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卓
(華中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湖北武漢 430079/濟南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山東濟南 250022)
一場“黑人內(nèi)部”①的女人私房話
——《穿越象牙門》與《最藍的眼睛》的互文閱讀
王卓
(華中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湖北武漢 430079/濟南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山東濟南 250022)
美國非裔桂冠女詩人麗塔·達夫唯一一部小說《穿越象牙門》與她的前輩女作家托尼·莫里森的第一部小說《最藍的眼睛》形成了鮮明的互文性。然而,值得注意的是,《穿越象牙門》在洋娃娃橋段、亂倫情節(jié)等至關(guān)重要的“身份情節(jié)”上卻偏離并修正了《最藍的眼睛》。達夫?qū)δ锷钠x和修正揭示的正是不同時代黑人女作家族群身份和性別身份建構(gòu)理念和策略的不同,勾畫了黑人作家從黑人民族主義到黑人世界主義身份意識的嬗變軌跡。
托尼·莫里森;麗塔·達夫;《最藍的眼睛》;《穿越象牙門》;身份情節(jié)
1993年對于美國非裔文學(xué),尤其是非裔女性文學(xué)而言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歲月。這一年美國非裔女作家托尼·莫里森(Toni Morrison,1931-)獲得了諾貝爾文學(xué)獎,而比她年輕21歲的美國非裔女詩人麗塔·達夫(Rita Dove,1952 -)成為美國的桂冠詩人。前者是迄今為止唯一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黑人女作家,后者是第一位摘得桂冠的黑人女詩人。也許是冥冥之中的機緣巧合吧,兩位年齡相差懸殊的黑人女作家頗有淵源。二人均出生于俄亥俄州,因此她們不但“分享相似的生平歷史”(Walters,2007:171),而且共同擁有了美國中西部地區(qū)獨特的自然和人文景觀,并轉(zhuǎn)化成為各自作品中特色獨具的背景和氛圍。當然,兩位女作家施展才華的領(lǐng)域不同:莫里森的才華主要體現(xiàn)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而達夫的領(lǐng)域主要在詩歌創(chuàng)作。然而,值得注意的是,這位美國的桂冠詩人卻寫出了一部被認為具有“鮮明托尼·莫里森風格”的小說——《穿越象牙門》(Through the Ivory Gate,1992)。(Greasley,2001:152)或者更確切地說,《穿越象牙門》是一部與莫里森的處女作《最藍的眼睛》(The Bluest Eye,1970)形成了鮮明互文性的后文本。對于兩位女作家和兩部作品之間的淵源,達夫本人的表述自然是最具權(quán)威性的。在一次訪談中,當被問及《穿越象牙門》的“序幕”中關(guān)于洋娃娃的情節(jié)是否是呼應(yīng)莫里森的《最藍的眼睛》時,達夫坦言莫里森以及《最藍的眼睛》對她的影響巨大:
我真的讀過《最藍的眼睛》,而那本書之所以深深打動我有幾個原因。當我讀大學(xué)時,我在圖書館的一推書里面偶然發(fā)現(xiàn)了它。我不知道作者是誰,我甚至不知道作者是黑人。我只是看了看書名,拿起了書,就讀了起來。我想,啊,上帝啊,她講的是我的生活。這是我第一次讀到講述中西部黑人生活的書。當時我感到很孤立,因為我遇到了很多情形,人們要么認為我來自哈萊姆,要么認為我來自南方。你想知道,我要不要自找麻煩去解釋,或者我能就從我自己開始,寫下這段歷史?這個人就正在做這件事。因此我突然感覺不是孤立無援的。(Pereira,2003a:160-161)
可見,《最藍的眼睛》對達夫的影響不僅是對她個人的成長,也關(guān)涉到她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這就不奇怪《穿越象牙門》在風格、情節(jié)、人物等諸多方面與《最藍的眼睛》形成了巧妙的互文關(guān)系。
鑒于國內(nèi)讀者和研究者對達夫的這部小說尚不熟悉,在此有必要首先交代一下該小說的主要情節(jié)?!洞┰较笱篱T》的情節(jié)并不復(fù)雜。小說以第三人稱敘事,講述了女主人公弗吉尼亞·金的成長歷程。這位出生于俄亥俄州的黑人女孩熱愛音樂,從小學(xué)習大提琴,并從威斯康辛大學(xué)獲得了戲劇表演學(xué)位。然而,畢業(yè)后她卻發(fā)現(xiàn)很難找到適合黑人女性飾演的角色。為了尋找一份屬于自己的事業(yè),她做過頗多嘗試。后來她加入了名為“木偶和人民”的木偶表演劇團。不過好景不長,由于經(jīng)營困難,劇團解散了。她作為住校藝術(shù)家返回自己的故鄉(xiāng),在阿克倫(Akron)的小學(xué)教孩子們表演木偶,并被孩子們親切地稱為“木偶夫人”。重回故鄉(xiāng),觸景生情,記憶的閘門悄然開啟。在弗吉尼亞的記憶閃回中,我們看到了她大學(xué)時代的戀人克雷頓,一位才華橫溢的大提琴手,卻是一名同性戀者;她的父母艾米和貝利為了挽救婚姻,突然決定舉家遷居鳳凰城,致使年幼的弗吉尼亞從此遠離故鄉(xiāng);多年后,她才得知舉家突然遷居的原因是父親與姑媽之間的亂倫關(guān)系。與弗吉尼亞的回憶交織在一起的是她在困頓中不斷成長和成熟的當下生活:弗吉尼亞與學(xué)生和學(xué)生家長之間圍繞著制作木偶和木偶表演等發(fā)生的有趣故事,以及她與一位單身學(xué)生家長之間的戀情。最終,弗吉尼亞決定到百老匯追尋自己的表演夢。
同樣是關(guān)于黑人女性的成長,同樣以美國中西部地區(qū)黑人生活為背景,同樣的當下和過去閃回交織的敘述聲音,同樣詩一般的語言,《穿越象牙門》仿佛處處回響著莫里森的聲音,閃動著莫里森的身影。然而,細讀小說文本,我們卻發(fā)現(xiàn)《穿越象牙門》在至關(guān)重要的“身份情節(jié)”(Identity Plot)②上偏離并修正了《最藍的眼睛》。那么,《穿越象牙門》以何種方式偏離了《最藍的眼睛》,而這個中的原因何在呢?筆者帶著這些問題,走進了兩個文本之中,并在互文閱讀的基礎(chǔ)上嘗試尋找答案。
在《穿越象牙門》的十六章主體部分之前,有一個長達10頁的“序幕”,而該部分的內(nèi)容頗耐人尋味。在女主人公弗吉尼亞9歲生日時,她得到了兩只娃娃作為生日禮物:一只是外婆送的黑人娃娃,另一只是凱瑞姑媽送的白人娃娃。白人娃娃制作精巧:長長的紅色頭發(fā),還配有粉色的小發(fā)卡和一把小梳子。相比之下,黑人娃娃有粗制濫造之嫌:她的眼睛不能閉上,更要命的是,她居然沒有頭發(fā),只是在頭部畫上了幾縷黑線,充作頭發(fā),而且整只娃娃看起來粗笨得象一只“被翻過來的螃蟹”。(Dove,1992:7)③更讓弗吉尼亞反感的是,外婆和母親異口同聲地說,這只黑人娃娃長得很像她。弗吉尼亞的反應(yīng)令母親和其他人始料不及:她把黑人娃娃扔出了窗外。
對于弗吉尼亞扔黑人娃娃的舉動,母親的解讀頗具代表性:她“恥于”做黑人。(P7)更讓母親不能忍受的是她“顯然更加喜愛肥嘟嘟的紅頭發(fā)而不是她自己的膚色的[娃娃]”。(P7)那么,到底如何來理解這個“洋娃娃橋段”呢?達夫曾經(jīng)談到,這是一個自傳性情節(jié),這一舉動不但令他人費解,連達夫本人都曾經(jīng)困惑不已。多年之后,達夫?qū)Υ诉M行了反思:“洋娃娃的故事是一座橋”,“因為在小說中這是一個自傳性的時刻……這是在我的生命中,我一直感覺慚愧的時刻,為我把洋娃娃扔出窗外而感到慚愧。我為什么要那樣做?這不是為我為什么把一個娃娃扔出窗外找理由,而是找到這向我們表明社會在一個小孩子身上施加了什么期望和判斷。對我而言,[這是]一個自白。它是對托尼·莫里森的回答,但是它更像一聲‘阿門’,如同說,‘我知道人們來自哪里;這對我們很多人都發(fā)生過’?!?Pereira,2003a:161)
達夫這里提到的對托尼·莫里森的回答,指的就是《最藍的眼睛》中關(guān)于洋娃娃的情節(jié)。在《最藍的眼睛》中,洋娃娃也是中心意象之一,而圍繞著洋娃娃發(fā)生的故事也是該書最重要的情節(jié)之一。盡管在小說中只有講述人克勞迪婭有過真正的洋娃娃,但是女主人公皮克拉卻一直生活在白人洋娃娃那金發(fā)碧眼的夢魘之中。皮克拉與克勞迪婭對待金發(fā)碧眼的洋娃娃形象態(tài)度迥異:皮克拉不但瘋狂地接受了金發(fā)碧眼的白人洋娃娃形象,而且做夢都想自己也能擁有這樣的形象??梢哉f金發(fā)碧眼成為皮克拉“擺脫生存困境,向往幸福人生的理想象征,成為她灰暗生命中的最后一絲曙光”。(王晉平,2000:104)克勞迪婭卻走向了另一個極端,每逢圣誕節(jié),克勞迪婭都會收到一只金發(fā)碧眼的洋娃娃作為禮物??藙诘蠇I對這個禮物并不領(lǐng)情,因為這并非她希望得到的禮物:
洋娃娃按理說是應(yīng)該帶給我巨大快樂的,但是結(jié)果卻恰恰相反。我把洋娃娃帶上床時,它硬邦邦的四肢頂著我的皮膚,讓我很不舒服——長在肉乎乎的小手上的錐形的指尖怪抓人的?!抑挥幸粋€愿望:把它拆開。……我沒有辦法愛它。(Morrison,1970:20)
克勞迪婭抱著價格不菲的洋娃娃,沒有絲毫的快樂感,相反心里激蕩著一種要“肢解”它的欲望,她要看一看到底是什么秘密使得人們認為她比黑人美麗。顯然,皮克拉和克勞迪婭對待白人洋娃娃的不同態(tài)度是有著深刻的文化象征意義的。具言之,她們的不同態(tài)度代表了黑人女性對白人主流文化審美觀的不同認識:皮克拉代表了種族主義的內(nèi)在化,一種“白化的黑人自我”(王守仁、吳新云,2004:35);而克勞迪婭則代表著對白人文化的“抗拒態(tài)度”。(同上:45)評論界一致認為皮克拉和克勞迪婭一個毀滅,一個成長的不同命運即源于她們對白人主流文化的不同態(tài)度。而這也正是莫里森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的初衷。1994年再版的《最藍的眼睛》的“跋”中,莫里森提到她寫作這部小說的初衷是“與毀滅性的觀念的內(nèi)化作斗爭”,從而打擊種族自卑神經(jīng)的痛處,其目的是向人們展示在這個人人都不同程度受害的世界上如何完整地生存。(Morrison,1994:210-211)
然而,在種族主義泛濫的社會氛圍中,黑人,尤其是黑人女性真的能夠完整地生存嗎?《最藍的眼睛》中的克勞迪婭是否真的實現(xiàn)了完整生存呢?答案顯然是否定的。事實上,就人物成長的層面而言,克勞迪婭實現(xiàn)的只是肉體的成長。這個中的原因還要從克勞迪婭對白人洋娃娃抗拒心理的本質(zhì)來分析。盡管克勞迪婭與皮克拉對白人娃娃的態(tài)度表面上看起來有著天壤之別,然而本質(zhì)上卻是相同的。無論是皮克拉對金發(fā)碧眼的癡迷和渴望,還是克勞迪婭對白人洋娃娃的厭惡和憎恨,本質(zhì)上反映的都是黑人女性文化身份認同的困境。她們對白人洋娃娃形象的不同反應(yīng)事實上是基于一個共同的心理機制,那就是自我認同的“他者”。正如著名評論家海倫·文德勒所言:“對黑人性無法逃避的社會指控,讓尚未成年的孩子無從抵抗,成為內(nèi)在自我定義的一種強大因素?!?Vendler,1995:61)皮克拉之所以瘋狂地接受白人洋娃娃的形象,是出于徹底的“自我否定”;而克勞迪婭拒絕白人洋娃娃,是害怕會因此“自我否定”。皮克拉以瘋狂的方式接受了白人洋娃娃形象,“肢解”了“自己”;而克勞迪婭以瘋狂地方式抗拒著白人洋娃娃,“肢解”了“對方”。無論哪一種情況,她們的異常舉動反映的都是黑人兒童的心理被畸形審美觀所扭曲的現(xiàn)實,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致命的暴力沖動心理。童年的克勞迪婭抗拒白人審美標準,卻并沒有因此樹立起可以替代的黑人審美價值體系。從小說中成年后的克勞迪婭的敘事聲音可以依稀看到一個日漸成熟,卻也與主流話語體系越發(fā)靠近的黑人女性的身影。這說明克勞迪婭為了實現(xiàn)完整的成長不得不與主流價值標準達成某種妥協(xié)。這是黑白對立的種族主義社會中黑人女性成長不得不付出的代價。
達夫的確是參透了《最藍的眼睛》中兩位女主人公成長困境的讀者。這也是《穿越象牙門》開篇就以白人娃娃和黑人娃娃直截了當?shù)爻尸F(xiàn)出黑白對立模式的原因所在。然而,達夫所呈現(xiàn)的卻是一種全然不同的黑與白之間的關(guān)系。前文提到,《穿越象牙門》中的女主人公弗吉尼亞面對白人娃娃和黑人娃娃的時候,選擇了前者,扔掉了后者。這一選擇從表面上看與《最藍的眼睛》中的皮克拉相同,而與克勞迪婭相左。然而,無論是相同還是相左,弗吉尼亞的選擇都由于時代的變化和黑人心理機制的變化而與皮克拉和克勞迪婭均迥然不同。達夫與莫里森在洋娃娃橋段上的不同策略,也是很多學(xué)者感興趣的話題。馬琳·派瑞拉與達夫的訪談中就問到了這個問題:在莫里森的小說中,洋娃娃表征的是對于黑人女孩的成長具有極大破壞性的白人審美標準,那么你的小說中的洋娃娃又具有怎樣的象征意義呢?對此,達夫的回答是:
是的,我同意她[的觀點]。在那樣的層面上,我與她觀點一致。還有另一個方面,那就是在我的小說中的兩個娃娃,白人娃娃有真正的頭發(fā),你可以梳理的,而黑人娃娃是畫上的卷發(fā),它是黑人娃娃大規(guī)模生產(chǎn)的最初嘗試,模樣不佳。它不漂亮,不是因為它是黑人,而是因為那個制造它的人認為黑人娃娃看起來就是那個樣子。它看起來不像人的模樣。當我回望過去,開始回憶那個場景并開始寫作時,我意識到那就是當時困擾我的事情。很多年來我感到羞愧,因為我認為我拒絕了那個黑人娃娃。但是并非如此。只不過是因為它不是一只漂亮娃娃。他們造了一只丑陋的小娃娃,一無是處:我不能梳理它的頭發(fā)。那才是真相!(Pereira,2003a: 61)
這段話是達夫本人對自己當初拒絕黑人洋娃娃的原因思考多年的結(jié)論??梢?,與其說弗吉尼亞拒絕的是種族,不如說拒絕的是“平庸”。(Steffen,2001:116)通過拒絕一個缺少美感的黑人娃娃,她走出了隱喻的殖民的自我,并拉開了自己與母親為代表的前輩的距離,也同時拉開了以莫里森為代表的文學(xué)之母的距離。
兩位非裔女作家迥異的洋娃娃寫作策略反映了她們對黑人女性成長模式不同的詮釋方式。在黑人民族文化熏陶下長大的莫里森認為種族身份的確立是非洲裔女性成長的核心問題。莫里森的此種觀點在非裔女性成長小說創(chuàng)作中是頗具代表性的。傳統(tǒng)非裔女性成長小說提供的女性成長模式的初始階段,即人物的覺醒期,就是對其族裔身份的質(zhì)疑和逃避。④無論是莫里森的《最藍的眼睛》,還是瑪雅·安吉羅的《我知道籠中的鳥兒為何歌唱》(I Know Why the Caged Birds Sings),抑或是吉恩·瑞斯的《黑暗之旅》(Voyage in the Dark)等經(jīng)典非裔女性成長小說中的女主人公莫不如是。從這一角度來看,達夫偏離和修正的不僅僅是莫里森,還有傳統(tǒng)非裔女性成長模式和非裔女性成長小說的創(chuàng)作模式,而這才是“洋娃娃”橋段改寫策略的真正意義所在。
《穿越象牙門》偏離《最藍的眼睛》的第二個“身份情節(jié)”是亂倫情節(jié)。之所以說亂倫情節(jié)是一種“身份情節(jié)”是因為亂倫禁忌是建立在人類對血緣身份的認知基礎(chǔ)之上的。事實上,《俄狄浦斯王》等作品從本質(zhì)上說探尋的就是身份問題。亂倫之于敘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似乎具有一種神奇的魅力,“世界上絕大多數(shù)民族的神話傳說中幾乎都有關(guān)于‘亂倫’的敘述”。(楊經(jīng)建,2000:59)一個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是,在黑人女作家的作品中,亂倫一直是一個重要母題,而且往往是基于“種族邏輯”(racial logic)(Michaels,2002:1),并以性暴力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這一點在黑人藝術(shù)運動時期的女作家作品中更為突出,原因就在于黑人藝術(shù)運動和女性權(quán)力運動賦予了黑人女性作家更多發(fā)聲的機會,同時也賦予了她們反抗男權(quán)暴力和追求自我解放的力量。艾麗斯·沃克的《紫色》(The Color Purple)、蓋里·瓊斯(Gayle Jones)的《愛娃的男人》(Eva’s Man,1976)、安德洛·羅德的《贊米》(Zami,1982)以及前文提到的安吉羅的《我知道籠中的鳥兒為何歌唱》等都觸及了這一主題。
《最藍的眼睛》也是黑人藝術(shù)運動的歷史氛圍中催生的作品,因此也就不奇怪其亂倫母題也是基于“種族邏輯”的,因為父親喬利對皮克拉的暴力強奸是喬利在種族暴力的重壓之下混亂的情感轉(zhuǎn)嫁給女兒的結(jié)果。正如有研究者指出:“家族的亂倫強奸是黑人女性遭受到最慘痛的經(jīng)歷,來自黑人男性的性暴力承載著白人對黑人的種族暴力,黑人和女性的身份是她們遭受厄運的原因,使她們成為種族暴力下的另一個層次的受害者。”(蔣天平,2011:41)為了凸顯黑人男性的性暴力是種族壓迫的結(jié)果,莫里森在父親喬利這個人物身上不惜濃墨重彩。例如,他在白人的手電光照射下,在白人的辱罵中被迫與自己心愛的女孩做愛等場景的描寫,均揭示出他人性形成過程中種族暴力的影響。因此,可以說《最藍的眼睛》中的亂倫情節(jié)從本質(zhì)上說是種族壓迫的一種變體。皮克拉就是這樣變形的種族壓迫的受害者。亂倫行為使得皮克拉的自我認知出現(xiàn)了障礙,并最終走向心智的迷失和瘋狂。很多黑人女作家都認識到亂倫行為對黑人女性自我認知的致命傷害。在黑人女權(quán)主義詩人安德洛·羅德(Audre Lorde)的詩歌“鏈條”(Chain)中,被父親強暴的黑人女孩面對父親、母親以及自己與父親所生的孩子,自我認知出現(xiàn)了可怕的扭曲,血脈之鏈斷裂了:“我是他的女兒還是女朋友/我是你的孩子還是情敵/你希望從他的床上被趕走?/這是你的外孫女媽媽/在我入睡前給我你的祝福?!?Lorde,1997: 246)可見,比黑人女性的身體受到的傷害和侮辱更為嚴重的是亂倫帶給她們的心智的刺激和迷失。正如塔瑪拉·加發(fā)-阿格哈(Tamara Jaffar-Agha)所言,亂倫不一定意味著一種暴力的、物質(zhì)的進入女性的身體,然而,“它一定包括一種對我們心智的暴力侵入——一種不可避免地改變我們并使得我們永無回頭之路的進入”。(Jaffar-Agha,2002:145)
亂倫母題也出現(xiàn)在達夫的多部作品中,并且跨越了詩歌、詩劇、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多種文類。⑤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小說集《第五個星期日》(The Fifth Sunday)中的短篇《凱瑞姑媽》(Aunt Carrie)中姐弟亂倫的故事幾乎又被完整地搬到了長篇小說《穿越象牙門》之中。⑥這一現(xiàn)象引起了不少研究者的注意。例如,在與達夫的訪談中,馬琳·帕瑞拉就圍繞著這一話題進行了提問。當帕瑞拉如數(shù)家珍地羅列出達夫涉及亂倫主題的主要作品時,達夫頗有些意外,因為她本人似乎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作品中如此多地觸及到這一母題,以至于她說“我沒有辦法解釋這一現(xiàn)象”(Pereira,2003a: 163),而帕瑞拉也不得不用“它是無意識的”結(jié)束了這一話題。(Pereira,2003a:165)
然而帕瑞拉不會不知道,“無意識”在人的心理結(jié)構(gòu)中,雖然“隱而不現(xiàn)”,卻是起“決定作用的部分”。(陸揚,1998: 16)因此,達夫作品反復(fù)觸及到亂倫母題的現(xiàn)象不能用“無意識”,“沒有辦法解釋”來敷衍了事。對于《穿越象牙門》中的亂倫情結(jié)更是不能如此粗暴地下結(jié)論,原因在于這部關(guān)于女主人公弗吉尼亞作為女人和作為藝術(shù)家成長的小說中插入一段她的父親與姑媽亂倫的情節(jié)著實是一件令人費解的事情。事實上,很多評論家均對這段亂倫情節(jié)表示不解。例如,最早為該書撰寫書評的蓋比瑞拉·弗瑞曼(Gabrielle Foreman)在“木偶夫人小姐”(Miss Puppet Lady)一文中就表達了自己的困惑:“我不明白達夫為何似乎想讓凱瑞姑媽的故事成為小說本身的關(guān)鍵事件”(Foreman,1993:12),因為弗瑞曼認為,這一姐弟亂倫事件只是對凱瑞姑媽本人的一生影響甚大,對弗吉尼亞卻并未產(chǎn)生重要影響。那么,事實果真如此嗎?這部關(guān)于弗吉尼亞的成長小說中插入凱瑞姑媽和父親之間亂倫情節(jié)的用意何在呢?在《最藍的眼睛》中,亂倫是導(dǎo)致皮克拉的精神走向崩潰、自我身份認知出現(xiàn)混亂的誘因之一,那么,在《穿越象牙門》中,亂倫情結(jié)是否也具有身份認知的意義呢?
答案恐怕還要在兩個文本的互文對照中尋找。細讀文本,《穿越象牙門》中的亂倫情節(jié)在角色定位和表現(xiàn)方式上均與《最藍的眼睛》有所偏離。這場姐弟之間的不倫關(guān)系的主導(dǎo)者是姐姐凱瑞。寡居在家的凱瑞被不諳世事,青春帥氣的弟弟厄尼所吸引,主動發(fā)生了性關(guān)系。一年后,當她意識到這樣做太“瘋狂”了,主動停止了這段不倫之戀。角色的互換產(chǎn)生的意義是巨大的:
其一,在這段戀情中,凱瑞一直占據(jù)著主動的位置:從開始到結(jié)束,一切均在她的掌控之中,而弟弟厄尼卻一直處于被動狀態(tài):“我想他從來沒有把這個當回事。這令人愉快,一旦結(jié)束了,他也就忘了?!?P245)盡管凱瑞對于這種關(guān)系也十分“困惑”,但有一點她自己是十分肯定的,那就是不要傷害到弟弟。于是,在第一次發(fā)生關(guān)系之后,凱瑞給弟弟寫了一張字條,告訴他“他現(xiàn)在是男子漢了”,“應(yīng)該一直挺直腰桿”。(P246)從凱瑞姑媽的這段自白,我們對這場姐弟之間的不倫之戀有了一個比較清晰的了解。女性不但一直控制著這段關(guān)系的發(fā)展,而且對于男性的成長起著引領(lǐng)作用。這一點從弟弟處理這張字條的做法可以得到印證。厄尼看完字條,不但沒有銷毀,反而小心翼翼地收藏了起來,而收藏的地點竟然是母親的照片相框的背面,并帶著母親的照片和這張字條結(jié)婚生子。厄尼的做法顯然具有象征意義。對他而言,姐姐凱瑞充當?shù)氖侨缒赣H一樣的引領(lǐng)和教導(dǎo)的作用,是讓他成為男人的力量。這段姐弟亂倫體現(xiàn)的男女關(guān)系的顛覆性變化的象征意義不言而喻。而這也是這段情節(jié)對于成長中的弗吉尼亞的意義所在。性在自我建構(gòu)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因為“身體始終保持著與其主體不可分離的關(guān)系”。(Ponty,2002:232)女權(quán)主義者清醒地認識到性禁忌是男權(quán)中心論的核心因素之一,因此女性解放首先就是摒除對女性的性壓抑和性禁忌,在性關(guān)系上應(yīng)更主動、積極、大膽。黑人女性更是如此?;诖耍谌伺骷彝趧?chuàng)作中將性別意識的覺醒作為女性成長的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小說人物期望通過對性愛的主動把握來實現(xiàn)自我的成長。在《穿越象牙門》中,這段姐弟亂倫的情節(jié)被插入的時機十分耐人尋味。當時弗吉尼亞與一位單身的學(xué)生家長開始了一段若即若離的戀情,并發(fā)生了關(guān)系。然而這段戀情讓弗吉尼亞陷入了兩難的境地:是留在家鄉(xiāng)享受富足、平凡的家庭生活,還是繼續(xù)追尋自己雖然渺茫,卻美好的藝術(shù)之夢?面對來自異性火熱的追求,弗吉尼亞一度被動地投入到了這段感情之中。恰在此時,弗吉尼亞拜訪了姑母,之后,弗吉尼亞斬斷了剛剛開始的戀情,決然追尋自己的藝術(shù)之夢。從這個角度來看,姑母在兩性關(guān)系上的主動和決然正是幫助弗吉尼亞走出兩性關(guān)系迷茫期的關(guān)鍵。
其二,亂倫固然是令家族羞恥的秘密,“但當凱瑞講述給她的侄女時,它變成了一個故事,表面上看是姐弟之間的混亂和喪失,但是其比喻的意義是一首短小精致的家庭田園詩”。(Pereira,2003b:44)這一點從達夫書寫這段往事的抒情筆觸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這段自白仿佛是一首抒情詩,充滿青春的萌動和親情的溫馨。姐弟一同收帶著陽光味道的雪白床單,清風拂動,床單輕舞,青春逼人的弟弟和柔美可人的姐姐,一切仿佛夢幻般美好。這與《最藍的眼睛》中的性暴力亂倫有著本質(zhì)的不同。盡管如此,姐姐卻也深知這種行為的不齒,為了家庭的利益,她小心地收藏起自己的情感,毅然結(jié)束了這種不倫關(guān)系。因此對于弗吉尼亞而言,聆聽來自姑媽心底的聲音,了解這段家族歷史并不是恥辱的時刻,而是一個人生“頓悟”的時刻,因此這段故事是“一個黑人家庭的故事”,是“世代傳承的束縛和自由”。(Righelato,2001: 68)可以說,從弗吉尼亞成長的視角來看達夫作品中長達30余頁的亂倫情節(jié)具有解釋“家庭淵源”的“敘事效果”。(Pereira,2003b:44)這對于正處于成長的迷茫期的弗吉尼亞而言是彌足珍貴的。以上的論述可以看出,《穿越象牙門》中亂倫情節(jié)脫離了黑白對立的“種族邏輯”,回歸了人性本身。同時,這段被家族深埋的往事以一種傳奇的方式,由長輩講述給晚輩,承載了黑人家族和歷史傳承的深刻意義。
達夫在“身份情節(jié)”上對莫里森的偏離和修正耐人尋味。“身份情節(jié)”是小說建構(gòu)人物身份的重要策略,因此達夫在身份情節(jié)上的偏離意味著身份建構(gòu)和身份定位的偏離。那么達夫在“身份情節(jié)”上對莫里森的偏離和修正到底要定位何種黑人身份呢?通過前兩節(jié)的論述,我們已經(jīng)得到了初步答案。洋娃娃橋段的偏離和改寫顛覆了黑與白二元對立的文化身份,而亂倫情節(jié)則顛覆了黑人男性和黑人女性之間的主從關(guān)系,從而隱含了黑人男性氣質(zhì)和黑人女性氣質(zhì)的對立建構(gòu)。從表層含義來看,達夫在兩個“身份情節(jié)”上對莫里森的偏離和修正是出于黑人女性族群身份和性別身份的建構(gòu)理念和策略的不同,勾畫的是黑人作家從“黑人民族主義”到“黑人世界主義”⑦的身份意識的嬗變。從深層含義來說,達夫?qū)δ锷钠x超越的正是“種族邏輯”。阿爾特·B.密歇爾斯(Walter Benn Michaels)在20世紀末呼吁現(xiàn)在到了超越“種族邏輯”的時候了(Michaels,2002:1-15),達夫則以《穿越象牙門》對《最藍的眼睛》的互文寫作告訴我們,非裔美國作家將如何實現(xiàn)這一超越。
這一超越從兩部作品的標題意象:“藍眼睛”和“象牙門”的象征意義的不同也可清晰洞見。此兩個看似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意象實則具有某種內(nèi)在相似性。莫里森以“藍眼睛”意象的創(chuàng)設(shè)完成了對小說主人公人生悲劇的象征和寓意,其象征意義毋庸贅言。但有一點要強調(diào)的是,皮克拉之所以對“藍眼睛”情有獨鐘,原因在于一個虛幻的命題:她認為如果她能夠擁有一雙白人女孩的藍眼睛,她就能看到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而她也將擁有一個完全不同的人生。與“藍眼睛”幾乎顯而易見的象征意義不同,達夫的“象牙門”的典故源于西方經(jīng)典。這也是評論家艾卡泰瑞尼·喬高達凱(Ekaterini Georgoudaki)指出,達夫是作為“一位宣稱世界文明都是她的合法遺產(chǎn)的藝術(shù)家的權(quán)威”來述說的原因。(Georgoudaki,1991:433)在希臘神話中,夢通過兩個門進入到夢鄉(xiāng)中的人:一個是號角之門,一個是象牙之門。事實上,此兩個門的名字是一種文字游戲:在希臘語中,“號角”的發(fā)音聽起來象“實現(xiàn)”,而“象牙”的發(fā)音聽起來象“欺騙”。此兩種意象后來頻繁出現(xiàn)在西方經(jīng)典之中,其中就包括荷馬史詩《奧德賽》和維吉爾的《埃涅阿斯紀》。在《穿越象牙門》中,達夫是通過弗吉尼亞在木偶劇團的同事帕克(Parker)朗誦荷馬史詩《奧德賽》中的詩句來點明主題的,幽靈般的夢有兩個門:一個誠實號角之門,另一個是象牙門,它代表的是幻象。那么,象牙門所代表的幻象到底是什么呢?象牙的顏色自然使人聯(lián)想到白人的膚色。這也是評論家馬琳·帕瑞拉斷言,“象牙”意味著“白人文化”和白人價值的原因。(Pereira,2003b:44)以上的論述表明,“象牙門”和“藍眼睛”事實上承載了十分相似的文化表征,那就是白人文化和白人價值體系。更為重要的是,兩位黑人女作家均鮮明地表明了自己對白人文化的觀點,那就是它們都是“幻象”。
然而,在如何對待這一“幻象”的問題上,兩位女作家分道揚鑣了。從某種程度上說,皮克拉的毀滅和弗吉尼亞的成長的根源正是在于對待幻象的不同態(tài)度和不同選擇。皮克拉屈服于白人的權(quán)力之下,使自己內(nèi)化于白人優(yōu)越的迷思之中。“在過去的二三百年中,白人為主的美國社會與文化,在某些方面,特別是在殖民地的精英分子當中,美與價值都以‘白色’標準為依歸;這種膚色所產(chǎn)生的‘白色饑渴’,也使得白色或淺色高高在上,而黑色與深色自然低低在下了?!?伊羅生,2008:85)在這種強大的主流認知體系中成長的皮克拉理所當然地認為,“膚色黑就意味著成為犧牲者,所以如果不想成為犧牲者,就不能成為黑人”。(Sumana,1998:57)在白人社會所形成的鏡子里,皮克拉進入了象征秩序階段,標志著她的身心的破壞。被父親強暴,被母親鄙視的巨大打擊使得皮克拉在內(nèi)心營造一個幻象,即擁有一雙最藍的眼睛。她相信這雙眼睛能從根本上改變她的命運。她開始“存在于幻象之中,專注于幻象,無法擺脫幻象”,并進入了一種譫妄狀態(tài),最終走向瘋癲。(Foucault,1967:89)
《穿越象牙門》中的弗吉尼亞則走了一條全然相反的路。她通過執(zhí)著于鐘愛的藝術(shù)而穿越了幻象之門。換言之,她超越了黑與白形成的種族對立的門檻。穿越了白人文化和價值之門的弗吉尼亞回歸了人性的普遍追求,關(guān)注的是人性的升華和人生的完善。有研究者指出,達夫在多首詩歌中“證明對美的熱愛和藝術(shù)想象是共同的人類品質(zhì),而并非白人上層階級獨享的特權(quán)”。(Georgoudaki,1991:429)在她的小說中,這一策略再次得到應(yīng)用。馬琳·帕瑞拉這樣解釋了小說的標題:《穿越象牙門》暗指弗吉尼亞的單程旅途,那沒有回頭路可走的旅途。這條人生之路不同于以往的黑人女性的道路,因為這是一次穿越傳統(tǒng)上被認為白人獨享的,接受大學(xué)教育,尋求美和藝術(shù)的中產(chǎn)階級的人生之路。擺脫了“種族邏輯”的弗吉尼亞既走出了皮克拉對藍眼睛的饑渴,也走出了《最藍的眼睛》中的講述人克勞迪婭對“黑即是美”的朦朧的追求,開始以具有“普適性”的價值審視種族問題。
這一偏離表明《穿越象牙門》在美國非裔成長小說的領(lǐng)域內(nèi)是革命性的,達夫具有逆時代精神創(chuàng)作的勇氣。當大家都不厭其煩地書寫“愛”,或者是非裔美國家庭“可怕的片段”的時候,《穿越象牙門》卻唱響了一曲“通過教育”藝術(shù)地成長的頌歌。(Steffen,2001:121)達夫認為,21世紀的美國黑人并非沒有問題,“但是這些問題更多地是基于階級不平等,它們也同樣出現(xiàn)在其他群體”。(Johnson,2010:116)跨越二元對立族裔文化身份對于美國非裔藝術(shù)家的創(chuàng)作具有的重要意義恐怕沒有人比達夫認識得更為深刻。達夫指出,“在某一時段,為了獲得任何形式的尊重強調(diào)‘他者’是必要的,然而堅持強調(diào)差異也要求一個人樹立起某種墻或者遵守某種準則——所有這一切都是藝術(shù)家的詛咒”。(Steffen,1998:108)“達夫的普適性的美學(xué)反映了她對自我的非種族化,非性別化的獨特定義?!?Walters,2007:134)盡管達夫通常被劃歸為黑人作家,她的作品也被認為是美國非裔文學(xué)傳統(tǒng)的一部分,她卻“畢生都致力于構(gòu)建一個獨立于種族和性別的個人和藝術(shù)身份”。(同上)《穿越象牙門》可以說是達夫建構(gòu)個人和藝術(shù)身份的一次全面文本之旅,是她“修正主義的黑人美學(xué)”(revisionist Black aesthetic)的一次具象化實踐:“在她的作品中,人們發(fā)現(xiàn)一種急迫,也許甚至是一種焦慮,以更具包容性的感受力去超越——如果不是真的擯除——黑人文化民族主義。”(Rampersad,1986:53)這種“焦慮”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布魯姆所言的“影響的焦慮”,只不過這一焦慮發(fā)生在黑人族群內(nèi)部。從這一層面而言,達夫?qū)δ锷钠x和修正更像一場“黑人內(nèi)部”的女人之間的私房話。
盡管達夫不是“種族詩人”(Baker,1990:574),但是作為黑人作家,達夫并不回避種族歧視問題,即便是在《穿越象牙門》中,達夫也觸及到了“種族偏見主題”。(Walters,2007: 119)然而,達夫的自我形塑的身份挑戰(zhàn)的是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黑人藝術(shù)運動的“黑人本質(zhì)主義”,因為“盡管達夫知道一種往往被認為賦予了黑人身份和文化核心的‘策略的本質(zhì)主義’認同在確保非裔美國人在一個種族歧視的社會中生存下來功不可沒,她還是清楚地認識到那種認知的局限性”。(Pereira,2003b:1)而這正是達夫與莫里森的本質(zhì)不同。如果說莫里森的《最藍的眼睛》以黑人民族主義的立場跨越時空與斯托夫人的《湯姆叔叔的小屋》進行了一次種族之間的對話,那么達夫與莫里森的對話則是在“黑人內(nèi)部”,并在去“族裔化”的基礎(chǔ)上建構(gòu)了黑人女性獨特的文化身份。
注釋:
①“黑人內(nèi)部”是耶魯大學(xué)教授伊麗莎白·亞歷山大提出的頗具后現(xiàn)代特征和時代精神的種族身份建構(gòu)的文化空間。詳情參見拙文(王卓,2010)。
②耶魯大學(xué)教授Amy Hungerford在《1945年之后的美國小說》的授課中,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身份情節(jié)”(Identity Plot)的概念。Amy Hungerford總結(jié)了身份情節(jié)小說的幾大要素:1)身份情節(jié)小說的敘事圍繞著如何定義并理解人物的身份問題;2)人物應(yīng)當是一個更大的社會環(huán)境中的少數(shù)群體中的一員;3)該人物與他/她身處其中的少數(shù)族裔群體也格格不入,而且該人物為保持自己與主流社會和少數(shù)群體的差異而抗爭;4)在人物尋求個人身份的過程中,即使真實性和出身看似缺場,也一直處于危機之中;5)身份情節(jié)有喜劇和悲劇版本等。Amy Hungerford在講解“身份情節(jié)”時,就曾以《最藍的眼睛》為例證。參見耶魯大學(xué)外國教程的美國文學(xué)系列之《女勇士》課堂講解。http://wenku.baidu.com/view/ 37689108763231126edb11a3.html.
③Rita Dove,Through the Ivory Gate(1992)。以下出自該小說的引文只標注頁碼,不再一一說明。譯文由筆者自譯。
④關(guān)于非裔女性成長小說提供的女性成長模式以及四個階段的劃分參閱Clifford J.Kurkowski(2004)拙著《美國女性成長小說研究》也有提及(2008:109-110)。
⑤在詩集《托馬斯和比尤拉》,詩劇《農(nóng)莊蒼茫夜》,短篇小說《凱瑞姑媽》,長篇小說《穿越象牙門》中都有不同程度的表現(xiàn)。
⑥《第五個星期日》中有兩篇故事得以在《穿越象牙門》中再現(xiàn)、改寫和擴展。除了《凱瑞姑媽》外,還有《二手男人》(Second-Hand Man)。
⑦達夫的“黑人世界主義”文化身份是評論家Malin Pereira對達夫詩歌研究的結(jié)論,是對以達夫為代表的當代美國非裔詩人文化身份的概括。參見 Rita Dove’s Cosmopolitanism (Pereira,2003b)。
[1]Baker,H.Review of Grace Notes[J].Black American Forum,1990,24(3):574-77.
[2]Clifford,J.K.Classifying Maya Angleou’s I Know Why the Caged Bird Sings as an African-American Female Buildungsroman[J/OL].2004.http://home.Mindspring.com.[2012-12-10]
[3]Dove,R.Through the Ivory Gate[M].New York:Vintage Books,1992.
[4]Dove,R.The Poet’s World[M].Washington:Library of Congress,1995.
[5]Foreman,G.Miss Puppet Lady[J].The Women’s Review of Books,1993,10(6):12.
[6]Foucault,M.Madness and Civilization:A History of Insanity in the Age of Reason[M].Trans.R.Howard.London: Tavistock Publication,1967.
[7]Georgoudaki,E.Rita crossing boundaries[J].Callaloo,1991,14(2):419-433.
[8]Greasley,P.A.Dictionary of Midwestern Literature[M].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2001.
[9]Jaffar-Agha,T.Demeter and Persephone:Lessons from a Myth[M].Raleigh:McFarland&Co,Inc.Publishers,2002.
[10]Johnson,C.The end of the Black American narrative[A].In G.Early&R.Kennedy(eds.).Best African American Essays[C].New York:One World Books.2010.111-122.
[11]Lorde,A.The Collected Poems of Audre Lorde[M].New York:W.W.Norton&Company,Inc.1997.
[12]Michaels,W.B.Our America:Nativism,Modernism,and Pluralism[M].Duke:Duke University Press,2002.
[13]Morrison,T.The Bluest Eye[M].New York:Washington Square Press,1970.
[14]Morrison,T.The Bluest Eye[M].New York:A Plum Book,1994.
[15]Pereira,M.Interview with Rita Dove:Going up is a place of great loneliness[A].In E.G.Ingersoll(ed.).Conversations with Rita Dove[C].Jackson: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2003a.148-173.
[16]Pereira,M.Rita Dove’s Cosmopolitanism[M].Urbana and Chicago: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2003b.
[17]Ponty,M.M.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M].London:Routledge,2002.
[18]Rampersad,A.The poems of Rita Dove[J].Callaloo,1986,(9):52-60.
[19]Righelato,P.Geometry and music:Rita Dove’s Fifth Sunday[J].The Yearbook of English Studies,2001,(31):62-73.
[20]Steffen,T.The darker face of the earth:A conversation with Rita Dove[J].Transition,1998,(74):104-123.
[21]Steffen,T.Crossing Color:Transcultural Space and Place in Rita Dove’s Poetry,F(xiàn)iction and Drama[M].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1.
[22]Sumana,K.The Novels of Toni Morrison:A Study in Race,Gender and Class[M].New Delhi:Prestige Books,1998.
[23]Vendler,H.Given and the Made[M].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5.
[24]Walters,T.L.African American Literature and the Classicist Tradition:Black Women Writers from Wheatley to Morrison[M].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07.
[25]哈羅德·伊羅生.群氓之族[M].鄧伯宸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8.
[26]蔣天平.種族和性別權(quán)力下的瘋子——美國三部小說中女性的瘋狂[J].天津外國語大學(xué)學(xué)報,2011,(2): 36-47.
[27]陸揚.精神分析文論[M].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98.
[28]王晉平.心獄中的藩籬——《最藍的眼睛》中的象征意象[J].外國文學(xué)研究,2000,(3):104-107.
[29]王守仁,吳新云.性別·種族·文化[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4.
[30]王卓.美國女性成長小說研究[M].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2008.
[31]王卓.從內(nèi)部書寫種族的完整維度——論伊麗莎白·亞歷山大詩歌的文化空間建構(gòu)策略[J].當代外國文學(xué),2010,(3):122-132.
[32]楊經(jīng)建.“亂倫”母題與中外敘事文學(xué)[J].外國文學(xué)評論,2000,(4):59-68.
An Exchange of Confidences in“Black Interior”:
An Intertextual Reading of Through the Ivory Gate and The Bluest Eye
WANG Zhuo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Wuhan 430079,China/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University of Jinan,Jinan 250022,China)
Through the Ivory Gate,the single novel by Afro-American poet Laureate Rita Dove forms a striking intertextuality with The Bluest Eye,the first novel by Tony Morrison,the only Afro-American woman writer who wins the Nobel Prize for literature.However,it is worthwhile to notice that Through the Ivory Gate deviates and revises The Bluest Eye in some essential identity plots,among which doll plot and incest plot are the most representative.In fact,Dove’s distancing from and revising of Morrison reveal the distinctions between black women writers from different era in terms of racial identity and gender identity,depicting the trajectory of changes from black nationalism to black cosmopolitanism.
Toni Morrison;Rita Dove;The Blues Eye;Through the Ivory Gate;identity plot
I106
A
1002-2643(2013)03-0087-07
2013-02-15
本文為作者主持的山東省社科規(guī)劃項目“美國女性成長小說研究”(項目編號:09CWXJ17)的階段性研究成果并同時得到國家留學(xué)基金項目支持。
王卓(1969-),女,遼寧鐵嶺人,濟南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教授,華中師范大學(xué)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現(xiàn)當代美國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