醉、戕害一個民族心靈的時候,當一個個屈辱的條約像刺刀一樣,把一個民族的心戳成碎片的時候,廣東虎門燃起的那團禁煙的大火,比閃電還要明亮;長城喜峰口那“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的吼聲,比炸雷還要轟響;平型關(guān)那射出的讓憤怒烤熟了的子彈,比雨點還要密集……
十年“文革”,當有人企圖以極“左”的繩索捆綁一個民族的原動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時候,那年十月的一聲驚雷,使得神州的喜淚,匯集成一場傾盆大雨……
人是大宇宙中的小宇宙。人類之喜、怒、哀、懼、愛、惡、欲的七情,也常與天地精神相往還。夏天的驚雷閃電,滂沱大雨,是大自然積郁情感的宣泄。它啟示我們,一個人、一個民族乃至一個國家,不能讓心中的迷霧越積越厚,更不能任頭頂?shù)臑踉葡癔偪竦睦遣蚧⒈粯与S意抓撓。久悶必成病,久郁必成禍。該閃電時就閃電,該打雷時就打雷,該采取霹靂手段就采取霹靂手段,讓鋪天蓋地的暴風雨,去驅(qū)散迷霧,趕走沉悶,掃除陰霾。陽光總在風雨后,驚雷作雨化彩虹。
如果說春雨是一首情感新穎、韻味細膩的幻想詩,夏雨是一部起伏跌宕、熱烈奔放的多幕劇,那么秋雨就是一幅初視平淡、久視神明、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的油畫了。
秋雨的雨絲兒,雨珠兒,雨簾兒,常較春雨綿密悠長。秋雨的沙沙聲,瀟瀟聲,滴答聲,也比春雨更有質(zhì)感和力度。秋雨既是能使人產(chǎn)生懷想、生發(fā)感嘆的樂曲,也是演示秋的風姿、秋的收獲。秋雨之后大地的色彩是三分澄黃,七分枯綠。秋雨打在稻谷上,稻谷的穗兒會沉重幾許;秋雨打在累累秋果上,秋果就多了幾分甘甜;秋雨打在棉桃上,棉絮會平添幾絲銀白·…¨
幾場秋雨過后,農(nóng)人便在豐收的原野上收割著稻谷金黃的成熟,采摘著清香飄動的瓜果。
秋雨本是收獲的信使,秋天本是迷人的季節(jié)。但中國古代文人卻有著“遇秋而悲”的審美傳統(tǒng)。什么“一聲梧葉一聲秋,一點芭蕉一點愁”;什么“寒雨聲聲滴小窗,清宵偏是到秋長”;什么“他鄉(xiāng)見月能凄楚,天氣如許,一院蟲音,一聲更鼓,一陣黃昏雨”·…··像五柳先生陶淵明那樣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心境去賞秋、詠秋的詩家,并不多見。
享受秋雨和秋雨后的大自然,是一種藝術(shù)。人們因年齡、性情、閱歷和生存境遇不同,對秋雨的感受會大異其趣。當今之世,票子、孩子、房子、車子、女子,乃至官階、職稱、學位、評獎等等物欲、人欲的管道,充塞在人們的胸中,驅(qū)走了其間的浪漫詩神;心亂如粥聽秋雨敲窗,自會心神更加不定,心中就像有著一團又一團扯不斷理還亂的雨絲,更難理出頭緒。其實,人的苦惱大多都是自己營造的。不切實際地去擴張物欲、人欲,物欲就會成為刳割人們靈魂的利刃,人欲就會成為炮烙人們靈魂的烈焰。
生命是不能倒轉(zhuǎn)的,剛剛過去的那一瞬也不能與眼下的這一瞬一起停留。人到晚年,看到秋日草木的枯衰,往往會生發(fā)凄涼。其實,人生如同草木的榮枯,總是由激越走向安詳,由絢麗歸于平淡。
秋雨過后,望著山路旁颯颯西風中仍淡然自若開放的秋菊,望著山崖間經(jīng)霜后依然燦笑著的楓葉,年逾耳順之年的我,常這樣提醒自己:忘卻曾有過的種種虛榮和矯飾,忘卻在生活漩渦中曾有過的幸與不幸,忘卻在人群中有過的恩恩怨怨,忘卻在社會舞臺上有過的榮辱和得失,要像秋菊那樣天然淡定,要像楓葉那樣笑迎風霜,要用平和的目光看待人生,要把人生落日的時期視為“秋泉澄澈不染塵”的童年時代……人生是一個過程,美麗就在這過程之中。生命的氣息在陽光里,也在風雨中。人們只要將身心溶進春雨、夏雨、秋雨里,自會對人生有所頓悟、醒悟和覺悟。
我喜歡聽雨。
原載《人民文學》2013年第6期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