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沙 喬程
(東北農(nóng)業(yè)大學,黑龍江 哈爾濱 150030)
研究美國華裔文學女作家的文化身份,首先應明晰美國華裔文學的概念。對于這一概念,學界有多種不同解釋,本文對美國華裔文學的界定重點在“華裔”二字。我國于1980年頒布的《中國國籍法》及主流權威觀點將“華裔”解釋為:華裔,是華人或華僑的后代。華人是指已放棄中國國籍,加入外國國籍的移民,受居住國法律管轄和保護,法律身份是外國人;華僑是指旅住在外國(包括已取得居住國永久居民身份者),但未放棄中國國籍的人,法律身份是中國人。因此,美國華裔女作家應指美國華人或旅美華僑的后裔,她們在美國出生,擁有美國國籍,接受美國教育。據(jù)此,筆者認為美國華裔文學指的是美國華裔用英語創(chuàng)作的文學作品。需要注意的是,華裔作家用漢語創(chuàng)作的作品應歸類為海外華文文學,不在本文探討范圍之內(nèi)。
其次要明晰文化身份的概念。英國著名文化理論家斯圖亞特·霍爾在《文化身份與族裔散居》一書中對這一概念有精辟論述。他認為應從兩個角度理解文化身份:一是強調(diào)共性。文化身份體現(xiàn)集體特征,強調(diào)共同的歷史經(jīng)驗,擁有共同的文化密碼,包括共同的祖先、文化、歷史等。從這個意義上說,文化身份是穩(wěn)定的、持久的。二是強調(diào)異質(zhì)性。從這個角度來講,文化身份意味著“我是誰”或“我已經(jīng)成為什么樣的人”。文化身份是過去完成時,決定一個人區(qū)別于其他人的不同特質(zhì);同時文化身份也是將來時,它是很多因素(如歷史、文化、權力操作等)共同交織的產(chǎn)物,其特征是不斷變化的。它隱藏在社會的各種力量和矛盾之中,由內(nèi)部差異決定,如種族、性別、階級、年齡、語言,及個別存在的價值等。因此,文化身份僅是相對穩(wěn)定的。
美國華裔文學女作家與本土作家相比,有鮮明的群體特征和獨特的文化身份。美國華裔文學女作家的“根”是中華文化,但由于其生長在異域,被異域文化影響,因此開出的“花”既不同于母國,也不同于居住國。特殊的成長經(jīng)歷與世事閱歷使其融中美兩種異質(zhì)文化于一身,這一特點反作用于作品。多元文化背景賦予美國華裔女作家獨特性的同時,也使其文化身份陷入尷尬境遇??梢哉f,美國華裔女作家游走于族裔、性別、階級的多重身份邊緣。
華裔在美國屬于少數(shù)民族。即使他們已完全接受美國主流文化,卻仍承受著來自美國主流社會的各種壓力,甚至歧視。
東方一度被十九世紀的西方學者和作家描繪為“落后的、退化的、未開化的和智力低下的民族。東方人與西方社會的罪犯、精神病人、婦女、窮人等因素聯(lián)系在一起,他們之間共同的身份可被精辟描寫為令人悲哀的異類”①愛德華·W·賽義德:《賽義德自選》,謝少波,韓剛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6頁。。賽義德認為在東方學的建構(gòu)過程中,知識是“西方用以控制、重建和君臨東方的一種方式”。西方與東方被界定為“自我”與“他者”的關系。西方自認為是先進的、優(yōu)等的,東方是落后的、愚昧的;白種人是優(yōu)等民族,其他有色人種是劣等民族。在西方白種人眼中,東方情調(diào)只不過是一種被異化的消遣,東方代表野蠻、專制、恐怖和墮落。這表現(xiàn)在很多方面,如宗教信仰、社會制度、風俗、飲食習慣等。西方主流社會的偏見,使華裔遭受排擠和歧視。美國政府于1882年5月6日簽署《排華法案》,禁止因中國內(nèi)部動蕩和有機會獲得鐵路修筑工作的華人遷入美國西部。這是美國針對華人制定的法律,導致眾多華人遭受種族歧視、暴力侵害,或被驅(qū)逐。留在美國的華人,被剝奪擁有土地、工作機會、經(jīng)商、受教育等權利。在相當長一段歷史時期內(nèi),華人的地位極其低下,只能在唐人街范圍內(nèi)活動,從事經(jīng)營餐館、洗衣店、雜貨店等卑微辛苦的底層工作。在文化導向上,華人男性被塑造成缺少陽剛氣息的陰柔的中性人形象,華人女性則被當作滿足白人男性偷窺欲望的對象、帶有神秘異國情調(diào)的玩偶。這種屈辱深深印在華人記憶中。直至二戰(zhàn)時期,中美結(jié)成同盟國,美國國內(nèi)對華裔的妖魔化行為有所收斂,轉(zhuǎn)向較正面宣傳中華民族智慧、勤勞、勇敢的美好品德,華裔在美國主流社會的境遇才有所好轉(zhuǎn),被視為“模范少數(shù)族裔”。
《排華法案》給華裔帶來的負面影響是深遠的。它不僅直接導致第一代華人移民遭受種種不公和迫害,也影響華裔對本民族文化的繼承和認同。受美國主流社會輿論影響,華裔并不愿提及自己的華人血統(tǒng),而是盡力變成一個“真正的美國人”。這一傾向明顯投射在美國華裔文學中。
譚恩美《喜福會》中的母親們,來到美國只能從事最底層的工作,平時還要防范白人的傷害。湯亭亭《女勇士》中“我”的母親告誡“我”要沉默,“沉默是因為我們是華人”?!拔摇钡囊虌屧绿m被丈夫拋棄后來到美國,但性格懦弱,缺少勇氣,無法適應孤獨、被排擠的環(huán)境,最后死于瘋?cè)嗽?。而“我”雖然生于美國,卻因華裔面孔和蹩腳英語受到白人同學的嘲笑和孤立。這促使“我”竭力去除中國文化的印記,盡力遵循美國主流社會的價值體系。為了取得美國主流社會的認同,《喜福會》的女兒們普遍選擇嫁給白人,她們已經(jīng)被美國主流社會影響得厭棄自己的華裔血統(tǒng)了。許露絲毫不掩飾自己嫁給特德的動機——因為他的白人血統(tǒng)。莉娜因別人夸贊她骨架長得像白人父親而沾沾自喜,卻非常反感自己具有亞洲人特征的面孔。
湯亭亭的《女勇士》曾在美國文學界引起很大轟動,作為華裔文學在美國主流文學中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但具有反諷意味的是,《女勇士》是以自傳類而非小說類出版的。它的成功,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迎合美國主流社會對“他者”的想象。這種想象摻雜了文化霸權的意味?!杜率俊芬宰詡黝愇膶W出版的背后雖有商業(yè)運作的因素,但實際上體現(xiàn)了美國華裔文學女作家處于被操縱的弱勢地位。
華裔生活在白人文化占強勢地位的美國社會,作為少數(shù)族裔一直遭受排擠與歧視,這種境況投射到美國華裔文學女作家作品中,表現(xiàn)為對身份的迷茫與不確定性。
與華裔男性相比,美國華裔文學女作家又多了一道精神枷鎖,即女性身份。承受種族主義歧視的同時,她們還面對男權社會的性別歧視。中國傳統(tǒng)文化男尊女卑的思想桎梏,宣揚女性應遵守“三從四德”,致使女性長期處于被壓抑、被貶低的弱勢地位。
《華女阿五》被視為美國華裔女作家黃玉雪的自傳。作為華裔,她不僅遭受白人主流社會的歧視與排擠,還要面對更多考驗——來自男權社會的歧視。這種性別歧視不僅來自外部社會,也存在于家庭內(nèi)部。黃玉雪的父親深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影響,在他看來,女兒終究要嫁人,冠上夫家姓氏,替別人家延續(xù)血統(tǒng)。因此在面臨選擇時,他毫不猶豫地把繼續(xù)受教育的權利留給兒子。父親對女兒平時的管束也極其嚴格,不允許拋頭露面,認為這不符合淑女規(guī)范。
譚恩美《灶神之妻》中的女性,不管身處哪個社會階層,都承受著來自男性的歧視與壓迫。雯妮的母親出身富貴,但依然難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包辦婚姻。因難以忍受婚后的種種壓迫,憤而離家出走。雯妮因母親的出走而被父親厭惡,扔到親戚家寄養(yǎng),并被父親輕率地嫁與文?!粋€自私、淫亂、道德敗壞的家伙。雯妮溫良、忍讓,卻仍遭到丈夫百般虐待。雯妮的父親明知文福的種種劣跡,卻抱著“出嫁從夫”的想法站在女婿一邊,全然不顧女兒承受的痛苦。湯亭亭《女勇士》中的無名姑姑,因為生下私生子,遭到族人唾棄,最后被逼投井。這些都是男權對女性的性別壓制與迫害。接受美國主流社會教育的第二代華裔也難逃男尊女卑的性別歧視?!杜率俊分械闹魅斯拔摇保錾鷷r不能享受男孩子出生時敲鑼打鼓、大宴賓客的待遇,成長過程中處處受壓制。長大成人后,盡管很優(yōu)秀,卻因為“我”是女孩,在家中被忽視甚至歧視?!昂樗飺曝攲?,小心別撈上個女仔”“女娃好比飯里蛆”“寧養(yǎng)呆頭鵝,不養(yǎng)女仔”,文中這些俗語赤裸裸地反映出中國移民家庭重男輕女的性別歧視。
性別歧視不僅來自家庭,還來自主流社會。《華女阿五》中的女主人公剛踏入社會,從事秘書工作時,曾困惑于性別歧視。她的老板毫不掩飾地對她說:“難道你到現(xiàn)在還不明白,只要是女性就無法在男性世界里獲得同等報酬?!边@句話一針見血地道出真相:女人在男性社會中,根本沒有平等的權利和地位。
美國社會也曾掀起轟轟烈烈的女權運動。女權運動主體是西方白人女性,作為少數(shù)族裔的華裔女性卻仍然無法發(fā)聲。她們不僅要承受來自男權社會(包括華裔男性和白人男性)的雙重壓迫,還要承受白人女性的忽視。華裔女性幾乎從未以獨立面貌出現(xiàn),總是被西方主流社會簡單粗暴地劃為華裔男性的附庸。當華裔為少數(shù)族裔的邊緣身份抗爭時,她們屬于被隱匿的女性;當西方白人女性為女性權利抗爭時,她們又被當作無言的少數(shù)族裔:處于“無聲又無形”的尷尬地位。
華裔文學女作家意識到這一危險處境,于是以筆言說,表達對女性困境的困惑與不滿,以消解西方社會和男權社會對華裔女性的不合理想象?!对钌裰蕖分性颈唤虒С少t妻良母的雯妮,對于丈夫文福的虐待百般忍耐,但是仍然換不來丈夫的善待。最后她終于覺醒,大膽反抗,堅決離開讓她憎惡的丈夫。當文福在法庭上惺惺作態(tài)表示只要雯妮回歸家庭,他可以既往不咎時,雯妮則向法官宣言“寧可睡在牢里冰冷的水泥地,也不會回到那個男人的屋里”。黃玉雪借《華女阿五》主人公之口,向“父親”所代表的男權社會發(fā)出質(zhì)問:為什么男孩獨享家里的一切優(yōu)待,而女孩只能處處聽命于人?難道中國人不允許女性有思想,有感情嗎?!并宣稱:“我首先是一個人,其次才是一個女人!”這些可視為美國華裔文學女作家對自身女性身份的覺醒與抗爭。
階級是社會生產(chǎn)發(fā)展到一定程度的產(chǎn)物,經(jīng)濟地位是劃分階級的唯一標準。在西方后殖民主義文化語境中,階級身份必然影響文化身份的構(gòu)建。
第一代美國華裔移民大多以難民或勞工身份來到美國,后來又遭受《排華法案》的迫害,留下來的美國華裔移民只能從事底層工作,勉強維持生計。華裔女性的境遇更為悲慘。第一代華裔女性移民普遍受教育程度較低,語言不通又無一技之長,很多人終身受困于唐人街,要么做家庭婦女,要么做低報酬的女工,有的甚至以賣笑為生。這種情況陷入惡性循環(huán),使華裔女性缺乏機會改變階級地位。第二代華裔女性移民的境遇,較之上一代有所提升,她們接受美國主流文化的教育,可講地道的英語。但受少數(shù)族裔和性別身份所限,仍然很難向上層階級發(fā)展。正如《女勇士》中“我”的感覺:“他們穿著筆挺的西裝,道貌岸然,儼然美國現(xiàn)代公司總裁的一副模樣,每一個老板都比我高兩英尺,我和他們是不能平視的?!弊鳛樯贁?shù)族裔,華裔在美國社會的階級身份是弱勢的,政治上受壓迫,經(jīng)濟上受排擠。強勢的美國主流社會把持著社會資源的分配權,占有更優(yōu)質(zhì)的資源,其階級地位普遍比華裔高。華裔由于歷史和現(xiàn)實的原因,階級地位起點低,發(fā)展過程中又受主流社會強勢階級制約,若想提升階級地位,必須沖破重重阻礙。華裔女性更是如此。
黃玉雪、譚恩美、湯亭亭等華裔女作家,既是美國主流社會的“他者”,又是男性社會的“他者”。她們的文化身份游走于族裔、性別、階級的多重邊緣。她們對故國文化既排斥又不由自主地受其影響;竭力成為“真正的美國人”,卻不能被美國主流社會完全接受;既反對男尊女卑的封建意識,又無法揮去認同女性應為賢妻良母的潛在意識。
美國華裔女作家的文化身份,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印記與美國主流文化的熏陶于一身。猶如一個身體的兩個靈魂,它們并存于一個身體,引起分裂的同時也是一種奇異的共融。這種分裂與共融的狀態(tài),賦予美國華裔文學女作家獨具一格的文化身份——“不中不西”同時“又中又西”。“不中不西”體現(xiàn)的是中西方文化的沖突;“又中又西”體現(xiàn)的是中西方文化的融合。身處文化交融前沿地帶的美國華裔女作家,對東西方不同文明衍生的不同質(zhì)文化沖突和交融有著切身體會。
因此,不妨樂觀看待美國華裔文學女作家的多重邊緣身份。正是她們這種文化“混血兒”的背景和族裔、性別、階級的多重邊緣身份,造就其獨特的文學魅力。她們以中西合璧的文化視域,展示別具魅力的文學世界。坦然接受自己的文化身份,從容應對兩種不同文化的沖突,靈活把握族裔、性別、階級的邊緣身份,相信美國華裔文學女作家會確立一條更自由、開放的文化認同之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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