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天然
(華僑大學外國語學院,福建泉州 362021)
《蝴蝶夢》之生態(tài)空間闡釋
○陳天然
(華僑大學外國語學院,福建泉州 362021)
《蝴蝶夢》是20世紀英國文學史上哥特式小說的經(jīng)典之作,然而從生態(tài)批評視角再讀《蝴蝶夢》,卻發(fā)現(xiàn)其蘊涵著生態(tài)釋義的廣闊空間。首先,作家塑造了一個獨立自在具有內(nèi)在價值的自然世界,顛覆了自然的“他者”形象,消融了人與自然的二元對立觀,有利于緩解自然與人類之間的緊張關(guān)系;其次,小說中的兩位女主人公體現(xiàn)了迥然相異的倫理價值觀,從中我們意識到生態(tài)危機源自人性世界的危機,人類應反思之;再者,作家對自然和都市生活的對比述寫暗示了《蝴蝶夢》其實是作家本人的一場自然之夢:拒絕都市文明,皈依鄉(xiāng)土自然,詩意棲居。
達夫妮·杜穆里埃;《蝴蝶夢》;生態(tài)釋義;倫理價值觀;自然之夢
達夫妮是一位熱愛自然、抒寫自然的作家,自然界的一切都為她提供了不竭的創(chuàng)作源泉,她在《蝴蝶夢》中就成功塑造了一個個原生態(tài)的自然世界:林莽、飛鳥、花草、蟲魚、山谷及大海等,豐富多彩,具有其內(nèi)在價值?!按笞匀坏膬?nèi)在價值在于以下兩個方面。其一,著名的深層生態(tài)學代表賽欣斯和奈斯認為,生命形式的豐富性和多樣性構(gòu)成其內(nèi)在價值。其二,普通倫理學認為,具有主體性的東西具有內(nèi)在價值??梢?,自然的豐富性和主體性是其內(nèi)在價值的關(guān)鍵,而其內(nèi)在價值又是從‘他者’轉(zhuǎn)化為‘主體’的關(guān)鍵?!保?]135達夫妮抓住了這一關(guān)鍵,描寫了大自然的多樣性、豐富性和主體性特征,賦予自然以內(nèi)在價值,消解了人與自然的二元對立觀 (人類具有內(nèi)在價值,享有生存的特權(quán),是衡量一切的尺度,應該受到倫理關(guān)懷;自然不具有內(nèi)在價值,僅僅是一個被人們開發(fā)利用、征服控制的工具和“他者”,不應納入倫理關(guān)懷的視野),有利于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
綜觀整部小說,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蝴蝶夢》中的自然系統(tǒng)具有多樣性和豐富性:時而溫柔曼妙,時而狂野殘酷。作家首先描述溫柔曼妙的一面,如玫瑰園旁的一幕:“一只烏鴉連蹦帶跳的閃出玫瑰園,用黃色的嘴叼啄泥土。一只畫眉也在忙自己的事情;兩只結(jié)實的小鹡鸰,一前一后地跳躍戲耍;另外還有一群麻雀在嘰嘰喳喳啁鳴。一只形影孤獨的海鷗,啞寂悄然地在高空翱翔……”[3]387各種鳥類在大自然中自由活動,構(gòu)成了一個融洽和諧的生態(tài)小世界。另外作家也多次描述了幸福谷里的絕世美景——杜鵑怒放、石楠競開、畫眉婉啼、濤聲悅耳、澗水叮咚、山高谷幽、蜂飛蝶舞。這一幅幅色彩繽紛、和諧美妙的畫面,令人悠然神往,渴望融入自然、回歸自然。作家筆下的自然盡管有溫順祥和的一面,然而大多情況下,它狂躁不安、充滿野性和力量,如開篇荒涼蕪穢的林莽意象。我們可以看到“枝條交叉錯雜”的櫸樹、“盤根錯節(jié)糾結(jié)在一起”的橡樹和榆樹以及“分列”的灌木叢,“黑壓壓勢不可擋地向著車道兩側(cè)邊沿逼近”,此時車道已被壓成了一條“細線”,“掙扎著露出頭來”,樹林“則終于贏得勝利”。[3]1-2相對于遮天蔽日的林木,車道 (人類社會的象征)弱小,不堪較量。這里強勢的自然挑戰(zhàn)了人類作為世界主宰的權(quán)威形象,凸顯了自然世界的主體性及不受人類佐控的偉力。與原始、野性、力量無窮的自然相比,人是渺小的、不堪一擊的,無論人類進行怎樣的創(chuàng)造活動都不能無視自然的影響。庭院里也是一番野性十足、生機勃勃的景象:石楠瘋長,與羊齒“絞曲纏繞”,常青藤“惡毒”地蔓延,“丑陋的”無名雜草試圖占領(lǐng)“溫柔的”水仙花的領(lǐng)地,“差勁的”蕁麻成了“野兔出沒的處所”。[3]2花草等代表的世界,抑或美好抑或蠻野,都是大自然生命共同體的有機組成部分,體現(xiàn)的是生態(tài)學意義上自然物種的多樣性與豐富性。另外,石楠、雜草及野兔等構(gòu)成了一個自我運營的原生態(tài)系統(tǒng),各物種遵循著自然規(guī)律,優(yōu)勝劣汰,促進了自身的平衡和穩(wěn)定,且這個系統(tǒng)可以主宰自己的命運,它“不是為人存在的,不是為了向人類生活提供支持而存在的,不是為了人類的歡娛而存在的。自然的價值在于其自身,全在其自身”[4]228-229。
簡言之,通過描寫自然系統(tǒng)的豐富多樣,達夫妮展示了自然生態(tài)的內(nèi)在價值,初步把自然從一個只有工具價值的“他者”轉(zhuǎn)化為一個具有內(nèi)在價值的主體。
除了從整體和系統(tǒng)上來描寫大自然,作家也聚焦于一些獨特的自然意象,如大海和石楠,它們在書中也以不同的樣態(tài)出現(xiàn)。這里的大海時而風平浪靜,波光粼粼,充滿和諧之美,如退潮時,“大海寧靜而遙遠”,“宛若平靜如鏡的浩瀚湖面”[3]2;時而又波濤洶涌,充斥著犬牙交錯的險崖、死亡漩渦及游蕩的巨石,如漲潮時,“波浪沖進海灣。小礁巖頓時被海水淹沒”[3]114;下雨時,“翻騰的巨浪掃過海岬處的燈塔,洶涌沖進海灣;大海一片昏黑,使人望而生畏”[3]124。此刻,大海洶涌咆哮,狂躁不安,其充滿野性和力量的一面已被我們悉數(shù)領(lǐng)教,喚醒的是人類對自然和宇宙的敬畏。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石楠花意象,文中的石楠花時而曼妙柔美,如幸福谷里生長的各色石楠花,“在蒙蒙夏雨之中低垂著婀娜嬌柔的花穗,既秀美又優(yōu)雅”[3]112,呈現(xiàn)出大自然寧靜柔美、凈化人心的一面;石楠花時而又濃艷怪異,如當我們來到曼陀麗,迎接我們的是“一片象征著殺戮的血紅色”[3]68石楠,另外,窗子底下“大簇大簇鮮血一般紅得過分的石楠”“已經(jīng)蔓延著侵入車道”[3]86,石楠花“并不單單充斥在窗外的草地上,而且已經(jīng)侵占到房間內(nèi)部……連墻壁也染上了血紅色,在早上的陽光中濃艷地耀眼”[3]87。這幾處作家濃彩重墨地描述了石楠的顏色,它用濃烈的血紅色將自己主宰生命的特點昭然無遺地顯示給我們;而“蔓延”、 “侵入”、“充斥”、“侵占”等字眼的運用,也體現(xiàn)了石楠的主體性,它非被動的旁觀者,而是作為主角“耀眼”地生存著。通過對大海和石楠不同形象的描述,作家進一步表達了自己的觀點:大自然具有多面性,不是作為人類主宰的客體而存在,而是獨立于人類,有著自己存在的目的和內(nèi)在價值,人類應該平等視之,與之和諧相處。
“生態(tài)批評試圖通過揭露和批判自然被貶低為失語、被動和邊緣的客體這一不公平現(xiàn)象,以消解人類作為唯一言說主體的霸主地位,促成人類與非人類之間的交流,恢復自然的主體地位。”[2]137書中的曼陀麗是作家塑造的大自然的一個縮影,這里的自然不再是失語、邊緣化、受壓抑的客體,而是一個能動的主體,具有多樣性,不僅美麗宜人、賞心悅目,而且嚴酷荒涼、野性十足,是一個獨立于文明之外的生態(tài)體系。在此,作家解構(gòu)了人與自然的二元對立,把自然從被動、邊緣、受壓抑的“他者”建構(gòu)為主動、有內(nèi)在價值的主體,正如作家在書中所言:“周圍的生物照舊過自己的日子,我們的煩惱和焦慮無力改變其進程?!保?]387
生態(tài)學家魯樞元認為,生態(tài)和諧包含三個方面:“自然生態(tài)、社會生態(tài)、精神生態(tài)?!保?]147在這三個方面中,自然生態(tài)的和諧固然重要,但社會和精神生態(tài)的和諧更不容忽視。因為人類社會是生態(tài)系統(tǒng)中一個重要的子系統(tǒng),人是自然界中最有能動性,也最具有破壞性的物種,“生態(tài)危機的實質(zhì)就是人性的危機,是人們生活方式、價值觀、自然觀方面的危機。因此,必須從人類文明和人性等文化角度切入,才能從根本上解決這一問題”[6]194?!逗麎簟匪茉炝恕拔摇焙蛥屋砜ㄉ茞簩Ρ鹊膬煞N人性,給讀者帶來反思,使讀者意識到正是人類中心主義的理念破壞了人類文明,破壞了人與自然的和諧,從而也使得人際關(guān)系異化。
(一)呂蓓卡:欲望、征服、反生態(tài)的人性
在人與自然二元對立的悖論中,“人類將自己視為地球上所有物質(zhì)的主宰,認為地球上的一切——有生命的和無生命的……都是專門為人類創(chuàng)造的”[1]47。人類把自己看作是地球的主人,具有至高無上的權(quán)利和能力,對于同類的其它生物表現(xiàn)出一種毫不掩飾的漠視,可以肆意踐踏自然賦予其它同類生物的生存權(quán),這是一種人類占支配和控制地位的人類中心主義模式。呂蓓卡是本文的女主人公,在她身上體現(xiàn)的正是這種人類中心主義模式指導下的人生觀。
呂蓓卡是一位以自我為中心的女人,具有極強的征服欲和控制欲,這首先體現(xiàn)在她對婚姻不負責任的態(tài)度上,婚姻對她來說是“逢場作戲,鬧著玩的”[3]265,除了自己,“她誰也不愛”[3]370。“她一向我行我素,愛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3]263。她以玩弄和征服男性為樂,只要是男人她都可以引誘。她一方面引誘他們,不管他是上等人還是莊園內(nèi)任何一個工匠,如杰克、賈爾斯、弗蘭克等,另一方面又鄙棄恥笑他們,把他們當作游戲的棋子。呂蓓卡以自我為中心的個性也體現(xiàn)在她的題名中——作家多次提到代表她名字呂蓓卡的“那個斜體字母R特別高大”,而她隨夫姓德溫特的“其他字母都顯得十分矮小”[3]90。這里字母R的形象特點象征著呂蓓卡作為個體和生存環(huán)境之間的緊張關(guān)系。正如字母R和其他字母地位不平等一樣,呂蓓卡從來不愿和生存環(huán)境及人類同伴保持一種平等互惠的關(guān)系。
人作為“人類中心主義”的主體,把戰(zhàn)勝自然作為博弈系統(tǒng)中最精彩的樂章,“與天抗爭其樂無窮”是人類實現(xiàn)存在價值的重要體現(xiàn),這在呂蓓卡身上得到了詮釋。除了征服人類,她還妄圖征服自然及其他生物。她的嗜好是出海遠航,對于人類望而生畏的大海,她毫不放在眼里,“不論什么樣的天氣都駕船出過海”[3]180,窮其力予以征服。正如丹弗斯太太評論的:“她什么也不在乎,誰也不放在眼里?!保?]263這里的語句給我們展示了人類驕傲地征服世界的形象。從某種意義上說,當人們宣稱自己是大海和土地的神圣主宰者,并想當然地認為自然界的一切生物都應當被人類利用時,這時的呂蓓卡就成了代表整個人類的名字。另外,呂蓓卡16歲那年,為了馴服父親那匹性烈的大馬,“她揚鞭抽打胯下的坐騎,抽得它冒出血來,同時用馬刺夾緊那畜生的肚子。等她跨下馬背,那匹馬已是遍體鱗傷,血跡斑斑,滿嘴白沫,不住打著哆嗦”[3]263?!氨轶w鱗傷”的馬受虐的形象和被人類盤剝得傷痕累累的地球母親的形象何其相似——地球上遍布的殘根是她皮膚上的疤痕,從工廠涌出的工業(yè)廢水就像是老傷口處涌出的已被染上病毒的臟血。受人類中心主義驅(qū)動的呂蓓卡漠視并肆意踐踏其他自然生物的生存權(quán),她的精神悄悄潛伏在大多數(shù)現(xiàn)代人的心中,現(xiàn)代人帶著征服者的野心,為有能力駕馭自然而自鳴得意的同時,也將面臨空前嚴重的環(huán)境危機。
呂蓓卡的不負責任、人文精神墜落及享樂至上主義的人類中心主義模式也導致了曼陀麗的毀滅,給當?shù)胤€(wěn)定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帶來了危害。她來到曼陀麗之后,帶來了英國上流社會的驕奢淫欲、笙歌艷舞和形形色色的男人如杰克·費弗爾等,她與這些男人鬼混,破壞了曼陀麗那種“荒涼寂寥的獨特之美”[3]297,引起了莊園的騷亂和動蕩,危機四伏,最終毀掉了莊園:她的追隨者丹弗斯太太和杰克放火燒了曼陀麗,破壞了這里穩(wěn)定的生態(tài)系統(tǒng),“我”和邁克西姆失去了自然家園。這里呂蓓卡的形象可以和當代社會里一些欲望充斥的人類形象重疊,他們關(guān)注自身的享樂和自由,對自己的欲望和力量不加控制,造成了對生物圈和人類同伴不可避免的傷害。
“陶醉于對自身力量的良好感覺中的人類,看來正在毀滅自己和世界的實驗道路上越走越遠?!保?]221在呂蓓卡那天使般的外表下,掩藏的是衰敗和死亡——她患上了絕癥,飽受病痛的折磨。這個妄圖征服一切的女人受到了大自然無情的報復,大自然借邁克西姆之手讓她沉尸海底。呂蓓卡的命運象征著一個相似的終曲:如果人類不能在欲望和征服之路上停下腳步,人類在不久的將來必將面臨滅亡。另外比較有寓意的是,呂蓓卡的“子宮有點畸形,也就是說,她永遠不可能生兒育女”[3]399。呂蓓卡子宮的畸形預示著地球的貧瘠,而貧瘠正是人類中心主義模式作用于大自然的直接惡果——貧瘠的大地無法帶來生命的繁盛,人類的供養(yǎng)系統(tǒng)將變的岌岌可危。呂蓓卡反生態(tài)的人性帶給我們重要的啟示:要實現(xiàn)人與自然、文明與自然的和諧發(fā)展,首先要建設(shè)人的精神生態(tài),治療人的“精神”疾病,深刻反省人類自身強烈的占有欲對生態(tài)、對他人所造成的傷害。
(二)“我”:和諧的生態(tài)人性
“我”是文中另一女主人公,樸實、寧靜,與自然和人類和諧相處,代表的是一種以非人類中心主義為指導的生態(tài)倫理價值觀。
“我”熱衷于細心地聆聽自然,與自然交流,與其他生靈和諧相融,例如在山谷里,“我躺在風信子花旁的茂密草叢中,頭擱在手掌上,杰斯帕守在我身邊。它氣喘吁吁地望著我,樣子傻乎乎的……林中某處枝頭憩息著幾只鴿子,四周一片恬靜寧謐”[3]159。詩意地棲居在伊甸園一樣的美景中,體悟著宇宙萬物的存在,“我”的心靈得到了安寧,無須在人類社會察言觀色,所以此時“我”并不希望有人在身邊,認為“這該多殺風景,多無聊乏味”[3]159。“我”的精神已完全融入美妙的自然中,人與自然的和諧關(guān)系在這里達到極致。
與呂蓓卡的征服者形象不同的是,“我”善待所有生命,和他們保持著一種平等的伙伴關(guān)系:“我”對待仆役十分溫和,對待朋友坦率真誠,對待丈夫更是忠貞不渝,甚至對小狗杰斯帕也是關(guān)愛有加,這正吻合了“整個自然界的所有生命都是一個大家庭的成員,人類與所有其他生命有著休戚與共、生死相依的關(guān)系,因此人類必須善待所有生命”[1]22的生態(tài)理念。呂蓓卡帶給邁克西姆的是一段痛苦和恥辱的婚姻生活,而我的真誠善良幫助邁克西姆重拾信心,走出了婚姻失敗的陰影。呂蓓卡企圖引誘玩弄管家弗蘭克,而“我”視其為知心好友,坦誠以待,弗蘭克也這樣評價“我”:“心地善良,待人誠摯”和“謙遜端莊”[3]139。呂蓓卡對仆役發(fā)號施令,而“我”卻對他們平等友愛,如對貼身丫頭克拉麗斯,克拉麗斯對母親說:“媽,不像跟一位闊太太在一起,倒像是跟咱自家人在一起呢。”[3]151對于癡呆仆役貝恩,呂蓓卡揚言要送他到瘋?cè)嗽海载惗饕幌氲剿?,“害怕得渾身直打哆嗦,雙手顫抖”[3]151??伞拔摇睂Υ惗鞯膽B(tài)度非常溫和,保證“誰也不會攆你走”[3]151,不知不覺中贏得了貝恩的信任。對于處處與“我”為敵的丹弗斯太太,“我”也表現(xiàn)出了足夠的真誠:“我不發(fā)號施令,事無巨細都由你去辦。要不是你有意作對,我們原可以結(jié)為朋友?!保?]260從“我”和人類同伴的關(guān)系中我們可以看到“我”同情弱者、平等待人、真誠善良的和諧人性。
不但如此,對其他非人類生物,“我”也能和睦相處,例如我和小狗杰斯帕保持著一種親密和諧的關(guān)系,它常常“把鼻子擱在我的手掌里,下巴偎在我膝下,和我親熱起來,當我撫摸它那柔軟的耳朵時,它的眼睛露出深沉的靈性,還噼啪噼啪地甩尾巴”[3]71。溫柔的撫摸和信任的回應一起構(gòu)成了人類和自然平靜相處的理想畫面。更重要的是,和呂蓓卡馴馬軼事中表現(xiàn)出的優(yōu)越感相反,“我”和杰斯帕的關(guān)系是建立在生物平等的基礎(chǔ)之上的,這使得“我們”互相尊重。
“生態(tài)文學的另一個特點是提倡物質(zhì)生活簡單化,這是與工業(yè)化和城市化導致的消費文化相對峙的生活方式?!保?]193過多地索取并消耗自然資源,結(jié)果導致維持人類社會繁榮發(fā)展的生態(tài)平衡難以為繼。梭羅也反復呼吁:“簡單,簡單,簡單吧!”“我”秉持的正是一種簡樸節(jié)約的生態(tài)觀。莊園豐盛的早餐使一向節(jié)儉的我“惶然不知所措”[3]82,而面對午后餐桌上成堆的糕點,“我”便更加不安:“這些食物,夠挨餓的一家人受用一個星期。暴殄天物有時使我于心不安?!保?]8相反呂蓓卡面對奢華生活,很是坦然,正如丹弗斯太太所言:“德溫特夫人在世時,可從來不抱怨什么的?!保?]8隨后來到異國的“我”和邁克西姆,“都深感簡樸的可貴”[3]6,住在簡陋的小客棧里卻感到知足快樂。
總而言之,兩位女主角形成了鮮明的人性對比:呂蓓卡是一個貪欲主宰、以自我為中心的人,持守著“一種倔強的人類自我興趣”[8]147,享有凌駕一切的特權(quán),體現(xiàn)的是二元對立的征服者形象,代表著一種肉欲本能,她的驕奢淫欲最終帶來了自我的毀滅,莊園的毀滅,給我們敲響了生態(tài)預警;“我”具有生態(tài)中心式的意識和倫理,平等對待周邊的人和物,消融二元對立,主張取之有度的生活,以可持續(xù)的方式滿足人類的基本需求,代表著一種和諧的自然生活。
對于作家達夫妮,有這么一段評論:“她厭惡城市生活,長期住在英國西南部大西洋沿岸的康沃爾郡,因此不少作品以此郡的社會習俗與風土人情為主題或背景?!保?]1達夫妮雖出生在倫敦,卻拒絕都市生活的喧囂與浮華,她在代表作《蝴蝶夢》中探討了擺脫這一困境的出路,出路就是回歸自然,融入自然。從這種意義上來說,《蝴蝶夢》實則為作家本人的一場自然之夢。
如果不拘泥于《蝴蝶夢》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小說的一大特點就是不時穿插著鄉(xiāng)野自然和都市生活的對比述寫。相對于對鄉(xiāng)野自然的無限喜愛,作家對城市生活表現(xiàn)出的厭惡之感首先反映在城市的一個縮影“旅館”上。城市的旅館,污濁、病態(tài)、丑陋至極,有著“亂作一團的床單,四散拖地的毯子,橫七豎八的枕頭,污穢的床邊柜,潑翻的香水和融化的口紅”,“簡直叫人惡心”。[3]42在登山出游的歸途中,“我”沉醉于邁克西姆給我講述曼陀麗的自然之美時,不覺間我們已回到鬧市區(qū), “大街上的喧鬧聲刺激我的神經(jīng),黃燦燦的燈光亮得耀眼”[3]33,都市的一切使“我”厭煩、壓抑和窒息,“愉快的出游就這樣乏味地收場,我真不甘心”[3]33。不久,“我”作為女主人來到曼陀麗莊園,在“我”眼前:“一只畫眉在草地上飛過,落在餐廳窗外的木蘭樹上。我坐在草坪能聞到淡淡的木蘭花清香。一切都是那么安詳,那么靜謐。遠遠地,從下面的海灣外傳來陣陣濤聲。蜜蜂飛來了,在我們頭上嗡嗡打轉(zhuǎn)……我想:‘這就是我想象中并一直向往的曼陀麗的生活?!保?]106生活在平靜安謐且有花香、飛鳥和天籟之音相伴的自然懷抱是如何的愜意,作家筆下的曼陀麗不就是她本人一直向往的自然烏托邦嗎?而上文提到的喧鬧和浮華的城市文明又是何等的乏味!
在稍后篇章,作家對城市光景做了進一步的描述。當我們來到倫敦市郊,城市的喧嘩和擁擠使我“頭腦發(fā)漲”,景觀更不堪一提,大街上“塵土飛揚”,“沒精打采”,樹木“千篇一律”,“垂頭喪氣”。[3]392接著,作家描述了城市的人們——面帶倦容的婦女,哇哇啼哭的嬰兒,沿街叫賣的小販等,“這么多的人,這么噪雜的聲音。單單這種氛圍就讓人心里發(fā)火,讓我感到筋疲力盡”[3]393。隨后穿過倫敦市區(qū)的這段行程,不斷強化著我的煩躁:“腦子嗡嗡作響,就好像人在我耳旁擂著大鼓,眼睛里也像有把火在燒?!保?]393而在夏日炎熱午后的曼陀麗園林深處,每當“野鴿在我頭頂鼓翅,我聽到它們?nèi)岷?、自得的咕鳴聲”,便頓覺“舒適涼爽”。[3]6在對自然和城市生活的比較描寫中,作家對自然生活的鐘愛已是不言而喻。以至于當曼陀麗毀于大火,我們游走他鄉(xiāng)后,“我”也時常在回憶中惦念并“悄悄咀嚼回味”[3]7著曼陀麗: “色彩、香味、聲音,雨水、浪濤的拍打,甚至秋天的濃霧和潮水的咸味,都是曼陀麗留下的記憶,怎么也磨滅不掉?!保?]7對作家來說,曼陀麗的記憶是“永恒的,不可能像煙云般消散”[3]4。
小說的結(jié)尾,漂泊在異國他鄉(xiāng)的“我”的癖好就是積累英國農(nóng)村的資料,“我知道一共宰了多少只松雞,多少只鷓鴣,多少頭鹿;我知道哪兒鱒魚正在翔浮水面,哪兒鮭魚正在活蹦亂跳……所有這些我都感到津津有味”[3]7。甚至過期的《田野報》都使我讀得心馳神往,我癡迷于書中描繪的“白色小溪”、“飛螻蛄”、“綠色草地上的雄鹿”、“盤旋在林子上空的白嘴鴉”。[3]6主人公的鄉(xiāng)土情緣在此略見一斑,就是這樣的“低級消遣”使得我“才能鼓起更大的勇氣,面對異國耀眼的天空”[3]7,而且“我在這些已被翻閱得殘缺不全的紙頁中,竟聞到了潤土的芳香,嗅到了沼澤地帶泥煤的酸味,甚至還觸到那濕漉漉的青苔地”[3]6。這段話通過“我”的感覺、視覺、嗅覺、觸覺全方位刻畫了作家熱愛自然、眷戀自然的情懷。
從以上分析可見,《蝴蝶夢》可謂是作家的一場自然之夢:遠離塵囂,棲息鄉(xiāng)野;逃避文明,回歸自然。
概言之,本文從生態(tài)批評角度重新審視《蝴蝶夢》,使這部暢銷小說有了廣闊的釋義空間。作家描述了曼陀麗豐富多樣的自然世界,賦予自然以主體性和內(nèi)在價值,顛覆了自然的“他者”形象,有利于促進人與自然關(guān)系的和解;曼陀麗人性世界的善與惡,使我們看到生態(tài)危機的實質(zhì)是人性危機,因此,建立生態(tài)中心主義式的倫理價值觀已是迫在眉睫;現(xiàn)代文明使作家極力逃避,而鄉(xiāng)野自然卻令作家悠然神往:“我多么希望我倆也成為他們 (指村民)中的一分子,或者做他們的鄰人也行?!保?]65的確,曼陀麗那火紅的夕陽、墨綠的大海、怒放的報春花、嬌美的紫羅蘭、晚風中搖曳的水仙、色彩繽紛的藏紅花、白色的圓卵石、平靜的海灘等令人魂牽夢繞,這個世界分明就是作家夢中的自然圣地,心靈的家園和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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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程彩霞】
Interpretation of Ecological Space in Rebecca
CHEN Tian-ran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Huaqiao Univ.Quan zhou,362021,China)
Rebecca,is one of the masterpieces of the Gothic novels in the history of the 20th century’s English literature,while,by reexamining it from ecological view,we has found it contains a abundant ecological interpreting space.First,in order to help alleviate the strained relations between nature and people,the writer has overthrown nature’s“other”image and thus dissolved the binary opposition’s concept between nature and people by depicting an independent and unobstructed natural world with inner value;Secondly,the great variation in the two heroines’concepts of ethical values has made us realize that ecological crisis derives from the crisis of human nature,so humans should have a deep self-reflection on it;Thirdly,the comparative text analysis of natural life and city life by the writer suggests that the novel has,in fact,reflected her own natural dream:rejecting urban civilization,converting to local nature and dwelling poetically.
Daphne du Maurier;Rebecca;ecological interpreting;concepts of ethical values;natural dream
I106.4
A
1006-1398(2013)02-0101-07
英國著名女作家達夫妮·杜穆里埃 (1907-1990)寫過十七部長篇小說以及幾十種其他體裁的文學作品,發(fā)表于1938年的《蝴蝶夢》是其最暢銷的小說,代表了她的文學成就。評論界已從敘事學、女性主義、哥特式背景及話語權(quán)等諸多角度對小說進行了解析,盡管這些角度發(fā)人深思,可并未脫離人類社會這一范疇。以人類中心主義為指導的文學評論慣常局限于從人類的角度去評判文本,無聲的自然總是被排斥在外,這是一種認知視域的局限。在這個資源枯竭、環(huán)境問題頻出的年代,“人類應當學會從其他物種的角度、進而從整個生態(tài)系統(tǒng)的角度看問題”[1]47。當筆者細讀《蝴蝶夢》,發(fā)現(xiàn)小說實則有著生態(tài)闡釋的廣闊空間。首先,作家描述了以曼陀麗為縮影的自然世界之豐富多彩,揭示了自然的內(nèi)在價值,解構(gòu)了人與自然的二元對立觀,有利于促進兩者的和諧交流。其次,小說中的兩位女主人公的價值觀及為人處世的態(tài)度與人類對待自然的態(tài)度形成了參照。呂蓓卡是一個自私狂妄、貪欲充斥、妄圖征服周遭一切的人,她與秉持著根深蒂固的人類中心主義思想及對自然輕率征服的一類現(xiàn)代人形象不謀而合;而“我”的真誠、善良、平等、謙遜,恰好代表了另一類對自然友善、與自然和諧共存的人,主人公善惡人性的對比使我們看到生態(tài)危機實則為人性危機。另外,在書中,作家在對都市文明的極力排斥中譜寫了一曲自然的戀歌,其情感傾向暗示《蝴蝶夢》實謂作家本人的一場自然之夢。有鑒于此,筆者欲從生態(tài)批評的角度從以上三個方面對《蝴蝶夢》做一解析,以彌補傳統(tǒng)文學批評之遺漏。
2012-09-12
陳天然 (1979-),女,河南唐河人,講師,主要從事英美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