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 群
(黑龍江大學,哈爾濱 150080)
●語言哲學
〇引進與詮釋
羅素與前期維特根斯坦:批判與繼承*
——前期維特根斯坦語言哲學思想系列研究之五
謝 群
(黑龍江大學,哈爾濱 150080)
維特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中至少在15處提到了弗雷格和羅素,坦誠地表達了對兩位先哲的感激之情。但是,他與羅素的關系卻很微妙,不僅在人際關系上幾經分合,在學術思想上也時有分歧。本文從邏輯分析方法、邏輯原子主義和摹狀語理論入手,梳理前期維特根斯坦的相應思想淵源,探討前期維特根斯坦對羅素哲學的批判與繼承,展現(xiàn)二者語言哲學思想的內在聯(lián)系,以期豐富前期維特根斯坦語言哲學思想的研究。
維特根斯坦;羅素;語言批判;語言哲學;摹狀語
羅素(B. Russell)與維特根斯坦(L. Wittgenstein)兩人之間的關系很微妙,從亦師亦友到分道揚鑣?!哆壿嬚軐W論》(TractatusLogico-Philosophicus)在羅素的幫助下得以出版,但是維特根斯坦卻抱怨羅素根本沒能讀懂他的書。在羅素的賞識下,維特根斯坦才得以在劍橋學習、研究,但是維特根斯坦卻多次致信羅素表示斷交。羅素當之無愧是維特根斯坦進入哲學領域的引路人,但是在共同感興趣的領域內兩者的師生關系卻很模糊,有時候甚至截然相反。本文從邏輯分析方法、邏輯原子主義與摹狀語理論入手,梳理前期維特根斯坦的思想淵源,探討前期維特根斯坦對羅素哲學的批判與繼承,展現(xiàn)二者語言哲學思想的內在聯(lián)系,以期豐富前期維特根斯坦語言哲學思想的研究。
“某一學科方法論的發(fā)展與完善在某種程度上決定著該學科的繁榮程度”(劉輝 2011:22)。邏輯分析是羅素對分析哲學的最大貢獻。他始終堅信這樣一條基本原則:哲學的主要任務就是對語言的邏輯分析。羅素的“邏輯分析”就是運用現(xiàn)代數(shù)理邏輯從形式方面分析各種語言命題,尤其是日常語言命題,目的是得出準確的哲學結論。從哲學史的角度來看,這顯然受到了弗雷格(G. Frege)的影響。
羅素在《數(shù)學原理》(PrincipiaMathematica)第一卷的序言中寫道:“在全部的邏輯分析方面,我們主要受益于弗雷格”(Russell 1910:VIII-IX)。羅素與弗雷格一樣,都因為對日常語言的不滿而強調對語言的邏輯分析。他認為日常語言的詞匯和句法模糊不清,經常使人們產生誤解。在詞匯方面,當一個詞用于具有某些相似性的不同事物時,人們并沒有考慮這些事物是否具有同一性??墒且坏┠硞€詞有了固定的表述對象,人們就會受到它的影響,認為它一定就表示了它所代表的對象的存在。與此同時,哲學中使用的許多抽象名詞也大多具有歧義,因而它們無法成為嚴格科學的一部分。在句法方面,陳述的句法形式或語法結構往往限制我們的思想,而主謂結構的句法形式和把謂詞等同于屬性的形而上學聯(lián)系更是妨礙我們正確思考的絆腳石。
因此,羅素認為只有運用邏輯分析方法對日常語言進行分析和改造,才能消除日常語言的詞匯和句法對哲學的消極影響,并在這個基礎上建立一種理想的人工語言。
2.1 關于邏輯分析方法
“羅素是把邏輯實證主義發(fā)揚光大的重量級人物”(李洪儒 2008:42)。1905年,他在《論指稱》一文中第一次運用邏輯分析方法分析哲學問題,并且取得巨大成功。這篇文章成為分析哲學的經典文獻。他在當代哲學中首次強調邏輯分析的重要性,并把這種邏輯分析方法廣泛地運用于不同方面。羅素認為,這種邏輯分析方法主要是一種下定義的方法,包括“實在定義”和“語境定義”。他主要采用后一種方法,或許原因就在于受到弗雷格語境原則的影響。他認為語境定義的對象是語言本身,是用一組語言符號代替另一組語言符號。同時,它通過先天的分析命題來表達,沒有真值。羅素認為,“定義是這樣一種陳述:某個新引入的符號或者符號組合的含義,與我們已知道其意義的其他某些符號組合的含義是相同的。嚴格地說,定義不是它出現(xiàn)于其中的主詞的一部分。因為,定義完全與符號相關,而不是與符號所象征的事物相關。而且,它無所謂真假,它是意志的表現(xiàn),而不是命題”(Russell 1910:11)。
同時,羅素還指出傳統(tǒng)形式邏輯的不足,認為它不適合作為哲學分析的工具。傳統(tǒng)邏輯拘泥于狹隘的邏輯思維形式,認為主謂命題是唯一的命題形式。但是像“A大于B”這樣的命題就不是一個主謂命題,而是一個關系命題,它表達的是在A和B兩項之間存在某種關系。只有像“這個桌子是平的”這樣的命題才是一個主謂命題,在其中的主項代表某一個體,謂項表示的是這一個體的某一屬性。羅素強調區(qū)別這兩類命題,可以消解以往一些由于將二者混淆而產生的錯誤。而這種錯誤就是把某一事物和其他事物之間外在的、可分離的關系都看成內在的、不可分離的屬性,進而認為任何一個事物之所以為這一事物就在于它具有這些屬性。而現(xiàn)代的數(shù)理邏輯則需要“外在關系說”,就是把關系視為外在于事物的獨立存在,像紐帶一樣在事物之間起聯(lián)結作用。例如,傳統(tǒng)邏輯認為關系是內在于或附屬于事物的性質,那么如果R內在于a或b,那么R(ab)和R(ba)就沒有區(qū)別。也就是“太陽比地球大”和“地球比太陽大”、“北京在西藏的東邊”和“西藏在北京的東邊”等都將是同一的。這顯然是荒謬的。這些問題在羅素的類型理論(theory of types)中都能得到解決。
同弗雷格一樣,羅素希望能夠通過使用邏輯分析的方法建立一種理想的人工語言。這種語言以現(xiàn)代數(shù)理邏輯為基礎,并能夠克服日常語言缺陷和包含正確的邏輯句法,從而達到準確表述哲學命題,解決傳統(tǒng)哲學問題的目的。由于羅素的邏輯分析方法強調命題意義的準確、推理過程的嚴密和最終結論的堅實可靠,因而對后來分析哲學家的研究方法和理論觀點的形成都存在直接或間接的影響。這種方法在當代語言哲學和科學哲學研究中得到廣泛的運用。他本人也在后期研究中將邏輯分析方法運用于分析邏輯中一些不完全符號,進而提出被譽為“分析哲學典范”的摹狀語理論(theory of descriptions)。從一定意義上說,羅素在哲學和邏輯學上的成就主要來自他對邏輯分析方法的熟練運用。
2.2 批判與繼承
維特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的前言寫道:“這本書討論的是哲學問題,并且表明,正如我所相信的,這些問題的提出是基于對我們語言邏輯的誤解”(Wittgenstein 2003:27)。在整部書中,他就是通過對“我們語言邏輯”的具體分析來為思想劃定界限,或者可以說,不是為思想而是在為思想的表達劃定界限。
羅素主張哲學的方法是邏輯分析,但是維特根斯坦認為哲學本身就是邏輯分析,并進一步把邏輯分析和語言分析或“語言批判”等同起來。這種把哲學當成語言批判的康德式主張開創(chuàng)了新的紀元。維特根斯坦指出,以邏輯分析為方法的哲學,其主要任務在于取消“形而上學”或防止人們提出任何形而上學的問題。因為一切哲學問題都已經被維特根斯坦一勞永逸地解決。他希望為思想的表達劃定一條界限,將形式化的邏輯方法引入對哲學問題的研究。同時,他認為哲學是在邏輯分析中描述命題的意義、語言和實在的關系。他說,“給出命題的本質,意味著給出一切描述的本質,也即給出世界的本質。他認為語言和命題的本質就是世界的本質:世界是所有可以經由語言的命題描述的事實的總和”(韓林合 2007:427)。在維特根斯坦看來,通過對語言的邏輯分析,可以揭示語言、思想與世界之間的關系,使人們認清語言的地位,同時也能夠進一步引導哲學的語言轉向。
維特根斯坦并沒有全盤接納羅素對日常語言的看法。羅素認為日常語言不僅不能恰當?shù)乇磉_人類的思想,甚至在邏輯上也存在缺陷。它欺騙、模糊人類的視線,有待于按照理想語言進行改造(而不僅僅加以闡明)。日常語言的缺陷導致思想的缺陷,使我們的思想變得混亂和容易出錯。因此,需要由一種改進的語言來取代日常語言。這種語言用精確的表達方式第一次清楚地表達我們的真正知識。與弗雷格和羅素相反,維特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中堅信日常語言與日常思想是完全合乎邏輯條理的。須要指出,在這個問題上他從來沒有改變過自己的看法。同時,這也為他后期回歸日常語言的“粗糙地面”埋下了種子?!昂笃诰S特根斯坦語言哲學具有明顯的本體論傾向,語言游戲說、家族相似性、生活形式、意義即使用和遵守規(guī)則等觀點在折射本體論語言思想的同時,也表現(xiàn)出向歐洲大陸哲學融合的趨勢”,他的語言觀也體現(xiàn)出“去本體化”的趨勢(劉輝 2010:28)。
這是頗有爭議的一部分。從歷史的角度看,邏輯原子主義(logic atomism)由羅素和維特根斯坦共同創(chuàng)建,但是由于羅素的工作和著作才得以傳播。因為羅素公開承認他的這個理論直接來源于維特根斯坦的思想:“《邏輯原子主義哲學》在很大程度上是對我從我以前的學生和朋友路德維?!ぞS特根斯坦那里得到的某些觀點的闡明”(Russell 2007:211)。江怡認為,從歷史的角度看,沒有任何資料能夠明確地表明這個思想最初是由誰提出的,應當說羅素和維特根斯坦都是這個思想的創(chuàng)始人,因為正是在他們的熱烈討論中維特根斯坦逐漸形成了自己的邏輯思想,而羅素也通過這個討論修正和完善了自己原來的思想(江怡 2002:25-26)。
3.1 邏輯原子主義解讀
羅素在《數(shù)學原理》中提出邏輯原子主義的基本觀點后,又在《邏輯原子主義哲學》(1918)中全面系統(tǒng)地闡釋這一理論。邏輯原子主義是羅素把邏輯分析方法應用于抽象本體論的直接成果,也是最能體現(xiàn)羅素哲學精神的一種理論體系(葉秀山 王樹人 2004:121)。它的核心思想主要包括:世界由無數(shù)事實構成,事實使命題具有真值;最簡單的事實是原子事實,與之相對應的是原子命題(atomic proposition);復雜事實對應的是分子命題(molecular);原子命題通過邏輯的運算或推理就可構成否定命題或者組成分子命題,并且決定分子命題的真值;原子命題之間相互獨立,既不相互推導也不相互矛盾;專名和表示屬性或關系的謂詞構成原子命題;原子命題與原子事實同構,分子命題與復雜事實同構;等等。
羅素認為整個宇宙是以原子事實為基礎的邏輯構造,而與它對應的則是一個理想的邏輯語言體系。他在《邏輯原子主義哲學》中寫道:我稱自己的學說為邏輯原子主義的理由是因為我想在分析中取得的作為分析中的最終剩余物的原子并非物質原子而是邏輯原子。某些這樣的原子就是我稱為“殊相”的東西(諸如很小的顏色片、聲音、瞬間的事物),而還有一些原子是謂詞或者關系等。其要旨在于我想取得的那種原子不是物理分析的原子,而是邏輯分析的原子(Russell 2007:214)。在羅素看來,任何關于世界的復雜陳述都是由原子命題以各種組合方式構成的。因此,確定原子命題的真假后,將各個原子命題的真值代入復雜陳述的命題函項,就可以得到復雜陳述的真值,并由此獲得關于世界的全部知識。例如,“如果今天放假,我就去看電影”就是一個分子命題。羅素用分子命題意指具有“或”、“如果”、“和”等等這類詞的命題(Russell 2007:250)。顯然,這個句子的真值就是將其包含的兩個原子命題的真值經過代入函項之后得出的。以此類推,就可以得出關于整個世界的知識。這就是羅素設想的理想語言體系。在這個體系中,利用原子命題以及它們的真值函項組合,我們就可以表述一切知識。將原子命題通過真值函項的方法進行組合就構成分子命題,這是對原子命題進行邏輯演算的一種最簡單的形式。此外,羅素認為事實賦予命題真值。但是,這一點在維特根斯坦那里卻有待商榷。對于這一問題,將在下文集中探討。
可見,羅素的邏輯原子主義是從邏輯哲學的角度出發(fā)研究世界的構造,研究世界的終極成分,研究這種世界的構造和終極成分與語言中的命題之間的對應關系(葉秀山 王樹人 2004:126)。
3.2 批判與繼承
在維特根斯坦的一生中,羅素是一個非常特殊的人物。他是維特根斯坦的老師,并且始終為結識維特根斯坦而慶幸。他在自己的著作中不止一次地向維特根斯坦致謝。他說,“結識維特根斯坦是我一生中最激動人心的思想遭遇之一”(江怡 1998:50)。他在自傳中寫道:“我一讀頭一句話,我就相信他是一個天才人物”(羅素 2002:146)。有的學者認為他們之間的情投意合之處就在于信仰邏輯原子主義,并且都是它的創(chuàng)始人(舒煒光 1982:66)。也有的學者認為是維特根斯坦先提出這一思想,后由羅素的推廣而發(fā)揚光大。在《邏輯原子主義哲學》中,羅素承認他的講稿在很大程度上受到維特根斯坦的啟發(fā)。在1918年的演講中,他首先使用“邏輯原子主義”這個名字來概括他的哲學。盡管羅素后來又指出,“多談這一方面是不值得的,因為維特根斯坦1914年的學說尚處在一個不成熟的階段”(Russell 2007:106)。但是,這仍然不能否認羅素的這一思想主要來源于同維特根斯坦的交流,至少在當時沒有超出后者的思想界限。
在《邏輯哲學論》中,邏輯原子主義思想貫穿始終。圍繞本文的主題,我們將主要探討維特根斯坦如何在語言上應用它。原子命題又稱基本命題。維特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中采用了后者,而在《關于邏輯形式的幾點意見》(1929)一文中則用前者。羅素一直使用“原子命題”這一表達式。但從邏輯原子主義觀點看來,兩種說法是一樣的,因為那種命題既是原子的又是基本的。
維特根斯坦利用數(shù)理邏輯分析普遍語言,認為一切命題包括原子命題和由它組成的分子命題。分子命題是原子命題的真值函項,原子命題是分子命題的真值理據(jù)。他指出,命題是基本命題的真值函項……所有命題都是基本命題的真值運算結果……命題的總體就是語言(Wittgenstein 2003:62,69,41)。不是所有的命題都具有意義,只有在有意義的命題中思想才得以表現(xiàn)。思想是事實的邏輯圖式。在這個圖式中,命題的邏輯關系與事實的邏輯關系完全一致。命題作為一種邏輯圖像,它與事實的關系是投影與被投影的關系,即詞在命題中的聯(lián)結方式對應著對象在事實中的聯(lián)結方式。對此,維特根斯坦說,“基本命題由名稱組成。它是名稱的一種關聯(lián)、一種連結……每一個關于復合物的陳述可以分解為關于其各組成部分的陳述,分解為完全描述該復合物的一些命題”(Wittgenstein 2003:54,27)。
羅素認為,事實賦予命題真值,也就是命題是否有意義由事實決定。而維特根斯坦卻持相反的觀點。他認為,“最簡單的命題,即基本命題,斷言一個事態(tài)的存在……若一個基本命題為真,事態(tài)就存在;若一個基本命題為假,事態(tài)就不存在……如果我們根據(jù)純粹邏輯的理由知道必須有基本命題,那么凡是理解具有未分析形式的命題的人也必定知道這一點”(Wittgenstein 2003:54,56,85)。這就是說,在原子事實與基本命題的關系中,不是由原子事實的存在推導出基本命題的存在,而是基本命題斷言事實的存在。因為命題體系中存在基本命題,所以在世界體系中必須存在原子事實。命題體系的邏輯結構決定了世界體系的邏輯結構。簡單的對象以一定方式結合起來構成原子事實,就像原子命題是簡單的符號以一定的方式結合起來一樣。維特根斯坦強調認識論的任務就是找出原子命題,并解構它們是如何由詞或符號構造的。
但是,邏輯原子主義面臨很多問題。隨著時間的推移,羅素和維特根斯坦都意識到這一點。無法給“原子命題”一個明確的概念成了邏輯原子主義的致命傷。羅素在為此辯護時含糊其辭,并有些理屈詞窮,但是他始終不肯放棄自己的觀點?!霸用}”概念的困惑使維特根斯坦的思想稍有動搖,他在《關于邏輯形式的幾點意見》中,將原子命題看成一種邏輯必然性的要求,是知識的某種界限。他將此表述為“諸詞項的窮極聯(lián)系”(維特根斯坦 2003:267)。這時,維特根斯坦認為自己已經從根本上解決了哲學問題,但由于對原子命題的攻擊而產生的新問題,迫使他重新審視《邏輯哲學論》。這也是維特根斯坦思想轉變的原因之一。
回首羅素的一生,他提出了很多哲學主張,但這些主張對后世哲學的影響卻沒有他研究哲學的方法那么深遠。摹狀語理論(theory of descriptions)的創(chuàng)立是羅素在邏輯和哲學上最輝煌的一筆。羅素的邏輯原子主義因為“原子命題”的概念問題而走進絕境,這時羅素在弗雷格(G. Frege)的含義(Sinn)與指稱(Bedeutung)的研究中得到啟示,運用邏輯分析的方法提出了摹狀語理論。
弗雷格對專名的理解過于寬泛,而且他沒有區(qū)分專名和摹狀語。他認為,“一個單獨的對象的名稱可以由幾個詞或各種不同的指號組成。為簡便起見,以后任何一個這樣的名稱我們都要將它看成一個專名”(Martinich 2001:200)。因此,在弗雷格的理論中,“長城”是專名,“《西游記》的作者”同樣是專名,“最小公約數(shù)”也是專名。羅素不同意弗雷格的觀點,他認為真正的專名只有this和that兩個。其余在弗雷格定義的專名中絕大多數(shù)只能算成摹狀語,而不能是專名。因此,羅素首先提出專名與摹狀語的區(qū)分,并把專名分為普通專名和邏輯專名。
4.1 摹狀語理論概述
1905年,羅素在《論指稱》(On Denoting)一文中第一次提出“摹狀語理論”,并在此后的著作中加以擴充和完善。摹狀語理論試圖將傳統(tǒng)形而上學的存在問題轉變?yōu)槟钫Z的意義問題。它首先要解決解決虛擬事物的存在性問題。譬如,“金山不存在”和“當今法國國王是禿子”這類經典問題?!敖鹕健焙汀爱斀穹▏鴩酢倍紱]有指稱對象,而我們說出這些命題的時候就等于在某種意義上肯定了它們的存在。羅素通過區(qū)分專名與摹狀語的方法來解決這個問題。他認為,專名體現(xiàn)的是語言的命名功能,并且一定具有指稱對象;摹狀語體現(xiàn)的是語言的描寫功能,它是一個不完全的符號,不一定具有指稱對象,例如“金山”、“當今法國國王”。也就是說,“存在”只能作為摹狀語的謂詞,而不能充當專名的謂詞?!傲_素的摹狀語理論像一把鋒利的奧康剃刀,咔嚓一聲便削去了哲學史上由視存在為謂詞所產生的種種謬見?!?尚志英 1992:32)
羅素將專名與摹狀語的區(qū)別主要歸結為以下3點。首先,專名是親知的,摹狀語不是。親知(acquaintance)理論是指主體與客體之間的一種兩項關系。羅素表示,“當我和一個對象有一種直接的認識關系時,也就是說,當我直接意識到對象自身時,我就說我親知到了那個對象”(賈可春 2005:47)。專名具有命名功能,能直接指稱說話者親知的對象,而摹狀語只能通過描述對象的特征來指示對象。因此,摹狀語不是直接建立在親知基礎上。其次,專名是完全符號,摹狀語是“不完全符號”(李洪儒 孫赫杰 1999:62)。羅素把摹狀語叫做不完全符號。不完全符號的意義就是其本身,它沒有現(xiàn)實的指稱對象(李洪儒 2008:42)。羅素認為專名沒有內部結構,它的組成部分沒有獨立的涵義,專名本身就是一個完全符號。例如,“維特根斯坦”這個專名由“維”、“特”、“根”、“斯”和“坦”5個字組成,但這些字不具有獨立的意義,“維特根斯坦”的含義與這單獨的5個字無關。而摹狀語是一個具有內部結構的復合符號,它的組成部分有意義,摹狀語的意義來源于其組成部分的含義?!耙粋€摹狀語是由幾個詞組成,這些詞的意義已經確定,摹狀語的所有意義都是從這些詞而來。”(Russell 1995:164)例如,“《邏輯哲學論》的作者”這個摹狀語包含的“《邏輯哲學論》”、“的”和“作者”都是具有單獨意義的詞,但是它在孤立的狀態(tài)下卻沒有意義,只能在一定的語境中才能獲得相應的意義。如果不知道《邏輯哲學論》這部著作,那么“《邏輯哲學論》的作者”也就沒有意義。摹狀語只是描述對象的特征,通過這些描述來指稱對象。最后,專名與摹狀語的邏輯作用不同。專名是真正的邏輯主詞,而摹狀語只是語法主詞。因為后者指稱的對象不一定存在,有時它只是描述一種屬性、一種關系或其他任何東西。
陳嘉映認為,摹狀語理論的核心內容是改寫某些語句,把包含特稱描述語的乃至包含一般概念作為主詞的句子改寫為一個命題函式,以揭示其真實的邏輯結構,暴露出其表面語法只是假象(陳嘉映 2003:113)。羅素在《數(shù)學原則》一書中用了一個特殊的符號表示摹狀語,讀作“具有性質Q的唯一X”。此處,X不是個體常項,而是一個變元。讀作“存在一個摹狀語,它可以定義為存在一個X;所有Y,只要Y具有性質Q,就可以推出Y是X”(李洪儒 2008:42)。 并且羅素將摹狀語分為不定摹狀語和限定摹狀語。不定摹狀語通常是指不含定冠詞the的指稱詞組,形式一般為“一個如此這般的某某”(a so-and-so),例如“一個人”和“一本書”等。限定摹狀語是指含有定冠詞the的指稱詞組,形式為“那個如此這般的某某”(the so-and-so),例如,“世界上最大的海洋”和“《邏輯哲學論》的作者”等。而羅素的主要功績就在于對限定摹狀語的論述。他認為限定摹狀語與不定摹狀語的唯一不同是前者的唯一性。
總之,摹狀語理論影響巨大,是羅素對哲學和邏輯學最重要的貢獻。它利用現(xiàn)代邏輯手段,通過對語言的分析,排除一些虛假概念,從而使概念更加明確。羅素自認為摹狀語理論澄清了自《泰阿泰德篇》以來兩千多年間關于存在問題的混亂。更重要的是,摹狀語理論進一步顯示了邏輯分析的巨大作用,表明許多長期存在的重要哲學問題完全可以通過這一方法加以解決。此外,羅素通過分析含有摹狀語的命題,揭示語句的語法形式與邏輯形式往往不一致。許多哲學家由于沒有認識到這一點,所以常常被命題表面的語法形式所迷惑,進而造成一些“哲學問題”。鑒于日常語言不能滿足哲學分析的需要,羅素提出應該構造理想語言,并且把發(fā)現(xiàn)命題的真實邏輯形式放在首位。這些思想都對前期維特根斯坦產生很大影響,并在《邏輯哲學論》中有所體現(xiàn)。所以我們始終認為,羅素對摹狀語的分析是一個哲學典范,是把邏輯方法應用于哲學分析的經典之作,開創(chuàng)了一個語言分析的時代。
4.2 批判與繼承
維特根斯坦關于專名的想法和羅素相去不遠(陳嘉映 2003:300)。由于維特根斯坦基本上接受羅素有關專名與摹狀語的思想,認為專名是不可切分的。他說,“名稱不可用定義來進行任何進一步的分析:名稱是一種初始記號”(Wittgenstein 2003:34)。
另外,與羅素相似,前期維特根斯坦也認為名稱是縮略的或偽裝的摹狀語。在羅素看來,像“蘇格拉底”、“上帝”等都不是專名。它們都不是親知的對象,都可以分析為一種縮略的或偽裝的摹狀語。如果把它們視為專名就會導致哲學或邏輯上的謬誤。維特根斯坦也有過相似的表述:“全部哲學都是一種‘語言批判’(當然不是在毛特納的意義上的批判)。羅素的功績在于指明了一個命題表面的邏輯形式不一定就是它真正的邏輯形式”(Wittgenstein 2003:42)。這明確地反映出維特根斯坦對摹狀語理論的認同。羅素提出摹狀語理論的目的在于表明日常語言表面的邏輯形式未必是它真正的邏輯形式。例如,“孫悟空存在”,把孫悟空看成專名就出現(xiàn)了弗雷格所說的金山問題,而將“孫悟空”視為摹狀語就能夠解決這個問題。因此,維特根斯坦指出,哲學家的大多數(shù)問題都是由于誤解我們語言而產生的。由于日常語言像衣服一樣掩蓋思想——語言的邏輯,所以就引起紛繁復雜的哲學誤解和混淆,進而導致各種無意義的命題的產生——胡說。因此,他認為“語言的界限也就是世界的界限”(Wittgenstein 2003:85)。此外,維特根斯坦把摹狀語的描述功能推及到整個語言。他認為語言只能描述、表述真實的事態(tài),也就是說語言只能描述、表述那些實際的或邏輯上可能的事態(tài)。語言在邏輯不能發(fā)揮作用的范圍內是無能為力的,所以我們必須選擇沉默。
與此相關,后期維特根斯坦修正并發(fā)展了羅素的摹狀語思想,提出他的“簇摹狀語理論”(cluster theory)。維特根斯坦認為,我們不能用一個限定摹狀語去替換名稱,真正與名稱發(fā)生聯(lián)系的應該是一簇或一組摹狀語。“在他看來,名稱概括的不是一個摹狀語,而是一簇摹狀語,或者名稱的指稱是由一簇摹狀語決定的。對于這個觀點,維特根斯坦還有一種較強的表達式:名稱只是被同義地定義為一簇摹狀語,說名稱的對象在這簇摹狀語中有什么獨特的特性,這不是必然的,而說它具有這一些或另一些特性,則是必然的。他沒有做其中任何事情那樣非真實的情況,則是不可能的”(涂紀亮 2005:62)。在文獻方面,《哲學研究》第79節(jié)經常被引用作為這一觀點的重要佐證。維特根斯坦的簇摹狀語理論得到塞爾(J. Searle)的支持,后來又經由丘奇(A. Church)和斯特勞森(P. F. Strawson)等人的闡釋和發(fā)展,成為意義理論和命名理論的重要派別,對語言哲學的意義理論發(fā)展產生了很大影響。
與弗雷格相比,維特根斯坦和羅素的關系有些復雜。這當然與維特根斯坦倔強、偏激的性格有關,但也正是這種性格造就了他超凡脫俗的哲學。維特根斯坦與羅素的關系特殊在他們可謂相互影響。有時,甚至是維特根斯坦的思想影響羅素的成分更多些,比如邏輯原子主義。從整體上來看,《邏輯哲學論》通篇采用的邏輯分析方法來源于羅素。這也是將維特根斯坦劃分為分析哲學家的一個重要原因。他從將世界分解為事實開始,直到分解到原子事實為終點。相應地,語言也被最終分解為不可再分的原子命題。在運用邏輯分析方法的同時,他清晰地表達了邏輯原子主義的宗旨。在具體的指稱問題上,維特根斯坦吸收羅素的摹狀語理論,并加入自己的理解。雖然由于《邏輯哲學論》的序言問題,兩者的關系開始惡化,但是他們思想之間的紐帶關系卻是形成于成書之前。這是任何人都無法改變的事實。
綜上所述,維特根斯坦的思想并不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他思想的深刻與他對前人的吸收與借鑒、批判與反思是分不開的。正如涂紀亮所說,“盡管維特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中以及后來在《哲學研究》中都對弗雷格和羅素的某些觀點提出異議,甚至提出尖銳的批評,但是這些異議和批評并不能否定弗雷格和羅素對維特根斯坦早期思想的影響,因為一個人接受另一個人的影響,這并不限于贊同或者接受另一個人的觀點,而且包括在另一個人的觀點的啟發(fā)下提出新的觀點,甚至提出與另一個人的觀點截然相反的觀點”(涂紀亮 2005:378)。對二者之間思想淵源的梳理與研究可以有利于深入了解維特根斯坦的思想,進一步理清語言哲學的發(fā)展脈絡,豐富現(xiàn)有的維特根斯坦思想研究,為后來者的研究提供參考與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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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ussellandEarlierWittgenstein:CritiqueandInheritance
Xie Qun
(Heilongjiang University, Harbin 150080, China)
InTractatusLogico-philosophicus, Wittgenstein showed his respect sincerely by referring to Frege and Russell at least for 15 times. However,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Wittgenstein and Russell is thought-provoking. Not only do they have different opinions in their private relationship, but in their academic research as well. The paper contrasts the thought of the earlier Wittgenstein with Russell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logical analysis, Logical Atomism and the Theory of Descriptions, tries to analyze his reflection and transcendence of Russell in methodology, then discusses the internal connection between the two philosophers, endeavoring to provide some reference to other researchers and enrich the research of earlier Wittgenstein’s Critique of Language.
Wittgenstein;Russell;critique of language;philosophy of language;the Theory of Descriptions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青年基金項目“基于語料庫的《維特根斯坦選集》文本研究”(12YJC740063)和黑龍江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項目“語言游戲視角下的機構話語研究”(12532270)的階段性成果。
B089
A
1000-0100(2013)06-0060-7
2012-07-23
【責任編輯李洪儒】
編者按:語言哲學在引進與詮釋方面的著力點有兩個:一是英美分析性語言哲學,二是歐洲大陸本體論語言哲學。謝群的《羅素與前期維特根斯坦:批判與繼承》屬于前者,王永東的《從<存在與時間>看海德格爾的人學語法》則屬于后者。目前,英美分析性語言哲學方面的引進工作應該在細化和整合方面下功夫;歐洲大陸本體論語言哲學的引進則應該站在語言哲學的陣地上,把“兼收并蓄”作為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