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頭不是落時人”——記孔尚任與劉棨的賓主情

于 靜 張其鳳

《桃花扇》的作者、孔子第六十四代孫孔尚任，由于其特殊身份及傳奇經(jīng)歷，學術(shù)界對他的研究可謂汗牛充棟，但主要集中在對他官宦生涯以及對其作品《桃花扇》的分析上，對他罷官后的曲阜鄉(xiāng)居生活及在這期間的交游活動，研究相對不足。對這一問題有所涉及的成果，主要有袁世碩先生編著的《孔尚任年譜》的“交游考”①該“交游考”主要是“想為探索孔尚任創(chuàng)作《桃花扇》的思想根源和材料來源提供資料”。見袁世碩:《孔尚任年譜》，山東人民出版社，1962年，第91頁。、孔尚任研究的集大成之作《孔尚任評傳》中的“暮年鄉(xiāng)居”②該“暮年鄉(xiāng)居”中提到了孔尚任與劉棨、陳謙、劉廷璣、金埴的交游，但重點在于他與劉廷璣如何合著《長留集》，以及金埴如何擴大《桃花扇》的影響。見徐振貴:《孔尚任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27—139頁。、徐愛梅《新見孔尚任萊州詩文創(chuàng)作述錄》③該文提及孔尚任與陳謙的交往，見徐愛梅:《新見孔尚任萊州詩文創(chuàng)作述錄》，《齊魯學刊》，2008年第5期。等，但在所有這些成果中，均有一個共同現(xiàn)象，即孔尚任與劉棨的交游幾乎無人關(guān)注。事實上，劉棨與孔尚任的交游，是孔尚任后半生中極為重要的事件，對其晚年產(chǎn)生了極為重要的影響。推究其因，可能是因為當前學界多不知劉棨其人，對其研究十分薄弱④目前已出版學術(shù)著作中，只有張其鳳《劉墉傳》(史實卷，人民日報出版社，2004年版)對劉棨生平事跡有較為詳細的介紹與闡釋。，因此誤認為孔尚任與劉棨的交游學術(shù)意義不大的緣故?；谏鲜觯疚膶⒃诮榻B劉棨的基礎(chǔ)上，對兩人的交游做適度發(fā)掘。

一、相交——機緣巧合

劉棨(1657—1718)，字弢子，高密縣逄戈莊(原屬山東諸城)人。康熙二十四年(1685)中進士，為照顧年邁父親推遲入仕，直至父親去世，服除期滿，才在康熙三十四年(1695)踏入仕途。先是擔任湖南長沙知縣，任內(nèi)“居官廉惠，見義奮發(fā)，尤善應變”［1］，后來歷遷寧羌知州、寧夏中路同知(因丁母憂，未成行)、平陽知府、天津道副使、江西按察使等，最后卒于四川布政使任內(nèi)。他是少數(shù)以布政使職入《清史稿》 “循吏傳”的官員，在《清史》“列傳”中亦有傳。

為節(jié)省篇幅，本文謹以劉棨寧羌知州任內(nèi)事跡做一個視角探視他的為官之道。他初到寧羌，恰逢關(guān)中大饑，為克服寧羌崎嶇艱險的山道、速運糧食賑災，他發(fā)動饑民，凡運一斗者給糧三升，結(jié)果不到十日，即運糧三千石。［1］191知府丁珩贊賞之余，請他代為主持賑濟洋縣饑民，他帶領(lǐng)洋縣縣令為百姓“春貸秋還”官糧做擔保，百姓大為感動，秋獲之后爭相償還，竟然超額達百擔。［1］191救災之后，他立刻均田賦、代民完逋賦、補棧道、修旅舍……一年之后，轄區(qū)內(nèi)的治況便有了明顯改觀。同時，他發(fā)現(xiàn)寧羌山多槲樹，宜山蠶，卻尚未利用，便派人回老家收購蠶種，請師傅傳授當?shù)厝嗣耩B(yǎng)蠶、抽絲、織綢技術(shù)，老百姓將所織綢子命名為“劉公綢”，甚至稱呼其為“劉父”， “每飯祀之”。①［清］王培荀《鄉(xiāng)園憶舊錄》卷七，齊魯書社，1993年，第381頁。此事李元度《國朝先正事略》、乾隆《諸城縣志》卷三十三，《列傳五》、徐錫麟《熙朝新語》也都有載錄。李元度《國朝先正事略》、徐錫麟《熙朝新語》的記載略有差異，為“寧羌民貧，多逋稅，(劉棨)遂聽民便，蜜粟筍蕨悉充稅，而其賣家中田代之輸”，卻更可見劉棨的愛民之心。與此同時，他還提倡文化，發(fā)展教育，設立書肆，建立義塾，甚至有時自己親自授課，使數(shù)百年未曾中過舉人的寧羌之地，開始有中舉之人。擔任寧羌知州三年之后的考核，總督、巡撫都交薦其能，康熙四十一年(1702)，他獲升寧夏中路同知，但尚未赴任，其母楊氏去世，他因為曾替百姓繳納逋賦，竟然拿不出返鄉(xiāng)路費，百姓們聽聞之后，爭相幫忙，他一概拒絕，最終是他的四弟劉棐變賣了自己的良田為哥哥湊足了這筆盤纏。［1］191

可見，劉棨為官一心為民，而且愛民有心、富民有方、化民有術(shù)，已經(jīng)展露出了循吏的諸多特質(zhì)，為后世劉氏子弟為官處世樹立了良好的榜樣。他育有十子，其中有八人考中舉人，八人中又有三人考中進士，第五子劉統(tǒng)勛官至軍機大臣、東閣大學士，為乾隆朝名臣第一;他有三十六個孫子，最為人所知的是書法大家、以清廉機智聞名的劉墉，官至體仁閣大學士;曾孫以劉鐶之為代表，官至吏部尚書，一品官銜;玄孫中聞名者乃是古泉學、金石學、藏書名家劉喜海，官至浙江布政使。所以，他是明清望族——諸城劉氏當之無愧的奠基者與早期開創(chuàng)者之一。

劉棨于康熙四十三年(1704)被授予平陽知府［2］，這個任命，為劉棨與孔尚任這兩條看似平行的直線創(chuàng)造了交接的條件。

此時，劉棨需要同時兼?zhèn)湫拗尽⒍Y樂之能的人才。初到平陽，劉棨考其圖籍，看到歷史如此悠久、名人輩出的古郡，只有百年前的一部明朝舊志②明代在正德十四年(1519)、萬歷四十三年(1615)曾兩修《平陽府志》，劉棨所看到的應該是后者。，遂決定編寫新府志。但康熙三十四年(1695)平陽府曾發(fā)生八級強震，雖經(jīng)過近十年的恢復，依然“瘡痍未起”［3］，于是他先整肅吏治，后視察鄉(xiāng)野城郭、險要厄塞，振興文教，調(diào)劑民物，［4］直至三年后的康熙丁亥(1707)秋天，方將這些事關(guān)民生的要務整頓妥當。 “安民”之后，“化民”的工程—— “延曲阜孔尚任為制樂器，教以雅奏”，并 “茸 《府志》”［2］1001，諸事遂被提上議程。

此事的緣起是劉棨在晉謁文廟時，發(fā)現(xiàn)被地震毀壞后重建的文廟③康熙三十四年(1695)，平陽府轄曾發(fā)生八級強震，平陽各官署衙門等幾乎傾塌盡廢。王輔擔任知府時曾重建一批建筑，雖然經(jīng)過近十年發(fā)展，仍有相當規(guī)制不健全。劉棨在前人基礎(chǔ)上，對已重建的機構(gòu)重加修整，如文廟、考院等;對尚未興建的建筑，予以重建，如鼓樓等。，雖然已具規(guī)模，但是不僅木柱已經(jīng)朽壞，而且“器數(shù)不備、牲不肥腯”，尤其是“樂舞生竟以僧道充之”［5］，這讓以理學起家，極為看重文教、祭禮的劉棨既憂且懼，他立即派人更換主木，同時培養(yǎng)禮生和樂舞生。為此他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一、選拔征召若干郡縣子弟，給予他們“不役其身，愿意應童子試者準免郡縣考徑送院，優(yōu)其禮，衣冠與博士弟子員等，范科州縣官非詳請裭革不得加刑”等諸多優(yōu)待［5］137。二、延請教習。但因祭孔儀式為國家大典，對教習要求極高，必須精通音律者方可為之，向由曲阜衍圣公府的樂學機構(gòu)負責培養(yǎng)并向各地輸出［6］，但此時平陽境內(nèi)并無如此專業(yè)教習，劉棨遂延聘一位傳自曲阜顏氏的禮生，由其對選拔出來的樂舞生進行數(shù)月培訓，使他們在秋祭時得以“稍有次第”［5］137。但此位禮生的才具畢竟有限，難以滿足劉棨化民一方的需求。此時兼具修志、禮樂之才的孔尚任恰好罷官在鄉(xiāng)，就為劉棨與孔尚任結(jié)下賓主之誼提供了莫大方便。

早在康熙二十二年(1683)春，隱居于石門山讀書的孔尚任便被第六十七代衍圣公孔敏圻數(shù)次相邀出山，“治其夫人張氏喪”。第二年春天，又被延請修《家譜》及《闕里志》，同時他還“選鄒魯?shù)茏有阏咂甙偃?，教以禮樂，更采訪工師，造禮樂祭器”，到秋天便全部完成，率領(lǐng)宗族上萬人，進行秋祭。［7］隨后，孔敏圻聽聞康熙要到曲阜祭孔，便請孔尚任留下來“助理祭事”［7］21，就有了后來他被選為御前講經(jīng)人員、撰寫講義、為康熙講經(jīng)、陪康熙遍覽林廟“圣跡”以及被破格授官的傳奇經(jīng)歷。［7］22-24康熙三十六年(1697)，他又經(jīng)過考辨糾誤，完成了 《闕里新志》。［7］65

劉棨對孔尚任仰慕已久，視其為“圣天子幸魯以博士起家者”，贊譽他“辨黃鐘、善音律，闕里之樂悉先生所考訂，纂修闕里志，著為成書若干卷，付梓行世”［5］137，幾乎就是他迫切需要的完美人選。由此，劉棨決定“延曲阜孔尚任為制樂器，教以雅奏”，并“茸《府志》”。

孔尚任鄉(xiāng)居期間，雖然未廢吟詠，著述撰文未曾間斷，但終究遠離官場，無法滿足傳統(tǒng)社會中幾乎深埋于每個讀書人心中的“治國平天下”的志向，尤其是他正在春風得意之時，因文賈禍而被罷官，抑郁之情可想而知。這種情形之下，接到政聲頗佳的同鄉(xiāng)劉棨的邀請，他欣然應允。在被罷官7年、鄉(xiāng)居已達五年的康熙四十六年(1707)，60歲的孔尚任從曲阜啟程，匆匆趕往平陽。

二、平陽——主賓互敬

孔尚任與劉棨在交往的初期，并非一無波瀾。

從劉棨對孔尚任的評價與聘任之舉，我們可以推知劉棨對當世聞人孔尚任的遭遇肯定有所了解，但并不對等的是——孔尚任對劉棨了解不多，這從他趕往平陽、路經(jīng)孔氏族孫孔興誥擔任知縣的太谷縣時，所作詩詞中可窺一斑。其中“且對親知娛永夕，前程未定幾重山”［8］之語，即可讓人感受到他在長途跋涉之后，與親友把酒言歡的喜悅;也可感覺到他對前途未卜的迷茫與苦悶;而“不堪衰鬢遠依劉，度水穿山過暮秋。野路還思尋晚菊，輕車那計帶冬裘?；仫L颯颯嗚窗紙，密雪紛紛壓縣樓。寒較故園加倍早，才知客舍是并州”［9］體現(xiàn)了更為明顯的擔憂之情。首句的“依劉”，使用魏人王粲為了躲避戰(zhàn)亂而投靠荊州牧劉表的典故，恰好應和自己不顧年邁體衰，千里迢迢投靠劉棨的現(xiàn)狀。并州已經(jīng)臨近平陽府，孔尚任的心情十分復雜:喜則喜劉棨之賞識，使自己尚有用武之地;憂則憂客居異鄉(xiāng)，前程未卜;更夾雜著一種莫名的忐忑。

但劉棨的禮遇，使孔尚任很快便產(chǎn)生了賓至如歸的感覺。

有史料可證的至少有兩件事情——劉棨贈其棉袍、為其舉辦臘八鰒魚宴。孔尚任出行匆忙、輕車簡從，沒有帶過冬的厚衣服，劉棨察覺后立即給他送來一件棉袍，讓他大為感動，寫下:

吟詩瘦盡沈腰存，一襲霞袍竟體溫。

家去何愁羞季子，春游直可傲王孫。

攤書倦后妨燈灺，顧曲歡時怕酒痕。

少在身邊多在篋，信陵席上不言恩。［10］

他用夸張的手法，表達了自己對棉袍的珍惜，把劉棨比作了春秋戰(zhàn)國時期禮賢下士的信陵君魏無忌，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孔尚任遠離家鄉(xiāng)，詩文中時常流露思鄉(xiāng)之情，劉棨為了紓解他的離鄉(xiāng)愁緒，特意請人從諸城帶鮮魚到平陽，在臘八節(jié)邀請他參加鰒魚宴，孔尚任用“主人持盞先歠羹，故鄉(xiāng)滋味渾不異，賓客休歌食無魚，簇鮮海鰒請君試，左箸右匕食指忙，誰能咀嚼辨精膩”［11］的生花妙筆，描寫出主客相勸、共享海味的生動畫面，故鄉(xiāng)的美食讓他大快朵頤，劉棨的體貼也溫暖了他的孤寂之心。

更能化解孔尚任顧慮的，是劉棨真誠且毫無芥蒂的尊重，平陽百姓舉行迎春大禮時，游行隊伍順次通過府衙，劉棨特意請孔尚任站在屏風后面，與自己一起感受這幅迎春勝景。受到如此禮遇，孔尚任遭遇罷官的壓抑心情一掃而空，寫下“羊裘黑染灶煤塵，千里來看晉地春。官長能容屏后立，白頭不是落時人”［12］，由原來未見面時的忐忑不安，到眼下竟然不覺自己是“落時人”，孔尚任的心路歷程經(jīng)歷了一個巨大的反差。正月二十日，在體驗了平陽人民的“填倉”習俗后，他發(fā)出“空囊積字何堪煮，瘦腹堆愁未可量。恰館平原為食客，隨人哺啜亦無妨”［13］的感慨，自嘲雖滿腹詩書、卻空有哀愁，隨即筆鋒一轉(zhuǎn)，調(diào)侃自己，只要是主人賢能，即便是跟著主人吃喝又何妨呢?此處，他將劉棨比作戰(zhàn)國時期禮賢下士、門客千人的平原君趙勝，而把自己視為其門下士。這與他接受棉袍之后，將劉棨視作信陵君有異曲同工之妙。

在另一首詩中，孔尚任更加直白地寫道“到郡親逢姑射雪，詣劉真比孝廉船”［14］，借平陽境內(nèi)的姑射仙山，幾乎把劉棨視為神仙了。所以，在平陽期間，孔尚任雖然也有“惟愁觸景添鄉(xiāng)夢，愿得模糊一醉眠”［15］、“積得鄉(xiāng)愁不記曾，破除只覺酒無能”［16］的思鄉(xiāng)之情和“花甲難容官歷上，銜名不到玉屏邊”［17］的仕途失落之感，但是，情緒明顯由消極向積極轉(zhuǎn)變:在劉棨設鮮魚宴后的小寒，他擁爐詠雪，竟有“酒盃詩筆更番持，此時誰將吾掣肘，雖無鶴氅效王恭，醉吟爐畔面紅纈”［18］的豪放詩句;元旦之際，他又發(fā)出“老客能知春好處，琴囊書篋就堯夫”［19］的感慨，對于現(xiàn)狀頗為滿意。這種自得其樂的滿足感，在他罷官之后的詩作中，分外難得。

此后，孔尚任不僅擺脫了消沉心態(tài)，而且對“主人”劉棨的感情超越“賓主”層面而引以為平生知己。劉棨曾將自己請人根據(jù)九仙山下祖宅所繪的《槎河山莊圖》展示給孔尚任觀看，引起了孔尚任對曲阜石門山、徂徠山的思念，兩人互訴家鄉(xiāng)山水美景，相談甚歡，竟相約一同歸隱山林。劉棨曾在衙署南墻下依山筑亭，并名其為“山依亭”，意蘊“出處不違乎山”，在與孔尚任一番長談之后，深感情趣相投，“山依亭”就不僅蘊含著自己的寄托，更是“如我兩人耳”。兩人把酒言歡，遂定下“耦耕之約”?？咨腥涡闹约汗俾芬褦啵瑒s正受朝廷倚重，兩人雖然有約，卻未必能夠?qū)崿F(xiàn)，所以，他留下《山依亭記》，希冀兩人這份惺惺相惜能夠“千古相依”，山依亭也能夠“依人以存”。［20］

三、制器修志——配合默契

孔尚任在平陽的“工作”并不輕松，但劉棨待之為上賓，且為他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工作環(huán)境，所以，無論是禮樂祭祀還是纂修府志，都進行得頗為順利。

首先，關(guān)于完善文廟的禮樂祭器以及司禮人員的培訓。如前所述，劉棨此前已經(jīng)選拔了若干司禮人員，并延請了一位肄禮生進行了長達數(shù)月的訓練。孔尚任到達之后，只用了半個月時間就使肄禮生“進退有序，歌有律，舞有節(jié)，著牲飭歸，聲容美備”［5］137。同時，劉棨請他繪出各種禮樂祭器之圖，再請匠人按圖打造，使“冶人范金，陶人制壎，匏人進笙，工作柷敔，以累黍合笙筦，以宮商配琴瑟;鐏彝籩豆，簠簋爵斝之屬，一遵古制”［5］137，最終制成的“祭器”包括焚香鼎十座、著尊八、壘洗八、盥洗八、羹二、簠二十七、簋二十七、铏二十七、銅斝二、銅爵十九、錫爵十五、簠簋、籩、豆(木漆二百)、海尊、大香爐、小香爐(生鐵十四)、大燭臺、中燭臺、小燭臺(生鐵一對)［5］138;“樂器”包括麾旛二、柷一、敔一、編鐘十六、編罄十六、琴六、瑟六、笙六、塤二、篪二、鳳簫六、洞簫六、龍笛六、應鼓二、拊鼓二、镈鐘、懸鼓一［5］138;“舞器”包括旌節(jié)二、龠翟三十六［5］138; “殿設”包括傘一、宮燈一對［5］138。雖然與《大清會典》相比，品類、數(shù)量還有一些出入，但是已經(jīng)達到了文廟釋奠音樂表演的基本要求。［21］另外孔尚任還規(guī)范了祭品、佾數(shù)、祭儀、迎神、舞圖(初獻、亞獻、終獻)、撤饌、送神等禮制。次年(1708)的春祭便呈現(xiàn)出了“鐘鼓在堂，笙磐在下，始穆然成禮而退”的莊重典雅氣勢，劉棨一掃初見文廟時的憂懼，感嘆:“平陽人士于是知乎禮!”為此，劉棨特意作《平陽文廟祭器樂器儀注碑記》，并勒石以記，既是為了讓已具規(guī)模的祭孔大典能夠世代流傳，也是為了“使他日平陽士子傳為美談，知晉之禮樂自闕里孔氏來也”［5］137-139?？咨腥瘟暥Y觀樂之后，則作《拜平陽文廟，時方習禮》詩:

聘晉當年志，車回圣益尊。

傳詩留弟子，問禮到魯孫。

玄酒何難設，黃鐘不易論;

文翁修祀典，新辟講堂門。［22］

詩句充滿了身為孔氏子弟的自豪，或許他回想起了20多年前在曲阜教七百子弟以禮樂，采訪工師、造禮樂祭器的經(jīng)歷，以及與上萬族人一起秋祭的場面。

其次，關(guān)于修纂新的《平陽府志》?？滴跛氖?1707)秋，劉棨正式開始編纂府志的各項準備工作，布告各屬邑“征舊乘，裒典故。雖故家譜牒，殘碑斷碣不遺焉”，經(jīng)過17個月的批閱商榷，共成 36 卷。［4］2孔尚任到達平陽，已經(jīng)是暮冬［7］79，但這并不妨礙他成為最重要的纂修者之一，在由劉棨擔任纂修，包含了4名分纂、6名校正、6名參訂、102名采輯、4名督釋、5名抄錄書辦的龐大修志班子中，孔尚任僅排在劉棨之后，位居首位分纂?！独m(xù)修四庫全書提要》對四部《平陽府志》進行了評價，認為明代萬歷四十三年(1615)傅淑訓版“體例不免雜亂”［23］，順治二年(1645)刻本版(張尚補修)是對萬歷版的補修［23］201;劉修孔纂版則“分載州縣，高下瞭然，具其形勢相宜，彼此互見者，必收求證據(jù)，辯其本末，晰其支脈，務使展卷即明”［23］202，因其“體例得當，敘述繁簡有法，深得府志義例”，致使乾隆元年(1735)刻本版(章廷珪纂修)幾乎就是“依劉本而作”，“體制一切多本舊志，唯范圍劃小”［23］203。可見，劉纂孔修版實屬上乘之作。

四、余 論

關(guān)于孔尚任到底為何前往平陽， 《孔尚任年譜》記載 “(康熙四十六年)秋，離曲阜去平陽”，“暮冬，至平陽，助知府劉棨修府志”，且袁世碩先生的“按”中明確認為“孔尚任來平陽，是應邀助修府志”。［7］78-79但在筆者已見的資料中，并未發(fā)現(xiàn)劉棨對孔尚任的直接邀約，相反，劉棨在《平陽文廟祭器樂器儀注碑記》中卻說“丁亥冬，曲阜東塘孔先生過郡，余喜甚”［5］317，意即孔尚任是路過平陽，不是應自己之邀而至的。二說顯然矛盾。但筆者贊同袁世碩的判斷——孔尚任是應劉棨之邀助修府志并制禮作樂的。前文“平陽——主賓互敬”部分所述即可為證!孔尚任在離開曲阜前往平陽途中，作有多首表達前途未卜的詩詞;到達平陽之后，他安住府署，游山玩水、纂修府志、制備禮樂;之后，便結(jié)束西北之行，返回家鄉(xiāng)。說明平陽確實是他此行的唯一目的地。那么，劉棨卻為什么變相地否認是他邀請孔尚任至平陽府的呢?這是因為孔尚任于康熙三十九年(1700)在戶部廣東司員外郎職位上被謫官，其因即與《桃花扇》有關(guān)，即屬以文賈禍類型。［7］72此前已經(jīng)發(fā)生了“《明史》案”等文字獄，不僅當事人被處極刑，還株連親朋故交甚至大批不相干的人?？咨腥我蛭脑庵?，身份敏感，而文廟釋奠、修撰府志都是傳統(tǒng)社會中事關(guān)禮儀、正統(tǒng)的要事，劉棨運用“過”字，便使孔尚任到達平陽成為偶然事件，從而使其修志、治禮樂等皆具備了偶然性，既回避了自己主動邀約，也排除了孔尚任主動請纓。而且，劉棨在《碑記》中敬稱孔尚任為“圣天子幸魯以博士起家者”，推崇其曾經(jīng)的編志、治禮樂功績，而對他作《桃花扇》、被罷官返鄉(xiāng)等不著筆墨，實際上是借“圣天子”賦予了他治禮作樂、修纂府志的權(quán)威性與合法性，可謂智慮周密、謹慎過人，顯示出劉棨干吏良才的本領(lǐng)。而其后，康熙五十二年(1713)戴名世南山案文字獄爆發(fā)，劉棨家族恐怕也會受到一場虛驚——因為劉棨二兄劉果是戴名世感恩戴德的恩人，這也從側(cè)面證明，劉棨所慮，不無道理。

孔尚任鄉(xiāng)居17年間，幾度出游，均屬拜訪故交好友。出而與官府交者，僅有兩次，第一次是60歲時赴平陽幫劉棨修《平陽府志》，第二次是65歲時赴萊州幫陳謙修《萊州府志》，從邏輯上講，前者的成功是促成后者發(fā)生的重要因素。不過，孔尚任先后修纂府志的心態(tài)，卻迥然不同。他在平陽時期，雖然思鄉(xiāng)之情不斷，也時常借酒澆愁，卻相當適應——游山覽水、觀賞民俗，樂不可支。他在萊州時期，不僅思鄉(xiāng)之情難耐，而且大有壯志難酬的苦悶，甚至還有抱怨、懊悔之語，“無端觸熱入朱門，淚滴黃花憶舊村”、 “卻悔出山為食客，登高不見丈人峰”［24］，同樣是“食客”，這里提及的就不似在平陽府署那般輕松地“隨人哺啜亦無妨”，反而是悔不當初。其中的原因，首先，因其年事已高卻客居異鄉(xiāng)，思鄉(xiāng)乃人之常情;其次，他有病在身，詩文中時常提及吃藥、養(yǎng)?。?5］，身體欠佳，無疑會影響他的心情;再次，官場環(huán)境不適，原本情趣相投的知府陳謙在該年年底離任，繼任者楊茂發(fā)與他素無交情，使他體會到“官舍從來滄桑變”［26］的人情無常。如果說，陳謙在任時的禮遇能舒緩他的各種愁緒，使他也能有“農(nóng)忙雨后政多閑，日載行廚消夏灣，繞郭荷花他郡有，難逢賢守是香山”［27］的閑適風雅;那么，楊茂發(fā)的冷落就刺激了他原本就深埋于內(nèi)心的苦悶，寫出的詩句都是諸如“客居官署成籠鳥，事共庸人若亂絲”［28］、“入夜強陪隨例粥，登堂懶折侍班腰;才知泛應無蘭臭，從此樽前話寂寥”［29］，竟然覺得自己像被束縛的籠中之鳥，連例行的禮節(jié)都懶得施行，更不可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知己難求的苦悶情緒漫溢筆端。

背井離鄉(xiāng)，年老體衰，疾病纏身，還要夜夜枯燈苦讀，嘔心瀝血地作志撰文，撰后卻無人賞識，孔尚任此時的抑郁難抒與在平陽府署的豁達開朗有著天淵之別。由此觀之，導致他狀態(tài)迥異的根本原因，當是“主人”對他的態(tài)度。劉棨對他才盡其用，并為他創(chuàng)造良好的工作氛圍;在生活上，給予他悉心照料;最重要的是，給予他真摯的尊重，使他拋開仕途受挫的煩悶，這應該是讓他最暖心的地方。所以，他能心甘情愿當“食客”，渾然不覺自己是“落時人”。

孔尚任在平陽除了若干抒發(fā)情感的詩文之外，還寫下有50首竹枝詞、10首柳枝詞，主觀上雖是為了記錄其民風民俗，客觀上卻如實記載了劉棨治下百姓的安居樂業(yè)。［30］劉棨在平陽的政績，并非是本文討論范圍，在此借用章廷珪版《平陽府志》對他的評價:

劉棨……四十三年知府，值地震之后瘡痍未起，加意周恤，歲歉煮粥賑饑，修葺文廟，整理樂器，重建鼓樓，年終預給兵餉，令其卒歲。開拓試院，廣東西坐號。地圯，郡志無可考，棨纂修三十四屬府志。在任，吏惕民懷，善政不可勝舉……迄今有余思焉。［31］

劉棨離開平陽時， “士民遮道攀留”［31］693;后來他晉升四川布政使，道經(jīng)平陽，以及曾擔任知州的寧羌，“父老夾路歡迎，聲震山谷”［2］1003?？梢妱ぶt，深得民心?？滴跛氖四?1708)，皇帝命大學士九卿薦舉操守清廉、才具優(yōu)長之員，以知府級別被薦舉的只有劉棨和陳鵬年。［2］1003次年，劉棨被擢升為天津道副使，離開了他任職約六年的平陽，此后，又升任江西按察使、四川布政使。所以，擔任平陽知府是劉棨仕途上的重要經(jīng)歷，而他的代表性政績，如整理樂器、修葺府志都得自孔尚任的襄助?？咨腥斡诳滴跛氖?1707)年暮冬到達平陽，次年二月已返回曲阜，他與劉棨的這段賓主情，時間雖短，卻意義非凡:劉棨對孔尚任的賞識與禮遇，使孔尚任的修志及制禮樂祭器的才能再度有了用武之地，也使孔尚任擁有了罷官之后難得的豁達心情;劉棨則由此進一步展示了自己的循吏之才，仕途更加寬廣順暢。

孔尚任返回家鄉(xiāng)后，除了修纂《萊州府志》，偶爾出游故交好友，康熙五十七年(1718)正月十五日，在曲阜離世，時年75歲。［7］90正是這一年的五月，劉棨在四川布政使任上，因勞致疾，卒于任內(nèi)，時年 62歲。［2］1002-1003兩人在同一年先后離世，為這段知遇之交畫上了奇妙的句號。

［1］李元度．國朝先正事略:卷五十［M］//續(xù)修四庫全書:第539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191．

［2］乾隆諸城縣志:卷三十三［M］．//中國方志叢書:第384冊．臺北:成文出版社，1976:1000-1001．

［3］雍正平陽府志［M］//地方志人物傳記資料叢刊:華北卷:第54冊．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1:693．

［4］劉棨．康熙平陽府志［M］//稀見中國地方志匯刊:第6冊．北京:中國書店，1992:2．

［5］劉棨．平陽文廟祭器樂器儀注碑記［M］//稀見中國地方志匯刊:第 5冊:平陽府志．北京:中國書店，1992:137．

［6］江帆，艾春華．中國歷代孔廟雅樂［M］．北京: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2001:223．

［7］袁世碩．孔尚任年譜［M］．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62:34．

［8］孔尚任·太谷署中族孫遠猷留飲觀劇有感［M］//徐振貴．孔尚任全集輯校評注:第3冊．濟南:齊魯書社，2004:1713．

［9］孔尚任。太谷署中，大雪畏寒而作［M］//徐振貴．孔尚任全集輯校評注:第3冊．濟南:齊魯書社，2004:1714．

［10］孔尚任．平陽郡署主人贈袍［M］//徐振貴．孔尚任全集輯校評注:第3冊．濟南:齊魯書社，2004:1715．

［11］孔尚任．臘日客平陽，劉青岑知府設鮮鰒魚享客，詩以志異［M］//徐振貴．孔尚任全集輯校評注:第3冊．濟南:齊魯書社，2004:146．

［12］孔尚任．平陽竹枝詞五十:十六［M］//徐振貴．孔尚任全集輯校評注:第3冊．濟南:齊魯書社，2004:1846．

［13］孔尚任．正月二十日填倉詩［M］//徐振貴．孔尚任全集輯校評注:第3冊．濟南:齊魯書社，2004:1718．

［14］孔尚任．平陽署中同吳青霞、劉嚴遇、弟佃野夜集即景，和蘇詩《二月三日點燈會客》韻四首:三［M］//徐振貴．孔尚任全集輯校評注:第3冊．濟南:齊魯書社，2004:1723．

［15］孔尚任．除夕平陽署館同吳青霞、劉嚴遇、弟佃野分韻［M］//徐振貴．孔尚任全集輯校評注:第3冊．濟南:齊魯書社，2004:171．

［16］孔尚任．平陽春夜官署西堂同劉嚴遇、吳青霞、高大力、錢蔗山限韻［M］//徐振貴．孔尚任全集輯校評注:第3冊．濟南:齊魯書社，2004:1723．

［17］孔尚任．戊子元旦客平陽［M］//徐振貴．孔尚任全集輯校評注:第3冊．濟南:齊魯書社，2004:1717．

［18］孔尚任．十八日小寒節(jié)，夜雪，及晚猶不止，擁爐空齋，步坡公聚星堂詠雪韻［M］//徐振貴．孔尚任全集輯校評注:第3冊．濟南:齊魯書社，2004:146．

［19］孔尚任．戊子元旦客平陽［M］//徐振貴．孔尚任全集輯校評注:第3冊．濟南:齊魯書社，2004:1717．

［20］孔尚任．山依亭記［M］//徐振貴．孔尚任全集輯校評注:第3冊．濟南:齊魯書社，2004:2513-251．

［21］孫豪．清代平陽府實施國家祀典禮樂考述——以文廟釋典禮樂為例［J］．中國音樂學，2011(2)．

［22］孔尚任．拜平陽文廟，時方習禮［M］//稀見中國地方志匯刊:第6冊．北京:中國書店，1992:102．

［23］中國科學院圖書館．續(xù)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第35冊［M］．濟南:齊魯書社，1996:200．

［24］孔尚任．萊郡九日二首［M］//徐振貴．孔尚任全集輯校評注:第3冊．濟南:齊魯書社，2004:1741．

［25］孔尚任．萊署秋夜、東萊二首［M］//徐振貴．孔尚任全集輯校評注:第3冊．濟南:齊魯書社，2004:1742．

［26］孔尚任．移出萊署東齋，詩以別之二首［M］//徐振貴．孔尚任全集輯校評注:第3冊．濟南:齊魯書社，2004:1744．

［27］孔尚任．東萊二首［M］//徐振貴．孔尚任全集輯校評注:第3冊．濟南:齊魯書社，2004:1742．

［28］孔尚任．萊署秋夜［M］//徐振貴．孔尚任全集輯校評注:第3冊．濟南:齊魯書社，2004:1742．

［29］孔尚任．移館考試院和壁間學使者韻［M］//徐振貴．孔尚任全集輯校評注:第3冊．濟南:齊魯書社，2004:1745．

［30］孔尚任．平陽竹枝詞五十首、平陽柳枝詞十首［M］//徐振貴．孔尚任全集輯校評注:第3冊．濟南:齊魯書社，2004:1891-1900．

［31］北京圖書館．地方志人物傳記資料叢刊:華北卷:第54冊［M］．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7:6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