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善秀,李宗
(華東交通大學 外語學院,江西 南昌 330013)
V.S.奈保爾祖籍印度,成長于加勒比地區(qū)的特立尼達島,接受英國文化教育。處于東西文化強烈沖突和夾縫中的奈保爾面臨處處似家,處處不是家的尷尬境地,無奈選擇自我流放和漂泊,成為一個一直在路上的尋根者。雙重移民的身份雖然注定奈保爾漂泊的命運,也賦予他復雜而獨特的文化視角。V.S.奈保爾曾言,景物只有經(jīng)藝術(shù)家闡釋才具真實感。在奈保爾作品中大量特定景物的描寫正是作家主觀停頓的印記。世界之旅是奈保爾的文學創(chuàng)作之旅,也是作家的精神之旅,旅途風景明媚或衰敗,取決于旅行者的眼睛。世界依舊,轉(zhuǎn)變的是體驗世界的敏感心靈。
意象就是主觀的“意”和客觀的“象”的結(jié)合,是融入作者思想感情的對象,是賦予特定意義和特殊感情的具體形象。相對于視覺而言,意象更傾向于其他感觀的體現(xiàn)。超越簡單的明喻﹑暗喻范疇,具備更為深遠意義及引申含義的意象被稱為象征。[1]
〈河灣〉的主人公薩勒姆是一個來自非洲東海岸年輕的穆斯林,出生在已經(jīng)在非洲生活了幾百年的印度家庭,成長背景頗為復雜。小說講述了薩勒姆不滿家鄉(xiāng)的生活和命運的安排,流浪到剛果河拐彎處的河灣鎮(zhèn)的經(jīng)歷。風信子意象在奈保爾《河灣》中,重復的頻率高達近十次之多,是其他作品中極為少見的現(xiàn)象?!白阅隙?,河灣之外,滿眼都是叢生的風信子,漂浮在黑暗河流上的黑暗島嶼,飄搖在急流之中。急雨和驚浪撕扯著最黑暗處的荒草,仿佛要將它們投入到遙遠的海中,只是海太遠。唯獨風信子是河流的孩子,那高大的、淡紫色的花出現(xiàn)僅僅幾年而已,當?shù)氐恼Z言中甚而沒有名字。人們只是叫它‘新東西’或者‘河里的新東西’,認為它是另一種敵人而已。因為它們稠密的枝蔓糾纏密集,附著在河岸,阻塞船道。風信子生長極快,快得超出有工具的人類的扼殺。因此,河道不得不時常清理。就這樣日以繼夜,風信子不停自南向北漂浮,一路播撒種子?!保?](P45)這是作家對風信子意象的首次描述,不難看出作家寓情于景,賦予風信子豐富的內(nèi)涵:它是生長極快的新東西,是敵人,而且具有頑強的生命力。它是在殖民主義制度崩潰,殖民者離去后,非洲大陸殘留的殖民文化和西方文明的影響。對這一景物反復描述反映了本地非洲人面臨西方文明和本地化的艱難抉擇,也凸顯了作家作為“夾縫人”矛盾和兩難的心態(tài)。[3]河灣鎮(zhèn)是殖民時代結(jié)束后,廣大前殖民地國家和地區(qū)的縮影?!逗訛场分械姆侵迖翌I導人趕走了殖民者,一夜之間把從國家的名字到城市和街道的名字統(tǒng)統(tǒng)更改,摧毀殖民者的住宅,把衛(wèi)生間的抽水馬桶拿來泡木薯;同時又盲目地模仿西方模式:不分貴賤,給人人都冠上“公民”的稱呼;在河灣鎮(zhèn)的旁邊建立一個新領地,并宣稱將是一個現(xiàn)代化的非洲。新領地陷入了比殖民者統(tǒng)治下的河灣鎮(zhèn)更迅速地衰敗中:垃圾隨意丟棄,腐敗橫行,現(xiàn)代化的大學成了養(yǎng)雞場。主人公薩勒姆和奈保爾一樣,身處異鄉(xiāng),作家通過薩勒姆以局外人的角度,指出極端保守主義導致歷史的倒退,盲目模仿也會導致混亂。正因為奈保爾穿行于東西兩種文化之間,才能冷靜地指出一個我們無法回避的問題:在后殖民時代,第三世界國家對西方殖民主義的嚴厲批判無助于改變他們的生存現(xiàn)實,盲目復制西方模式無異于“自我殖民”。
《抵達之謎》是奈保爾的半自傳體小說,文中并無故事的情節(jié)。作家只是展開細致的描寫,猶如中國的水墨畫,將一幕幕瞬間流淌的畫面凝固,用極其清淡的筆觸,輕描淡寫朦朧記憶中跳躍的光點、模糊的身體和記憶的碎片,極具“不在場”的距離美感?!俺G嗵佟焙汀鞍鬃禅f”實際上是《抵達之謎》的最后兩章的題目。常青藤往往讓人聯(lián)想起青春、活力和美好,然而《抵達之謎》中,奈保爾對常青藤的描寫所引發(fā)讀者的聯(lián)想絕非如此。相反,它是人性脆弱的一面;它是生活表面的溫柔蘊涵著的殘酷;它是使得人類歷史延續(xù)的不完美卻極富生命力的神秘力量?!俺G嗵倜芸?,扼殺了不少樹,我對樹知之甚少,還不能辨認是什么樹。有一年倒地的一棵,后來才知道是櫻桃樹。我只是在之前見到過它在長青藤致密的纏繞中持持續(xù)續(xù)的花期?!保?](P216-217)常青藤如此美麗,被允許沿樹攀延而上,而樹最終死于這種致命纏繞,直至倒地?!保?](P321)一個生命的生是以另一個生命的死為代價,最終取代了其在這個世界的地位。白嘴鴉同樣是以驚人的速度繁衍,而且,非常善于偽裝?!拔覀兘o白嘴鴉的噪恥聲搞的心煩意亂。噪聲是在人頭頂盤旋的白嘴鴉群發(fā)出的,長長的黑色的緣,大大的黑色的翅膀。以前怎么就沒見過。我習慣了尖叫中突然而至的八哥鳥群,象黑色的樹葉一樣落到樹上。這么多的白嘴鴉,倒是沒見過。他們徐徐飛起,卿卿喳喳的,好像在議論我們一樣?!薄袄戏屏ζ障壬P(guān)于白嘴鴉預示錢財或死亡的話增加了這種鳥的神秘色彩。大群盤旋窺視的黑鳥使得多株榆樹死于無形之中”。[6](P296-297)
奈保爾在《抵達之謎》中,精心挑選并極為細致的描寫了一種植物和一種動物—常青藤和白嘴鴉。這兩個意象都包含了某種威脅生命的不明力量,透露出悲傷和死亡的氣息。文章綴滿憂傷和落寞,這種彌漫的憂傷被許多評論解讀為無根人的痛苦,無家可歸的困惑。細讀之下,不難發(fā)現(xiàn)這種憂傷是對帝國衰敗的隱痛,是眼見帝國繁華不再的惆悵。文中死亡的氣息是帝國逝去的隱喻,或是“想象中的帝國”不在的象征。奈保爾在文中說到,“我來得太晚了,無法找到原先的英國,她已不再是我想象中的那個帝國的中心模樣”。誕生于殖民地的奈保爾用想象中的一切或者書本上的一切取代了對于宗主國世界的真實認知,他為帝國繁華逝去感到痛苦。孩提時代在特立尼達他從英國進口的煉乳聽商標上看到了有藍天白云作襯托的黑白花奶牛。這幅圖畫閃耀著迷人的光芒,凝聚著這個“異鄉(xiāng)的印度人”對大英帝國無限的美好遐想,吸引著這個男孩渡過千山萬水,來到這個“幻想的最中心”[7],人到中年的奈保爾卻無奈發(fā)現(xiàn)想象中的帝國只存在于想象中。
奈保爾從早期的英國求學之路,60 年代特立尼達回鄉(xiāng)之旅,印度次大陸的尋根之旅,70 年代的東中非之旅直至定居英國的鄉(xiāng)間,一直在旅途中。從風信子到長青藤和白嘴鴉,作者表征的自我和他者,經(jīng)歷了巨大轉(zhuǎn)變?!逗訛场分械娘L信子是黑暗河流中的新東西,體現(xiàn)了當?shù)厝藢ξ鞣轿拿骷纫蕾囉趾ε碌拿苄膽B(tài),也展示了身處雙重文化背景下,奈保爾兩難的文化處境:他從上世紀六十年代起三訪印度,結(jié)束了長達一年的印度之行后總結(jié)說:“直到返回倫敦,身為一個無家可歸的異鄉(xiāng)人,我才猛然醒悟,過去一年中,我的心靈是多么地接近消極的、崇尚虛無的印度傳統(tǒng)文化;它已經(jīng)變成我的思維和情感的基石?!蓖瑫r,他又發(fā)現(xiàn),一旦回到自己賴以生存的西方文化中間,“印度精神悄悄地從身邊溜走了。在我的感覺中,它就像一個我永遠無法完整表達,從此再以捕捉不回來的真理?!保?]在母國文化與西方文化之間,他始終面臨既親近又疏離的兩難抉擇?!兜诌_之謎》中,奈保爾記錄了他在英國威爾特郡鄉(xiāng)間十年生活經(jīng)歷,作品中處處是極致的細節(jié)景物描寫,對瑣碎生活繁復的講述。與《河灣》中人們不知所措的困境和排斥的心態(tài)相比,《抵達之謎》講述的是理解之后的認同,體現(xiàn)了更加從容的心態(tài)。多年幾乎遍布全球的旅行是無奈的自我放逐,是奈保爾無盡創(chuàng)作的源泉,流放之旅也是創(chuàng)作之旅。奈保爾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不斷審視和反思,借助文學文本想象和建構(gòu)自己的家園,在想象和現(xiàn)實中實現(xiàn)了一種微妙的平衡?!逗訛场分?,奈保爾站在文化的外部審視,從一個“異鄉(xiāng)人”的角度,刻畫了在文化的內(nèi)部,人物對“新東西”渴望又害怕的心態(tài)。《抵達之謎》中,奈保爾站在威爾郡的山坡上,看到了煉乳聽的商標上“那有藍天白云作襯托的黑白花奶?!保敃r只能在課本上看到高高的山毛櫸樹和高聳入云的教堂塔已經(jīng)真實地存在于他的生活中。經(jīng)歷了多年文化苦旅的中年奈保爾已經(jīng)成為英語世界頗負盛名的作家,他雖然難掩悲傷,卻在英國的鄉(xiāng)間獲得了平靜。在這部自傳體小說臨近尾聲時,奈保爾感嘆他已經(jīng)心滿意足,“每次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走過這里,特別是在山坡的頂端有幾頭乳牛在藍天的陪襯下悠然站在那里的時候,我感覺在我心中的某個角落,一種微弱、遙遠的渴望——像小時候看過的電影那樣遙遠,幾乎已經(jīng)遺忘的記憶——已經(jīng)得到滿足,我已經(jīng)置身于那副煉乳商標圖案的原始美景之中。”從最初的掙扎和逃避,到最后的水乳交融,文學的創(chuàng)作旅途呈現(xiàn)了奈保爾從一個漂泊的旅行者成為一個英國經(jīng)典作家的過程。1990 年奈保爾在一次為紐約曼哈頓學院作題為《我們的普世文明》的演講中指出“只有英國才能使他實現(xiàn)當作家的夢想,連美國都做不到這一點?!?、“它是既給予我從事寫作生涯動力和想法,又給予實現(xiàn)那一動力方法的文明;它使我能夠?qū)崿F(xiàn)從邊緣到中心?!保?]
處于兩種文化夾縫中的V.S.奈保爾踏上尋根的旅程,有著異常豐富的人生體驗和文化來源。他對于社會、歷史和文化有著超于尋常的觀察和探究。成功的文學創(chuàng)作使他成為在西方文學界享有盛譽的移民作家,從帝國的邊緣,前殖民地印度和特立尼達來到了帝國的中心倫敦,“完成從邊緣到中心的單向旅行”[10],在帝國的懷抱中得到平靜,得到西方文明世界的認可。
[1]Chris Baldick,Oxford Concise Dictionary of Literature Term[M]. 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1990.
[2]奈保爾著. 方柏林譯. 河灣[M]. 南京:譯林出版社,2002.
[3]汪家海.現(xiàn)代流亡知識分子的無根性反思—〈河灣〉的后殖民文化解讀[J]. 四川外語學院學報,2004,(2):129-132.
[4][5][6]奈保爾著. 鄒海倫,蔡曙光,張杰譯. 抵達之謎[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4.
[7][法]德洪迪著. 鄒海侖譯. 奈保爾訪談錄[J]. 世界文學,2002,(1):120.
[8]奈保爾著.李永平譯.幽暗國度:記憶與現(xiàn)實交錯的印度之旅[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3.
[9]Naipaul ,V. S,Our Universal Civilization,The Writer and the World:Essays[M].New York:Knopf,2002:506.
[10]雷燕妮.英國20 世紀的殖民和后殖民小說—宗主國的視角[J].外國文學研究,2003,(4):153-1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