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廣忠
(安徽大學(xué)文學(xué)院,安徽 合肥 230039)
《九家集注杜詩》“吳體”考
陳廣忠
(安徽大學(xué)文學(xué)院,安徽 合肥 230039)
對于杜詩中“吳體”的內(nèi)涵,一千多年來一直未有定讞。通過對《九家集注杜詩》中標(biāo)注“吳體”的四首詩的格律進行分析,得出如下結(jié)論:“吳體詩”是一種平仄相對自由,即允許失粘、失對存在的律詩。它的平仄、用韻、粘對、拗救、對仗、字句等,與律詩相同?!皡求w詩”與“拗體詩”無關(guān)。兩者的區(qū)別是:“吳體詩”的失對、失粘,并不需要用任何平仄來進行補救。而“拗體詩”是有“拗”有“救”的律詩,它在律詩規(guī)范的范圍之內(nèi)?!皡求w詩”來源于吳地“俚俗”之詩,杜甫推而廣之。北宋晚期趙次公尚能準(zhǔn)確分析,清代仇兆鰲、黃生已不能正確解讀。
杜甫;吳體;考釋;趙次公
《九家集注杜詩》為南宋成都人郭知達所編,刻于宋孝宗淳熙八年(1181)八月。本書集王安石、宋祁、黃庭堅、王洙、薛夢符、杜田、鮑彪、師尹、趙彥材等九家(實則二十余家)注文和評論于一帙,成為目前保存最早的杜詩善本。
在九家中,真正注過杜詩的,只有薛、杜、鮑、師、趙五人,而他們的注本皆已亡佚。北宋末期蜀人趙次公(字彥材)研究杜詩影響最大。據(jù)元代馬端臨《文獻通考·經(jīng)籍考》載,有《趙次公注杜詩》59卷;明代周復(fù)俊編《全蜀藝文志》,載有趙次公撰《杜工部草堂記》;《九家集注杜詩》曾噩序謂趙次公撰有《杜詩正誤》。在《九家集注杜詩》中,就引用了趙次公注4999次,其中就有重要的有關(guān)“吳體”的三次記載。對杜甫自注和趙次公所注四處“吳體”進行分析,成為正確解讀“吳體”的關(guān)鍵。
杜甫于唐代宗大歷元年(766)春在夔州作《愁》,曾自注:“強戲為吳體?!币虼诉@首詩便成為研究杜詩“吳體”的典范作品。其詩如下:
江草日日喚愁生,
巫峽泠泠非世情。
盤渦鷺浴底心性,
獨樹花發(fā)自分明。
十年戎馬暗南國,
異域賓客老孤城。
渭水秦山得見否,
人今罷病虎縱橫。
對于這首詩“吳體”的詮釋,前人多有涉及。清代楊倫箋注《杜詩鏡銓》卷15引宋人蔡寬夫《詩話》:“子美以‘盤渦鷺浴底心性,獨樹花發(fā)自分明’為吳體。雖若為‘戲’,然不害其格力也?!保?]739蔡寬夫認(rèn)為《愁》之頷聯(lián)為“吳體”。
清代仇兆鰲《杜詩詳注》引明代胡應(yīng)麟《詩藪》稱:“老杜吳體,但句格拗耳?!樽x老杜拗體,未嘗有此等語,獨‘盤渦浴鷺底心性,獨樹花發(fā)自分明’稍類?!保?]1600可知胡應(yīng)麟也認(rèn)為頷聯(lián)屬“吳體”。
清代黃生《杜工部詩說》卷9講道:“《皮陸集》中亦有吳體詩,大抵即拗律詩耳,乃知當(dāng)時吳中俚俗為此體,詩流不屑效之,獨杜公篇什既眾,時出變調(diào)。凡集中拗律皆屬此體,偶發(fā)例于此,曰‘戲’者,明其非正聲也?!保?]367黃生并沒有指出這首詩“吳體”的具體特征,并且他指出的“吳體詩”就是“拗律詩”這個觀點也不能成立。
分析其平仄格式,是解讀“吳體”的關(guān)鍵。其平仄格式是:
從對《愁》的平仄格式的分析可以知道,這首詩失對5例,失粘2例,拗救1處。而集中在頷聯(lián)的,出句失粘,對句失對。但是無須拗救,所以不是黃生所說的“拗體詩”。這里的分析,完全符合蔡寬夫和胡應(yīng)麟認(rèn)為頷聯(lián)為“吳體”的觀點。再加上首聯(lián)出句、頸聯(lián)對句、尾聯(lián)對句的失對,這應(yīng)該就是杜甫“戲為吳體”的全部內(nèi)容。
《釋悶》作于唐代宗廣德二年(764),杜甫時居成都草堂。
四海十年不解兵,
犬戎也復(fù)臨咸京。
失道非關(guān)出襄野,
揚鞭忽是過湖城。
豺狼塞路人斷絕,
烽火照夜尸縱橫。
天子亦應(yīng)厭奔走,
群公固合思升平。
但恐誅求不改轍,
聞道嬖孽能全生。
江邊老翁錯料事,
眼暗不見風(fēng)塵清。
對于本詩體,方回《瀛奎律髓》歸于“七言”,浦起龍《讀杜心解》歸于“七排”。而注文中說:“此篇可古可排,為亂極思治之詩?!保?]819為何會出現(xiàn)“可古可排”界限不清的問題?這是由于“吳體詩”的平仄自由造成的。
趙彥材的解釋是:“詩六韻謂之古詩,而中四韻盡對,謂之近體。而字眼不順,句之平仄不拘,蓋所謂吳體者乎?”[5]226趙氏指出“吳體”有兩個特征:其一,“字眼不順”。律詩的所謂“字眼”,指的是平仄音段的二、四、六分明處,此為重音之所在。其二,“平仄不拘”。即允許失對、失粘現(xiàn)象存在。趙氏可謂是讀懂老杜“吳體”的千古一人。
而《瀛奎律髓》中評論說:“此亦所謂‘吳體’拗字?!保?]816方回認(rèn)為本詩屬“吳體”,然亦未明確指出其特征。
這首詩的平仄格式是:
通過對《釋悶》的平仄分析,可以知道,本詩第二聯(lián)、第三聯(lián)、第四聯(lián)、第六聯(lián)出句和對句,都存在失粘、失對現(xiàn)象,第五聯(lián)對句有失對1處。全詩共有失對11處,失粘7處。另外,本詩有大拗、孤平拗救各1處。趙氏所云“字眼不順”,應(yīng)該就是指的“失粘”、“失對”??梢钥闯?,他的分析是正確的。
本詩作于唐代宗大歷二年(767)。其詩為:
不見故人十年余,
不道故人無素書。
愿逢顏色關(guān)塞遠(yuǎn),
豈意出守江城居。
外江三峽且相接,
斗酒新詩終自疏。
謝朓每篇堪諷詠,
馮唐已老聽吹噓。
泊船秋夜經(jīng)春草,
伏枕青楓限玉除。
眼前所寄選何物,
贈子云安雙鯉魚。
趙次公云:“詩乃吳體,故不拘詩眼?!保?]504本詩的平仄格式為:
這首詩為七言排律。其中失對三句,共6字。失粘三句,有4字。其中有第二聯(lián)、第六聯(lián)出句失對、對句失粘。但不存在拗救問題。另有首聯(lián)對句為孤平拗救。第六聯(lián)“何”字拗,“選”字救。可以知道,本詩符合趙氏“吳體”之要求。趙次公所云“不拘詩眼”,也就是說,二、四、六處的失粘和失對,不必拘泥于平仄格式。
本詩作于唐代宗大歷三年(768)。原文如下:
北城擊柝復(fù)欲罷,
東方明星亦不遲。
鄰雞野哭如昨日,
物色生態(tài)能幾時。
舟楫眇然自此去,
江湖遠(yuǎn)適無前期。
出門轉(zhuǎn)眄已陳跡,
藥餌扶吾隨所之。
趙次公云:“此篇蓋吳體矣?!保?]607本詩的平仄格式是:
這首七言律詩,首聯(lián)失對,頷聯(lián)失粘、失對,頸聯(lián)出句失粘,尾聯(lián)對句失對。共出現(xiàn)失對5處。本詩出現(xiàn)大拗1處。趙次公確定為“吳體”,也是符合他的標(biāo)準(zhǔn)的。
通過對杜甫和趙次公四首“吳體詩”的格律分析,可以得出如下結(jié)論:“吳體詩”是一種平仄相對自由,即允許失粘、失對存在的律詩。它的平仄、用韻、粘對、拗救、對仗、字句等,與律詩相同?!皡求w詩”與“拗體詩”無關(guān)。兩者的區(qū)別是:“吳體詩”的失對、失粘,并不需要用任何平仄來進行補救。而“拗體詩”是有“拗”有“救”的律詩,它在律詩規(guī)范的范圍之內(nèi)。“吳體詩”來源于吳地“俚俗”之詩,杜甫推而廣之。宋人趙次公、蔡寬夫的分析是正確的,而清代學(xué)者黃生將“吳體詩”與“拗體詩”混為一談,顯然是對杜詩的誤解。清人仇兆鰲《杜詩詳注》則已經(jīng)對“吳體”不甚了了,干脆刪掉了趙次公三處重要的記載和精當(dāng)?shù)姆治觥?/p>
杜甫“吳體詩”的價值在于:其一,它是在律詩規(guī)范的條件下,對格律進行的一種內(nèi)部形式創(chuàng)新,使律詩的平仄、粘對規(guī)律,有了較多的自由運用的空間,從而使律詩的創(chuàng)作,增添了新的形式。其二,“吳體”詩的平仄相對自由,允許失粘、失對存在,這就為詞律的主體之一——五、七言,以及九言、十一言的平仄規(guī)定,提供了理論的依據(jù)。改造律詩、催生詞律,杜甫起到了開拓的作用。其三,“吳體”詩對律詩的改革,對唐、宋詩歌的創(chuàng)作和繁榮,起到了極大的推動作用,涌現(xiàn)了皮日休、陸龜蒙、歐陽修、黃庭堅、陸游等一大批追隨者,并綿延千載。杜甫善于吸取民間的文學(xué)形式和思想營養(yǎng),終于使“俚俗”的“吳體”,逐漸走入了大雅之堂。
“吳體詩”的缺陷在哪里?從嚴(yán)謹(jǐn)?shù)脑娐山嵌葋碚f,也可以認(rèn)為“吳體詩”是杜甫律詩創(chuàng)作的失誤。隨意改變律詩的平仄和粘對規(guī)律,使律詩的核心發(fā)生了紊亂,勢必造成律詩不“律”的結(jié)果。因此《杜詩補注》卷下《愁》“江草”以下四句云:“朱瀚亦嘗辯駁之,疑非少陵手筆?!保?]1050這里就懷疑與規(guī)范律詩不太相同的“吳體詩”,與大詩人杜甫無關(guān)。這個看法,應(yīng)該是代表了正統(tǒng)格律派的觀點。
[1](清)楊倫.杜詩鏡銓[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2](清)仇兆鰲.杜詩詳注[M].北京:中華書局,1979.
[3](清)黃生.黃生全集:二[M].合肥:安徽大學(xué)出版社,2009.
[4](清)浦起龍.讀杜心解[M].北京:中華書局,1961.
[5](宋)郭知達.九家集注杜詩[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068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6](元)方回.瀛奎律髓[M].合肥:黃山書社,1994.
[7](清)仇兆鰲.杜詩補注[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070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The Research on“Wu Style”in“Du Fu's Poetry Variorum by Nine Authors”
CHEN Guangzhong
﹙ Department of Chinese,Anhui University Hefei Anhui 230039)
For the past years,there have been disagreements on the connotation of“Wu Style”in Du Fu's poems.“Wu Style”is a metrical poetic style which is characterized with free tonal patterns,and permits non-cohesion or non -couplet.Zhao Cigong,in the late period of Northern - Song Dynasty,could analyze it accurately.But in the Qing Dynasty,Qiu Zhaoao and Huang Sheng could hardly decode it.The paper analyzes thoroughly the tonal patterns of four of the metrical poems marked“Wu Ti”in“Du Fu's Poetry Variorum by Nine Authors”,and offers new insights to the decoding of“Wu Style”.
Du Fu;Wu Style;Zhao Cigong;four pieces;textual research
【責(zé)任編輯:郭德民】
I207.21
A
1672-3600(2013)04-0037-04
2013-02-05
陳廣忠(1949-),男,安徽淮南人,教授,中國諸子學(xué)會副會長,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化和文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