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參的功名理想與詩歌創(chuàng)作

孫 植

（南京師范大學泰州學院 人文傳媒學院，江蘇 泰州 225300）

岑參《感舊賦并序》云，“參，相門子”，“國家六葉，吾門三相矣！江陵公為中書令輔太宗，鄧國公為文昌右相輔高宗，汝南公為侍中輔睿宗，相承寵光，繼出輔弼”。①本文以下所引詩如無特別注明，則均引自岑參著，陳鐵民、侯忠義校注，陳鐵民修訂《岑參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他以賦贊的形式，飽含深情與向往地詳細敘寫了其曾祖文本、伯祖長倩、堂伯羲前后三代相承為相的榮光，并深沉喟嘆昔日榮光不再。對于沉浸在對家族先輩們無盡懷想中的岑參而言，如何續(xù)寫門庭輝煌，再添岑氏榮光，就成為其念念不忘和終身努力的理想目標。

一、君主至上思想與詩歌創(chuàng)作

岑參全面接受了儒、釋、道的影響，儒、釋、道三教共同構(gòu)筑了岑參詩歌創(chuàng)作深厚的思想文化背景。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發(fā)現(xiàn)始終鮮活而生動地呈現(xiàn)于人們面前的卻是岑參對功名富貴的執(zhí)著追求，而這種追求的精神實質(zhì)是君主至上思想。每當在這方面有所進展，岑參詩歌就能表現(xiàn)出一種昂揚向上的生機與活力；而當遭遇挫折，岑參詩歌就會顯示出生意蕭條或憤世嫉俗的氣象來。從這一點來說，岑參性格的弱點表露無遺。

今存岑參詩歌393首，而在詩中點明君王或指向君王一類的詩即占有三分之一強。君主至上的思想在岑參頭腦中有著深深的烙印，“忠君”的儒家概念時刻指引著岑參思想腳步移動的方向，這樣一些內(nèi)容在岑參詩歌中俯拾皆是。其詩中點明“皇帝”“君王”的有：“昔為帝王州，今幸天地平。五朝變?nèi)耸?，千載空江聲。玄元告靈符，丹洞獲其銘?；实凼苡駜裕撼剂_天庭。喜氣薄太陽，祥光徹窅冥。奔走朝萬國，崩騰集百靈。”（《送許子擢第歸江寧拜親因寄王大昌齡》）這里展現(xiàn)的是一幅“皇帝受玉冊”瑞氣盈盈、雍容華美的畫面。再如：“謁帝向金殿，隨身唯寶刀”（《陜州月城樓送辛判官入奏》）；“君王新賜筆，草奏向明光”（《省中即事》）。其詩中點明“天子”的有：“憶昨明光殿，新承天子恩。剖符移北地，授鉞領西門”（《西河太守杜公挽歌》其三）；“天子日殊寵，朝廷方見推”（《北庭西郊候封大夫受降回軍獻上》）；“天子預開麟閣待，只今誰數(shù)貳師功”（《獻封大夫破播仙凱歌六章》之一）；“時衣天子賜，廚膳大官調(diào)。長樂鐘應近，明光漏不遙”（《和刑部成員外秋寓直臺省寄知己》）；“天子念黎庶，詔書換諸侯。仙郎授剖符，華省輟分憂。置酒會前殿，賜錢若山丘。天章降三光，圣澤該九州”（《送顏平原》）。其詩中點明 “明主”“圣主”“圣人”的有：“明主親夢見，世人今始知”（《登千福寺楚金禪師多寶塔》）；“明主親授鉞，承恩欲專征”（《送郭仆射節(jié)制劍南》）；“憶昨蓬萊宮，新授刺史符。明主仍賜衣，價值千萬余”（《酬成少尹駱谷行見呈》）；“暫到蜀城應計日，須知明主待持衡”（《奉和相公發(fā)益昌》）；“明主每憂人，節(jié)使恒在邊”（《阻戎瀘間群盜》）；“圣主賞勛業(yè)，邊城最輝光”（《東歸留題太常徐卿草堂》）；“日出朝圣人，端笏陪群公”（《東歸發(fā)犍為至泥溪舟中作》）。其詩中點明“圣朝”的有：“圣朝無闕事，自覺諫書稀”（《寄左省杜拾遺》）；“寂寞無人空舊山，圣朝無事不須關(guān)”（《函谷關(guān)歌送劉評事使關(guān)西》）；“圣朝正用武，諸將皆承恩”（《潼關(guān)鎮(zhèn)國軍句覆使院早春寄王同州》）；“圣朝無外戶，寰宇被德澤”（《入劍門作寄杜楊二郎中》）。

其他在詩中點明“君”“圣”“王”“主”的有：“聞君欲朝天，駟馬臨道嘶”（《虢州郡齋南池幽興因與閻二侍御道別》）；“吾君方憂邊，分閫資大材”（《使交河郡》）；“未能匡吾君， 虛作一丈夫”（《行軍二首》其二）；“成功云雷際，翊圣天地安”（《左仆射相國冀公東齋幽居同黎拾遺所獻》）；“勤王敢道遠，私向幕中歸”（《發(fā)臨洮將赴北庭留別》）；“亞相勤王甘辛苦，誓將報主靜邊塵”（《輪臺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銜恩期報主，授律遠行師”（《奉和杜相公初夏發(fā)京城作》）；“授鉞辭金殿，承恩戀玉墀。登壇漢主用，講德蜀人思”（《送嚴黃門拜御史大夫再鎮(zhèn)蜀川兼覲省》）。

二、岑參詩歌中的進取心態(tài)

正是在這樣的思想指導之下，岑參詩歌中常表現(xiàn)出某種積極的進取心態(tài)。岑參自北庭東返后，一度任職右補闕，后又曾數(shù)度身為尚書郎。右補闕等相關(guān)官職最能伴侍皇帝左右，岑參于這兩個階段也就表現(xiàn)為心滿意足，志得意滿，直到晚年于蜀地中還對此懷念不已。其《東歸發(fā)犍為至泥溪舟中作》詩云：“憶昨在西掖，復曾入南宮。日出朝圣人，端笏陪群公?！比绾巍叭粘龀ト?，端笏陪群公”呢？岑參《奉和中書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詩云：“雞鳴紫陌曙光寒，鶯囀皇州春色闌。金闕曉鐘開萬戶，玉階仙仗擁千官?；ㄓ瓌ε逍浅趼?，柳拂旌旗露未干。”又《西掖省即事》詩云：“西掖重云開曙輝，北山疏雨點朝衣。千門柳色連青瑣，三殿花香入紫微。平明端笏陪鹓列，薄暮垂鞭信馬歸?！薄都淖笫《攀斑z》詩云：“聯(lián)步趨丹陛，分曹限紫微。曉隨天仗入，暮惹御香歸?！碧茣r朝會，在殿中設爐燃香?！叭怯恪?，沾染了一點御香，表明接近了天子。岑參不僅對自己能接近天子洋洋自得，而且對他人伴侍天子也表現(xiàn)出極大的興趣和莫名的欽羨?！端团崾逃皻q入京》詩云：“羨他驄馬郎，元日謁明光。立處聞天語，朝回惹御香。”又《送宇文舍人出宰元城》詩云：“雙鳧出未央，千里過河陽。馬帶新行色，衣聞舊御香。”

如此口口聲聲地頂禮膜拜天子，其中心意義在于期望獲得天子的賞識與恩榮，早日名列三公，以光耀岑氏門楣。因此，功名富貴成為岑參在儒家理念指導下最現(xiàn)實的努力目標與爭取對象，津津樂道的也往往是那些自己與他人獲得的功名富貴或如何被恩寵的事情。這類詩句在岑參作品中亦俯拾皆是。寫自己，除前述《東歸發(fā)犍為至泥溪舟中作》《奉和中書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西掖省即事》《寄左省杜拾遺》諸詩外，還有：“偶從諫官列，謬向丹墀趨”（《行軍二首》其二）；“幸得趨紫殿，卻憶侍丹墀”（《佐郡思舊游》）；“憶昨蓬萊宮，新授刺史符。明主仍賜衣，價直千萬余。何幸承命日，得與夫子俱。攜手出華省，連鑣赴長途。五馬當路嘶，按節(jié)投蜀都”（《酬成少尹駱谷行見呈》）。寫他人及第登科的有：“時輩似君稀，青春戰(zhàn)勝歸。名登郄詵第，身著老萊衣。稱意人皆羨，還家馬若飛。一枝誰不折，棣萼獨相輝”（《送薛彥偉擢第東都覲省》）；“當年最稱意，數(shù)子不如君。戰(zhàn)勝時偏許，名高人共聞。半天城北雨，斜日灞西云?？贫方猿勺郑瑹o令錯古文”（《送王伯倫應制授正字歸》）；“歸去新戰(zhàn)勝，盛名人共聞”（《送薛播擢第歸江東》）；“巴江秋月新，閣道發(fā)征輪。戰(zhàn)勝真才子，名高動世人。工文能似舅，擢第去榮親。十月天官待，應須早赴秦”（《送嚴詵擢第歸蜀》）；“故人適戰(zhàn)勝，匹馬歸山東。問君今年三十幾，能使香名滿人耳？君不見三峰直上五千仞，見君文章亦如此。如君兄弟天下稀，雄辭健筆皆若飛。將軍金印亸紫綬，御史鐵冠重繡衣”（《送魏升卿擢第歸東都因懷魏校書陸渾喬潭》）；“十年自勤學，一鼓游上京。青春登甲科，動地聞香名。解榻皆五侯，結(jié)交盡群英”（《送許子擢第歸江寧拜親因寄王大昌齡》）。

如果僅僅取得科第還不算真正的功名富貴，那么下面這些詩句則直接表達出對功名富貴的贊嘆與神往?！绑A馬從西來，雙節(jié)夾路馳；喜鵲捧金印，蛟龍盤畫旗。如公未四十，富貴能及時；直上排青云，傍看疾若飛。前年斬樓蘭，去歲平月支；天子日殊寵，朝廷方見推?！保ā侗蓖ノ鹘己蚍獯蠓蚴芙祷剀姭I上》）“憶昨看君朝未央，鳴珂擁蓋滿路香。始知邊將真富貴，可憐人馬相輝光。男兒稱意得如此，駿馬長鳴北風起?！保ā缎l(wèi)節(jié)度赤驃馬歌》）“詔置海陵倉，朝推畫省郎。還家錦服貴，出使繡衣香。”（《送許員外江外置常平倉》）“上親賦詩，觴群公，宴于蓬萊前殿，仍錫以繒帛，寵餞加等。參美顏公是行，為寵別章句?！薄跋衫墒谄史?，華省輟分憂。置酒會前殿，賜錢若山丘。天章降三光，圣澤該九州。吾兄鎮(zhèn)河朔，拜命宣皇猷。駟馬辭國門，一星東北流。夏云照銀印，暑雨隨行辀。赤筆仍存篋，爐香惹衣裘。”（《送顏平原并序》）“君家一何盛，赫奕難為儔；伯父四五人，同時為諸侯。”（《冀州客舍酒酣貽王綺寄題南樓》）“亞尹同心者，風流賢大夫。榮祿上及親，之官隨板輿。高價振臺閣，清詞出應徐?！保ā冻瓿缮僖樄刃幸姵省罚?/p>

通過描寫承恩受寵，表達對功名富貴的渴望?！霸t書下青瑣，駟馬還吳洲。束帛仍賜衣，恩波漲滄流。微祿將及親，向家非遠游?？淳宥访?，不謝萬戶侯。”（《送許拾遺恩歸江寧拜親》）“承恩長樂殿，醉出明光宮。”（《送王著赴淮西幕府作》）“拜命時人羨，能官圣主聞?！保ā而P翔府行軍送程使君赴成州》）“詔出未央宮，登壇近總?cè)?。上公周太保，副相漢司空。”（《奉送李太保兼御史大夫充渭北節(jié)度使即太尉光弼弟》）“新騎驄馬復承恩?！保ā斗钏唾Z侍御使江外》）“欲謁明光殿，先趨建禮門。仙郎去得意，亞相正承恩?！保ā端痛迒T外入奏因訪故園》）“圣朝正用武，諸將皆承恩?！保ā朵P(guān)鎮(zhèn)國軍句覆使院早春寄王同州》）

通過描寫相關(guān)名物，間接表達對功名富貴的艷羨?！叭ツ暌娋帲娋扬L摶。朝趨赤墀前，高視青云端。新登麒麟閣，適脫獬豸冠?！保ā端蛷埫貢鋭⑾喙ㄣ旰优泄俦愀敖庥P省》）“玉佩罥女蘿，金印耀牡丹?！保ā蹲笃蜕湎鄧焦珫|齋幽居同黎拾遺賦獻》）“如君兄弟天下稀，雄辭健筆皆若飛。將軍金印亸紫綬，御史鐵冠重繡衣?！保ā端臀荷溥跉w東都因懷魏校書陸渾喬潭》）“潘郎腰綬新”（《送李郎尉武康》）“花綬傍腰新?！保ā端兔厥∮菪坝萼l(xiāng)丞》）“馬帶新行色，衣聞舊御香。縣花迎墨綬，關(guān)柳拂銅章?！保ā端陀钗纳崛顺鲈自欠值藐栕帧罚奥動堦I，應須拂豸冠?！保ā端晚f侍御先歸京》）“中郎鳳一毛，世上獨賢豪。弱冠已銀印，出身惟寶刀?！保ā端蛷埨芍懈半]右覲省卿公》）“太守擁朱輪?！保ā杜闶咕绱簴|郊游眺》）“玉饌天廚送，金杯御酒傾。”（《送郭仆射節(jié)制劍南》）

另外，還有在祝福聲中表示對功名富貴的向往?！胺夂顟贿h，燕頷豈徒然。”（《送張都尉東歸》）“剖竹向江濆，能名計日聞。隼旗新刺史，虎劍舊將軍?！保ā端陀鹆珠L孫將軍赴歙州》）在恨慕中表達的有：“數(shù)公不可見，一別盡相忘。敢恨青瑣客，無情華省郎?！保ā冻踔廖麟焦偕崮铣爻首笥沂〖澳蠈m諸故人》）“是君同時者，已有尚書郎?！保ā毒闯甓湃A淇上見贈兼呈熊曜》）

三、岑參詩歌中的悲觀情緒

所謂“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保丝傆胁坏弥镜臅r候。于是，我們又常常能在岑參詩歌中看到這樣的情緒：對人不得其用充滿不滿與怨望，稍遇挫折則要休官退隱，仕途不順則悲觀失望，有時又以當官乃無奈之舉自我解嘲。

岑參抒寫對人不得其用而充滿不滿與怨望的詩有不少。首先是對自己：“丈夫三十未富貴，安能終日守筆硯”（《銀山磧西館》）；“可知年四十，猶自未封侯”（《北庭作》）；“年紀蹉跎四十強，自憐頭白始為郎”（《秋夕讀書幽興獻兵部李侍郎》）；“夫子履新命，鄙夫仍舊官”（《虢州酬辛侍御見贈》）；“平生恒自負，垂老此安卑。同類皆先達，非才獨后時。庭槐宿鳥亂，階草夜蟲悲。白發(fā)今無數(shù)，青云未有期”（《佐郡思舊游》）；“別有彈冠士，希君無見遺”（《過梁州奉贈張尚書大夫公》）；“自憐棄置天西頭，因君為問相思否”（《與獨孤漸道別長句兼呈嚴八侍御》）；“誰念在江島？故人滿天朝”（《青山峽口泊舟懷狄侍御》）；“偶逐干祿徒，十年皆小官”，“君子滿清朝，小人思掛冠”（《太一石鱉崖口潭舊廬招王學士》）。其次是對他人：“明時未得用，白首徒攻文。澤國從一官，滄波幾千里；群公滿天闕，獨去過淮水”（《送王大昌齡赴江寧》）；“早歲即相知，嗟君最后時。青云仍未達，白發(fā)欲成絲”（《送王七錄事赴虢州》）；“相識應十載，見君只一官。家貧祿尚薄，霜降衣仍單”（《送李翥游江外》）；“杜侯實才子，盛名不可及，只曾效一官，今已年四十。是君同時者，已有尚書郎，憐君獨未遇，淹泊在他鄉(xiāng)。我從京師來，到此喜相見，共論窮途事，不覺淚滿面”（《敬酬杜華淇上見贈兼呈熊曜》）；“憐君白面一書生，讀書千卷未成名。五侯貴門腳不到，數(shù)畝山田身自耕。興來浪跡無遠近，及至辭家憶鄉(xiāng)信。無事垂鞭信馬頭，西南幾欲窮天盡”（《與獨孤漸道別長句兼呈嚴八侍御》）。

稍遇挫折則要休官退隱的詩有：“巖泉嗟到晚，州縣欲歸慵”（《春半與群公同游元處士別業(yè)》）；“官拙自悲頭白盡，不如巖下偃荊扉”（《西掖省即事》）；“久欲謝微祿，誓將歸大乘”（《寄青城龍溪奐道人》）；“無心顧微祿，有意在獨往。不負林中期，終當出塵網(wǎng)”（《潼關(guān)使院懷王七季友》）；“黜官自西掖，待罪臨下陽?？辗e犬馬戀，豈思鹓鷺行。素多江湖意，偶佐山水鄉(xiāng)”（《初至西虢官舍南池呈左右省及南宮諸故人》）；“仰望浮與沉，忽如云與泥”（《虢州郡齋南池幽興因與閻二侍御道別》）；“心淡水木會，興幽魚鳥通。稀微了自釋，出處乃不同。況本無宦情，誓將依道風”（《自潘陵尖還少室居止秋夕憑眺》）；“誓將掛冠去，覺道資無窮”（《與高適薛據(jù)同登慈恩寺浮圖》）。

仕途不順則流露出悲觀失望情緒的詩有：“微才棄散地，拙宦慚清時。白發(fā)徒自負，青云難可期”（《虢中酬陜西甄判官見贈》）；“知己猶未報，鬢毛颯已蒼。時命難自知，功業(yè)豈暫忘”（《陪狄員外早秋登府西樓因呈院中諸公》）；“功業(yè)今已遲，攬鏡悲白發(fā)”（《行軍二首》其二）；“負郭無良田，屈身徇微祿。平生好疏曠，何事就羈束？幸曾趨丹墀，數(shù)得侍黃屋。故人盡榮寵，誰念此幽獨？州縣非宿心，云山忻滿目。頃來廢章句，終日披案牘。佐郡竟何成，自悲徒碌碌”（《郡齋閑坐》）；“終歲不得意，春風今復來。自憐蓬鬢改，羞見梨花開。西掖誠可戀，南山思早回”（《春興思南山舊廬招柳建正字》）；“錯料一生事，蹉跎今白頭。縱橫皆失計，妻子也堪羞。明主雖然棄，丹心亦未休。愁來無去處，只上郡西樓”（《題虢州西樓》）；“蹉跎鬢已蒼”（《省中即事》）；“春與人相乖，柳青頭轉(zhuǎn)白。生平未得意，覽鏡私自惜。四海猶未安，一身無所適。自從兵戈動，遂覺天地窄。功業(yè)悲后時，光陰嘆虛擲。卻為文章累，幸有開濟策。何負當途人，無心矜窘厄?；卣昂髞碚?，皆欲肆轥轢。起草思南宮，寄言憶西掖。時危任舒卷，身退知損益。窮巷草轉(zhuǎn)深，閉門日將夕”（《西蜀旅舍春嘆寄朝中故人呈狄評事》）。

以當官乃無奈之舉自我解嘲的詩有：“三十始一命，宦情都欲闌。自憐無舊業(yè)，不敢恥微官”，“只緣五斗米，孤負一漁竿”（《初授官題高冠草堂》）；“久別二室間，圖他五斗米”（《峨眉東腳臨江聽猿懷二室舊廬》）；“誤徇一微官，還山愧塵容”（《田假歸白閣西草堂》）；“世事何反復，一身難可料。頭白翻折腰，歸家還自笑。所嗟無產(chǎn)業(yè)，妻子嫌不調(diào)。五斗米留人，東溪憶垂釣”（《衙郡守還》）。

不僅如此，岑參還推己及人，對他人任職小官①如縣尉之類，在岑參眼中是小官。表示理解與支持：“不擇南州尉，高堂有老親”，“此鄉(xiāng)多寶玉，慎莫厭清貧”（《送張子尉南?！罚弧安豁毾右匦?，莫即恥家貧。更作《東征賦》，知君有老親”（《送李郎尉武康》）。

追求功名富貴的過程中，岑參也有突然間似乎看透了的時候，并發(fā)出“巖壑歸去來，公卿是何物”（《下外江舟中懷終南舊居》），“微官何足道”（《早秋與諸子登虢州西亭觀眺》）的質(zhì)疑?？墒牵斔嬲獩Q然而去，卻又難割難舍：“一官詎足道，欲去令人愁”（《登嘉州凌云寺作》）。

四、岑參人生理想與定位的特點

一生中，岑參的眼光從來就沒有向下看過，也不屑于往下看；他所做的事情只是向上看、向前看。為了向上的目標，他可以經(jīng)受“終日風與雪，連天沙復山”（《寄宇文判官》）的惡劣環(huán)境；為了向上的目標，他也可以忍受“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鐘淚不干”（《逢入京使》）一類思鄉(xiāng)情感的痛苦煎熬。在北庭時，封常清西征受降回軍，眼看“驛馬從西來，雙節(jié)夾路馳；喜鵲捧金印，蛟龍盤畫旗”的壯觀場面，岑參由衷發(fā)出了“如公未四十，富貴能及時；直上排青云，傍看疾若飛”的感慨，只慣于舞文弄墨的詩人當即亦表示“自逐定遠侯，亦著短后衣；近來能走馬，不弱并州兒”，顯示出“功名只向馬上取”的雄心與決心。②本句所引詩句出自岑參《北庭西郊候封大夫受降回軍獻上》《送李副使赴磧西官軍》二詩。讀詩至此，我們不禁為岑參攫取功名的心所折服，同時又為之心傷!

在對功名富貴的追求中，岑參是有側(cè)重的。這就是他淡求功而重求名，淡求富而重求貴，一切都圍繞早日“封侯”甚至“登臺”的目標而努力。不客氣地說，岑參官本位的思想是很嚴重的。其《冬宵家會餞李郎司兵赴同州》詩云：“急管雜青絲，玉瓶金屈卮。寒天高堂夜，撲地飛雪時?！痹婎}說明這是一次家宴，岑參因女婿新任同州司兵參軍，而于家中舉行送別酒宴。時岑參應該任職尚書省正郎，官階從五品上。按唐制，五品以上官員可以蓄養(yǎng)家妓?！肮堋?，管樂；“青絲”，弦樂?！凹惫茈s青絲”，意謂家中的管弦樂隊輕歌曼舞，為家宴獻藝?！坝衿拷鹎础保瑢懠已缟暇破魅A美，餐具金貴。詩人位居“高堂”之上，儼然尊貴模樣。又詩末云：“多暇或自公，讀書復彈棋。州縣信徒勞，云霄亦可期。應須力為政，聊慰此相思?！毖缦?，詩人東吩咐西交代，最后要求女婿努力為政，早出政績，以助青云之望，并告之，只有如此才無愧于老岳丈對他的一番思念。從這首詩中，我們看到的是一位風雅官僚的形象以及一派俗膩的官場作風。永泰元年（765年）冬，岑參出刺嘉州（官階正四品下）。有《酬成少尹駱谷行見呈》詩云：“憶昨蓬萊宮，新授刺史符。明主仍賜衣，價直千萬余?！庇衷疲骸拔羼R當路嘶，按節(jié)投蜀都?！弊掷镄虚g，透露出詩人春風得意的神氣。天寶十五載（756年），岑參于北庭曾作《優(yōu)缽羅花歌并序》，其序云：“……天寶景申歲，參忝大理評事，攝監(jiān)察御史，領伊西北庭支度副使。自公多暇，乃于府庭內(nèi)栽樹種藥，為山鑿池，婆娑乎其間，足以寄傲。交河小吏有獻此花者，云得之于天山之南……”此序不忘完整交代詩人當時官職名稱，并以“忝”為自謙語，亦對能有“小吏”送花表示心情舒暢，岑參將送花稱以“獻花”，自高其位。大歷二年（767年），岑參從成都實赴嘉州治所，嘉州期間有《上嘉州青衣山中峰題惠凈上人幽居寄兵部楊郎中并序》，序云：“……友人夏官弘農(nóng)楊侯，清談之士也。素工為文，獨立于世。與余有方外之約，每多獨往之意。今者幽躅勝概，嘆不得與此公俱。爰命小吏刮磨石壁，以識其事，乃詩之以達楊友爾?！边@里亦有“小吏”為之“刮磨石壁”。

最后再看一首岑參北庭期間作的 《玉門關(guān)蓋將軍歌》。詩云：

蓋將軍，真丈夫，行年三十執(zhí)金吾，身長七尺頗有須。玉門關(guān)前迥且孤，黃沙萬里百草枯，南鄰犬戎北接胡。將軍到來備不虞，五千甲兵膽力粗，軍中無事但歡娛。暖屋繡簾紅地爐，織成壁衣花氍毹。燈前侍婢瀉玉壺，金鐺亂點野酡酥。紫紱金章左右趨，問著只是蒼頭奴。美人一雙閑且都，朱唇翠眉映明矑。清歌一曲世所無，今日喜聞《鳳將雛》?？蓱z絕勝秦羅敷，使君五馬謾踟躕。野草繡窠紫羅襦，紅牙鏤馬對樗蒱。玉盤纖手撒作盧，眾中夸道不曾輸。櫪上昂昂皆駿駒，桃花叱撥價最殊。騎將獵向城南隅，臘日射殺千年狐。我來塞外按邊儲，為君取醉酒剩沽。醉爭酒盞相喧呼，忽憶咸陽舊酒徒。

這里滿是綾羅綢緞，金章玉壺，到處高歌艷舞，推杯換盞，讓人們不禁想起高適的《燕歌行》來，“戰(zhàn)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1]80。而時為伊西北庭支度負責人的岑參是“我來塞外按邊儲”，亦只是“為君取醉酒剩沽”?？磥碓娙艘彩菨M足于“燈前侍婢瀉玉壺”“蒼頭奴”“左右趨”的貴族式的享樂生活。讀詩至此，我們不能不為岑參是否是一個清廉官吏而起疑。據(jù)聞一多先生考證，這個蓋將軍就是河西兵馬使蓋庭倫。[2]115《資治通鑒》卷二百一十九：“（至德二載正月）河西兵馬使蓋庭倫，與武威九姓商胡安門物等殺節(jié)度使周泌，聚眾六萬。武威大城之中，小城有七，胡據(jù)其五，二城堅守。支度判官崔稱與中使劉日新以二城兵攻之，旬有七日，平之。”[3]7015就是這個“軍中無事但歡娛”的青年將軍蓋庭倫，趁內(nèi)亂如火如荼之際起兵造反。由此，至少我們可以說岑參沒有知人之鑒?？梢姡f岑參眼角向上，并非虛言。即使翻檢全部岑參詩歌，我們也幾乎找不到一處可以看出岑參關(guān)注老百姓民生疾苦的地方。①岑參詩歌中，有一處表面看稍具關(guān)心民瘼性質(zhì)，但細看則不然。岑參《送狄員外巡按西山軍》詩有“戰(zhàn)士常苦饑，糗糧不相繼”句。蜀地西山亦可謂唐王朝與吐蕃的軍事斗爭前沿，防御稍有松懈，即有失地可能。高適在蜀地任職就曾喪師失地，丟掉了好幾個州。岑參此論亦完全是書生意氣。其“戰(zhàn)士?？囵嚕芗Z不相繼”句只是純?yōu)槠溴e誤立論服務。該詩以首二句立論：“兵馬守西山，中國非得計?！绷⒄摷村e誤。由詩可知，詩人并未親歷西山，則又當非寫實。因此，僅以此句不足以證實岑參具有關(guān)心民瘼的思想特質(zhì)。

五、岑參思想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利弊影響

岑參這種刻意追求功名富貴的思想傾向，深刻影響到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藝術(shù)成就，可謂有利有弊。

利，表現(xiàn)在促成岑參兩赴西域，并意氣風發(fā)地創(chuàng)作了藉以鑄就文學史顯著地位的杰出的西域軍旅等詩。如其《磧中作》詩云：“走馬西來欲到天，辭家見月兩回圓。今夜不知何處宿，平沙萬里絕人煙。”大筆勾勒，寫景如畫，突顯走馬者的執(zhí)著與堅忍，渲染了一種自然壯美的闊大氣象。其《輪臺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詩云：“上將擁麾西出征，平明吹笛大軍行。四邊伐鼓雪海涌，三軍大呼陰山動?！边@是何等雄壯的軍威與士氣！其《走馬川行奉送出師西征》詩云：“輪臺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匈奴草黃馬正肥，金山西見煙塵飛，漢家大將西出師。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戈相撥，風頭如刀面如割。馬毛帶血汗氣蒸，五花連錢旋作冰，幕中草檄硯水凝?！痹妼憣⑹總?yōu)閲亟^勇當先的場面，雖然天氣奇寒、環(huán)境惡劣，但都不足以阻擋軍隊一往無前的箭鋒銳氣。還有如《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詩云：“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痹谖饔驑O寒中，卻能感受到蓬勃的滿眼春風，捕捉到動人情懷的溫暖氣息，這是何等的慧眼，又是怎樣的詩心！也是因為對功名的熱衷向往，詩人對雍容華貴的朝庭氣象的描寫也悠揚凝神。如其著名的七律杰作《奉和中書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雞鳴紫陌曙光寒，鶯囀皇州春色闌。金闕曉鐘開萬戶，玉階仙仗擁千官?；ㄓ瓌ε逍浅趼?，柳拂旌旗露未干。獨有鳳凰池上客，《陽春》一曲和皆難。”

弊，則表現(xiàn)在拖垮了岑參昂揚向上的內(nèi)在勁頭，讓其在官場沉浮中患得患失，滿足于升官晉級的喜悅，亦為宦途沒有進展而喪氣失志，萎靡不振，從而產(chǎn)生了不少缺少內(nèi)容、空虛平淡的送行詩、應酬詩以及諸多空發(fā)愁緒的“悲觀詩”。其例之多，可謂不勝

[1]高適.高適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2]聞一多.岑嘉州系年考證[M]//聞一多.唐詩雜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枚舉。

在盛唐詩人中，高適與岑參一向并稱，兩人之詩都常以邊塞蒼涼之景、軍旅殺伐之音為描寫對象。然而稍加考察，人們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各具自己的詩歌藝術(shù)個性。劉大杰先生在《中國文學發(fā)展史》上評論高適樂府歌行體詩歌時曾說：“這些都是樂府歌詞中的上等作品，其氣象似乎比不上岑參的奔放，然格調(diào)高遠，富于蒼涼的情韻。他在描寫邊塞的風光、戰(zhàn)爭的場面下，同時又表露出征夫的疾苦，少婦的情懷，故能于高壯的詩風里，呈現(xiàn)出慷慨之意?！盵4]67①引文中“這些都是樂府歌詞中的上等作品”所說的“這些”指此段前面所列的《燕歌行》《古大梁行》《營州歌》諸詩。岑參、高適，一個是滿胸充斥著個人的升沉榮辱之念，一個是從上到下迸發(fā)出天地間的俠氣豪情。這是兩人同作邊塞軍旅類詩歌而風格境界卻不同的根本原因。

[3]司馬光.資治通鑒：第15冊[M].北京：中華書局，1956

[4]劉大杰.中國文學發(fā)展史：中冊[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