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lián)綿詞“蝌蚪”語源考

馬秀月

（淮南師范學(xué)院 中文與傳媒系，安徽 淮南 232038）

“聯(lián)綿詞”，是指漢語中的雙音節(jié)單純詞。

對于聯(lián)綿詞的形成，前人研究發(fā)現(xiàn)，有些聯(lián)綿詞源于自然，即來源于自然聲音的模擬，這些聯(lián)綿詞在口語詞中就是聯(lián)綿不可分的，比如擬聲詞（如“觱發(fā)”），音譯詞（如“浮屠”），還有模仿動物鳴叫聲而形成的名物詞（如“布谷”）。另外還有在單音詞基礎(chǔ)上緩讀、衍音形成的，比如“唐突”、“闌珊”、“邂逅”等。但是還有一些聯(lián)綿詞，最初為合成詞，有著清晰的造詞理據(jù)，只是后來由于音轉(zhuǎn)或者詞形變化，造詞理據(jù)模糊不為人得知，這才形成了聯(lián)綿詞，“蝌蚪”一詞就是如此。

“蝌蚪”先秦寫作“科斗”。《莊子·秋水》：“還虷蟹與科斗，莫吾能若也?！雹賉清]郭慶藩：《莊子集釋》（第三冊），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599 頁?！稜栄拧め岕~》：“科斗，活東?！?郭璞注：“蝦蟆子?！笨追f達疏：“此蟲一名科斗，一名活東。頭圓大而尾細，古文似之，故孔安國云皆科斗文字是也?！雹凇稜栄抛⑹琛肪砭?，《十三經(jīng)注疏》本，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2640 頁。魏晉以后始見“蝌蚪”這一詞形。晉·崔豹《 古今注》卷中“魚蟲第五”：“蝦蟆子，曰蝌蚪，一曰玄針，一曰玄魚，形圓而尾大，尾脫而腳生。”③[晉]崔豹：《古今注》，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850 冊，第108 頁?？梢姟翱贫贰笔恰膀蝌健钡某跣巍?/p>

仔細考察“科斗”一詞，我們發(fā)現(xiàn)“科”和“斗”在“科斗”一詞中都是表義的，按語素分析應(yīng)該是個合成詞。

從文獻可以得知“斗”最初為“酌酒器”，前端圓大，后有細長柄?！对娊?jīng)·大雅·行葦》：“酌以大斗，以祈黃耇?！泵珎鳎骸按蠖罚L三尺也?！?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三尺，謂大斗之柄也?！雹堋睹娬x》卷第十七，《十三經(jīng)注疏》本，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535 頁。后作稱量糧食的量器，《莊子·胠篋》：“掊斗折衡，而民不爭?！雹輀清]郭慶藩：《莊子集釋》（第二冊），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353 頁。《說文》：“斗，十升也。象形，有柄。”段玉裁注：“上象斗形，下象其柄也?！雹轠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717 頁。后又引申為量詞，《漢書·律歷志上》：“十升為斗……斗者，聚升之量也。”⑦[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第4 冊），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968 頁。后又引申為星宿名，《詩經(jīng)·小雅·大東》：“維南有箕，不可以簸揚。維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漿?！雹佟睹娬x》卷第十三，《十三經(jīng)注疏》本，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462 頁。清朱駿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需部》：“北斗七星，南斗六星，又天市垣小斗五星，皆象斗形，故以為名?！雹赱清]朱駿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353 頁。形如“斗”狀的器物皆可以“斗”命名。如刁斗、墨斗、拖斗、煙斗、熨斗。

從上面“斗”的詞義引申過程可以看出，“斗”本是酌酒器，類似于今天舀湯的勺子，后來引申為量器，又引申為容量單位，重量單位，又引申為星斗，其他刁斗，熨斗，煙斗，墨斗，皆因象其形而稱“斗”。說明古人在基于形似的聯(lián)想引申的基礎(chǔ)上為事物來命名是很普遍的一種方式?！翱贫贰鳖^大而尾巴細長，正象“斗”前端圓大而柄細長之形。所以我們認為“科斗”因象“斗”形而以“斗”得到命名。在“科斗”一詞中，“斗”是一個語素。

那么“科斗”中的“科”是否也是一個表義的語素呢？

宋·戴侗《六書故》卷二十八：“科，苦禾切，斗類。一說魁也?？仆?。科斗之得名，以其類之也?！嗷厍?。斗、魁，所用挹者也。因之為魁首?！雹踇宋]戴侗:《六書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226 冊，第532 頁。

戴侗認為，“科”就是“魁”，“魁”就是“斗”。而“科斗”的命名就是因為和“科”“斗”形似。

我們認為戴侗的說法是有道理的。

關(guān)于“魁”，我們可以確證就是“斗”類的量器?！墩f文·斗部》：“魁，羮斗也?！雹躘東漢]許慎:《說文解字》卷十四上，1963年中華書局影印本，第300 頁。即舀湯用的勺子。勺子是前頭圓大而空，后面有柄細長，猶如“斗”形，功能也相似。

雖然文獻中“科”作為“斗”義沒有例證。但是考查其字形和詞義系統(tǒng)，可以推知其原始意義就是“斗類量器”。

《說文·禾部》：“科，程也。從禾從斗。斗者，量也”。⑤[東漢]許慎：《說文解字》卷七上，1963年中華書局影印本，第146 頁?！墩f文·禾部》：“程，品也。十發(fā)為程，十程為分，十分為寸。從禾呈聲。”⑥[東漢]許慎：《說文解字》卷七上，1963年中華書局影印本，第146 頁。《荀子·致仕》：“程者，物之準(zhǔn)也；禮者，節(jié)之準(zhǔn)也。程以立數(shù)，禮以定倫?！?楊倞注：“程者，度量之揔名?！雹咄跸戎t：《荀子集解》卷九，第十四篇，《諸子集成》第二冊,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74頁。根據(jù)《說文》的解釋，很顯然“程”是長度單位之一?！盾髯印氛J為“程”是度量衡的總稱。不管怎樣，《 說文》既然用“程”來解釋“科”，這說明：“科”與“度量”有關(guān)。從它的字形看，從禾從斗，當(dāng)是“稱量糧食的一種容器”。而“斗”本是“酌酒器”，后成為“量器”，也經(jīng)常用來稱量糧食。所以“科”和“斗”形狀功能也都類似。

再考查“科”的古漢語常用義項，也可以推知“科”的原始意義當(dāng)為“斗類量器”。

《漢語大字典》“科”下有平聲、去聲兩讀。去聲下有一個義項“滋生”。平聲下有22 個義項：（1）品類；等級。（2）標(biāo)準(zhǔn)；準(zhǔn)則。（3）條目。（4）律令；法規(guī)。（5）判處；判斷。（6）課稅；征稅。（7）科舉制開科取士的名目、條例、年份。（8）課程或業(yè)務(wù)的分類。（9）古代官事的分曹稱“科”。（10）生物學(xué)名詞。（11）戲曲術(shù)語。（12）植物的根莖。（13）叢。（14）砍；剪。（15）脫，摘。（16）物體中空。（17）頭上不戴帽子。（18）光禿貌。（19）通“坎”，坑。（20）通“窠”，巢，穴。(21)量詞，計算植物株數(shù)的單位。也作“棵”。

這些義項之間關(guān)系很凌亂，都無明顯的直接引申關(guān)系，找不出頭緒。很顯然這些義項中沒有“科”作為“詞”的本義。

但如果以“斗類量器”作為“科”的本義，“科”的詞義引申體系就清晰可見了。

其詞義引申有如下幾個系統(tǒng)：

“科”是用來稱量糧食的量器，因此可以引申為“度量衡”，就是“稱量的標(biāo)準(zhǔn)”，因此就可以引申為“②[清]朱駿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353 頁。標(biāo)準(zhǔn)，規(guī)則”，然后引申為“④[東漢]許慎:《說文解字》卷十四上，1963年中華書局影印本，第300 頁。律令，法規(guī)”，然后引申為“⑤[東漢]許慎：《說文解字》卷七上，1963年中華書局影印本，第146 頁。判處，判斷”。

另一個角度說，“科”是“稱量糧食的量器”，而“糧食”是古代稅收中最重要的義項，因此“科”可以引申為“⑥[東漢]許慎：《說文解字》卷七上，1963年中華書局影印本，第146 頁。課稅，征稅”的義項。

再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科”是用來稱量糧食的量器，其功能是“衡量”，“衡量”的目的就是“區(qū)分”，區(qū)分出來的“事物類別，層次”就是“（1）品類，等級”。“品類，等級”如果從法律條文來說，就是“（3）條目”；然后從生物學(xué)角度來說就可以引申為“（10）生物學(xué)名詞科屬”；從學(xué)問角度來說就是“（8）課程或業(yè)務(wù)的分類；（7）科舉制開科取士的名目、條例、年份”；從官吏的設(shè)置就可以引申為“（9）古代官事的分曹”；從戲曲學(xué)角度就可以是“（11）戲曲術(shù)語”。再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科”作為一個量器，可以引申作為“量詞”，因此可以引申為“（21）量詞，計算植物株數(shù)的單位”，再引申為“（12）植物的根莖”，再引申為“（13）叢”。

再看另一個角度，“科”的“（14）砍，剪；（15）脫，摘；（16）物體中空；（17）頭上不戴帽子；（18）光禿貌；（19）坑；（20）巢，穴”這些義項，似乎與“品類，等級”無絲毫關(guān)系，也與“度量衡的總名”無絲毫關(guān)系。但如果把“科”的本義定為“斗類量器”，則渙然冰釋?！岸贰弊鳛椤傲科鳌?，是中空的，因此可以引申為“（16）物體中空”；“（19）坑”；“（20）窠”。由“空”又可以引申為“（18）光禿貌”，引申為“（17）頭上不戴帽子”，再引申為“（15）脫，摘”，再引申為“（14）砍，剪”。

由詞義系統(tǒng)分析可以看出，戴侗所說甚是合理。“科”的本義也是類似于“魁”“斗”的一種量器。后來引申為“品類”、“科目”、“標(biāo)準(zhǔn)”、“法律科條”、“中空”、“水坑”等義。

綜合以上所述，就可以明白“蝌蚪”一詞的造詞理據(jù)了?！翱贫贰鼻岸藞A大、尾巴細長，正像“科”和“斗”形。而古人用如此方法為事物命名的例子不在少數(shù)。如古文籀書因類“科斗”之形，而名“科斗文”或“科斗書”，《水經(jīng)注》卷十六：“魯恭王得孔子宅書，不知有古文，謂之科斗書。蓋因科斗之名，遂效其形耳?！雹賉北魏]酈道元：《水經(jīng)注》第573 冊，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68 頁。

因此“科”和“斗”在“科斗”一詞中表意，是語素。

由此可見，“科斗”其實是一個合成詞，只因后來人們對其造詞理據(jù)模糊不清，因此漸漸把它當(dāng)作一個“聯(lián)綿詞”，認為它僅是一個記音詞；再后來，為使其詞形更為明確地表意，分別加了“蟲”作偏旁，于是成了“蝌蚪”這樣一個詞形。我們認為，既然事實上人們已經(jīng)模糊了它本來的造詞理據(jù)，今天我們把它看作一個聯(lián)綿詞，也未嘗不可。但從詞匯史角度考慮，認清其成詞過程，仍然是十分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