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敏
(電子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四川成都 610054)
《狄公案》的中西流傳與變異
何敏
(電子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四川成都 610054)
高羅佩(Robert Van Gulik,1910-1967)是荷蘭偉大的漢學家與作家,他的《狄公案》系列創(chuàng)作在東西方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本文詳細分析了狄公故事從中國傳統(tǒng)公案小說出發(fā),通過高羅佩的翻譯進入異質文化并影響到他的創(chuàng)作,而后再次通過翻譯返銷回中國本土的三個階段。《狄公案》的流傳與變異經歷了起點—終點—返回起點的雙向交流圓形循環(huán)過程,這是中西文化交流史上非常罕見的成功案例,反映了一種相互交流、反饋、共生與互補的關系。它代表著比較文學譯介學的價值與意義。
《狄公案》;公案小說;偵探小說;高羅佩
從19世紀傳入英語世界開始,中國古典小說逐漸為英語讀者所了解和熟悉。古典小說的文學成就在獲得國外讀者認可的同時,也對一些作家的創(chuàng)作產生了影響。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即是荷蘭人高羅佩(Robert Van Gulik)創(chuàng)作的《狄公案》偵探小說系列。高羅佩將一部中國傳統(tǒng)公案小說《武則天四大奇案》譯入英語世界,又在此基礎上以狄仁杰為主人公創(chuàng)作了130萬字的偵探系列小說《狄公案》?!兜夜浮吩诤M庥绊懢薮?,后來,中國譯者陳來元、胡明將此系列小說譯回中文,取名為《大唐狄公案》。而后狄公形象被搬上電視屏幕,使西方化了的狄仁杰在中國成為家喻戶曉的人物。《狄公案》這一系列的流動過程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考察比較文學影響變異學研究范疇內中國的公案小說與西方偵探小說之間互動式循環(huán)交流的最佳案例。
高羅佩是荷蘭外交官,一生頗具傳奇色彩,懂15種語言,尤其精通中文和英文。1945年,高羅佩讀到一本中國公案小說《武則天四大奇案》,為其中情節(jié)所吸引,將它翻譯成英文,題名為Celebrated Cases of Judge Dee(Dee Goong An),附注“一部中國十八世紀的真實偵探小說”(An Authentic Eighteenth-century Chinese Detective Novel)。譯本于1949年于紐約都佛出版社(Dover Publications)出版。
高羅佩對《武則天四大奇案》的選材讓當時的漢學家驚訝。小說是清代無名氏所寫的一部公案小說,共64回目,以狄仁杰的政治仕途為主線,主要描寫狄仁杰于武則天年間所斷的四個奇案,屬于傳統(tǒng)公案小說文類。高羅佩選材翻譯的原因是“在愛倫坡和柯南道爾爵士出生之前,犯罪文學在中國已經得到了很充分的發(fā)展”。(Van Gulik,1976:preface)在高羅佩看來,中國犯罪文學已經相當成熟,然而除了偶爾某些漢學雜志上會有零星片段的譯文,這些作品沒有一部被完整地引入英語世界。于是,他決定將《武則天四大奇案》譯成英文。他認為原作后30回關于狄仁杰仕途部分與斷案無關,于是,只翻譯了前30回。譯本前附有譯者前言(Translator’s Preface)、出場人物索引(Dramatis Personae),譯文正文及譯后記(Translator’s Postscript)。
高羅佩的譯本對原文前30回內容基本忠實。無論是原文本的基本情節(jié)、內容、結構手法,或是中國話本小說一些特殊的套路,如章回回目、詩句,他都一一做了翻譯。原文是典型中國傳統(tǒng)章回小說式的開頭,開宗明義即是詩詞及長篇關于清官的道德說教。高羅佩將這部分內容全部譯出。只是做了一個結構的微調,將開篇的詩句翻譯移到了對清官的議論之后。
在忠實小說內容的同時,高羅佩也根據目的語讀者的期待視野對原小說的部分內容做了修改。他的譯本前言堪稱一篇對中國傳統(tǒng)公案小說與西方偵探小說進行比較分析的平行研究優(yōu)秀論文。從小說開篇、超自然力、小說細節(jié)、人際關系及小說結構上將中西兩種相同類型的犯罪小說進行了歸納總結。他采取的修改原則是使譯本盡可能貼近西方偵探小說的套路。雖然《武則天四大奇案》在公案小說中是一個特例,小說很適合西方人的閱讀口味,并沒有在一開始讓罪犯現身,作者在小說中沒有使用大量封建迷信細節(jié),出現的人物也不算眾多,同時,作者的道德說教說辭也顯得很節(jié)制。(Van Gulik,1976:v)然而,小說作為一部標準的公案小說,畢竟帶有傳統(tǒng)公案小說的濃郁色彩,因此,高羅佩仍然做了一定的修改。他的修改原則是:
1.1 制造懸念
高羅佩在“譯者前言”中指出,中國傳統(tǒng)公案小說與西方偵探小說的一個很大區(qū)別在于對小說懸念的處理。“中國犯罪小說無懸念可言”。(Van Gulik,1976:i)從章回回目來看,傳統(tǒng)公案小說回目即是對本章內容的預告,讀者一覽全書回目,基本可明白小說內容。高羅佩出于保留懸念的目的,在翻譯中對有些章回回目做了一些修改?!爸卸镜男履锇浮敝?,新娘在新婚之夜突然中毒暴死,新郎胡作賓成為最大的嫌疑,被縣衙收審。狄仁杰明察秋毫,發(fā)現真正的殺手其實是一條毒蛇。毒蛇歇息在胡家檐上,胡母燒茶時,蛇涎滴入茶水之中,胡母不覺而使新娘誤飲身亡。因此,第23章回目題名為“訪兇人聞聲報信,見毒蛇開釋無辜”。章回題目中明確提示了案情。如果忠實直譯,破案過程頓時失去懸念。所以,高羅佩將此回目譯為“Judge Dee sends his visiting card to Doctor Tang;In the Hua mansion he reveals the bride’s secret”(狄公拜訪唐醫(yī)生,華府解謎新娘死)。(Van Gulik,1976:163)譯名隱藏了兇手是毒蛇這一關鍵細節(jié),把懸念留給讀者在閱讀中體會,從而獲得閱讀快感。
1.2 修改不符合西方文化心理的情節(jié)
高羅佩對不符合西方文化心理的部分情節(jié)進行了修改?!段鋭t天四大奇案》的“鐵釘案”中,周氏通奸殺夫,這在男尊女卑、夫妻關系中丈夫占絕對主導地位的古代中國,罪無可恕。因此,原文只要有周氏出現,必然稱呼為“淫婦、淫婆”,不但暗示了她的兇手身份,亦是作者道德觀的明確體現。高羅佩明顯不贊成這種強烈的道德審判立場,他的譯本將所有出現“淫婦、淫婆”的對周氏的稱謂譯為“Mrs.Djou”(周夫人),沒有參入個人好惡。如第10回章回標題“惡淫婦阻擋收棺”,他譯為“Mrs.Djou refuses to let her husband be buried”(周夫人拒絕收棺)(Van Gulik,1976:74);第15回原文題目為“狄梁公故意釋奸淫”譯為“Judge Dee allows Mrs.Djou to return to her home”(狄公釋周夫人回家)(同上:107),采取了謹慎、客觀的翻譯措辭。此外,中國人際關系復雜,體現在傳統(tǒng)章回小說里,會出現很多人名及各種家庭關系的指稱,原文中出現的不少人名,對西方讀者而言難以記憶,高羅佩在譯本中專門制作了“出場人物索引”,一一介紹了主要人物及案情中所涉及到的人物。
從高羅佩對《武則天四大奇案》的譯者前言及翻譯策略可以看出,高羅佩已經清楚認識到中西小說的差異。中國公案小說與西方偵探小說雖然同為法律題材小說,都與犯罪與偵破有關,具有相同的文學母題,但敘事方法卻很不相同。公案小說是中國古代小說的獨特類型,在“文以載道”的文學理念下,作者首先關注的不是破案過程而是對罪犯的懲罰,以完成懲惡揚善的道德倫理任務。而偵探小說是一種西方文類,注重場面的緊張感,追求刺激的情節(jié)、科學的偵探方法和嚴密的邏輯推理,案件的偵破過程往往是偵探與罪犯的一場扣人心弦的智力較量。公案小說與西方偵探小說的差異正體現出中西兩種文化的不同特點。翻譯作為一種異質文化的交流,譯者常常出于自己的文化立場進行文化選擇。因此,高羅佩翻譯策略的選擇正體現出他作為一名熟悉并熱愛中國文化的西方人,站在西方文化的立場,在跨文明的文學交流過程之中自覺進行文化過濾,對東方文本做出一定改編。這種在面對不同質文學的碰撞和沖擊之時,文本在流傳過程中產生的變形與差異正是比較文學變異學理論的具體印證。
高羅佩在翻譯完《武則天四大奇案》后,認為“中國公案小說有許多精彩的故事情節(jié)和刑事案例。因此我覺得,利用過去中國小說使用過的一些情節(jié)由自己來寫一部中國風格的公案小說,將是一個有趣的嘗試”。(高羅佩,2006a:序言)于是,他仍然以狄仁杰縣令辦案為線索,使用西方偵探小說的創(chuàng)作手法,利用中國的罪案材料,用英語寫作了 The Chinese Maze Murder(《迷宮案》)。小說一經出版,即受到廣泛歡迎。于是,應讀者和出版商的要求,高羅佩接連創(chuàng)作了《狄公案》破案系列,創(chuàng)造出狄仁杰這一與中國傳統(tǒng)海瑞、包拯式清官形象有本質區(qū)別的神探。該系列小說被統(tǒng)稱為《狄公案》,共有130余萬字,由多個單篇獨立的偵探故事組成??梢钥闯?,高羅佩的著作受到《武則天四大奇案》的明顯影響,他的《狄公案》系列與《武則天四大奇案》明顯一致的地方有如下幾處:主要人物的一致,某些情節(jié)、人物形象作案手段的一致,結構的一致。
首先,兩部小說中主人公都是狄仁杰及其手下4名隨員洪亮、馬榮、喬泰和陶甘。高著不但使用了4名親隨的姓名,亦借鑒了他們的性格、經歷。狄公與4人貫穿小說始終,成為斷案的人物主線。其次,在案件偵破上,他借鑒了《武則天四大奇案》中的一些具體案例,“我寫作的狄公故事情節(jié),很多都有出處”。(高羅佩,2006:678)《鐵釘案》中兇手陳寶珍的人物形象及“鐵釘殺人”的作案手法,正是以《武則天四大奇案》中周氏為原型。這是高羅佩的小說對原作案例的成功應用及改寫。最后,《狄公案》雖然是西洋偵探小說,但在小說的結構方式上借鑒了《武則天四大奇案》中前30回的結構方式,亦即中國公案小說的傳統(tǒng)布局方式?!拔以趧?chuàng)作中保留了中國古代公案小說的一些特點,如寫個序言或者內容提要,讓讀者在讀全書之前對主要情節(jié)有個大概了解。有時我也模仿中國傳統(tǒng)公案小說在一些書的每個章回開頭寫兩句對偶式的小標題?!?Van Gulik,1997:iii)這一系列西洋讀者所不熟悉的小說結構模式大大增強了小說的異域特色。
從以上比較可以看出,中國傳統(tǒng)公案小說對高羅佩產生影響,讓他在創(chuàng)作中成功采用了主要人物和一定的情節(jié)、結構。同時,高羅佩借鑒了西方偵探小說技巧,因此賦予了他的小說更多的內容和表現力,這正是一種借鑒與超越,是對其中國“原裝貨”的再認識、借用與改造的努力。高羅佩從一名西方人的角度出發(fā),跳出原作的修身治國平天下的傳統(tǒng)主題、古代公案小說的創(chuàng)作思路和創(chuàng)作模式,在小說類型、小說承載的價值體系、小說中的具體破案手法的運用方面都賦予了《狄公案》異域文化的特色,兩書因此亦截然不同。這種差異感主要表現如下:
首先,狄仁杰法官的形象在兩書中有很大差異。公案小說與封建社會的清官崇拜心理密切相關。中國文化傳統(tǒng)注重道德,原作描述狄公為“不但是個忠臣,而且是個循吏;不但是個循吏,而且是個聰明精細、仁義長厚的君子”。(無名氏,1992:5)在這段對狄公的判斷中,正反映出對“清官”強烈的道德訴求,對高尚道德的要求超越對智慧的渴望。亦正如高羅佩所說,“狄仁杰這一類的中國法官都有著高貴的道德品質、知識力量,同時亦是優(yōu)雅的文人,通曉各種藝術,一句話,一個近乎完美的人……很不幸,中國公案小說很少如我們的小說一樣,對人物性格展開深入的分析”。(Van Gulik,1976:xiii)因此,狄公的形象高大全,幾乎沒有瑕疵,是個全能的人物,也因此顯得單薄,臉譜化,某種程度上,狄公與其他公案小說中的包公、彭公并無區(qū)別。而西方文化注重理性與科學實證精神,因此高著強調狄公在破案中展現出來的智慧。狄公系列小說基本圍繞著狄公立案、實地查勘及破案過程展開,重點放在狄仁杰的偵探身份上,忽略了其身為古代縣令可能具有的其他身份。同時,狄公的形象也顯得人性化,與西方小說中總是獨自辦案的民間偵探也有相當距離,他開朗、智慧、幽默,“清廉剛正卻不拘泥古板;喜歡女人卻不失度;而且文武雙全,緊要時還能挺劍斗幾個回合”。(趙毅衡,2003:95)可以說,高羅佩筆下的狄公成功跨越了不同文化差距,成為一名貫通中西的狄大法官。
其次,就小說類型而言,兩書亦有區(qū)別?!段鋭t天四大奇案》是公案小說,體現出中國傳統(tǒng)公案章回小說的特征,重視道德教化。在敘事上主要使用了說書人的全知敘事視角,大量使用套語和詩詞,敘事時間往往選擇時間的線性發(fā)展,節(jié)奏舒緩。斷案方式則常常憑借直覺和表面感性認識,常常用嚴刑逼供迫使嫌疑犯招供。而高著屬于西方偵探小說,雖然他對少量全知視角和套語仍然有所保留,但在敘事上采取了現代偵探小說的手法。狄公是故事的主人公,是作品的核心人物。他與四名親隨的關系一如福爾摩斯與華生,是偵探與助手的關系。斷案手段更多借助嚴密的推理與論證,注重故事的邏輯性,注重偵探在破案時的解謎過程。《狄公案》系列往往三案并發(fā),且時時案中有案,節(jié)奏顯得緊張。整體說來,高羅佩的創(chuàng)作揉和了中西小說風格,在單個案件敘述中,他采用西方偵探小說敘事及破案手法。在整部小說的布局中,他采用中國公案小說多線敘事的方式,層層推進,將單個案件串連起來,構成了氣勢恢宏的小說結構。
第三,兩書的文化態(tài)度亦有所區(qū)別。以對待中國鬼神文化為例,公案小說中常有超自然崇拜描寫,公案小說破案過程中常有此類傳統(tǒng)中國文化思想中對鬼神的想象,“法官遇到疑難案件,常常求助于問神托夢,甚至順著自己帽子偶然被風吹去的方向去尋找罪犯。”(高羅佩,2006:16)這無疑與西方小說的文學旨趣大相庭徑,偵探小說講究邏輯實證,通過推理來排除案件上的重重疑團,給出合理的解釋。鬼神想象很大程度上破壞了故事的真實性。因此,高羅佩的《狄公案》中,雖然案件常為一些神秘的現象所籠罩,然而破案過程仍然以狄仁杰的分析推理及實際調查來發(fā)現真相。以《鐵釘案》為例,《鐵釘案》中故事原型來自《武則天四大奇案》中的“鐵釘案”,在原故事中,為使罪犯招供,狄仁杰布下假地府,最終使罪犯伏法。對中國人而言,陰曹地府是一個再熟悉不過的文化符號,它代表著對來世的懲罰想象,有著強烈的震撼。閻羅王、牛頭馬面對西方人而言,卻是新鮮且難以理解的,因此,在高羅佩創(chuàng)作的《鐵釘案》中,案犯陳寶珍亦拒不招供,使狄公陷入困境,然而幫助狄公最終得到破案的并非閻羅王,而是獄吏郭夫人,郭夫人幫助狄公明白了陳寶珍的做案手法,最終開棺驗明傷情,得以破案。雖然故事從頭到尾充滿了神秘懸疑的氣氛,高羅佩最終給了懸疑一個合理自然的解釋。他的詮釋是中西文化差異和文化融合的絕佳例證。
最后,在人物塑造方面,高著亦體現出明顯的復雜和多面性。中國公案小說中的人物常常臉譜化,作者很少對人物個性及內心加以分析、挖掘,也不對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進行評估,僅簡單地對犯罪結果進行道德評判?!段鋭t天四大奇案》中的“鐵釘案”女主角周氏是通奸殺夫的女人,因此,如同潘金蓮、閻婆惜一樣,她被刻畫成嫌貧愛富、見異思遷、荒淫無度,毫無可取之處,讓讀者極度厭惡,這是非常單一的人物形象。而高羅佩則賦予了以周氏為原型塑造的陳寶珍一個新的面貌。他對人物行為后面的動機進行了挖掘,陳寶珍殺夫是因為沒能生兒子完成傳宗接代的任務,受到夫家嫌棄,婚姻生活如同地獄,殺夫某種程度上是不得已而為之,能引起讀者的理解與同情。殺夫之后,她認識藍大魁,與藍相戀,然而,因為藍要離開她,她又殺死了情人。這是個有強大獨立人格的女性形象,與中國傳統(tǒng)道德所要求的相夫教子賢妻形象有天壤之別。在審訊時,她平靜地供述了殺夫的過程,對丈夫的死顯然毫無悔意,而在供述殺藍時,她失去了控制?!八x開我……我不能沒有這個人而活,沒有他我活不下去了,我要殺死他。”(Van Gulik,1977:118)陳寶珍的人物形象至此栩栩如生。她犯了彌天大罪,可恨、可鄙,但亦可悲、可憐。作者把陳寶珍放進了她所處的男尊女卑的社會環(huán)境之中,兩個有區(qū)別的女性謀殺者形象周氏和陳寶珍體現出兩種文化差異,中國傳統(tǒng)提倡的是女子“三從四德”,女性個人對幸福和愛情的追求基本忽略不計。而西方文化追求個性張揚與解放,提倡男女平等。我們可以看出,高羅佩的創(chuàng)作在借用“鐵釘殺人”情節(jié)時,對周氏進行的改造。陳寶珍既心狠手辣、冷酷無情,也聰明、獨立、有主見,對藍一往情深。陳寶珍已經成為一名西方化了的中國舊女性,她中西合璧,顯示出性格特征、行為方式的多面性,人物性格也更飽滿、更豐富?;橐霾恍以斐擅傅脑趥鹘y(tǒng)公案小說中比比皆是,中國作者往往對此類案件中的女主角毫不容情,極盡鞭韃,以維護封建禮教。而高羅佩在《狄公案》中處理方式則有很多區(qū)別,他對因婚姻不幸殺人的女性寄予了同情,但最終會將她們以各種方式審判,維護法律尊嚴,這亦體現了西方文化講究法制和理性的特點。
高羅佩的《狄公案》系列一經出版,即風靡西方,前后翻譯成10多種文字,包括瑞典語、芬蘭語、克羅地亞語等小語種,并且改編成電影。美國就曾經拍過電影《廟祟案》(Haunted Monastry)。鑒于《狄公案》系列在海外的巨大影響,國人又再次把它譯回為中文。由陳來元、胡明等翻譯的《狄公案》系列小說先后由多家出版社出版。1982年,甘肅人民出版社最先推出《四漆屏》,而后,分別再推出《斷指記》、《黑狐貍》、《柳園圖》、《御珠案》,1985年出版《鐵釘案》,而后,1986年,甘肅人民出版社出版合訂本《大唐狄仁杰斷案傳奇》。同一年,北岳文藝出版社推出《狄公斷獄大觀》,北方婦女兒童出版社推出《狄公探案選》。2006年,海南出版社出版高羅佩《狄公案》系列的全譯本,命名為《大唐狄公案》。而在影視界,1986年太原電視臺拍攝了電視連續(xù)劇《狄仁杰斷案傳奇》之后,涌現出不少與狄仁杰有關的電視劇,如《護國良相狄仁杰》、《神探狄仁杰》系列、《神斷狄仁杰》、《盛世仁杰》、《月上江南》等。狄仁杰大法官的形象出現在屏幕之上,從此家喻戶曉。的確,高羅佩塑造的狄仁杰是一個在中國歷史上的真實人物,他的身上有一名歐洲人對中國傳統(tǒng)小說及文化的獨特理解,亦處處可見西方價值文化觀念改造過的痕跡,可以說,高羅佩的狄仁杰形象已經中西合璧。而后,中國譯者將這已經西方化了的東方神探形象引回本土,并為了適應中國讀者的閱讀口味,譯者對狄仁杰再次進行了中國式的再認識、借用與改造。
首先,中國譯者將英文原著《狄公案》的結構做出一定的調整和改動。如前所敘,為了尊重中國傳統(tǒng)小說,高羅佩的英文原著基本保留了明清小說的章回結構模式。以《迷宮案》為例,高羅佩使用了傳統(tǒng)章回小說式的開篇布局,有詩詞、判詞、說書人套語。作者以第一人稱敘述“我”無意中結識狄仁杰后裔,聽他講述了三樁扣人心弦的奇案,而后酒醉睡去,醒來后記錄下這三樁案情。而中文譯本《迷宮案》則對此做了改寫,原文長達數千字的第一章被刪節(jié)縮寫成了短短兩段話,直接進入案情。
其次,中譯本與高羅佩原文的情節(jié)亦有所不同。以《迷宮案》為例,中譯本《迷宮案》與原著比較,有一個關鍵性的改寫,這體現在對李夫人的處理上。在高羅佩原著中,李夫人是命案兇手,她與倪太守是朋友,倪太守建了一座迷宮,迷宮曲徑通幽,不熟悉路線者很難有機會走出來。李夫人通過倪太守了解了迷宮的秘密,迷宮最終成為罪案現場,李夫人利用迷宮囚禁并殺害了白蘭。至于謀殺動機,李夫人是一名女同性戀,她愛戀白蘭,一見白蘭即傾心于她,因此不擇手段地將她囚禁,最終殺害。高羅佩在原文中這樣描述,“李夫人為人變態(tài),她喜歡年輕美貌的女子……因此,她保守了迷宮的秘密,以備不時之需”。(Van Gulik,1997:126)李夫人見到黑蘭時,也赤裸裸地說:“縱然你與白蘭不同,有些野性,用不了多久,你自會老老實實聽從我擺布。”(同上:145)李夫人對同性的愛戀成為她的謀殺動機,這是《迷宮案》原文的重要細節(jié)。而中國的傳統(tǒng)道德規(guī)范在性取向方面非常保守,同性戀明顯不符合這種價值觀,翻譯中刪去或淡化不符合中國文化考慮的性的內容,是國內譯界的一貫作法。因此,中文譯本基本刪除了明示或暗示李夫人性取向的相關細節(jié),使小說缺失了謀殺動機。為了使故事圓滿,譯者增添了閑漢牛二這樣的角色。牛二是李夫人家奴的朋友,無意發(fā)現她通奸殺夫,趁勢進行勒索,要求李夫人從此管他吃喝嫖賭,后來,更索性要李夫人送他一絕色美女為妻,因此導致李夫人路遇白蘭,認為她可以滿足牛二的要求,于是囚禁了她,最終無奈之中殺害了她。在這一情節(jié)的處理上,中譯本變成了一種改編,因同性情感殺人變成了普通的勒索殺人。
我們來分析造成這種結構和細節(jié)上改編差異的原因。“一旦一部作品進入了跨越時代、跨越地理、跨越民族、跨越語言的傳播時,其中的創(chuàng)造性叛逆是不言而喻的了。不同的文化背景、不同的審美標準、不同的生活習俗,無不在這部作品上打上各自的印記。這時的創(chuàng)造性叛逆已經超出了單純的文學接受的范疇,它反映的是文學翻譯中的不同文化的交流和碰撞,不同文化的誤解和誤釋?!?謝天振,1999:141)《大唐狄公案》里對原文的改編是有意識地改變原文形態(tài),文化接受國的道德倫理觀念對文學翻譯產生了直接影響,這種改編在比較文學研究上具有重要的意義。高羅佩熱愛中國文化,他的英文創(chuàng)作帶有向西方讀者介紹中國文學文化樣式的目的,因此保留了明清小說的章回結構模式。而譯回中文的《迷宮案》翻譯于20世紀80年代。那時,普通中國讀者不但對中國古代公案小說已經陌生,且已經十分熟悉并接受西方現代通俗小說技法,因此,采用簡潔直接的西方小說結構方式具有可行性。而在李夫人細節(jié)的改編上,西方犯罪文學中,強烈極端的情感往往成為犯罪動機,各種非常態(tài)的戀情并不少見。而在中國,同性戀題材一直受到主流的排斥。偵探小說做為通俗文學需要面向大眾,照顧到大眾的閱讀和審美趣味,同性戀這個話題在譯者看來對當時的中國讀者不太適宜,因此,勒索殺人比同性戀殺人明顯更容易為中國讀者所接受。因此,譯者為了不與中國傳統(tǒng)的道德觀念相悖,做了這種改編。正如譯者在譯本前言中所坦言,翻譯中做了一定改編,“這里還有一點需要說明的是:為使這部作品更接受中國公案小說本色及更符合國情,我們在翻譯過程中對原著里的有關情節(jié)、詩詞、描寫及人物對話等進行了適當意譯”。(高羅佩,2006a:序言)狄仁杰法官從西方回到故里的過程又一次穿越了不同文化與語言體系,中文譯本意味著狄公形象在流傳過程中面臨中西文化沖突時的再一次影響與接受。這種改編是譯者面對不符合東方文化的異質文學作品時,對原文本進行的有意識的文化選擇、排斥與融化。這是摻入譯者本人審美和道德觀念后很自然的反應。
從舊唐書中的真實丞相狄仁杰,到清代公案小說中的“狄梁公”,高羅佩譯本中的“Dee Goong”、高羅佩作品中“東方福爾摩斯”式的“Judge Dee”,到最后中譯本中的縣令偵探,狄公形象在中西文化中穿行,一脈相承又經歷著不斷地變異,最終作為享譽中西的大偵探,成為中西文學交流史上一朵奇葩。長期以來,中西交流中一直存在文化隔膜,東方形象不斷被誤傳和貶低。高羅佩的寫作喚起西方人對東方的熱情,引導西方了解真實的中國形象,糾正誤讀與偏見。而他的小說又被翻譯回中國,令狄仁杰法官在中國家喻戶曉。這是一種典型的起點—終點—返回起點的影響與接受的雙向交流模式,中西雙方的影響與接受都不是單向的、絕對的,而是一種共享、平等的對話與互動。它的運動方式排斥著單一、封閉、狹隘的單一文化中心論,體現著一種世界主義的價值。在每一個傳播的鏈條之中,無論是語言翻譯,還是文學及文化形象層面,狄公形象都在產生變異,不斷地繼續(xù)、超越和發(fā)展,呈現出新的質體。這種從母語文化出發(fā),通過翻譯進入異質文化,而后再次通過翻譯返銷回原文的圓形循環(huán)過程是中西文化交流中非常罕見的成功案例。這是一種互相交流、反饋、共生與互補的關系,它代表著比較文學的價值與意義。
[1]Van Gulik,R.Celebrated Cases of Judge Dee(Dee Gong An)[M].trans.R.Van Gulik.New York:Dover Publications,1976.
[2]Van Gulik,R.The Chinese Nail Murder[M].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77.
[3]Van Gulik,R.The Chinese Maze Murder[M].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7.
[4]高羅佩.大唐狄公案(上、下卷)[M].陳來元,胡明等譯.???海南出版社,2006.
[5]無名氏.武則天四大奇案[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
[6]謝天振.譯介學[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9.
[7]趙毅衡.名士高羅佩和他的西洋狄公案[J].作家雜志,2003,(2):96-98.
An Investigation on the Circulation and Variation of Judge Dee Mysteries between Chinese and the West
HE Min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University of Electronic Science and Technology of China,Chengdu 610054,China)
Robert Van Gulik is a great Dutch sinologist and writer.His Judge Dee novels have exerted profound impact on both Eastern and Western literary culture.Originating from the Chinese traditional Gong’an tale,Dee Goong An entered the Western culture through Robert Van Gulik’s translation and produced influence on his writing.With the effort of Chinese translators,Robert Van Gulik’s Judge Dee novels returned to China with the form of traditional vernacular novels.This paper systematically investigates the course of traveling of Judge Dee Mysteries between the East and the West.Being the rare successful case in Chinese and Western exchange history of culture,the circulation and variation of Judge Dee Mysteries experiences a two-way circular movement and reflects an interactive exchange,feedback,symbiosis and complementation.It stands for the value and significance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
Judge Dee Mysteries;Gong’an tale;detective fiction;Robert Van Gulik
I046
A
1002-2643(2013)03-0104-05
2012-09-07
本文為2012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英語世界清小說研究”(項目編號:12YJC751021)階段性成果,并受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yè)務費資助(項目編號:ZYGX2011J106)。
何敏(1975-),女,重慶酉陽人,比較文學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中西文學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