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40多年前的城市噪音比現(xiàn)在小得多,所以大院里的高音喇叭的廣播傳得格外響亮,緊緊攫住人們的神經。
在這樣的氛圍之下,與我家僅有一壁之隔、共走一扇房門的西鄰——被學生尊稱為“大化學”的呂學章老師,喝硫酸自盡了。呂老師剛剛50歲出頭,體格十分健壯,如果不是自行消亡,別人若想使他消亡,是要費一番力氣的。
緊接著,與我家僅有一壁之隔的東鄰——母親退休前同一教研組的同事、教俄語的丁凡老師自殺未遂,脊椎骨摔成三截,被人抬了回來。
然后,是住在我家前排平房、教語文的任老師服毒自盡。
1968年年初,各路外調人員像是商量好了一樣,紛紛來到錦州找我母親取證。
我的父親1926年加入中國共產黨,他的戰(zhàn)友們活到新中國成立的,都成為領導干部,其中不乏省、部級高干。“文革”爆發(fā),黑白顛倒,在外調者口中,昔日的老革命已全部成為叛徒、特務、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有的關在秦城監(jiān)獄;有的在公主嶺勞改;有的“自絕于人民”……外調人員態(tài)度極其惡劣,母親不按他們的意圖出證,便遭到訓斥、辱罵和威脅。母親曾于1935年跟隨父親去新疆。父親死在新疆了,母親沒有死,便成為她的一大疑點和罪過。再進一步聯(lián)想:毛澤民在新疆被捕,那時你也在新疆,是不是你出賣了毛澤民?
夜深人靜之時,母親常向我垂淚,她痛恨外調者不懂歷史,不顧事實,一心只想抓到“大魚”好邀功領賞,她預感到自己危險:“按照他們的邏輯,我也該進去了!”她為我擔心,“我要是進去了,你可怎么辦呀?”
一日,母親忽然對我說:“我結婚那年,是23。你都24了,該結婚了?!?/p>
我覺得好笑:“結婚?跟誰結呀?”
二
1961年我參加高考,獲遼寧省理科總分第二名,分數(shù)比我的第一志愿北大化學系錄取分高出很多,但是沒有任何一所大學愿意收留我。當時人們只知我的繼父和舅舅都是“右派”??伞坝遗伞弊优灿羞M入大學的,為何獨我無門?人們議論紛紛。五年后得到答案倒要感謝“文化大革命”了?!拔母铩敝袩o法無天,教師的檔案柜都被小將們砸爛,檔案變成大字報貼上了墻,我母親都不知道的身份——“內定特嫌”才曝光。原來,主宰母親命運的人懷疑她是特務,但沒有證據(jù),便定為“特嫌”——特務嫌疑。沒有證據(jù)的東西不能擺到桌面上,只能是領導們內部掌握,于是便“內定特嫌”。直到1979年,錦州一高中組織部門來人,送來一紙結論,認定我母親歷史清白,摘下了幾十年“內定特嫌”的帽子。70歲的母親一言不發(fā),老淚縱橫。
1961年學校是管分配工作的,各校都把自己的落第考生輸送給市里,統(tǒng)一參加學習班。領導找我談話,讓我?guī)ь^報名去搞農村教育。當了多年學生干部,雖非軍人也以服從為天職了,17歲的我去農村做了中、小學教師。早早地遭遇挫折、沉入生活的底層,使我有了創(chuàng)作的沖動和靈感。1964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很快便有一些小作品問世。母校一直關注著我,那年夏天,我母校的高伯東副校長向一所新成立的高中推薦我,經過一番考核,20歲的農村小學教師一下子登上了市內高中的語文課講臺。
感恩的心使我賣命地工作——我教兩個班的語文課,又當班主任(當時的標準工作量是教兩班語文課就不當班主任;當班主任就只教一班語文課)。后來又兼管舍務:每天早晨五點半跟學生一起起床出操,上早自習,白天我有自己的一攤工作,晚飯后再從晚自習管到學生就寢、熄燈。住宿生的紀律、衛(wèi)生、課余活動全是我的工作范疇。再后來,領導又給加碼:輔導學生會文娛活動。在這種種一切之余,我又考取了遼寧函授學院中文系,還悄悄地繼續(xù)著寫作。除了食宿之外,我每一天的每一小時都安排得滿滿的,當時被稱作“個人問題”、“生活問題”的問題,還遠遠排不上日程。
三
那是一個鼓勵踩死別人以求自己生存的年代;那是鼓勵為了幾句廉價的表揚、為了左臂戴上一個紅袖章,就可以對別人隨意造謠誣陷的年代……一個22歲的姑娘,剛剛消化了五年前被不公平地拒于大學門外的屈辱和慘痛,嘔心瀝血地工作,一心想當個好老師,教出好學生,而學生們——那些與她年齡相仿甚至大于她的“小將”們——好像被施了魔法,向她群起進攻了。
一頂頂大得嚇人的帽子扣過來:“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的三反分子”、“復辟資本主義的馬前卒”、“用糖衣炮彈毒害青年的劊子手”……我自己已飽嘗了株連之苦,若是我戴上了那些帽子中的任何一頂,就不僅自己“永世不得翻身”,還不知要給家人和親戚帶來多少災難!
出于恐懼而不是出于猖狂,我拒不承認那些強加于我的罪名,用一個稱職的語文教師的口才據(jù)理力爭。批斗會開成了辯論會,小將們惱羞成怒,口號聲此伏彼起,封鎖住我的聲音。
許多只手來按這一顆不肯低下的頭。那些手能總是這樣按著嗎?手一松頭又抬了起來。錦州教育界最年輕的、而且是女性的“牛鬼蛇神”,態(tài)度又如此惡劣,于是聲名遠播。幾年后我調到另一所學校,那里的老“運動員”們居然都聽說過我的“事跡”,笑話我太嫩:
“你呀,經的太少!打倒打倒,他一打你就倒,他就不打了。你和學生硬頂,咋打也不倒,最后火力全集中你這兒了。多受不少皮肉之苦吧?”
不過,據(jù)理力爭似乎也收到了效果——掛牌游斗時,給我掛的牌子不是“三反”罪名,而是“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一個22歲的“權威”!
四
“你還記得我那個學生嗎?他給你寄過《歐陽海之歌》?!蹦赣H意味深長地望著我說。
我記得,那是1965年春天,母親去沈陽看望親戚?;疖嚿鲜謸頂D,她沒有座位。忽然有人喊她,站起身把自己的座位讓給她。原來,那是她幾年前教過的學生。那學生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學,將于1966年畢業(yè),此時是去鞍山實習。師生倆一路聊天,一直聊到沈陽,互相留了通訊處。
母親回來后,自然要講到這個重大見聞,又說:“他在北京。你要是想求他買東西,可以給他寫信。”那年頭遼寧物資十分匱乏。遼寧人出差在外到處搶購吃穿用品,被稱之為“東北虎”。不過我對物質生活要求極低,不想求他買什么。
大約到了1966年初,金敬邁的《歐陽海之歌》出版,十分轟動。我在錦州買不到此書,只好通過母親請他幫忙買了書寄來,再將書款匯了過去。
以后沒了聯(lián)系。
“你覺得他怎么樣?”母親問我。
“我根本不了解他!”我答道。
“我教他的時候,他好像是班干部,成分好像是貧農?!蹦赣H不是他的班主任,不很肯定地說?!俺煞趾孟袷秦氜r”是他最大的亮點。
“人家成分是貧農,咱們家呢?媽你別想這八字沒一撇的事了!”我不耐煩地說。
“如果你不是太反對,你就不用管了。”
春節(jié)過后,冰雪開始融化的一天,我下班回家,剛進外屋就聽到里屋有說話聲。我沒有兄弟姐妹,繼父遠在濟南,屋里有人說話,肯定是來了客人。
“來客人啦?”我一邊開門,一邊說。
“也不算客人,我的學生來啦!”母親得意地說。
學生家在錦縣農村。晚飯后,母親把他送到學校食堂的炊事員休息室去住,回來問我:“八字有一撇了嗎?”
我真是服了母親。不知她是如何操作的,變魔術一般把這學生變了出來,而且事先連住宿都安排好了。
第二天,那學生對我說:“其實,讀高中的時候,你和我說過話?!?/p>
“是嗎?什么時候?”
“那時你是校板報主編,我是繕寫員。有一天你看著我們寫板報,你跟我說,‘你這行字寫歪了,擦了重寫!’”他又說,他看過我?guī)е璧戈犈啪毠?jié)目,還看過我們演出。
我不知說什么好。高中時代,恍如隔世了。那時的我,還沒有遭到命運的打擊,還不知前途有多么坎坷。盡管學業(yè)繁重,生活清苦,又趕上了挨餓的年代,但是無憂無慮的少女,仍然像小鳥一般快活。高中畢業(yè)之后,命運的重擊接連襲來,尤其是經過“文革”初期那一番摧殘,我已萬念俱灰,心如止水,以至面對母親的這位學生,我大腦里幾乎是一片空白。
相依為命的母親啊,為了給女兒找個歸宿,好似兵荒馬亂的年代“拉郎配”一般,煞費了苦心。
五
婚期定下來了。
直到結婚前,我也不知道他究竟家在何處?有無兄弟姐妹?父母親做什么?經濟狀況怎樣?……一般人在結婚前應知應問的事情,我全都不知也不問。我自己都奇怪自己的麻木,像在旁觀別人的婚事。
母親帶我在離家不遠處租了一間房。那是一戶農民的院落,院里有一間閑房,月租金5元。我用舊報紙糊了墻,糊了棚;撿來些廢磚摞成兩摞,上面搭一條寬木板,蒙上塑料布,就成了桌子;再如法炮制,磚摞得矮一些,木板窄一些,蒙上塑料布,就成了長凳。
這就是新房了。沒有箱子,沒有柜子,沒有桌子,沒有椅子的新房。所幸炕還好燒。
在我家籌備婚事期間,呂老師死了,丁老師殘了。這兩家把我家緊緊夾在中間,母親覺得這是不祥之兆,感到危險日益逼近。但畢竟女兒有了歸宿,她的心情從容了許多。我不知日后會給丈夫帶來什么樣的影響,雖然被這位勇敢者感動,可心中滋味十分復雜。
呂老師的遺孀——曾經被學生們尊稱為“大代數(shù)”的趙老師在悲痛中還送來一個暖瓶作為賀禮。這是所有賀禮中最貴重、最實用的了。其他禮物大都是毛主席語錄本、毛主席像章和毛主席石膏像。我在街道開了介紹信去登記,結婚的事沒有告訴我的學?!敃r兩派嚴重對立,害怕另一派來搗亂,干脆對我參加的這一派也封鎖了消息。
婚期已到,沒有婚禮。
丈夫請了兩個同學,我請了一個同學,算是結婚的見證。母親做了幾個菜,6個人在一起吃了頓晚餐。
飯后,母親說按風俗,娘家媽不能送女兒。我的同學便陪我走到新房去。
一高中家屬院的老師們,有許多是看著我從小長大的。盡管“紅色恐怖”使人人自危,他們還是到新房小坐,吃點糖果和瓜子,抽支煙,說說話,給這冷清的日子增加些溫暖。相識和不相識的孩子們都來看熱鬧,得到糖果便歡呼而去,又招來更多的孩子。
我不知丈夫心情如何,他在晚飯時喝多了酒??腿松⑷?,我掃了屋地又掃院子,又去給房東送些煙、糖、瓜子,回來一看,丈夫已躺在炕上酣然入夢。
我不知所措。由于母親和繼父兩地生活,除寒暑假短暫團聚外,我長期生活在無男性家庭。此刻,面對這個應該已經熟悉、但卻仍感陌生的男子,面對他在小炕上伸展開四肢熟睡的身軀,我不知所措。
我不敢坐到炕上,只得坐在那用磚摞起來、用木板搭起來、用塑料布蒙起來的桌邊,坐在那用磚摞起來、用木板搭起來、用塑料布蒙起來的長凳上。
結婚的日子,大喜的日子,我生命里極重要的日子啊!這一天就這樣過去了嗎?
許多女兒出嫁時,離別娘親都要痛哭一場。此時我才明白那哭的含義:那是告別娘家親人,更是告別自己的女兒身,告別整個處女時代的夢想,告別自己編織的不著邊際的童話,告別憧憬、選擇和追求的權利,從而進入一個日復一日、色調單一的角色……
我忽然想起,我還沒有哭過。
自從1961年經歷過落第的打擊,我的淚腺似乎就萎縮了。此刻它們?yōu)榱俗C明自己還健在,便開始正常地工作。
淚落如雨。
我想記日記,可是日記本和筆都沒有拿過來。
我想看書,想看的、能看的書也都沒有拿過來。
新房里只有《毛主席語錄》。閱讀的習慣,使我拿起讀過無數(shù)遍的“語錄”,從頭看起來。
丈夫一覺醒來已過午夜,見我在“學語錄”,覺得驚訝又好笑。
不知這世界上,還有沒有第二個新娘,在新婚之夜,在洞房里讀《毛主席語錄》,度過了半夜時光?
六
母親在朝不保夕的預感中等待,那一天到來了。
那天是1968年中秋節(jié)。
也許我們真是借了“貧農”的光,丈夫在錦州期間,紅衛(wèi)兵沒有動手。他剛剛大學畢業(yè),分配到鞍山工作,婚后他去鞍山報到。我退了租住的農民房,搬回母親的家。
早晨上班時天氣還是好好的,下午下班時,半路卻下起瓢潑大雨。實在無法騎車,我找地方避一陣雨,然后落湯雞般回家。進入家屬大院,雨停了,我的心卻抽縮起來——迎面碰到的熟人見了我都像見到鬼,目瞪口呆看著我,然后閉緊嘴巴逃走。
我三步并作兩步跑回家。外屋兼作廚房,是和別家共用的,屬于我家的東西,能打爛的,全打爛了。里屋的門被十字交叉地貼上了封條,母親被紅衛(wèi)兵抓走了。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但是乍一看到這番景象,頭還是“嗡”的一聲就大了。
揭下封條,里屋的景象是兩年前的重演:幾個箱子都開著蓋,滿炕滿地都是衣物、被褥、書籍。鞋油、雪花膏、罐頭里的內容物……都被摳了出來,踩在衣物上,踩得到處都是。
燈泡砸了,窗玻璃砸了,鏡子砸了。比兩年前有過之的是,地面也刨開了,顯然是在尋找什么。后來才知道,抓人者想把我母親定為“特務”,急需證據(jù),應該是搜查無線電通訊設備吧。
鎖門的“鼻子”被砍斷;門里面的插銷被起掉,讓你既不能鎖門也不能插門,毫無防御能力。
我動手清理物品,否則我連立足之地都沒有,更不用說想坐一坐、躺一躺了。
天色暗了下來。我想起母親養(yǎng)的一只黃母雞,它該上窩了。我找遍房前屋后也沒有,回來看看雞窩,它趴在窩里。伸手去抱,它已僵硬,身底下一攤蛋清蛋黃,很顯然是正在下蛋時,被人掐死在窩里。
我抱起黃母雞走到院子里,走到窗前,我想把它埋葬在我家葡萄架下。葡萄架下已經有許多孩子,正在分摘我家的葡萄。他們都吃過我結婚的糖果,這時又來了。葡萄們和黃母雞一道,在中秋節(jié)的月光下,圓滿地毀滅。
月光從沒有玻璃的窗口照進來,照在沒有燈光的屋里。我把菜刀拿來放在枕頭下面,把書籍和雜物堆在門前,我只能這樣保護自己。從這天開始,像兩年前一樣,我又成了“不可接觸的賤民”。
幾天后的星期日,我起個大早前往鞍山。我對丈夫說:“咱們分開吧,我不愿意影響你?!?/p>
丈夫說:“老師把你交給我,我怎么能怕影響就離開你呢?”
40多年過去了。生活中也有過不少摩擦和煩惱,但是一想起這句話,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責任編輯:趙波
美術插圖:知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