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慶龍
(中原工學院 外國語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7)
尤金·奧尼爾是聞名于世的美國戲劇家。他一生創(chuàng)作了五十多部著名的戲劇作品,曾獲得1936年諾貝爾文學獎和四次美國文學最高獎——普利策獎。綜觀奧尼爾的劇作,就會發(fā)現(xiàn)他的作品中包含著濃郁的神秘主義色彩。在1925年他寫給阿瑟·霍布森·奎因的信中,奧尼爾稱自己是一個“堅定神秘主義者”,他說:“我總是尖銳地感到某種潛在的力量(命運,上帝,創(chuàng)造人類今我的那個作為生物的舊我,不管怎么叫法吧——總之都是神秘的力量)?!盵1]P197奧尼爾一生都強烈地體會到這個“神秘的力量”,他認為他的全部劇作就是為了表現(xiàn)人在與這種力量抗爭中的“光榮的,導致自我毀滅的永恒的悲劇”[2]P80。
奧尼爾之所以在其劇作中致力于表現(xiàn)這種生活背后的“神秘力量”是和他自己思想中的神秘主義分不開的。天主教的家庭背景使他從小就受到了宗教的教育和熏陶。天主教中所包含的神秘主義思想成為奧尼爾思想中的神秘主義的宗教基礎。奧尼爾還閱讀過很多西方現(xiàn)代非理性哲學家的著作,其中包含的神秘主義﹑宿命論等思想深深影響了奧尼爾,為奧尼爾思想中的神秘主義提供了哲學基礎。奧尼爾還鐘情于古老的東方文化,系統(tǒng)地研究過中國的道教思想。1936年6月24日,他在給卡品特教授的信中曾提到:“《老子》和《莊子》的神秘主義要比其他任何東方書籍更使我感興趣”。[3]P42這些東方的哲學著作中所包含的神秘主義思想也影響了奧尼爾。
古希臘悲劇和莎士比亞戲劇在戲劇創(chuàng)作上影響了奧尼爾,成為其戲劇表現(xiàn)形式中的神秘主義的主要來源。奧尼爾的父親是個有名的莎劇演員,他家里有許多關于莎士比亞的藏書。這種家庭氛圍也影響了奧尼爾,使他有機會閱讀莎士比亞劇作。莎劇中的鬼魂、幻象等神秘主義表現(xiàn)形式深深地影響了奧尼爾。當蓋爾伯夫婦談到莎劇對奧尼爾戲劇影響時指出,“任何一位嚴肅的劇作家的作品當然都受到莎士比亞的影響……但就奧尼爾來說,這種影響是實實在在的”[4]P381。此外,奧尼爾還對弗洛伊德的現(xiàn)代精神分析理論多有借鑒。通過對人物的人格與靈魂的剖析來揭示人類悲劇命運的根源。
奧尼爾的神秘主義思想首先表現(xiàn)在他的劇作的悲劇主題上。命運主題是古希臘悲劇中的恒久主題。古希臘人認為命運是不可抗拒的,它支配著人的生死禍福,甚至連神也逃脫不了它的控制。埃斯庫羅斯的《俄瑞忒亞》三部曲、索??死账沟摹抖淼移炙雇酢返缺瘎《减r明地表現(xiàn)了這種命運主題。奧尼爾深受古希臘悲劇命運主題與命運觀的影響。其劇作中的許多主人公自始至終被生活背后某種神秘的力量所控制,無論怎么抗爭也無法逃脫命運的安排。他們與命運的抗爭總是以失敗而告終,只能被動地服從命運的安排。這種宿命的命運觀使他的作品充滿了神秘主義色彩。
奧尼爾的《天邊外》是一部現(xiàn)代命運悲劇。劇中農(nóng)家子弟羅伯特不甘心勞碌田間,向往著外面的世界??删驮谒麤Q定要出海遠航的前夜,露斯——一個他們兄弟倆都喜歡的姑娘,向他坦白了自己的愛情,使他們兄弟倆改變了原本適合自己的人生選擇。具有詩人氣質(zhì)的羅伯特決定與露斯留守農(nóng)莊。而他哥哥——天生勤勞本份的莊稼人安朱卻因失戀的打擊出海遠航。幾年后,羅伯特的農(nóng)莊陷于癱瘓,夫妻感情破裂,羅伯特貧病交加而死。而安朱用航海賺來的錢做糧食投機買賣也血本無歸。其中主人公的命運被生活背后神秘的命運所控制??释杂膳c夢想的弟弟身不由己的選擇了閉塞的農(nóng)莊;熱愛土地的哥哥卻遠走他鄉(xiāng)過上了漂泊不定的海上生活。羅伯特兄弟倆的悲劇有著明顯的古希臘悲劇色彩。他們都試圖去努力、去抗爭,試圖改變自己的命運,尋求自己的夢想。但是在神秘無情的命運面前,他們是無知的、無助的,都無法逃避命運的安排。
奧尼爾對古希臘悲劇的命運主題既有借鑒也有創(chuàng)新。他的創(chuàng)新之處就在于他引入了現(xiàn)代精神分析理論,用現(xiàn)代心理命運觀取代了古希臘悲劇中的命運觀。特別是在他的后期劇作中,決定人物命運的不再是超自然的神祗,更多的是人的潛意識里的心理動機。對人物心理世界的探析,使他的劇作充滿了神秘主義色彩。這在《悲悼》中也有著鮮明的體現(xiàn)?!侗俊肥菉W尼爾的一部現(xiàn)代心理悲劇。劇中仇恨與死亡就像家族詛咒一樣纏繞著孟南家族,使他們相繼走向死亡。促使孟南家族走向死亡的心理動因就是俄狄浦斯情結(jié)。劇中克里斯丁與清教徒丈夫埃茲拉·孟南過著冰冷枯燥的婚姻生活。他們的女兒萊維尼亞與兒子奧林姐弟倆分別愛戀著自己的異性父母而仇恨同性父母。后來,克里斯丁與她的情人密謀毒死了孟南。事發(fā)后,萊維尼亞發(fā)誓要為父報仇,而奧林卻對父親的死一點也不難過,他所仇恨的是母親的情人卜蘭特,因為他奪去了自己在母親心中的位置。萊維尼亞利用奧林對卜蘭特的仇恨誘使他殺死了卜蘭特逼死了自己的母親克里斯丁。父母死后,具有戀母情結(jié)的奧林又把戀愛的對象轉(zhuǎn)向了姐姐萊維尼亞。奧林求愛被拒后自殺身亡。戀父情結(jié)也使萊維尼亞無法擁有正常的愛情。最后,她選擇自閉于孟宅,終生與孟南家的鬼魂為伴。這里使孟南家族相繼走向死亡的不再是古希臘悲劇中的命運或者宿命,而是蘊藏在人物內(nèi)心世界的神秘的俄狄浦斯情結(jié)。心理領域的探析,不僅使奧尼爾更深刻地揭露了現(xiàn)代人悲劇的根源,而且使他的劇作呈現(xiàn)出濃厚的神秘主義色彩。
奧尼爾運用許多藝術形式來表現(xiàn)其作品中的神秘主義,其中最為明顯的是鬼魂的運用。在古希臘或者中世紀的戲劇作品中,鬼魂預言的運用非常普遍。它迎合了當時觀眾的宗教信仰本能與樸素的世界觀和審美心理,為作品營造了一種神秘主義的氣氛。而當人類社會進入了科學與理性時代,鬼魂巫術等藝術表現(xiàn)形式就逐漸為人們所淡漠了。他們有足夠的知識與理性“看穿”這種粗糙的藝術表現(xiàn)形式。而且隨著人們生活節(jié)奏的加快,人際關系呈碎片化趨勢,現(xiàn)代社會已經(jīng)沒有了中世紀的那種宗教文化氛圍與宗教信仰心理。人們已經(jīng)知道了上帝只不過是一種詩意的存在,所謂的鬼魂不過是一種人類虛幻的主觀建構。物質(zhì)化世俗化的人們更關心的是眼前的物質(zhì)利益,遠古的鬼魂巫術自然也就打動不了他們的心靈了。奧尼爾對對鬼魂的運用是創(chuàng)造性的。他劇中的鬼魂不是有形體的、讀者/觀眾可以看到或者聽到的,而是讀者/觀眾能夠感覺到或者理解的。他劇中的人物常常被鬼魂所蠱,甚至近似于鬼魂附體。雖然觀眾沒有看見有形的鬼魂登場,但是他們始終可以感覺到有一種背后神秘的鬼魂的力量在影響著劇中人物,左右著劇情的發(fā)展。在奧尼爾的許多劇作中我們都可以發(fā)現(xiàn)鬼魂的表現(xiàn)手法。如在《榆樹下的欲望》中,當伊本在已故母親的房間里接受了愛碧的亂倫之愛時:
伊本:(對著空洞洞的房間)媽!媽!你要什么?你要跟我說什么?
愛碧:她要你喜歡我。她知道我愛你,我會待你好的。你感覺不到嗎?她要你喜歡我,伊本!
伊本:是的,我感覺得到……
在這里,讀者/觀眾沒有看見鬼魂登場,但是通過伊本與媽媽的對話,讀者/觀眾可以理解到鬼魂的存在,感覺到主人公被鬼魂所蠱,似乎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在操控著主人公的心理,左右著劇情的發(fā)展。這種“不在場的”的鬼魂可以留給讀者/觀眾更豐富的想象空間。讀者/觀眾既可以把它理解為鬼魂,也可以把它理解為心理學上的戀母情結(jié)。又如在《悲悼》中,當奧林質(zhì)問姐姐萊維尼亞是否與土著人阿瓦尼有曖昧關系時:
萊維尼亞:有別的又怎么樣?我又不是你的財產(chǎn),我有戀愛的權利!
奧林(他的反應和他爸爸一樣──他的臉變青了──粗聲怒叫著,捏著她的脖子)你──你這個婊子!我要殺死你!(于是突然又軟了,并且變得軟弱可憐。)不!你是在說謊,是不是?上帝呀,告訴我,你是在說謊,維妮!
萊維尼亞(奇怪地戰(zhàn)栗著)是的──是說謊──你怎么能夠相信我── 奧林,我氣不過才向你說這番話的,不是出于我的本心──有個什么東西突然涌上了我的心頭──象個魔鬼似的![5]P528
這里奧尼爾沒有在舞臺上用到有形體的鬼魂,而是通過主人公的動作、語言、神態(tài)的不一致性來達到鬼魂附體的感覺效應。這里兩人言行前后形成強烈的反差,給觀眾造成了鬼魂附體的感覺。形象地表明了孟南家族的復雜的畸形的家庭關系與代代相傳的家族仇恨。這暗示了孟南家族的清教主義罪惡代代相傳,活著的人生活在死去的人的陰影下,死去的人繼續(xù)在禁錮著活著的人的靈魂。奧尼爾通過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鬼魂這一古老的藝術表現(xiàn)形式,打破了戲劇藝術的時空有限性,把人物隱秘復雜的心理世界形象地呈現(xiàn)在舞臺上。
神秘主義往往是人的一種主觀體驗與感悟,因此奧尼爾常借助于劇中人物的直覺與預感來表現(xiàn)其神秘主義。在《榆樹下的欲望》第二幕第三場,當伊本和繼母愛碧走進伊本母親生前的房間里時,奧尼爾是這樣表現(xiàn)鬼魂的在場的。
愛碧:(停頓──不安而有禮貌的)你坐嗎?
伊本:(遲鈍地)好(機械的將帽子放在門邊地上,僵直地挨著她在沙發(fā)邊坐下。停頓。兩人都僵直的望著,眼睛充滿恐懼的注視前方)。
愛碧:我剛進來時,在暗中好像覺得有什么東西。
伊本:(簡短地)是我媽。
愛碧:我現(xiàn)在還能感覺的到──是有一樣東西。
伊本:這是媽。
愛碧:起初我很害怕,我想喊,想逃出去?,F(xiàn)在──你來了,他好像溫柔一點,好像對我和氣一點了,(對著空無所有的客廳說)謝謝你。[5]P150
愛碧和伊本雖然沒有看見母親的鬼魂,但是他倆都感覺到了它的存在。這里,奧尼爾借助于主人公的直覺向觀眾/讀者表現(xiàn)了一種神秘力量的存在。伊本的母親被他父親勞累致死之后,這種神秘的母性復仇力量似乎一直徘徊在這個田莊。無論是農(nóng)舍兩側(cè)的大榆樹還是他母親生前居住的房間,都隱隱地顯示著它的存在。這里奧尼爾始終沒有讓讀者/觀眾看到有形的鬼魂的出現(xiàn),而是通過主人公的直覺與心靈感應來表現(xiàn)這種神秘力量。其實,這種神秘的母性力量在田莊的存與其說是物理的,不如說是心理的,它隱藏在伊本敏感的、充滿仇恨的心理世界。伊本具有戀母情結(jié),深愛他的母親,憎恨父親的貪婪無情。一心想要奪回屬于他母親的田莊。神秘的母性復仇力量就存在于伊本的直覺與感應中,而伊本自身就是這種復仇力量的載體,是母親復仇意愿的執(zhí)行者。這種通過主人公的直覺感應來表現(xiàn)鬼魂的手法豐富了作品的內(nèi)涵,拓展了讀者/觀眾的想象空間,使該劇充滿了神秘主義色彩。
在《悲悼》中,劇中人物對即將到來的死亡都有一種直覺和預感。當戰(zhàn)爭結(jié)束孟南回到家里時,他不斷地和妻子談起了死亡的話題。他還談到要和妻子去某一個海島旅游以開始新的夫妻生活。孟南反常的表現(xiàn)和平時刻板冷漠的他簡直判若兩人,讓人有“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感覺。好像他已經(jīng)預感到了自己將要死亡。而實際上,死神也真的正向他走來。早已不堪忍受他的妻子克里斯丁已經(jīng)備好了毒藥。克里斯丁毒死孟南后與情人卜蘭特幽會,臨別時她說:“……我的愛!我得走了!我一定得走了?。ㄋ龗昝撍膽驯В至⒓赐渡淼剿膽驯е?,恐怖地)哦!我覺得很怪——又很悲哀——好像我再也不會看見你似的?。ㄋ沟桌锏拈_始啜泣)。”[5]P489這里克里斯丁仿佛對情人卜蘭特的死早有預感一樣,臨別之時依依不舍。而實際上,復仇者奧林與萊維尼亞此時正持槍站在甲板上偷聽他們的談話,克里斯丁一走,他就開槍殺死卜蘭特。這里,主人公的言行似乎表明他已經(jīng)預感到死亡的到來。這種人物的直覺和預感使劇作充滿了神秘注主義色彩。讀者/觀眾覺得冥冥之中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在支配著人的命運,操縱著人的生死。
奧尼爾經(jīng)常把直覺和預感與象征手法結(jié)合使用。象征手法可以為直覺和預感塑造特定的氛圍,引領讀者/觀眾的想象。如在《榆樹下的欲望》中的舞臺指示這樣寫道:“……農(nóng)舍的兩側(cè)各有一棵碩大無朋的榆樹。那彎曲伸展的樹枝覆蓋著屋頂,既像在護衛(wèi)它,又像在壓抑它.這兩棵樹的外表,使人感到一種不祥的、充滿妒意和企圖征服一切的母性心理……它們層層疊疊地籠罩著屋子,將它壓得透不過氣來,就像兩個精疲力竭的女人,將她們松垂的乳房、雙手和頭發(fā)耷拉在屋頂上……”[5]P110這種景物的描寫無疑是一種象征,榆樹象征著企圖征服一切的神秘母性力量。貪婪生長的榆樹與被籠罩其中的石墻房屋象征著神秘的母性力量與清教主義力量的較量。
奧尼爾認為導致人類悲劇命運的神秘力量不是古希臘悲劇家所認為的超自然的神力,而是源自人隱秘的心理世界的心理欲望,包括物欲與情欲。當人的欲望與社會環(huán)境相一致時,欲望是一種建設性的力量。當人的欲望與社會環(huán)境相背離,它就會成為一種破壞性的力量。在異化的社會的作用下,這種欲望會導致各種各樣的畸形或者變態(tài)心理,它們以可怕的沖動和不可知的本能等“神秘的力量”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從而支配著人的行為,左右著人的命運。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切合了奧尼爾對于人的心理世界的探索需要,使他得以更深刻地剖析悲劇主人公的心理動機和表現(xiàn)源自人物心理的“神秘主義力量”。作為一個戲劇大家,奧尼爾能兼容并蓄、融會古今,把古希臘悲劇藝術中的神秘主義元素與現(xiàn)代心理學理論創(chuàng)造性地結(jié)合來表現(xiàn)現(xiàn)代社會生活,使其劇作既有古希臘悲劇的震撼力又有對復雜的現(xiàn)代社會的解釋力,生動地表現(xiàn)了物質(zhì)主義泛濫與精神危機下現(xiàn)代西方社會人的生存狀態(tài),體現(xiàn)了奧尼爾對人類命運的深切關懷。
[1]Halfmann,Ulrich.col1.and ed.Eugene O’Neil1:Comments on the Drama and the Theater:A Source Book[M].Tubingen:Gunter Narr Verlag Tubingen,1987.
[2]廖可兌.尤金·奧尼爾戲劇研究論文集[C].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97.
[3]格里芬.尤金·奧尼爾評論集[C].紐約:多佛出版社,1976.
[4]蓋爾伯夫婦.尤金·奧尼爾[M].紐約:多佛出版社,1960.
[5][美]尤金·奧尼爾.奧尼爾劇作選[C].歐陽基,等,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