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論《莊子》中的“無用之用”

華云剛

（曲阜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東 曲阜 273165）

《莊子》中多處講到了“無用之用”的問題?！盁o用之用”這個詞語出自《莊子·人間世》：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人間世》）[1]（P156）

此外《外物》中也有提及：

惠子謂莊子曰：“子言無用?！鼻f子曰：“知無用而始可與言用矣。天地非不廣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則廁足而墊之致黃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無用?！鼻f子曰：“然則無用之為用也亦明矣?！保ā锻馕铩罚?/p>

這里面就通過辯論的方式來說明“無用之用”的重要性。王博先生對此的解釋是：“如果沒有那些拿著刀和火的人，山木會遭到砍伐嗎，膏火會變成灰燼嗎？桂雖然可食，也可以不去伐它；漆雖然可用，也不必割它。一切都由于無道的世界，它讓有用的人失去了展示其才能的機會，于是他們只好收斂智慧，蜷縮起來，銷有用以歸于無用?！盵2]莊子從自己所處的真實社會出發(fā)，苦苦求索：面對這樣的世界，我們又能做些什么？我們又怎么在這種世界中生存下來？莊子當然很無奈，因為他并沒有找到出路，甚至也沒有預(yù)見過有那么一個美好的世界將取代原來的舊社會。于是他從身邊的事物出發(fā)，展開自己的想象和思考，他終于找到了一個自己堅持下去并不斷歌頌的方式：“無用之用”。而且這種精神的展現(xiàn)早已經(jīng)滲入到整本《莊子》中了。如《逍遙游》中講到大樹的“無所可用”：

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臃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guī)矩。立之涂，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鼻f子曰：“子獨不見貍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避高下；中于機辟，死于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為大矣，而不能執(zhí)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cè)，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逍遙游》）

是啊，為什么要求有大用呢？因為有用，所以會慘遭世人的迫害和荼毒。最終會中道夭折，不能保全性命。所以，不必征求有用，還不如自己就是一棵樹，不求能為舟、為門，不求結(jié)果長實，只愿意能夠在“無何有之鄉(xiāng)廣漠之野”，自己不被傷害就足夠了。這樣就不會有任何的困苦了。成玄英的疏里說的最好：“臃腫不材，拳曲無取，匠人不顧，斤斧無加，天折之災(zāi)，何從而至？故得終其天年，盡其生理，無用之用，何所困苦哉？亦猶莊子之言，垂俗會道，可以撮生，可以全真，既不無枉與世涂，詎肯困苦于生分也！”[3]那么“有用”和“無用”的差別到底在什么地方呢？且看“大木”與“柏?！钡牟煌纳壽E：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見大木焉有異，結(jié)駟千乘，隱將芘其所藾。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異材夫！”仰而視其細枝，則拳曲而不可以為棟梁；俯而視其大根，則軸解而不可以為棺??；咶其葉，則口爛而為傷；嗅之，則使人狂醒，三日而不已。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宋有荊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斬之；三圍四圍，求高名之麗者斬之；七圍八圍，貴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斬之。故未終其天年，而中道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顙者與豚之亢鼻者，與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適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為大祥也。（《人間世》）

從這種比較之中，我們可以看到這個社會是不能求用的。因為有用，就會被殘忍地殺害、破壞。只有不能被用，沒有任何作用，才能保全自己的生命。于是我們才開始理解莊子為什么總是那么地冷淡，那么無情，那么殘忍。因為我們有能力，所以按耐不住自己的進取之心，看到這個混亂的世界就想用自己的雙手創(chuàng)造一個全新的世界。于是不停地進世入世，尋求大用。但是莊子看透了這個世界，上至國君大夫，下到普通百姓，都是那樣的混亂不堪，人們僅僅能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莊子看透了這一切，所以他冷淡地看著那些盲目追逐奔走呼號的人，因為這也是無用的；所以他無情地看著這個世界自己發(fā)展下去，對此不做出一點點自己的行動；所以殘忍地連剩下的或者將要去奮斗的人也要潑上冷水，告誡他們這是“杯水車薪”“螳臂當車”，是沒有任何價值的。他只愿意保全自己的生命，無是無非的活下去就好。“通體不材，可謂全生之大才；眾謂無用，內(nèi)飾濟物之妙用，故能不夭斤斧而蔭庇千乘也矣?！盵4]，《人間世》中的“櫟社樹”也是如此：

匠石之齊，至于曲轅，見櫟社樹。其大蔽數(shù)千牛，絜之百圍，其高臨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為舟者旁十數(shù)。觀者如市，匠伯不顧，遂行不輟。弟子厭觀之，走及匠石，曰：“自吾執(zhí)斧斤以隨夫子，夫嘗見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視，行不輟，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為舟則沉，以為棺槨則速腐，以為器則速毀，以為門戶則液樠，以為柱則蠹，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苯呈瘹w，櫟社見夢曰：“女將惡乎比予哉？若將比予于文木邪？夫楂梨橘柚，果蓏之屬，實熟則剝，剝則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擊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幾死，乃今得之，為予大用。使予也而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與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幾死之散人，又烏知散木！”匠石覺而診其夢。弟子曰：“趣取無用，則為社何邪？”曰：“密！若無言！彼亦直寄焉！以為不知己者詬厲也。不為社者，且?guī)子恤搴?！且也彼其所保與眾異，而以義喻之，不亦遠乎！”（《人間世》）

這匠人眼中的“散木”在眾人看來也是沒有任何作用的東西，所以才能長得那么大。但是這何嘗不是一種自我保護呢？郭象注說：“利人長物，禁民為非，社之義也。夫無用者，泊然不為而群才自用，自用者各得其敘而不與焉。此以無用之所以全生也。汝以社譽之，無緣近也乎?！盵5]成玄英疏對此做了進一步的闡釋：“夫散木之材，稟之造物，賴其無用，所以全生。而社神寄托，以成之后厲，更以社義贊譽，失之彌遠?！盵6]也就是說，因為沒有作用，所以他們才能保全生命。但是這個生命的保全不是因為它們作為社樹來看待的，這個贊譽其實并不是贊譽，因為這種說法完全錯誤地理解了社樹，它們沒有這么狹隘。

這樣梳理了一遍之后，我們看到莊子迫于社會現(xiàn)實的無奈的生存，所以追求無用，是“無用之用”。但是當我們讀到《山木》中的這一篇時，我們又疑惑了：

莊子行于山中，見大木，枝葉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問其故，曰：“無所可用?！鼻f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狈蜃映鲇谏?，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豎子殺雁而烹之。豎子請曰：“其一能鳴，其一不能鳴，請奚殺？”主人曰：“殺不能鳴者?！泵魅眨茏訂栍谇f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將何處？”莊子笑曰：“周將處夫材與不材之間。材與不材之間，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則不然。無譽無訾，一龍一蛇，與時俱化，而無肯專為；一上一下，以和為量，浮游乎萬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則胡可得而累邪！此神農(nóng)、黃帝之法則也。若夫萬物之情，人倫之傳，則不然。合則離，成則毀；廉則挫，尊則議，有為則虧，賢則謀，不肖則欺。胡可得而必乎哉！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鄉(xiāng)乎！”（《山木》）

是啊，“材與不材之間”，這是個多么模棱兩可的回答！而且還“似之而非”。莊子到底要說明自己是什么態(tài)度？郭象說：“設(shè)將處此耳，以此未免于累，竟不處?！盵7]那么莊子是認為不處于這兩者之間了？這好像與莊子的本意有所矛盾了。成玄英解釋說：“言材者，有為也。不材者，無為也。之間，中道也。雖復(fù)離彼兩偏，處茲中，既未譴中，亦猶人之不能理于人，雁不能同于雁，故似道而非真道，猶有斯累也?！盵8]既然這樣“處于材與不材之間”還不能“免于累”，那應(yīng)該怎么和這個世界相處？

清代陸樹芝認為：“賢者多以材累，愚不肖者亦每以不材死，不材又不可必免矣。今將擇于材與不材之間而處之，似可以無患，而要非道之至也。故難巧為趨避之計，已不免于畏死祈生之累矣，豈萬之道乎？……夫材與不材無以超出于萬物之上，而脫然于世途，禍福之外也。若夫不恃趨避之巧，而乘道德以浮游者則不然矣。乘道德則非材而無譽，亦非不材而不訾，有時而材則一龍也，有時而不材而一蛇也，盈虛消息，與時俱化，不特不專于為材，不專于為不材，并非執(zhí)中而立與材不材之間?！盵9]（P225）也就是說，“材與不材之間”并不是莊子給出的最終答案，莊子是要達到“乘道德而浮游”的境界。在這種境界中，沒有材和不材的區(qū)別。人們無是無非，沒有善惡彼此。也就是《齊物論》中所向往達到的境界，然后逍遙游在其中。

清代胡文英認為：“已入籠絡(luò)，則能鳴與不能鳴者，所差必不遠矣。但人不能不入世，即山中之木，亦在世間耳。借此發(fā)端，蓋人間世之馀慨也。”這種觀點則代表了大多數(shù)學者的意見，以為這篇文章主要是闡發(fā)《人間世》的精神。至于對這“材與不材之間”和“無用之用”之間的矛盾性，很少有人給出較為滿意的答案。那么現(xiàn)代人對這句話是什么樣的理解呢？

蕭仕平分析了眾多不同形式下的“無用之用”的意義，認為《山木》是對“無用之用”的深層意義的探討?！皬V闊的、不受羈絆的心靈世界方能予人以正當?shù)纳娣绞?，‘無用之用’正意在于此?！盵10]陳林、黨尚衛(wèi)認為“有用但不要‘有用’之名，不然就會招來禍害；而要表現(xiàn)無用，又不要顯得完全無用，因為完全無用會被淘汰。櫟樹不成材，不結(jié)果，這就是無用。但作為社樹，又是有用。否則恐怕早就被人砍去當柴燒了?！盵11]

同時還有其它的種種說法，或者與上面的說法相通，或者是沒有注意到這個問題，一筆帶過。但是既然出現(xiàn)了分歧，就應(yīng)該好好弄清楚。首先要理解“無用之用”到底是什么意思？《說文解字》說：“用，可施行也?！奔茨鼙荒脕硎褂檬┬械囊馑?。郭沫若曾經(jīng)說過：“‘無用者’，無用于世；‘之用者’，用于己，全身、保身、養(yǎng)親、盡年就是大用了?！盵12]（P204）這里面就提到了一個重要問題：“無用之用”是相對于這個社會而言的，是相對于人而言的，這是必須要明確的。其次，“無用之用”的闡發(fā)是專對一種一維功能而言的。比如，大木不能被用來制造成船門家俱，因而能夠長生；“牛之白顙者與豚之亢鼻者，與人有痔病者”不可以用來祭祀，因此才能生存下去。但是“處于材與不材之間”這個故事上，出現(xiàn)了兩對對應(yīng)關(guān)系：一是能不能鳴；一是殺與不殺。表面看來，殺與不殺取決于能不能鳴。其實，殺的原因除了能不能鳴之外，還有一點：那就是殺了之后有什么用途。任何人都知道，雁殺了可以吃。所以莊子的朋友殺雁來招待他。（“烹”即是“享”，“享之”就是招待他。王念孫《讀書雜志》解釋過。）這里面就轉(zhuǎn)化成了兩對對應(yīng)關(guān)系的交錯：一是雁能不能鳴；一是雁能吃。這里已經(jīng)不是一維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了。這就與之前的“櫟樹”“散木”“牛之白顙者”“豚之亢鼻者”……不一樣了。之前從沒有說過因為“大木”不能做成家俱，所以砍了當柴燒；因為“豚之亢鼻者”不能用來祭祀，所以給殺了吃……這里面的問題是一樣的。之前的外雜篇中所說的都是針對一種功能而言。在這里，講到“櫟樹”的時候，我們又額外加上了“能當柴火燒”這種功能，講到“豚之亢鼻者”的時候，加入了“能吃”這種功能。我們發(fā)現(xiàn)，這樣加入了更多的功能之后，情況變得復(fù)雜了。

那是什么樣的呢？當從兩者中做出選擇時，一般情況下，大家會保留更優(yōu)秀的一面。當某個東西有兩種功能時，那么僅有其中一種功能的另一種東西就面臨著更大的更嚴重的生存威脅，如果要在這兩者中間做出選擇的話。于是我們知道，不斷的學習，不斷的奮斗，到頭來，一不小心，就可能被這個社會給殺掉。同時大家彼此之間還存在著競爭，讓原本慘烈的世界更加重了它的悲劇味道。也就是莊子說的：“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矣；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保ā娥B(yǎng)生主》）如“櫟樹”不能制造各種用具，但是，可以當“社樹”。于是相對于其他的樹木來說，這種神話了的祭祀功能就可以成為他的護身符。而當“豚之亢鼻者”不能用來祭祀時，那么它就可以再多活一段時間。因為古代吃豬肉并不像現(xiàn)在那么自由，想吃就吃。畢竟，在它們看來，能多活著一刻也是美好的。至于什么時間被殺害，它們也操控不了。當然這種生殺大權(quán)不在它們自己手里，而在人的手里。但是除此之外，有沒有更好的方法了呢？那就是復(fù)雜問題簡單化，不要那么多的功能和用處，隱藏自己的所有知識和才能，回到原來的一維對應(yīng)關(guān)系中。只要沒有這種對社會有利的價值，達到“無用”的境界，那就能夠生活下去。這就是“無用之用”。

所有這些故事都是《莊子》哲學的表達工具。那么具體講到人在社會上生存處事的問題時，我們應(yīng)該怎么做呢？首先是認清楚自己生活在怎樣的世界。莊子生活的世界是動亂的，“方今之時，僅免刑焉”（《人間世》）及“處于昏上亂相之間”（《山木》）。在這種環(huán)境下，要想保持著生命的存在，就不要主動去入世，去夢想著實現(xiàn)自己的所謂宏圖大業(yè)，因為那是不可能的。然后，消解身上的優(yōu)點和可能為社會所用的那些優(yōu)點與長處，隱藏自己的知識和才能，然后消失在人群中。我們要甘于“曳尾于塗中”。因為有殘暴的君王，昏暗的朝堂，混亂的國家，所以我們要學會冷漠地看待這個世界上的是是非非，萬事萬物，也就是《齊物論》中所說的沒有是非、沒有彼此、沒有生死“道通為一”的境界。同時，要學會修心，能夠?qū)W會“心齋”與“坐忘”的靜修的本領(lǐng)。最后讓心飄出這個世界，與這個世界若即若離。與此相應(yīng)，虛心看待世間萬事萬物，然后達到“逍遙游”的境界！這可能就是“乘道德而浮游”的含義，也許這樣來解釋“無用之用”才是準確的。

[1]陳鼓應(yīng).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2009.（以下凡提到《莊子》均指此版。）

[2]王博.莊子哲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

[3][4][5][6][7][8]郭象（注），成玄英（疏）.曹礎(chǔ)基，黃蘭發(fā)（整理）.莊子注疏[M].北京：中華書局，2011.

[9]陸樹芝.莊子雪[M].張京華（點校）.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

[10]蕭仕平.莊子“無用之用”“偷活茍全之大幸”話語下的境界追求.[J].中華文化論壇，2004，（3）.

[11]陳林，黨尚衛(wèi).莊子的實用觀：無用之用[J].江蘇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3，（1）.

[12]郭沫若.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