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焱莉,本名孫艷麗,出生于遼寧彰武,現(xiàn)居法庫, 2006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 并發(fā)表作品,現(xiàn)已在《鴨綠江》《長江文藝》《文學(xué)界》等刊發(fā)表小說三十余萬字,有作品被《小說選刊》選載。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十九歲那年我是這樣簡單地憧憬幸福:嫁給阿寶然后給他燒飯、洗衣裳,傍晚踩著夕陽的余輝挽著他的左胳臂去郊外散步。那個時期,我的思維像鐵軌上奔馳的火車,熱烈地冒著兩道單純平展的白氣,沒有時間東張西望或者爬上山坡看一看。
一個午后的陰天里,我甚至想過要給他洗洗頭。
那日他在龍泉池邊坐著,頭發(fā)亂蓬蓬的很像一叢雜草。左手拎著啤酒瓶,右手腕纏著紗布,手指夾著一支煙,臉色陰郁,眉頭緊鎖,眼球上的血絲早已織成了網(wǎng)。那時,我想若給他打一盆溫水,洗一洗,他猛然抬起的臉以及洗濯過的眼神,就會像第一次走過廣南街陽光里那般神采奕奕了。
而我想這些時,阿寶并不認(rèn)識我。我?guī)状卧谒白哌^,他甚至連用眼角斜我一眼的勢頭都沒有,我沒傷心也沒有急于表白,我只是默默而耐心地等待,至于到底等什么我也不知道。
那時阿寶已經(jīng)同肖四海、董躍生、老鐵一樣變成阜繞一帶遠(yuǎn)噪一時的“人物”。阜繞是古鎮(zhèn),阜繞人民是見過世面的,不恥與他們一般見識,幾個沒長成的生瓜蛋子,翹了尾巴就充龍,膚淺!善良竟然忍讓了一些常理之外的事,吃了虧也就當(dāng)被瘋狗咬了一口。這就更加讓他們一類的人喪失了方向感,簡而言之:找不到北了。他們橫貫于市井街頭,看見喜歡的東西拿起來然后心安理得地放進(jìn)自己的衣兜。阿寶不拿他說他沒這個習(xí)慣。他懶散地走在最后,手插在兜里一臉漫不經(jīng)心。
至于肖四海在阜繞能昂頭闊步地走一聲吆喝能四面回應(yīng)著也是有阿寶加入的因素,因為阿寶手黑是出了名的。
“看官聽好,日當(dāng)晌午。阿寶綸巾長衫信步走進(jìn)鎮(zhèn)西的恒久客棧,要了一杯清茶,隨手展開扇子,用眼角瞟了一眼手邊的寒月寶劍,又放眼環(huán)顧四周,皆布藍(lán)衫,陡然他發(fā)現(xiàn)對面桌上兩位公子氣質(zhì)不同凡響,談吐‘文雅出口皆成章。他們正在與店主爭論 。店主滿面難色溢于言表:‘二位公子高抬貴手,小店本小利薄且我上有高堂老母七十有八下有繞膝孫兒一歲剛半,您二位象征性地給點面子錢……哈哈哈!阿寶你整個一個大俠!我是一個混世魔王!”在天都吃飯時 老鐵搖頭晃腦胡謅著當(dāng)日情節(jié)?!袄翔F的嘴,肖四海的腿,董躍生跟著喝涼水”這幾句順口溜沒有阿寶什么事,可見阿寶與他們還是有所區(qū)別的。阿寶其實那日去恒久只因餓極了,不然他輕易不邁進(jìn)生店。不假,他進(jìn)屋就喊“來碗冷面,多放些辣椒,半斤白酒。”他那天心特別地躁。肖四海和老鐵吃完飯?zhí)ü烧胱呷恕:憔美习宕笾抡f了那番話。阿寶幾口酒下肚剛好有了醉意,張口便說“操!吃飯給錢,少他媽羅嗦!”“你他媽的是誰,敢管老子的事?”肖四海沖過去準(zhǔn)備發(fā)威,可腳還沒站穩(wěn),頭便挨了一酒瓶子,玻璃碎了一地。阿寶有準(zhǔn)備, 他最信奉“先下手為強”這一真理。那場惡戰(zhàn)之后阿寶以一敵二戰(zhàn)果頗佳。肖四海與老鐵鼻青臉腫一瘸一拐罵罵咧咧地去醫(yī)院處理傷口去了。阿寶的胳膊也受了傷。恒久老板給阿寶用紗布簡單地纏了一下,一言不發(fā)地收拾屋里的殘局。那次他損失了兩張桌子,餐具十余件,好在凳子的腿兒彎了還能直過來,只是不可能再有以前結(jié)實了。阿寶捋著頭發(fā)說了許多過意不去的話并表示日后有錢一定賠。老板說:“不用了,經(jīng)常的事!唉!”那個老頭深深地嘆了口氣。
“恒久事件”以后,阿寶一炮打紅。自此鎮(zhèn)里三五成伙的混世之徒中流傳一句俗語“有錢到恒久,沒錢到處走”,恒久老板在阜繞餐飲小檔口的面子絕不遜色于有檔次的“貴田大久店”的袁貴田。恒久老板的一次“塞翁失馬”渾身頓閃金光,豈有不高興的道理,更待阿寶如座上賓。只要阿寶前腳一踏進(jìn)門口,老板親自端了菜春風(fēng)滿面迎出來摟肩搭背片刻間已論上兄弟情長。
恒久是因阿寶的“敲山震虎”而有威名。貴田則是有袁立芳這個女人。
袁立芳是那場爭戰(zhàn)第二天才真正接近阿寶的。她是袁貴田的侄女,很妖野嫵媚的一個女人。那時還不流行性感一詞。她長著一雙丹鳳眼,自此以后我對所有長著丹鳳眼的女人都持有偏見,認(rèn)為她們骨子里都賤!她額頭很窄,鼻挺,牙齒細(xì)碎,一張薄薄的嘴唇,還是個尖下頜。這樣整體看來她就顯得有點尖嘴猴腮的味道了。袁立芳說話的聲音尖銳且有些曲里拐彎的調(diào)兒摻雜在里面,這種語調(diào)很能夠在人的心窩窩里掀起一些縫隙,之后,你便想往里面塞點什么東西。袁立芳與阜饒一帶甚至更遠(yuǎn)一點鹽北鎮(zhèn)的小混混們都熟識。她那天穿紅掛綠,拍著淡淡的紅臉蛋兒像個多事兒的媒婆,一步三搖地操持著一張八哥的巧嘴為恒久的事與阿寶講和。阿寶當(dāng)時就坐在龍泉池沿兒上。池上涼亭橫梁的赤金龍在清澈見底的水中游。阿寶出了半天神,又看了一眼忽閃著長睫毛沖著他獻(xiàn)著媚、討著好、巧笑的袁立芳,似下了多大決心似的說:“好吧!就給袁姐你面子!這件事過去了!”袁立芳大喜!尖叫!旋即轉(zhuǎn)身離開。在走過阿寶身邊隨手撫了一把阿寶的長頭發(fā):“好老弟,夠意思!”阿寶竟沒有發(fā)火。阿寶的頭發(fā)是任何人都不讓碰的,包括她的姐姐。我猜阿寶沒有發(fā)火有兩個原因:第一,他是從那一刻開始對這個女人用心思的。第二,阿寶聰明。那日他知道肖四海老鐵敢吃霸王餐屁股后肯定跟了一群不肯罷休的主兒,所以肖四海要出門時阿寶就大聲叫囂:“他媽的小王八羔子,你等著,把我弄傷了!這件事沒完。明天找?guī)讉€哥們非剁了你們!有種的,五天后牛坨嶺后山見,家伙兒帶著!”阿寶獨自個人擂戰(zhàn)鼓喊口號心里卻沒底。他就一個人,沒哥們。可他覺得他得喊,走路兩卵蛋撞得叮當(dāng)響那叫男爺們!所以袁立芳走時阿寶只顧長出氣暗暗罵肖四?!靶馨粋€”!這當(dāng)兒讓袁立芳撈了個便宜。我是傾向于第二個原因的。
自那以后,阿寶便和肖四海他們正式結(jié)成了“血肉”聯(lián)盟。這樣一個聯(lián)盟,在九十年代的阜饒鎮(zhèn)暗暗地存在,就像一桿旗插在那個時期年輕人的心中,不管是有人想對著旗桿吐口水或是唱贊歌,那旗仍在。他們經(jīng)常不回自己的家,多數(shù)時間住肖四海那里。肖四海家房子大,而且就他和爺爺兩個人住,他爺爺早幾年還管著他,可后來在一起阻截猥褻婦女事件被拘進(jìn)派出所后,大病了一場耳朵聾了,人也變得呆多了。肖四海的爺爺國高畢業(yè)民辦教師出身,曾任阜饒一中的教導(dǎo)主任,他經(jīng)常強調(diào)“小孩子不能疏于教導(dǎo)”,他也不失時機地教導(dǎo)孫子“百善孝為先”,這老頭還指望著孫子呢!后來又轉(zhuǎn)變了導(dǎo)語“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 ,這老頭深刻的處世之道沒能引導(dǎo)日漸成年孫子的腳步。直到后來肖四海被放出之后,老頭經(jīng)常說的一句話是:“我怎么不瞎了呀!”
袁立芳從調(diào)和恒久事件之后經(jīng)常往肖四海家跑。一次袁立芳給肖四海送錄影帶。走后,老鐵盯著她一扭一晃的背影神秘兮兮地對阿寶說:“哎知道嗎?一年前肖哥就想搞到袁立芳!”董躍生也忙不迭失地補充說:“對!有一次肖哥也說過這女的腰細(xì)屁股大,肯定有味兒!如今機會來了,肖哥有戲了!”阿寶正用臟黑漆漆的木梳梳頭,聽了董躍生的話手停頓了一下。再見到袁立芳時阿寶的眼神便特別專注她頸以下腿以上的部位了。那天袁立芳穿著一件黑短裙,是尼龍絲帶彈力的,緊緊繃繃地剛包上屁股蛋兒的兩塊肉坨坨兒;一件奶白短衫包著鼓鼓的胸勉強地裹在腰上,一抬胳膊肚皮露了出白白的一條子肉,怵目驚心。這讓阿寶在那夜做了一個夢,夢醒之后阿寶馬上換了褲頭。后來有一天,肖四海和阿寶在恒久喝扎啤時壓低聲音問“哎!你和女人睡過覺嗎?”阿寶臉?biāo)⒌丶t了,但還沒忘記故作鎮(zhèn)定地說:“沒勁!”肖四海怪笑幾聲,沒吱聲,一臉的不屑。阿寶有些不自在,仿佛丟失了許多顏面。那一刻他從肖四海的表情中充分領(lǐng)悟到了女人的關(guān)鍵。
近端午的一天晚上,袁貴田因事回鄉(xiāng),袁立芳便叫阿寶他們?nèi)ゾ频暾諔?yīng)。貴田大酒店在阜繞鎮(zhèn)是具有影響力的。當(dāng)時良家婦女下海做小姐泛濫成災(zāi)。在貴田做的就有六個,年齡最大的二十七歲,最小的十八歲。因彼此都見過面。阿寶進(jìn)門時她們便熱絡(luò)地打著招呼。她們并不像某些人形容的那樣走在大街上,腳后跟都泛著淫蕩,但她們絕對不失時機地同肖四海等幾個人賣弄風(fēng)騷。她們多數(shù)都喜歡靠近“知名人士”,不計黑白,因為出了什么事或吃了虧有個替出面幫忙照顧的人。阿寶想肖四海指的女人是她們。但阿寶的原則 是絕不與她們有染,盡管她們中有兩個曾用盡各種伎倆,阿寶的心智卻未搖晃過,這是我深愛阿寶的一個理由。同時這也是我以后用來衡量一個男人情操與人格的準(zhǔn)則,盡管有些狹隘與偏執(zhí)了點,但卻適合我的性情。
那天酒店的生意不怎么好,十點鐘就沒有客人了。袁立芳喊:“小豐,把前門關(guān)上!”一會兒一個小伙子從后堂走出。袁立芳顯然不高興了,臉一掉:“操!小豐你怎么這么磨蹭,媽的!跟烏龜爬似的,不愛干痛快走人!”那年袁立芳二十一歲就能尖門大嗓使喚人。她吩咐廚房做了桌夜宵,又讓人放了音樂,一群人都落座了,她才擠在阿寶身邊。肖四海當(dāng)時便用眼角斜了袁立芳一眼,酒瓶子“嘭”地放在桌子上。這一切阿寶全看在眼里。袁立芳也看到了卻沒有什么反應(yīng),照樣給大家倒酒,并給阿寶的杯子斟得最滿。那晚大伙喝得都挺過量。老鐵與董躍生不斷出去嘔吐。鹽北鎮(zhèn)的朱好滿眼淚光地坐在后院的南墻頭對著深巷唱著一首很凄婉的歌,那歌聲低啞且有磁性,穿透夜的朦朧零零碎碎地散落在小巷的角落中。肖四海鉆進(jìn)桌子底下找打火機,好半天也沒爬出來。最后被一個叫二梅的小姐給拽了出來,肖四海醉眼迷茫過濾嘴朝外,點煙,誰要給他調(diào)過來,他便跟誰急,最后沒人搭理他,任他去。阿寶酒量最大,那天也喝暈了。他覺得尿急,便晃晃悠悠地走到后院撒尿。那晚沒有月亮,星星卻滿天滿地。尿完了,手不聽使喚,褲帶怎么也系不上?!拔?guī)湍阆蛋桑 焙诎抵卸喑隽艘浑p手環(huán)住阿寶的腰且似條蛇越纏越緊。他側(cè)過頭借著墻反過虛弱的光,隱約看到一雙熱辣辣的勾人魂魄的眼睛,耳根旁袁立芳柔聲細(xì)語:“阿寶你還沒碰過女人吧!”阿寶猛的一激靈,下身立時勃起,燥熱迅速燃遍全身。
后來的一天,阿寶恍然:那晚不是袁立芳的初夜。為此事阿寶有半個月對袁立芳不咸不淡的,袁立芳很不理解。
鎮(zhèn)北的龍泉池有一段傳說。那是一個關(guān)于愛情的故事:若干年前的三年干旱,糧米無收。龍王派小兒子下界布云降雨,拯救阜繞的蒼生。由于小王子年幼功淺,法力幾乎耗盡,無法駕云回去,急需要大量的活水滋養(yǎng)龍津。所謂活水指“地生之水”。這時一女子款款走出來說要以身相報,但需龍唇一吻!講故事的老人說到這兒都含糊地很快帶過,似乎這一吻是蜻蜓點水。但我肯定誰都會這么說誰都會這么聽但誰都不會這么想。這一吻應(yīng)該完成了一個愛的歷程,少女頃刻間化作了一眼清泉。小龍子飲完泉水,功力恢復(fù),卻沒有離去,終日盤旋于泉水上空。龍子不走了,人們更是高興。焚香謝過庇佑著阜饒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神仙。阜繞人是懂得感謝的,少女獻(xiàn)身化了泉;龍王亭、龍歇塔蓋起來擋風(fēng)擋雨;龍王廟里金身塑像是個無爪無角的英俊美少年。龍泉池的水傳說是有靈魂的。說來頗奇怪,大青石砌的寬三米、長四米的池子里,無論年景旱澇水深總在一百五十到一百五十五厘米之間,既取既涌,它更像一口井,但沒有人叫它井,只叫它龍泉池。這眼泉在阜繞人心中無疑是一塊圣地,不時還有上了年紀(jì)的人焚香禱告,雖然那年鎮(zhèn)里安了自來水沒人吃了,但井水卻依然潔凈見底。
然而這樣一處圣地卻被一群人盤踞了。他們大大咧咧地坐在池沿上喝酒、劃拳、罵人講粗話,撿光了世間的污言穢語“咣咣當(dāng)”地扔進(jìn)龍泉池里。那年夏天天悶熱,他們就跳進(jìn)池里洗澡,還在里面撒尿。阿寶第一次下水時并沒有怎么樣,等他上來以后見一池的水已漸顯渾濁了。后來幾次他都沒下去。老鐵有一次拉他下來,他異常地氣惱,在水中他踹了老鐵好幾腳。為此老鐵也特別不高興:“都是好兄弟,鬧著玩至于急眼嗎?”阿寶也說不清為什么。
也是那年秋天,他們接了幫人要債的活,提成很高,他們成了社會主義新一代的土匪,欠債人只要剛開口流露出一點推搪的話,他們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打人、砸東西。搞到了錢,他們吃喝玩樂恣意揮霍。他們有時半夜喝夠了酒便溜到鎮(zhèn)外的村子里偷雞摸鴨,冬日午夜他們借著雪白的月光,把人家的豬趕到野外的冰面。他們講淫語罵人瘋狂地驅(qū)趕摔倒爬起的豬,他們大聲地嚎叫,那聲音比豬叫得還慘厲。那是一群在夜里丟失了靈魂的蟲子。他們卻很幸運地躲過一次又一次嚴(yán)打的浪潮。這要歸功于肖四海的一個堂哥。風(fēng)聲緊了他們散得無影無蹤,阿寶躲到袁立芳叔叔鄉(xiāng)下的老房子住。他們無事做便找來一些功夫片以及三類錄影帶看,余下的時間里他們做愛,袁立芳懂得多,他們嘗試著各種各樣的體驗。阿寶事后肯定輕視過袁立芳。他第一次打袁立芳也是因為房事。那天阿寶實在沒有精神,他胸中那股躁悶的氣息已經(jīng)守候很久了。“你怎么這么操蛋才二十歲就不行,將來誰他媽嫁你個廢物!”阿寶的臉陡然變了顏色,“騰”地坐起來抓住袁立芳的頭發(fā)“啪”地扇了她一個大嘴巴。同時吼道:“你他媽的再敢罵我一句,我弄死你,騷貨!”阿寶跳下床推門走了。據(jù)說那一刻阿寶的眼中放著綠光。那是一雙餓狼的眼睛,在陰風(fēng)嗖嗖的黑夜密林深處樹叢后面就有一雙這樣的眼睛咬扯著獨行的你。
在這以后阿寶與袁立芳的磨擦日漸增多,他們像兩個小孩一樣,為爭一塊糖吃都能打得鼻青臉腫。事后阿寶無論多荒謬也從不認(rèn)錯,每次都是袁立芳哭哭啼啼地求恕。一晃十多日,阿寶又不給袁立芳好臉色看,袁立芳便委委屈屈地求肖四海說合。肖四海一拍胸脯應(yīng)下了。幾個小菜、幾瓶啤酒擺上了桌,肖四海揮灑一腔獨攬山河的熱忱,大刺刺地坐在阿寶的對面,開門見山:“哎!阿寶我看你最近心情不好,是不是和袁……”“肖哥!你就說韓八昨天說的那句話啥意思?”“哎呀!甭管他啥意思?”“袁立芳……” “我昨天就想好了要把九哥拉攏過來,全山鎮(zhèn)那邊的事就好辦多了。”“咱不說這事……” “肖哥聽說現(xiàn)在做‘雞頭來錢快!”阿寶煞了他三次風(fēng)景。肖四海真急了:“阿寶!別打岔,咱今天就說你跟袁立芳的事!”阿寶也頓時冷下臉來:“肖哥!我勸你別管,這是我們倆的事!”接下去便埋上頭一聲不吭地吃菜喝酒。肖四海感覺特別窩火,摔摔打打踢門而去。
袁貴田酒店開業(yè)四周年請客,最后的一桌子人喝到深夜。肖四海那天酒量出奇地大,一斤白酒下肚眼珠子還是雪亮,還能不停地給身旁的小姐灌酒。阿寶手支著頭自顧陰著臉喝。袁立芳說:“阿寶你別喝多了。” “你少管我!”阿寶一臉的不耐煩。袁立芳起身走了。一個叫小紅的小姐從旁邊屋子里趕出來,雙手搭在阿寶的肩上嬌聲說:“阿寶哥!怎么不高興??!我陪你喝一杯?!?“滾他媽遠(yuǎn)點。婊子!”小紅悻悻地走開。阿寶再抬頭,肖四海和董躍生不知何時不見了。老鐵趴在桌上流口水,嘴里還叨咕著什么,緊接著阿寶感覺貼著他后背的隔板震得他麻麻酥酥的,里面?zhèn)鞒鲂に暮?钥赃赀甑穆曇艏芭说纳胍?。阿寶喝下了最后一杯酒,把杯子往地上一摔,起身走進(jìn)夜色中。那晚阿寶把同樣一個喝了酒的人打了一頓,并把南街第三家酒店的玻璃砸了。
我揣摩不出那段時間阿寶心緒煩躁的原因,只隱約覺得他有些迷茫,或許還有些厭倦吧!
華中影院首映《青蛇》,散場后他們幾人從電影院出來哼著歌拐過兩個胡同再走到鋁合金廠大墻外拐角。離那不遠(yuǎn)處還有一盞街燈亮瓦瓦地閃耀著。這時有個穿紅衫十六七歲學(xué)生模樣的女孩匆匆從對面走過來,眼中已盛滿了恐懼。阿寶從女孩身邊走過,這時由于路窄,胳膊還擦了一下那女孩的肩頭,女孩緊走幾步回頭確定一下后面的人跟上沒有。這時老鐵迎著女孩走來,他一把拽住了那女孩的胳膊?!靶∶妹醚?!去哪里?”那女孩本能地“啊”地叫了一聲。董躍生也如蠅逐臭貼上來捏住那女孩的下巴,“還厚顏無恥吼!敢叫,我掐死你!”肖四海落在后面很遠(yuǎn)處點煙。阿寶轉(zhuǎn)回身時,那女孩身子貼在墻上已淚流滿面了。阿寶說:“行了!別玩了,松手!”這時肖四海也趕上來,一臉興奮把老鐵拉開:“媽了個X的,三年前老子沒弄成還進(jìn)了局子,今兒剛好來勁兒!他媽的!補償一下,還沒品過這滋味兒呢!”阿寶忙說:“肖哥,行了!酒店女的有的是,別鬧了!弄得哭哭啼啼的你不嫌煩!”阿寶說完便動手拽肖四海。肖四海一甩沒甩開,又使勁一甩手把阿寶的手摔到了墻上。阿寶立時感到火燒火燎的疼。他抬手借著燈光仔細(xì)看——竟破了皮兒滲出血來,火立刻升了上來,一把把肖四海扯過來。肖四海也急了,兩人扭打在一起。老鐵與董躍生忙拉架,那女孩趁機消失在那盞燈背后。那場架打得很奇怪,自始至終兩人都沒開口罵人,甚至沒說一句話。
第二天,肖四海與阿寶鼻青臉腫地從一張床上爬起來。阿寶那次非常殷勤給肖哥打洗臉?biāo)唤o肖哥買菜買酒;松花蛋剝了皮兒放在碗里;香煙點著了塞到肖哥的嘴里。那是唯一的一次,自此以后就再也沒有第二次。
隔天下午,阿寶從家趕回到肖家一腳門里一腳門外看見袁立芳千嬌百媚地躺在肖四海的懷中……
袁立芳幾天后不知所蹤。
我念中專最后一年到阜繞鎮(zhèn)度暑假。我是第二次來。第一次在兩年前,阿寶剛認(rèn)識袁立芳和肖四海他們也剛走到一起。他那年稚氣還未褪凈,長發(fā)飄揚,笑聲清清爽爽,眼神澄清明亮。而兩年后的阿寶卻變成了地道的男人,胡茬泛青,臉型少了少年的圓潤,變得棱角分明,特別是那雙眼睛憂郁滄桑,有著深深的疲憊,那已是另外一個人的眼睛了。見到他這副模樣時是在龍泉池邊。他坐在青石臺上吸著煙,眼卻望著污濁的死水發(fā)呆。自從有人在這池里洗過澡,這眼泉就自行封閉了,只留下這一池濁綠的水。我坐得離阿寶很近,近得一抬手就能摸到他坐的那塊青石。我熟知并在心底默默愛著阿寶已有兩年,可他卻不認(rèn)識我,這不能不說是一個笑話。他奇怪地看了我?guī)籽郏洲D(zhuǎn)過頭看看四周,然后又瞄了我一眼轉(zhuǎn)過頭給了我一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后背。阿寶這樣讓我很沒面子且失掉了很多自信。他從衣兜里掏出一張照片,看也不看,“哧哧”地撕,撕得仔細(xì)認(rèn)真,一層疊一層,然后狠狠地摔進(jìn)水池。碎片“叭”一聲入水后又返回寥寥幾片碎片,之后,一片兩片慢慢地掙扎幾下向下沉去。那是一池怎樣的水竟浮不出一兩片紙,一掉進(jìn)去就注定沉入水底。有一片大一點的碎片悠悠地要下沉,我一探身,伸手便抓住了那紙片。由于情急濺了阿寶一身臟水。他回過頭吃驚地看著我!我看那紙片,天!那竟是阿寶的一張完整的笑臉。皓齒燦燦。那是袁立芳他們幾個在野外游玩時拍的。“怪可惜的!”我說。
自那日以后,阿寶幾乎每天都在黃昏時分龍泉池邊坐一坐。阿寶的這種行為,我到今天也未完全想通,因我對于阿寶來說畢竟萍水相逢,他與我的狀況不同。
那幾天我都躲在姥姥家廚房的窗后面看他。他坐夠了,起身,燃一支煙,甩甩火,左右看一看,低頭走遠(yuǎn)。他從來沒發(fā)現(xiàn)過我。后來有一天,他情緒特別不好,像一只困久了的野獸焦躁不安來回地走。他掏出一支煙,可打火機按了幾下也沒能點著,他非常惱怒連煙帶火摔進(jìn)水池。過了一會兒,他又掏出煙盒發(fā)現(xiàn)沒了火便索性全扔進(jìn)了不遠(yuǎn)處的丁香叢后面。最后他頹然地坐在池邊,撕扯著頭發(fā)。我曾無數(shù)次為想起他的頭發(fā)而在月夜與星光里落淚,而他卻在陽光的照耀下扯著我根根的相思。
我悄然地走近他,我想:我不能盛滿我這一池春水奔波了,滿的東西會溢出的。我挨著他身邊坐下。我想此刻我在阿寶的心中該會有一點點位置了,他會和我說說話或者至少他會朝我笑一笑。哪曾想,他抬頭看見我驚了幾秒鐘后便一把摟住我,迅速把我的頭按在他的肩膀上。
我不得不承認(rèn)我居心叵測。我一派純情天真以一種與袁立芳截然不同的姿態(tài),在阿寶情感最脆弱與茫然的時候出現(xiàn),寬容地接納他流離的心,并操起一種無所知的惘然興奮的目光聆聽他講他這兩年的豪情與間或的心酸,且百分百地予以理解。對他偶爾流淌出來的優(yōu)點給予無限的贊揚與標(biāo)榜。我不知這樣做會不會把他龐壞。但我必須這樣做。他誠實地講了與袁立芳僅有兩次的“春光外泄”事件。他給我講這話時表情頗為痛苦且懊悔萬分,仿佛他做了讓人無法原諒的事一樣。我也拐彎抹角地說了一些意在理解他年少不經(jīng)事的話。雖然在我眼中他十九歲已是煙癡酒鬼、橫行于市井的痞子,但我還是任由他四處尋找金色的樹葉往已裸的身上貼。我這樣做唯一的目的就是想讓阿寶離開他的從前。我想我是真誠的!我深愛著他!
阿寶不知不覺地隨了我的生活。登山、逛書店,去參觀廚藝班。老鐵幾次叫他出去幫點忙,他都找了幾個充足的理由拒絕了。他終于可以為了我放棄一些東西了。而我是知道什么時候給苗兒澆點水。在一日傍晚后龍泉池邊我沒有再拒絕阿寶的求吻。 假期快結(jié)束了,我感覺阿寶的沉重縈繞眉頭。他在想什么呢?一個細(xì)雨綿綿的傍晚,阿寶本來說有事要辦就不陪我聊天了。不知為何那晚我心特別地慌、甚至是害怕。那晚我說阿寶你就別走了,就睡在這吧!你看外面的雨多大?阿寶受龐若驚。
那晚發(fā)生了兩件事。
二十一點二十分:
我們睡在了一張床上。本來那一夜我們倆都是想把愛進(jìn)行完整??僧?dāng)阿寶那樣輕車熟路地完成每一步驟,甚至我胸罩的帶子他都能單手解開,很有悖于他所說的只有兩次的醉后失控。我也想繼續(xù)裝傻!然而那一刻興奮得近似癡愚的腦海中驀然地蹦出一個名字“袁立芳”,它像一盆涼水一下子將我澆得透心地冷。我恨她!她是個幽靈!今天在這里,我就在故意丑化她。甚至開始我還撒了謊,其實初見阿寶時,是在廣南街的路邊,我邁著婀娜的步子生動地從他面前走過,我是渴望阿寶注視的,而那時阿寶卻專注于越過我身邊的袁立芳。所以這個女人,我從來就在恨她!現(xiàn)在恨她那夜為何在我的腦海里出現(xiàn),沒有讓我把愛進(jìn)行到底;而當(dāng)時我恨她怎么能把阿寶錘煉成這樣地道的風(fēng)月老手。我抓起衣服蓋住身體問阿寶:“你究竟和袁立芳有過幾次?”我想我是在挽回,我在給阿寶和自己機會。而阿寶的神情至今都不能令我忘懷,他先是急急歪歪且很理直氣壯:“跟你說過是兩次,一次是……”以前阿寶無論做過多少不恥于開口的事我都不計較,那次我真的傷心了。我已不能再懷惴著十九歲那年的愛了。我打斷他說:“阿寶,別的事可以,在這件事上你不應(yīng)該和我再一再二地撒謊,你虛偽!第一次也許是因把持不?。坏髞?,在貴田酒店的小倉庫里、在華香山的林子里、在肖四海家中、在新開區(qū)未竣工的樓中……其實這也沒什么,……可是你為什么不和我說實話。……你們誓言旦旦……和她同居兩年,可你和我說的是什么……”因為抽泣我已經(jīng)語不達(dá)意。阿寶呆了,呆了很久,坐在那說不出任何話來。后來他哭了。
二十二點五十分:
肖四海、老鐵、董躍生三人在鎮(zhèn)南距晨光加油站一千四百米處搶劫了一輛出租車,把司機打成重傷,搶走一百七十五元人民幣及一部BP機(第三天夜二十點:三人全部被刑拘。半個月后法院判決:肖四海有期徒刑十三年。老鐵與董躍生分別為八年、六年)。本來那天白天約好的,阿寶也去。但阿寶不知內(nèi)情,只聽說是去討債“修理”一個不合作的司機,他還和老鐵說:“兄弟一場,看在你的面子上就再幫這一次,以后有事就別再來找我了!”
但那晚哭完之后,我們一直無語坐到天亮。
阿寶后來找過我?guī)状?,說了些無關(guān)痛癢的話。他意在請求我的諒解,但沒有說出來。而有幾次,我看見他悲傷的眼神,我好想告訴他我早已經(jīng)原諒他了,但不知為什么就是說不出口。我們中間被東西阻隔了。
我工作的第二年再去阜繞鎮(zhèn),阿寶正在籌備婚禮。我看見他的準(zhǔn)新娘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卻極耐看。阿寶也變了模樣,頭發(fā)修剪得很短,胡須剃得溜溜光,臉上呈現(xiàn)出青與黃兩種顏色。我說你早婚??!他迅速閃過目光,別過頭去。
阿寶結(jié)婚那天,我沒勇氣去,我坐在涼亭的石臺靠著柱子癡癡迷迷地坐了一天。星星都出來時,我依然無所知地徘徊在心靈深底那個只有阿寶的空間。恍惚中多了一個人坐在我身邊。我問:“阿寶嗎?”“哎!是我!”我回過身,他卻以一種孩童般的姿態(tài)鉆進(jìn)我的懷中,那個人聲音沉悶得像塊石頭落進(jìn)井里,一點也不像的阿寶聲音!“嗚——”他悲鳴起來,后來就哭得期期艾艾有點像女人了。我心里好想說“別哭了”!可是我的喉嚨被東西堵住了以至所有的話語只能從眼睛里流淌出來。那晚阿寶沙啞著嗓子告訴我他會在心底愛著我!直到永遠(yuǎn)。這個我們倆都相信。還有他說不配擁有我,還特別提到那晚,他說那是他一個未做完的夢以及一個人生。他還說有件事他一年多也想不明白,也是關(guān)于那天晚上的,說這句話時他停止了所有悲傷,語調(diào)平和舒緩且清脆,像廣南街走著的阿寶。坐正了身子,然后他問:
你到底是誰?我明白他什么意思。
他掏出根煙咬在牙齒上,他又去掏火并劃著了一根火柴。
袁立芳是我的表姐!我這樣告訴阿寶。
我看見火花在他手上慢慢燃盡。
責(zé)任編輯 啞 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