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非子》顯性話語銜接及其互文性
——基于篇章題目的銜接標記語分析

張春泉

(湖北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湖北黃石 435002)

《韓非子》顯性話語銜接及其互文性
——基于篇章題目的銜接標記語分析

張春泉

(湖北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湖北黃石 435002)

《韓非子》典型的顯性話語標記見于其篇題,篇題中數(shù)目詞和方位詞具有較強的話語語篇銜接功能,其顯性話語銜接具有一定的互文性并與其言語風(fēng)格密切相關(guān);《韓非子》顯性話語銜接作為一種形式,跟其重視“法-勢-術(shù)”的思想在一定程度上契合,并以實證的的方式生動體現(xiàn)了漢民族傳統(tǒng)的“粽子主義”思維認知方式。《韓非子》顯性話語銜接研究有助于發(fā)掘《韓非子》的人文資源。

韓非子;顯性話語銜接;篇題;粽子主義

現(xiàn)有的關(guān)于《韓非子》語言的研究主要集中于詞匯、詞法、句法、訓(xùn)詁等方面,其語用方面的研究成果尚不多見。這里,我們在《韓非子》“文本細讀”的基礎(chǔ)上,著眼于語用視角,探究其顯性話語銜接,兼及其認知方式以及漢民族的傳統(tǒng)認知觀。

一般說來,《韓非子》具有嚴刻峻峭、周密細致的特點,《韓非子》的這一特色與其行文表述上的顯性話語銜接不無關(guān)系。顯性話語銜接是指有明顯標記語作為銜接手段的話語語篇連貫形式。在我們看來,《韓非子》中典型的顯性話語標記見于其篇題。

《韓非子》55篇的篇題中20篇有明顯的話語銜接標記:在語用上主要起話語銜接作用的數(shù)目詞和方位詞。而從另外一個角度看,題目本身即是篇章話語銜接的重要銜接點,且篇題在一定意義上又可看做是篇章的標記,因此,《韓非子》篇題中的篇章話語銜接標記語則是“標記的標記”,由此可見《韓非子》篇章題目的銜接標記語的典型性?！俄n非子》篇章題目無論是韓非本人所擬,還是后人所輯,都與篇內(nèi)語義內(nèi)容密切相關(guān),具有一定的自含性,頗具語用價值,《韓非子》篇章題目高頻使用具有突出的話語銜接功用的數(shù)目詞和方位詞,顯示出一定的互文性,與漢民族重視整體觀照的傳統(tǒng)思維方式和韓非子“權(quán)-勢-術(shù)”多層級統(tǒng)一的思想相契合。

本文的語料文本點讀主要依據(jù)陳奇猷《韓非子集釋》。[1]另參王先慎《韓非子集解》。[2]

一、互文:顯性話語銜接的非線性運作機制

《韓非子》篇題顯性話語銜接在先秦諸子文獻中獨樹一幟。在先秦諸子文獻中,《論語》本來沒有篇名,后人一般摘取每篇第一句的兩個字作為篇名,理據(jù)性不強?！啊睹献印返钠汀墩撜Z》一樣,不過是摘取每篇開頭的幾個重要字眼來命名,并沒有別的意義”。[3](p1)《墨子》現(xiàn)存的53篇的篇題同題往往用“上”、“中”、“下“分列銜接?！独献印方?jīng)分上下?！肚f子》雖然總體上以“內(nèi)”、“外”、“雜”劃分篇目,但是“歷來《莊子》的‘內(nèi)’、‘外’、‘雜’這種篇目的劃分,原本沒有什么嚴格界限的,而且是‘注者以意去取’、‘后人增足,漸失其真’,因而它的變動時非常之大的”。[4](p2)《荀子》諸篇中只有《非十二子第六》采用了表示綜括的數(shù)目詞,未使用方位詞?！秾O子》十三篇中《九變篇第八》和《九地篇第十一》使用了數(shù)目詞表示綜括。

相對而言,《韓非子》篇題的理據(jù)性更強、可信度更高,更值得關(guān)注。《韓非子》篇題中的銜接標記語主要有數(shù)目詞和方位詞兩類。其中,數(shù)目詞型話語銜接具有抽象的非線性特征,方位詞型話語銜接則具有形象的非線性特征。這里所說的“非線性特征”是相對于線性特征而言的,后者包括頂真辭格等。例如:人主之患在于信人,信人則制于人。人臣之於其君,非有骨肉之親也,縛于勢而不得不事也。(《韓非子·備內(nèi)第十七》)其中“信人”和“人”分別作為線性銜接的銜接點,整個句子首尾串聯(lián)起來。

《韓非子》篇題中的數(shù)目詞和方位詞作為話語銜接的標記語,都具有非線性的特征:就數(shù)目詞而言,不是直線型的串聯(lián)呈現(xiàn),而是按照“總-分”、“分-總”、“總-分-總”的模式成篇;就方位詞而言,立體形象感頗強。應(yīng)該說,這些非線性特征一定意義上體現(xiàn)了文本結(jié)構(gòu)體之間的交互作用、回互成文,即廣義互文性。具體說來,所謂互文,是指語篇(含句子、語段、語篇等)的鄰近結(jié)構(gòu)體之間在話語形式上互相關(guān)顧、在語義內(nèi)容上互相牽涉。我們在理解一般互文性并不突出的語篇時,可不用刻意回溯某一結(jié)構(gòu)體的鄰近的前一結(jié)構(gòu)體,而在理解互文性語篇時則需特別關(guān)注前一結(jié)構(gòu)體。不妨說,“非線性”是一種“特征”,是靜態(tài)的語符性質(zhì),“互文性”則是動態(tài)的,二者是文本現(xiàn)象與接受(閱讀)過程的統(tǒng)一。

二、數(shù)目型顯性話語銜接

數(shù)目型顯性話語銜接是指這樣一種語用現(xiàn)象:《韓非子》篇題中使用數(shù)目詞,用數(shù)目詞表示綜括,從而引出正文的相關(guān)解說,并在總體上形成銜接。這種情形的話語銜接也是一種非線性互文,體現(xiàn)了《韓非子》重視歸納的認知方式。

《韓非子》共有13篇題目使用了數(shù)目詞,往往在開篇即作出解說。共有先總后分(總-分)、先總后分再總(總-分-總)、先分后總(分-總)三種模式。

第一,先總后分模式。即篇題中有綜括性的數(shù)目詞,文內(nèi)正文對該數(shù)目詞的具體所指作出細致周密的解說。例如:

第二,先總后分再總模式。即篇題出現(xiàn)數(shù)目詞,文內(nèi)先分說,然后總結(jié)。例如:

第三,先分后總模式。例如:

以上是《韓非子》某一個篇章內(nèi)部的銜接,《韓非子》在不同篇章之間也偶可見用數(shù)詞為標記形成線性話語銜接的情形?！俄n非子》全書僅見4例:《難一第三十六》《難二第三十七》《難三第三十八》《難四第三十九》。其中的“一”、“二”、“三”、“四”也是數(shù)目詞表示依次自然銜接,只是表示線性遞接,這種情形在《韓非子》中所占比重不大,僅為30%,屬于少數(shù)。

三、方位型顯性話語銜接

如果說數(shù)目型話語銜接主要是指相應(yīng)篇題與該篇題內(nèi)部的語義關(guān)聯(lián)、話語貫連,如上所述,那么接下來要討論的《韓非子》篇題中的方位詞則是相鄰相近篇章之間(不是內(nèi)部)的銜接標記。

通常所用的方位詞“上”、“下”,《韓非子》篇題中最為常見。例如:

此外,“內(nèi)”“外”與“左”“右”和“上”“下”并用的情形也較為常見。例如:

值得注意的是,《韓非子》篇題中的“左”和“右”并不是按照當時語言文字符號書寫的自然排列順序而言的:我們知道,《韓非子》時代的書寫時豎排文列,其自然順序是由右向左,而不是有左向右。這表明,其篇題中的“左”“右”已超越了文列自然順序,而在某種意義上是基于人們通常的更普遍的認知習(xí)慣而使用之。

《韓非子》篇題還有方位詞與數(shù)目詞語套嵌并用的情形。例如:

以上兩例方位詞“內(nèi)”“上”“下”和數(shù)目詞“七”“六”套嵌并用。

以方位詞別篇,其中的方位詞在詞匯語義上已經(jīng)很虛了?！皟φf一篇,分為內(nèi)外,內(nèi)篇又分為上下,外篇又分為左右,左右復(fù)分為上下。內(nèi)外、左右、上下,非有他意,以簡端重多故耳,猶《老子》經(jīng)分《上下》也。”[1](p516)顯然,篇題中的方位詞表征的不是自然方位,而是行文語篇的銜接連貫,已有學(xué)者注意到了這一點:“《史記·韓非傳·索隱》:‘謂明君執(zhí)術(shù)以御臣下,利之在己,故曰內(nèi)?！辔辞?。又案:內(nèi)、外儲說六篇,漢、魏人稱為連珠體,亦即連珠體之始祖?！盵1](p516)“王先慎曰:《索隱》云:‘外篇,言明君觀聽臣之言行以斷其賞罰,賞罰在彼,故曰外也?！筛迗A曰:外者,對內(nèi)之辭,因以別篇,不必在彼為解?！盵1](p611)在我們看來,《韓非子》篇題使用的方位詞起到了“區(qū)別詞”的作用,區(qū)別詞往往成組配套使用,用于篇題既醒目,又可直觀顯示篇題及其所轄或相鄰篇章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

《韓非子》篇題使用方位詞作為話語語篇銜接標記語應(yīng)該不是偶然的,這從其文內(nèi)正文大量使用相應(yīng)詞語相匹配的情況即可看出。事實上,“內(nèi)”、“外”、“左”、“右”、“上”、“下”在《韓非子》語篇正文中使用頻率較高,且都是多義詞,都具有一定的指稱意義和系統(tǒng)意義,成對出現(xiàn),配套使用。

其中一大類是抽象的指稱,指處于“內(nèi)”“外”、“左”、“右”、“上”、“下”等具體方位或抽象位置的人、事、物。例如:

(22)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執(zhí)要,四方來效。虛而待之,彼自以之。四海既藏,道陰見陽。既立,開門而當。勿變勿易,與二俱行。行之不已,是謂履理也。(《韓非子·揚榷第八》)

以上“上”、“下”是指抽象語義上的居于上位或下位的人,體現(xiàn)的是身份的尊卑或職位的高低。“左右”與之類似。

在抽象意義上,“上”還可以表示距今較遠的時間。例如:

(23)上古有湯至圣也:伊尹至智也。(《韓非子·難言第三》)

此外在抽象意義上“上”還可以表示等次。例如:

其中另一大類則是指較為具體的“上”“下”“內(nèi)”“外”方位。例如:

以上“上”、“下”、“內(nèi)”、“外”的意義相對較實,是較為典型的方位詞,指具體方位。

需要說明的是,《韓非子》中的“內(nèi)”、“外”、“左”、“右”、“上”、“下”無論是哪一個具體的義位,都含有方位義這樣的義素,或者是方位義義素的引申。我們也就是在這個意義上仍然將《韓非子》篇題中的“內(nèi)”、“外”、“左”、“右”、“上”、“下”稱為方位詞。

“內(nèi)”“外”“左”“右”“上”“下”等方位詞表示“立體方位”具有典型的非線性特征,是實際形象的非線性。用這些非線性的方位詞語作為話語銜接的標記,較為集中地體現(xiàn)了《韓非子》話語銜接的互文性。另一方面,這也是《韓非子》重視形象思維的一個佐證,且與《韓非子》善于運用重視形象特征鮮明、情節(jié)結(jié)構(gòu)復(fù)雜的寓言故事說理相契合。

事實上,《韓非子》重視社會秩序(某種意義上的非線性方位)、重視整體,確實是做到了思維方式上的某種“天人合一”?！胺蛉顺贾制渲饕?如地形焉,即漸以往,使人主失端,東西易面而不自知。故先王立司南以端朝夕”。(《韓非子·有度第六》)不難看出,即使“司南”這樣的技術(shù)上的重要發(fā)明,也是直接以服務(wù)社會倫理秩序為旨歸的。或者可以說,“上”、“下”、“內(nèi)”、“外”、“左”、“右”這些方位詞作為話語標記,作為語言形式,與《韓非子》思想中重“法”“術(shù)”“勢”的語義內(nèi)容有其象似之處。也即是某種意義上的“文質(zhì)彬彬”。

在宏觀視域上,《韓非子》的非線性話語銜接與漢民族重視單位整體的傳統(tǒng)思維方式互為表里。《韓非子》中的非線性話語銜接往往具有一定的顯性話語標記,比如數(shù)目詞和方位詞等,由特定標題中的數(shù)目詞和方位詞與正文相關(guān)內(nèi)容作出整體互文。這些可以作為一個實證材料佐證漢民族先民重視整體觀照的認知致思方式。

《韓非子》非線性話語銜接所體現(xiàn)出的整體不是熔爐式的整體,我們不妨把《韓非子》“非線性”顯性話語銜接所體現(xiàn)出的認知方式概括為“粽子主義”:粽子內(nèi)部是一個關(guān)聯(lián)度較高的整體,常常還有一個核心,外面有竹葉或葦葉包裹。粽子里面的糯米米粒之間有上下左右,整個粽子有內(nèi)外分層。

《韓非子》非線性話語銜接所體現(xiàn)出的“粽子主義”整體觀,不同于西方世界幾乎與之同時濫觴的原子主義,“原子論者認為世界的本源是原子和虛空?！印?atomon)的原意是不可分割,它被用來表示充實的最小微粒?！摽铡囊馑寂c‘充實’相反”。[5](P24)顯然,“原子”是當時所認為的最小粒子單元,而“粽子”不是最小的微粒,其本身是一定的“內(nèi)容”和“形式”的結(jié)合體,是一種“團塊”。簡言之,我們所說的“粽子主義”和“原子主義”的不同大概類似于“漢字”與西方“字母”的區(qū)別。

[注釋]

①引例為《韓非子》標題,作為本文主要考察對象,為了引例的規(guī)范和行文的方便,不加書名號;為了醒目,相關(guān)語詞下加著重點。下同。

[1]陳奇猷.韓非子集釋[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

[2]王先慎.韓非子集解[A]國學(xué)整理社編《諸子集成》(五)[C]北京:中華書局,2006.

[3]楊伯峻.孟子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60.

[4]楊柳橋.莊子譯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5]趙敦華.西方哲學(xué)簡史[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1.

[責(zé)任編輯 劉范弟]

The Overt Discourse Cohesion and Intertextuality in Hanfeizi——Based on the analysis of cohesive markers in subtopics

ZHANG Chun-qua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Hubei Normal University,Huangshi,Bubei 435002,China)

A lot of overt discourse makers can be found in the subtopics of Hanfeizi.The expressions of quantity and nouns of locality in the subtopics have strong cohesive function in the whole discourse.Cohesion in the overt discourse is of certain intertextuality, which is related to the style of its language.Cohesion in overt discourse,to some extent,is in agreement with the thought of"lawpower-art"of Hanfeizi.Also,cohesion in overt discourse vividly shows the cognitive style of Zongzi-ism of Chinese tradition of the Han nationality in the form of empirical evidences.The study of overt discourse cohesion is conducive to the further exploration of the humanistic resources of Hanfeizi.

Hanfeizi;cohesion in overt discourse;subtopic;Zongzi-ism

H030

A

1672-934X(2013)05-0100-05

2013-08-31

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青年項目“中文科技術(shù)語的認知語義研究”(13YJC740132)。

張春泉(1974-),湖北安陸人,文學(xué)博士,武漢大學(xué)中國語言文學(xué)博士后流動站博士后,湖北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教授,主要從事語用學(xué)、詞匯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