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塵寺

陳斌先，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安徽文學院第二屆、第三屆簽約作家。自1986年以來，出版長篇紀實文學《鐵血雄關》《遙聽風鈴》《中原沉浮》，出版中短篇小說集《知命何憂》《吹不響的哨子》《蝴蝶飛舞》等，共出版、發(fā)表文學作品300多萬字。有中篇小說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選載，中篇小說《留守女人》《鐵木社》獲“安徽文學獎”等國家、省級文學獎十余次。中篇小說《感謝大水》《聽著淮河唱歌》被中作影視購買了電影改編權。現(xiàn)在安徽省霍邱縣招商局任職。

1

中午還很平常。黃英吃了兩碗米飯，然后還數(shù)落了豁牙幾句，說豁牙吃飯漏米粒?；硌肋肿煨α诵?。那時候太陽還很柔和，都沉浸在分組后的喜悅里?；硌佬笙胝f些什么的，黃英情緒卻突然失控，指著豁牙說，俺干嘛嫁給你？你能干啥？豁牙把話噎在嗓眼里，可憐巴巴看著黃英。黃英仍然不能釋放心中的怨氣，隨手摔了手中的碗，米粒和瓷片散落一地。黃英看著米粒放聲哭了起來，手在月白的夾襖上胡亂蹭著。那是件她十分喜歡的夾襖，平時絕對找不到一絲油膩和灰塵，她似乎忘記了對夾襖的鐘愛，剩下的都是埋怨和激憤。面對豁牙的茫然無措，她聲嘶力竭地喊，你倒有點脾氣呀！

不知道黃英咋了，剛才還好好的。豁牙目光呆滯地看著黃英，希望黃英說出原因。黃英沒有搭理豁牙，彎腰拾起摔碎的碗片片。那時候春陽也很平常地照在豁牙臉上，豁牙有些不知所措地張著“O”型的嘴，一臉無奈。

平?；硌老矚g聽黃英的數(shù)落，那半是嬌嗔半是責怪的數(shù)落，總是充滿曖昧和渾濁，豁牙很享受，但是今天似乎有些不對頭?；硌烙挚戳它S英幾眼，不知道怎么安慰，剛想發(fā)問，催工的哨子響了。

哨子是兒子妖怪皮吹的，上午收工就遲，剛扒拉到飯，妖怪皮又催工了。妖怪皮是分組后任組長的，有了和生產(chǎn)隊長一樣的哨子。組民都說妖怪皮的哨子吹不出隊長的那種味道，缺少點啥，聽起來疲疲沓沓的。

豁牙一直在稻場上忙活，大生產(chǎn)隊那會他也是看社房的，社房就八間土坯房，夏收秋收時候放糧食，春冬時候放種子。牛棚也是有的，不過那不是真正的窩棚，有些房子的特征，有墻，只是屋頂不是那么講究，是野草蓋的，一般不漏雨。一個生產(chǎn)隊分三個組，妖怪皮這個組里分到三間社房，少了一間牛棚，春天里種子放在倉庫里，還有三頭牛需要伺候。分組后豁牙理所當然還看社房，那種爛屁股活，他不干仿佛誰也不會干似的。

妖怪皮這個組的人過去成分高些，都是一個家族的，說是富農(nóng)成分，但是家族人都不那么認為，咬定說定成分的時候受了委屈，最多就是個富裕中農(nóng)，但是當初工作隊那么定了，委屈上天也沒有人平反，只好認命。以至于包產(chǎn)到組大家都捏著勁，要干出驚天動地的事情來。

妖怪皮積攢的勁頭更足，多少年的憋屈，早把他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分組前一年，他還是六種人，就是地、富、反、壞、右之外的第六種需要改造的人，包產(chǎn)到組大家推選他當組長，妖怪皮做夢都沒有想到呢。他對大家發(fā)誓說，不把莊稼收拾成全大隊的樣板就不是黃氏后裔！大家都說信他。

妖怪皮很享受，對黃英笑。

黃英不那么看，感到這個兒子不靠譜。

2

黃英不喜歡妖怪皮，不是一般的不喜歡，簡直有些討厭。她常說，妖怪皮出生時候就擰，擰在鬧成分的時候落了地，落地時跟別的孩子還不一樣，橫在她肚子里。那是多么重要的時刻，一個大家族要分出三六九等來，就是說有的人可能被定為富裕中農(nóng)，有的人可能被定為富農(nóng)或者地主成分，到處插紅旗，唱解放歌，黃家?guī)讉€老的達成一致，不分三六九，黃鱔泥鰍一般粗，都愿意一起被定為富農(nóng)。富農(nóng)不分家產(chǎn)，也就是那些座椅板凳之類的東西。不分家產(chǎn)好，富農(nóng)好，重要的是大家都一樣，一樣就好。但是讓哪些人戴上富農(nóng)分子帽子，成了難題，家族還在討論，肚子里的妖怪皮急著出來，黃英沒有辦法，躺在家里，一團火似的。

為了生他，黃英差點沒了命。好在接生婆是上了歲數(shù)的二嬸婆，經(jīng)驗豐富，硬是把妖怪皮調(diào)整周正，黃英順產(chǎn)，大家都松了口氣。妖怪皮落地后，很長時間沒有哭聲，都以為他夭折時，卻“哇”地哭出聲來，哭聲急促，嚇得在場的人差點丟下他。孩子生了，二嬸婆卻昏厥了過去。大家手忙腳亂掐二嬸婆人中，二嬸婆好長時間才回過氣，張口就罵，狗日的，妖怪！從此孩子就被人們喊成妖怪皮了。

因為妖怪皮出世，黃英算是兩個孩子的娘了。家族會內(nèi)定，凡是有兩個孩子的，都要戴上富農(nóng)分子的帽子。這聽起來十分好笑，但是黃塵寺劃定成分時，因為對黃家不好定性，工作組充分聽取黃家意見，就那么操辦的。

隨著妖怪皮的到來，黃英被分配上一頂富農(nóng)分子的帽子。那不是一般的帽子，是身份的標志，從此黃英再也抬不起頭做人，多少年來想想就氣，罵妖怪皮來得不是時候。

可想而知，妖怪皮從小得到的疼愛很少。為了贏得更多的疼愛，總是鬧出一些常人不敢鬧的事情。因為妖怪皮的鬧騰，在黃塵寺人眼里，他有些二百五，大家選他當組長，看重的也是他的不著調(diào)。都知道，會叫的孩子有奶，三個組長，有的過去是隊長或者啥的，這個組不弄個敢說話的，誰知道吃啥虧呢？

問題是妖怪皮不那么看，他感到自己就是有本事的人，有本事的人總會出人頭地的，雖說這一天來得有些晚，但是它畢竟來了，哨子一響，后面呼啦啦有幾十號人跟著，感覺就像春天的茅草，蓬勃向上。幾乎收工不到一個小時就要催工，他說，莊稼是力氣養(yǎng)的，你不花氣力，它能養(yǎng)你？

3

侄媳婦大先家的起的頭。從剛解放算起，黃塵寺老弟兄五個算是一代的話，第二代算做叔嬸輩的，第三代大家習慣叫做侄媳婦輩的。侄媳婦大先家的說，哪有這么干活的，不讓人活啦？黃英的叔伯妯娌外號大傻子的接上大先家的話說，可不是，大家這么累，圖啥？收成在哪還不知道呢！大傻子最后把話敲在黃英頭上，她說，黃英憑什么拿八分工？因為她兒子當組長？大傻子的話像是最后一把火，引燃了大先家的情緒，是呀，三個嬸子輩的兩個拿七分半，怎么就她拿八分工呢？

生產(chǎn)隊的時候，黃英一直拿八分工，大傻子一直拿七分半。那時候出工實行工分制，男勞力滿工十分，女的滿工就是八分，每個家庭一年得到工分多少，都記在生產(chǎn)隊的賬里，作為年底分紅的依據(jù)。也就是說，工分就是錢，工分多便能多分糧食。分組后，還是實行工分制，黃英按說跟大傻子等妯娌們一起，只能拿七分半了，但是黃英確實能干，比一般男勞力還能吃苦，所以生產(chǎn)隊沒有給黃英減半分工，分組后也不好減。更為主要的是大家心里有桿秤，能不能拿滿工分，得看做活。大傻子怎么能跟黃英比？但是大傻子不那么想，兒子當組長了，娘不能還多拿半分工，生產(chǎn)隊不扣減，分組后就要扣。大傻子的話像鐵錘砸在地上也起火星似的，幾個女人接著起哄，說，對，就要減！對妖怪皮說，看他敢不聽大家的。

4

黃英十三歲到黃塵寺當童養(yǎng)媳的，那時候黃塵寺是個大家庭，一百多口人呢。都說黃家沒有興旺，主要是名字鬧壞了，黃塵寺，黃塵是什么？不就是黃泉路嗎？寺是什么？那是和尚尼姑出家的場所。怎么祖上把一個村子叫這么個名字？老輩人說，過去不叫黃塵寺，叫皇城寺，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年輕時候逃荒到過黃塵寺，那時候確實是個寺廟，有三個和尚，香火并不旺，和尚自己種幾畝地，也種蔬菜，日常生活跟農(nóng)家生活沒有什么區(qū)別。不同的是，和尚天天念經(jīng)，敲木魚，不吃葷菜。某天，領頭和尚敲著木魚時，一個癩痢頭后生一頭栽進廟堂里，接著就昏迷不醒了。和尚慈悲，趕忙放下木魚，給后生熬了面湯，后生醒來后，趕忙道謝，然后就不言不語走了，誰也沒有料到那個后生后來能稱帝。朱元璋當上皇帝后，沒有忘記黃塵寺的恩澤，就親賜黃塵寺為皇城寺。據(jù)說整個明朝黃塵寺繁華之極，基本可以說是皇家寺廟的規(guī)格，香火很旺。到了清代，為避諱，皇城寺悄悄改成原來的名稱，叫黃塵寺，和尚不知道陸陸續(xù)續(xù)去了哪兒，寺廟一下冷落下來，荒草萋萋，不說香火了，寺廟都倒塌在草叢里。這時候黃家祖宗逃荒到了那座破敗的廟里，就依著廟基蓋起草房，在廟四周種起了莊稼，繁衍出了一大堆黃氏后人。黃家祖宗感慨說，黃塵寺就是黃家的寺院，命中注定黃家可以在此發(fā)跡。誰知道，幾經(jīng)沉浮，黃家祖祖輩輩沒有發(fā)達，都做農(nóng)活不說，連一個當官的都沒有出現(xiàn)。

黃英是被父母賣到黃家的。都姓黃，按說不能通婚的，但是祖上說，黃英的黃是本土黃，黃塵寺的黃是外來黃，幾百年前也不是一家，可以通婚。能不能通婚都是習慣，九李十八張，李家、張家通婚多了去了。黃家雖說通婚少，但是在黃塵寺這里大家還是可以分出是不是一門黃的，所以沒有那么多講究。

因為黃英的爹娘窮，就把女兒賣到黃塵寺，給老三的二兒子當未來媳婦。大傻子跟黃英差不多，也是爹娘窮，賣給黃塵寺老四獨苗兒子當童養(yǎng)媳的。外來黃分化出人丁最旺的這支居住在黃塵寺，黃英和大傻子屬于年紀小的，不允許圓房。黃英打進到黃塵寺就沒有出過莊子，都在家里忙活。家里活不輕松，奶婆的、婆婆的，爹公的、公公的，還有這個或者那個的衣服啥的，要漿洗縫補，還有大家庭分門輪流做飯，都靠媳婦去做，黃英不能因為小而不做這些。那時候黃英不知道哭過多少回，好在是背地里偷偷哭，婆婆看不見。當黃英漸漸大了的時候，早練就得十分能干，縫洗漿補都是好手，尤其能做一手好飯菜，就是一碗白菜，黃英炒出來的青是青白是白，總能多出一些滋味。爹公喜歡吃黃英炒的菜，哪怕黃英炒的一碗咸菜，因此黃英在大家族里是有些地位的。而黃傻子不同，她做啥事都是不得要領，做飯不是水多了就是米少了，縫洗漿補不是走神的大針腳就是信馬游韁的左不連右，公公婆婆一天熊到晚，更別說爹公待見了。地位來自能干，何況黃塵寺本來就把能干作為衡量一切的標準，所以黃英受寵與大傻子受到冷落形成鮮明對比，大傻子對黃英一直懷有嫉妒之意。

解放后，黃英、大傻子傻眼了，都不會做莊稼活，尤其成立人民公社那會，不會做莊稼活，是大家沒有辦法容忍的事情，針線活再好，廚藝再精，莊稼活是衡量一個農(nóng)民的根本，黃英猛然醒悟一般，她要像當初在妯娌中把啥都要做成一流一樣，對大傻子說，人家能做的，俺也能。她說到做到，栽插收種，別人做一個小時，她總要多出幾個小時，有次天熱，都中暑了，也不停活。別人說，不怕不干的，就怕不要命的，黃英那種態(tài)度自然能學會農(nóng)活。而大傻子依然漫不經(jīng)心的。黃英說她，她常撇嘴說，隨他去，還能咋的？黃英說，做什么都不能讓人笑話，因為手上活被人笑話，還算黃塵寺人嗎？大傻子說，什么黃塵寺人，自打到了黃家，日子早瞎球了。

黃英還能說啥？

幾年下來黃英變成了莊稼好手，隊里棒勞力也要怵她三分。除了犁田耙地還有力氣活不如男勞力，其他都不差。有次隊里進行插秧比賽，黃英居然得了第三名，插秧比的不僅僅是數(shù)量，還講究質(zhì)量，黃英插的秧不僅行間距勻稱，還很好看，像她納的鞋底襪墊，橫豎筆直。比賽是按規(guī)定進行的，三分地看多少時間插完，黃英得第三名還不公正呢，本來應該說是第二名的，因為隊長小舅子插的沒有黃英質(zhì)量好，但是面對隊長小舅子，評判組只好做些人情，黃英才得第三名的。黃英也把話咽到肚里，但是從此黃英能拿多少工分，誰也不會多一句嘴。就在分組前的春天，有人提及，黃英是不是要扣減半分工的時候，隊長說，有本事你跟人家比活，別說那些沒有用的。

這么說大家就會明白，黃英為什么能得八分工，而大傻子不行。

5

實際說這些有些冗長和啰嗦，但是不這么說，大家不知道事情的起因，因為大家嚷嚷八分工的時候，怎么說黃英都是夠格的，但是大先家的提起，大傻子那么說，誰也不知道她們哪根神經(jīng)出了問題。

干活歇工的時候，當時風不大，也沒有云彩，天藍得無邊無際，那種藍天現(xiàn)在無法見到啦。當時組里在挖塘泥，冬天放水逮魚的塘干了，春上把塘泥挑到麥地里鎮(zhèn)麥子，既給塘清了淤，塘泥還能肥田。那時候基本不用化肥，也用不起，都用農(nóng)家肥，農(nóng)家肥不夠，用塘泥。大集體時候的發(fā)明，大家仍沿襲。挑塘泥不是輕松活。黃英想，組長畢竟是自己兒子，干活就得帶頭，大傻子等人挑三鍬，她挑四鍬，人家五個來回，她基本六個來回，多出一個來回。黃英干的活，在大家眼里。

大先家的是老五的孫子媳婦，年紀不大，最能顯擺，喜歡穿大紅大綠的衣服，喜歡跟潮流。1978年沒有什么潮流，就是大家隱隱感到世道變了，人心有些躁動，仿佛要飛似的。所以大先家的說話也像要飛似的那么急切。

大傻子說話沒有要飛的姿態(tài)，但是就像大錘，一砸一個坑，私下里說來說去，歸結(jié)到一點，就是黃英不能比她和另外一個妯娌多半分工。

大先家的平時對黃英還算尊重，七嬸長七嬸短的，也沒有什么隔閡，大傻子解放后跟黃英也沒有啥過不去的糾結(jié)，為什么要說事呢？妖怪皮不明白，想，是不是娘某些地方得罪了她們？但是想想，娘不會得罪人的，去年大戲開演，娘還常帶大先家的一起看戲呢，怎么就那么在意娘多出的半分工呢？難道因為看戲那些事情，記恨起娘來啦？妖怪皮不知道大家想什么，都分到組啦，還有什么想法呢？不奔著活，都奔著這些雞零狗碎的事情，莊稼怎么能養(yǎng)人？

6

禁止多年的古裝戲開始上演了，白天干活，晚上大家攆上很遠的地方看戲。當時演的最多的戲是《十五貫》，唱的黃梅調(diào)，說的是無錫縣肉鋪老板尤葫蘆借得十五貫本錢做生意，開玩笑說是賣女兒的身價錢，女兒信以為真，當夜逃走。深夜，賭徒地痞婁阿鼠闖進尤家，為還賭債盜走十五貫錢并殺死尤葫蘆，過后反誣告女兒蘇戌娟犯了謀財殺父罪。蘇戌娟出逃后，路遇素不相識的熊友蘭同行，鄰人發(fā)現(xiàn)產(chǎn)生懷疑，于是兩人被扭送縣衙見官。知縣聽信誣告，定戌娟勾奸夫、盜錢殺父之罪，判蘇、熊二人死刑。監(jiān)斬官況鐘詳細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婁阿鼠破綻，繼而又喬裝算命先生，套出婁阿鼠殺人的口供，最后將婁帶回縣衙，升堂問罪，澄清了黑白是非，使殺人者伏法、蒙冤者昭雪。大家都喜歡看，因為人世間還有不少冤屈，蘇戌娟最后平反昭雪，被還清白，讓大家感到痛快。

黃英稀罕大戲，大先家的起哄，也要跟著。

黃英因為摘了富農(nóng)分子的帽子，早高興得一塌糊涂，摘帽子是1977年冬天的事情，看大戲也是那時候的事情，兩件事情本來不搭邊，但是因為鄧小平復出，兩個事情就有了因果。摘帽子和看大戲同時到來，對黃英來說，感到那個寒冷的冬天簡直不叫冬天，她感到到處都很溫暖，大隊開會，宣布所有四類分子的帽子都摘了，今后講實事求是、發(fā)展生產(chǎn)時，黃英一下哭了，哭聲先是因噎而阻滯有嚶嚶而泣之意，后來哭聲突圍而出變成了稀里嘩啦，最后演變成一場放肆，哭聲一瀉千里，讓大家感到了刺耳，也感受到了黃英的異樣?？刹皇菃幔奎S英把哭當成了笑，把笑埋汰成哭，會場被她鬧得也是哭笑不得。

黃英回到家笑了足足一個時辰，然后喊豁牙。豁牙答應，唉。她還喊，豁牙?；硌肋€答應，呃?；硌乐傈S英高興。黃英就開始唱歌，她唱的是小調(diào)，天要殺人人不死，地要滅草草不亡。不知道是哪個大戲的戲詞，她反復唱，直到豁牙說，好啦，知道你開心，別唱啦。她這才看著豁牙說，你看看俺是不是還年輕？你說俺是不是還很漂亮？豁牙說，那是，誰敢跟你比？黃英點著豁牙的頭說，你說的不是實話，也不是心里話?；硌览↑S英的手說，俺敢嗎？你在俺眼里一直年輕漂亮。黃英那時候又笑啦，然后拍拍豁牙的頭說，你個老東西，也會哄俺啦，俺怎么會年輕？但是俺從此就要再活一回，就要活得滋潤，活得年輕?；硌勒f，那是，你跟大家一樣了呢。黃英那時候哈哈大笑起來，仰天大喊，是呀，俺跟大家一樣了呢！笑罷唱罷，還不過癮，然后就走進廚房，燒了一大鍋開水，她要好好洗一次。那是碩大的木盆，平時用來洗衣服的，這次黃英要拿它洗澡。大冷的冬天，她把自己關在屋里，脫得一絲不掛，她還狠狠擰了自己一把，擰的是腰部，她感到不應該有多余的贅肉，那些贅肉就像那頂帽子，給她很多不舒服。她足足洗了一個多小時，直到開水用完。洗完澡后，她走向床，走向被窩里，她喊，豁牙，死豁牙，你到哪兒去啦？豁牙說，等你洗澡呢。她喊，你等什么，你看看俺是不是胖了呢？豁牙明白意思，走到床前。豁牙知道，過去想那事，黃英一直不配合，黃英嫌棄豁牙邋遢，有很多次豁牙動粗才行。因為豁牙動粗，黃英越發(fā)瞧不起豁牙，黃英說，那一口細細吃來才有滋味，你懂什么？豁牙沒有想到黃英今天這么主動，她先主動撫摸起豁牙，豁牙從來都沒有真正享受過那種待遇，激動得有些不知所措，以至于有些不能自控，但是很多想法都在心里，不在那家什上，那家什由于黃英的突然改變無法適應似的唉聲嘆氣。黃英早哼哼唧唧起來，她主動扭動起身姿，像是床面上晃動的一團白光?；硌姥刍ㄐ奶?，喘息說，你不會瘋了吧？怎么能這樣呢？黃英說，俺從此就要這樣，就要瘋，好好瘋，瘋到你不認識俺！那時候豁牙被燃燒起來，說，俺的乖乖，有你這句話，俺的心像要化了去呢。于是撫摸起黃英。黃英更加不能自持，喊，豁牙！豁牙顧不得答應。黃英還喊，豁牙！豁牙高聲答應了句，就翻身騎上那團白光，黃英順勢扭纏住豁牙，豁牙第一次享受到黃英的激情。那滋味就像春風，先從桃花開始，直到梨花、油菜花，然后才到小麥花，千萬只鳥兒在小麥花中吟唱?；硌来蠛沽芾欤S英還不滿足，還在呻吟?；硌罎M足地看著黃英，直到黃英清醒過來，看著豁牙，然后問，看俺干嗎？俺就要你不認識俺呢。

做完了這一切，黃英感到還不滿足，便從箱底拿出新衣，把自己美美打扮了一番，才決定去看戲。那晚戲在陳家鋪上演，依然是古裝戲《十五貫》，她都看了六回，都能把劇情倒著說了，但還是決定去看。解放前，黃塵寺過大年的時候請戲班子演戲，她看過很多大戲，《李三娘擔水》、《薛鳳英上吊》、《包黑鍘陳世美》什么的，古代的戲曲都很悲情，不是有冤屈無處昭雪就是男女私情不能終身。男女之情的劇種黃塵寺不會上演的，戲班唱的都是那些冤冤相報的故事。

就是這次看戲，大先家的知道了，吵鬧著也要去。

大先家的磨蹭很久才出來，看穿戴，都讓人發(fā)笑。她穿一件大紅的襖子，頭上還扎了紅頭繩，黑色的褲子，有些皺巴，穿的鞋卻是新的，好像就是那么打扮的。陳家鋪在十里之外，黃英催，快點！大先家的還磨磨蹭蹭看看衣袖，扯扯褲腳，丟三落四地向外走，趕到陳家鋪，大戲已經(jīng)開演了。黃英很快進入劇情，蘇戌娟受到的屈辱再次感染了她，她感覺自己受到的委屈不比蘇戌娟差，看著看著就哭出了聲。

大先家的心思不在戲上，不知道怎么弄的，很快與后套村的后生攀談起來，后生帶她一起買花生吃，結(jié)果轉(zhuǎn)眼沒有了蹤影。黃英哭得肝腸欲碎，沒有注意到大先家的事情，散場時找不到侄媳婦了，扯著嗓子喊，人群中才溜出個人影來。黃英就數(shù)落大先家的，說，女孩家家的，看戲就是看戲，哪能到處走動呢？大先家的也不生氣，還很興奮，說誰誰真逗，咋什么都懂呢？

黃英不知道大先家的說誰，聽起來說的是后生，就生氣，說，女兒家的出來看戲就是看戲，不能瞎張狂，黃塵寺的女人還沒有出丑的呢。大先家的就不說話了，掩著大紅襖子說，嘛呀？誰出丑呢！

后來，只要附近村莊有大戲，黃英不提看戲，大先家的都找黃英，最后一次看戲，差點跟那個年輕后生私奔，被尾隨的大先發(fā)現(xiàn)，才沒有逃成。大先責怪七嬸黃英，每次都是七嬸帶她看戲，結(jié)果鬧出那樣的事情。

黃英確實委屈，自己心境都在戲上，誰知道她會那么做呢？

大先從此對黃英有看法，仿佛老婆出的丑都是黃英帶給她的，時時在私底下跟嬸子輩的說道黃英。大先的說道讓人忘記了她女人丟人的事情，仿佛一切都因為七嬸黃英帶她看戲弄的。

7

別看大傻子人高馬大的，力氣大，大生產(chǎn)隊干活時最惜力，還好發(fā)牢騷，也得不到社員喜歡。早年她因為就生一個女兒，沒有被戴上富農(nóng)帽子，可是大家說起黃家五門人留下的三個兒媳婦還是比較贊同黃英的。老五家的本來就是老實人，話又不多，不太招惹是非。大先家的出丑，黃傻子跟別人說道，幾十歲的人啦，天天看戲，老不正經(jīng)的樣子，能帶好后生？大先家的就感激大傻子為她說話，兩個人遇到一起話就多了起來。五門人，留下的三位嬸子輩的，黃英被稱為七嬸，大傻子被叫做八嬸，老五家的被叫做九嬸，加上侄兒輩、孫子輩的，黃塵寺大小人丁幾十個。有些話經(jīng)過倒騰，有些變味，傳到黃英耳朵中，就成了她不正經(jīng)之類的。好在黃英知道大傻子的為人，沒有當回事，再說，大先家的出丑，當嬸子的也不能說沒有過錯，忍氣吞聲也就過去了。都知道黃英不是能夠忍氣的那類人，看黃英不計較大傻子，大家感到大傻子說的有些道理，黃英假如沒有過錯，怎么能夠忍受大傻子呢？實際上黃英感到才分組，兒子當了組長，沖天干勁還沒有開始，天天說道起雞毛蒜皮的小事，怕傷和氣。

但是就是因為黃英的隱忍，造成大先家的跟大傻子聯(lián)手，從雞毛蒜皮開始，跟黃英多了半分工較上了勁。

大先家的先找妖怪皮說的，她沒有弄頭發(fā)，而是裂開大紅夾襖說，七嬸不能因為是你娘就拿八分工，八嬸、九嬸都是七分半，她不能高人一等。

妖怪皮沒有想到大先家的還糾纏不休了，長吁短嘆，很為難，大家知道娘做活的，給她八分工都委屈，怎么會突然提出這樣的話？妖怪皮很生氣，本來不是啥事，干嘛要屢屢提及？九嬸沒有說，三個叔叔輩的也沒有說，晚輩的干嘛要說呢？不就是半分工的事情嗎？而且是大生產(chǎn)隊沿襲下來的，于是妖怪皮就沒有好氣地說，咋，大生產(chǎn)隊的時候娘也是八分工哩，咋不提？

假如妖怪皮擺事實講道理，大先家的也許會服氣的，但是妖怪皮說話的口氣大先家的聽起來不順耳，因為看戲出丑，在族人面前低人一等了，心里一直計較七嬸，沒有七嬸不要命地追趕古裝戲，就不會認識后套的那個人，出丑了，七嬸不但不替自己說點話，還說丟了黃塵寺人的臉。心里不自在，那種不自在像氣球，越鼓越大。

大先家的年紀不小啦，還裝扮成那樣，簡直就是活妖精，要是自己老婆，早揍一百回啦，大先還跟寶貝似的。妖怪皮看不慣，心里反感，聽到大先家的那么說，火氣哧溜竄了出來，大聲說，放屁，看你能的！

大先家的接上了話，看哥這話說的，誰放屁？放屁攤你說的？然后才放慢語速，一板一眼說，咋？提不得啦？因為你當組長？七嬸就不能跟八嬸、九嬸子一樣？非要多拿半分工不是？

妖怪皮沒有想到大先家的一定要跟他較勁，分明不是半分工的事情嘛，就是挑戰(zhàn)他當組長的權威！越想越氣，擺不出更多的道理，就氣哼哼瞪眼。大傻子那時候也插上話啦，她說，老七家的一百歲還能跟男人比？五十八了呀，誰服氣呢！

兩個人那么說，對黃英多拿半分工的不滿情緒瘟疫似地傳染開，男的也摻和進來說話了。妖怪皮感到了孤單，感到大家心不齊，還有很多怨言，于是更加生氣，把眼瞪成燈泡似地吼，分到組啦，一起干活，還要虧待能干的人嗎？娘干的活不在大家眼里？

大家不理會妖怪皮說的道理，繼續(xù)發(fā)牢騷說，過去一個鍋里舀水，現(xiàn)在分灶吃飯，她多拿半分工，就是奪大家的好處，端不平這碗水，就不配當組長！

平息不了大家的意見，妖怪皮的好心情瞬間布滿烏云。也許妖怪皮天生就不是當組長的料，假如他能看清問題的實質(zhì)，注意梳理大家的情緒，一場糾紛還是可以順利化解的。但是妖怪皮聽得大家一起擠兌娘，就很生氣，賭氣說，行，俺娘減半分，大家的工分都要重新評定！

妖怪皮的話音未落，就炸鍋了。問題都是合理的，不合理的就是七嬸多了半分工，怎么能讓所有人的工分重新評定呢？于是情緒有些失控。

這里需要提醒一下，大家說這些的時候黃英不在，黃英在的話大家還是有所忌諱的。黃英當時回家上廁所，等她回來后，中間歇工時間到了，又開始上工了，沒有人再說啥了。妖怪皮知道娘的脾氣，真扣減她半分工，可能她會鬧翻天的，別看她平時笑呵呵的，但是骨子里的剛強是沒有辦法消除的，戴帽子的時候都受不得委屈，何況現(xiàn)在！

別人也想，這么說道黃英也有不公之處，她干活的能力大家都知道的，假如她提出跟誰比試一下，證明能不能多半分工的，八嬸、九嬸怕是不好說什么的。所以大家回避黃英，不回避妖怪皮，可能出于對妖怪皮當組長的一些看法。

妖怪皮平息不了大家的意見，自然想到先委屈娘再說，中午收工的時候找到黃英，他扭扭捏捏地湊近黃英說，先打嘴后說話，過去讓你受委屈，現(xiàn)在為兒子當組長了，還得委屈娘。

黃英不知道妖怪皮咋啦，怔怔地看著他。妖怪皮吞吞吐吐把大家提出扣減她半分工的事情說了出來。

本來黃英心情很好，那種心情像陰雨綿綿后出現(xiàn)的久違的太陽，大生產(chǎn)隊那會，多時撐開腸子說過話？現(xiàn)在帽子摘了，跟大家一樣啦，還有什么不開心的呢？尤其分組了，感覺好似回到從前一樣，一個家族人一起干活，不分你我，多好。她沒有想到大家對她多拿半分工有意見，這不是自家人內(nèi)訌嗎？大生產(chǎn)隊那么多人還能尊重她的能力，分到組一家人卻不能容忍啦，難道僅僅是半分工的事情嗎？她猜想其中的隱情，那種猜想出現(xiàn)苗頭，就讓她疼痛不已，大家不拿她當七嬸待呢。

妖怪皮壯壯膽說，娘，俺是組長，大家才分在一起干活，不委屈娘，兒子不好辦。

黃英順手折下一根柳條，指著妖怪皮說，你糊涂呀，那不是扣減半分工的事情，那是拿你說事，拿娘當外人。黃英做夢都想不到家族那么擠兌她，一根藤上的瓜，伸到外姓田里，難道大家真的把她看成了外人？

8

黃英感到心酸，這種酸痛很復雜，反對她的都是黃塵寺親的熱的，難道家族早把她看成了外人？黃英仔細想想，過去大家沒有把她看外呀，都堅定地認為她就是黃塵寺人呀，怎么分組了帽子摘了跟大家一樣了，大家不那么看了，認為她不是黃塵寺人啦？實際問題沒有那么復雜，大家也沒有想那么多，但是黃英不能不想，因為豁牙不是黃塵寺的男人，她中途外嫁給豁牙，就不能算黃塵寺的嫡親，她有軟肋，怕別人踢。

黃英當時就想到這一層，所以才感到不舒服，感到酸痛。

經(jīng)娘提醒，妖怪皮才意識到可能有這么回事，但是細細追究，他沒有看出多少由頭，事情是大先家的開頭提的，說的就是半分工，沒有說其他的，難道背后真的還有文章？妖怪皮半信半疑，跟娘解釋說，大家不會那么想的，都這么多年啦，誰會那么想呢！

黃英說，作為黃氏后裔，你可能不會那么想，但是別人不一定，人家拿娘當猴耍，你還替人家打鑼呢，也許人家早不把娘當成黃塵寺的媳婦了。

黃英說到傷心處還掉了眼淚。

但是很多事情，是經(jīng)過族人同意的，那是大躍進年代，黃塵寺三門二兒子排行老七的黃建河，跟著全大隊男勞力一起進山，修一個史無前例的大青山水庫。那是浩大的水利工程，專屬區(qū)的勞動力傾巢而出，搞人山人海的大會戰(zhàn)，高峽出平湖，成了所有人的夢想和斗志。

修水庫的人多，工地上的糧食不多，不是運不上去，而是通過放衛(wèi)星產(chǎn)量，糧食被國家征收走了，大隊沒有公糧，哪有糧食運往工地？糧食成了修筑水庫的唯一瓶頸。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沒有吃的，哪有力氣干活？但是專屬區(qū)有辦法、公社有辦法、大隊也有辦法，辦法就是主觀能動性高于一切，苦不苦想想紅軍兩萬五，人心齊泰山移，人們把精神的力量提高到無以比擬的高度。但是缺糧是不爭的事實，再高的精神口號，抵不住肚子的吶喊，一個月不到，百萬勞力陸續(xù)倒下的可能無法統(tǒng)計了，路上常常有往返拉尸體的板車，還有那些拉著板車神情有些麻木的后方親人。

黃塵寺這門人由于成分高，本來搶飯就要等到最后，更別說儒雅的黃建河了，怎么說，讀過兩年私塾，身上流淌的那點風骨，讓他不能不講信義，不講風度。他學不來為了一團飯跟人打破頭，寧愿餓死，也不能失去謙謙君子之風，失去應有的氣度。一次次規(guī)規(guī)矩矩走到鐵鍋前，等待他的就是一張毫無生氣的鐵鍋，里面的星點米粒都被別人一掠而光。黃建河連續(xù)很多天沒有吃到星粒米飯，餓了他就喝水，大青山水多。缺糧，讓很多人沒有了講究，工地上抓到什么吃什么，大青山的野菜曾經(jīng)救活過無數(shù)紅軍和解放大軍，現(xiàn)在它們也在最后拯救這些勞動大軍。黃建河吃不上米飯，也不知道學別人晚上挖野菜剝樹皮，他甘愿忍受饑餓，就像甘愿承受上天給他的一切不公正。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的標語在山頭上，也在工地上的橫幅上，大干快上的紅旗到處都是，肩挑手扛，虛弱的身子與山石泥土糾纏在一起，人也成了山石，成了泥漿，當黃建河抬上最后一塊石頭的時候，再也沒有爬起來，就那么靜悄悄走了。

沒有什么嘆息，那是太正常不過的事情，工地上哪天都有死人，革命需要犧牲，勝利需要代價，所謂的善后處理，就是通知家人把尸體拉回去。

黃英跟三個孩子走了三天三夜，趕到大青山里，找到工地時早沒有了人的模樣，黃英一頭灰塵，衣裳不知道什么時候被板車掛了個大口子，孩子的腳早起了水泡，走路都是一拐一瘸的。黃英沒有向大隊提出要求，大隊也不是黃建河帶頭死的，還有很多人都走了，她二話不說，拉起黃建河的尸體就走。那時候沒有眼淚，黃英也哭不出一聲了，拉著黃建河好像不是拉著尸體，而是一車石頭，雖說那種異味讓她不堪忍受，很多次都想把黃建河的尸體半路掀到河里。但是想想黃塵寺的一切、黃建河的一切，她咬牙堅持著。又花三天三夜的時間，最終把黃建河的尸體拉回了家，拉到祖墳地里。

黃英提起那些往事，每每都說，那時候不知道害怕，不知道哭泣，整個人都是麻木的，三個孩子也不知道哭，天還沒有亮呢，一家人埋下了黃建河。也難怪黃英那么說，三個孩子最大的十一歲，妖怪皮才九歲，最小的女兒才八歲，他們知道啥呢！

9

更多的苦難等待著黃英。大躍進過后，很快就是三年自然災害，黃塵寺的人陸續(xù)走了大半，很多黃塵寺的人自己說，剩下的都是不怕丑的，敢于放任自己行為的。

這里有很多復雜而齷齪之事，反之，沒有那些令人不齒的行為，可能還會有更多的人離去。黃英遇到一個最大的問題，三個孩子馬上就不行了，自己可以死，但是三個孩子不能走，否則對不起死去的黃建河，也對不起祖上的疼愛。自己肯定無能力救孩子的命，唯一的辦法，就是嫁人。二門三個兒子都像黃建河一樣，全部走了，只有大門的老小是個啞巴，沒有被拉上大青山，總算保住了性命。大傻子丈夫叫黃建光，屬于四門的唯一兒子，排行老八，當他眼睜睜看著兄弟們離去，為了保命，不讓四門絕后，什么也不顧及啦。無數(shù)個■寂的夜晚，他都溜向工地的伙房，跟伙夫套近乎。一次看到伙夫在撓腳丫，討好問，咋啦？伙夫說，癢得抓心。他就說，俺給你撓撓？伙夫很開心，把腳伸給黃建光，然后塞過來一團飯。黃建光一口吞下那團飯，噎得喘不過氣。等他咽下那團飯后，眼淚憋出來了，擦去眼淚后，咧嘴對伙夫笑?；锓虿恍?，癢得抽心，都被黃建光撓出了黃水，還不解癢?；锓蛎碱^皺著，然后說，不能用手撓了，疼。癢卻不能撓，怎么辦？伙夫突然有了主意，說給一碗飯，讓老八用嘴舔。老八猶豫了一下，感到不舒服?；锓蚩粗?，然后把頭扭過去。黃建光知道，有那一碗飯，讓誰干也許都會有人做的，最后想不起來還要顧及什么，用力點頭，趴向那只腳。伙夫很解癢，連說不錯，最后還高興得哼哼幾句呢。老八吃下那碗飯，一直有吐的感覺，但是那感覺隨著饑餓的再次來臨而消失，他甚至渴望還有那等好事。大隊主任不知道有天怎么發(fā)燒了，有人說得了瘧疾，有人說撞見鬼了，反正高燒不退。他怕死，聽說讓人舔卵子可以降熱，伙夫說黃建光的舌頭了得，給他舔過腳丫，那真叫舒服。大隊主任說，那不喊他來，還等什么？老八被喊來后，主任冷冷說，舔一回，就能吃兩碗米飯，舒服了，有俺吃的，也有你的。黃建光連猶豫一下都沒有，小雞啄米般點頭。兩碗米飯，那是多少條命呀！啥也不顧及了，趴附上去。從此他不惜一切代價順從大隊主任。有人說，他就是大隊主任的狗，他說，能活著當狗也行。結(jié)果丟失了尊嚴，保住了命。排行老九的五門后人，不到修水庫的年齡，三年自然災害他差點走了，但是想到家族人越來越少，他偷糧偷菜，能偷到什么偷什么，不知道被打過多少回，只要不被打死，還偷，偷讓他把一家人帶出了鬼門關。

現(xiàn)在死亡之劍懸在四門兒媳婦黃英的頭上。大食堂燒鍋的葉禿子不知道騷擾她多少次了，她也暗地里哭過多少回，為了孩子，她不能不走嫁人這條道路。在黃塵寺她也算漂亮的媳婦之一，曾經(jīng)有很多人提親，都被一一拒絕，眼下，為了救孩子，不能不答應。她把大門的啞巴三哥、四門老八、五門老九找到一起，說，眼看孩子就不行了，你們說俺能同意嗎？

老八說，都什么時候啦，還能咋？

老九也點頭，啞巴哥不能說話，也是點頭的。

說的是后套村的豁牙，在大食堂燒飯，因為在大食堂燒飯，黃英才答應的。她說，黃建河三個孩子的命只有她才能保住，她靠什么？只有靠對不起黃建河。

豁牙真名叫羅偉才，跟《奇襲白虎團》中的嚴偉才就差一個姓。他當過兵，不是共產(chǎn)黨的兵，是國民黨的兵，打鬼子的時候，被抓的壯丁，到部隊趕上國共合作，一起打鬼子。據(jù)說他們一個連圍住一個小隊的鬼子，最后把小鬼子圍困在松樹林里，還剩下十九個鬼子拒不投降，他們連圍殲進去，那些小鬼子全部吊死在松樹林里?；硌罆读x勇軍進行曲》：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筑成我們新的長城……豁牙嗓子并不好，但是《義勇軍進行曲》唱得絕對準確。解放戰(zhàn)爭剛開始，他就被解放軍俘虜了。解放軍審查他的歷史，看他祖宗八代都是農(nóng)民，沒有任何劣跡，勸他參加解放軍，豁牙怎么都不答應。打鬼子那會兒，沖鋒的時候摔掉三顆門牙，讓他早對戰(zhàn)爭感到了恐懼，說什么都要回家種地。回到家，爹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了幾遍，確認無疑后才放聲大哭。后來托親告友給他介紹了一個媳婦。媳婦到家兩年也沒有生養(yǎng)，就得上癆病，最后吐血而去。從此豁牙再也找不到女人，仿佛專門等待黃英似的。

黃英嫁給豁牙后，為豁牙生下了俊俊。大家說豁牙老來得子，結(jié)出秋葫蘆也算大喜?；硌婪彩洛邋邋蒎莸模?jīng)歷了戰(zhàn)爭，早把生死看透，對一切都不那么在意。黃英看不慣豁牙，躲過災年后，她就對豁牙橫豎看不慣，豁牙啥都忍了，現(xiàn)實還能讓他做個講究人嗎？

后來豁牙沒有房子，就搬到黃塵寺的三門名下的房子住。羅家的人住進了黃家，大家沒有說道啥，畢竟他是黃家的恩人。但是分到組，怎么大家把這些都提到嗓眼里，能讓黃英好受嗎？

10

老八黃建光，老九黃建橋，他們是四門、五門留下的傳承人，也是黃塵寺能夠說話的權威人，老八家的大傻子和老九家的兒媳婦大先家的，挑起半分工說事，也是倚仗后面有八叔、九叔，否則不會那么大膽的。本來黃建光、黃建橋兄弟并沒有多說什么，他們能活下來，早知道日子的艱難，尤其黃建光，修水庫那些事情，讓他一生都抬不起頭，在家族人眼里早失去尊嚴和威信，但是過了那程，誰還能說道那些陳年舊事，那些事都爛在大家肚里，也瞞過了所有后人。

叔叔輩的三個人除去啞巴三叔沒有說話，八叔、九叔都提出自己的看法，妖怪皮感到了為難，尤其八叔黃建光拍板說，扣減半分工，扣吧。他一錘定音，妖怪皮還能說什么？妖怪皮感到孤立無援，不知道求助誰才能化解這場風波。

還要提起挑塘泥的事情。就是那個晴好的下午，大家經(jīng)過一中午的思慮，感到確實應該好好解決一下黃英半分工的事情了。

黃建光把挑子放下，對大家喊，都歇工，說個事情。

歇工他沒有權利喊，妖怪皮很不舒服，看著八叔。

大家呼啦啦停了下來。妖怪皮說，現(xiàn)在不是歇工時候，看誰敢歇工？

妖怪皮是組長，可喊歇工的是八叔。大家不知道怎么辦，都愣在那里，黃建光指著妖怪皮說，聽你的還是聽俺的？

假如妖怪皮說聽八叔的，事情不會那么發(fā)展。妖怪皮說，聽俺的，俺是組長！

這犯了眾怒，老黃家怎么可以聽他妖怪皮的？他是組長不假，但組長聽誰的？得聽八叔的，組長是八叔、九叔安排干的。大家立馬歇工了，只有黃英替兒子難受，站在那兒。

妖怪皮無法不妥協(xié)，但是身上的火氣噌噌直冒，他丟下挑子，躲在一處吸煙。

黃建光喊，妖怪皮，你過來！

妖怪皮不搭理八叔黃建光，用力踢著腳下的那根扁擔說，俺不！

黃英走到妖怪皮面前，一巴掌扇在妖怪皮頭上說，你八叔喊你聽不見咋的？

那是明顯很不舒服的巴掌，妖怪皮想不到娘會打他，也想不明白娘為什么打他，怨恨地看著娘。實際黃英那巴掌是打給老八看的，老八不糊涂。所以黃建光說，七嫂，你也不要昃鍪（意思收拾）孩子，你也過來。

黃英不想過去，自己是嫂子，哪有被小叔子使喚的道理！但是老八喊了，她得給老八面子，就往黃建光面前走，黃建光看著黃英走去，便寒臉說，七嫂，你打妖怪皮給誰看呢？黃英心里確實不痛快了，但是裝作無所謂的樣子，笑呵呵說，老八，俺打兒子你也管呀？

黃建光說，你打妖怪皮按說俺不能管，但是俺看到嫂子不高興呢。

黃英說，俺不高興你都能看出來？你多時看過俺高興啦？

黃建光還要說什么，被老九黃建橋攔住了話頭，說，老八，說啥呢，七嫂開心不開心攤你說的嗎？再說俺沒有看到七嫂不開心呢。

黃英說，老八、老九，俺還就不高興了，在你們眼里，俺不是七嫂，俺是外人呢。

黃建光說，說啥話呢，拿你當外人了嗎？然后招呼大家說。大家說，俺們黃塵寺什么時候拿她當外人了？

黃英說，不外就好，俺倒要看看大家怎么對待俺多半分工的。

半分工的事情一直沒有挑明，黃英被話攆到那，挑明了。黃建光本來還想遮掩一下，給七嫂一些面子，既然黃英自己說了，就沒有啥顧慮了，他接著黃英的話說，半分工是七嫂挑頭說的，多拿半分工大家看不慣，俺讓歇工就是說道這事的。

黃英看出事情端倪了，半分工就把大家眼窩窩蓋啦，這哪有一家親的樣子？老八找她說事，她要跟老八說道說道。她丟下挑塘泥的擔子，幾乎蹦著奔向老八黃建光的。黃建光知道黃英個性強，嚇得站起來向后退去。那時候大傻子沖上來攔住黃英，大傻子說，你想干嘛？打架咋的？

妖怪皮也站將起來，事情發(fā)生得突然，大家不知道怎么應對。

黃建光喝退大傻子，然后對黃英說，你多半分工還提不得了？俺吐口唾沫一根釘，就要扣減你半分工，看咋了？

黃英沒有想到老八黃建光這么絕情，她一時間愣怔在那兒。

妖怪皮早對八叔黃建光看不慣了，他操起扁擔直奔黃建光而去，結(jié)果被其他人拉住了。

前面提過，修水庫的時候黃建光連卵子都給大隊主任舔過，他還有什么放不開的？看到妖怪皮拿他不當回事，躺在地上就喊，無法活啦，黃家出了敗類，侄兒要打叔叔啦！

鬧劇似的，黃英沒有想到老八是這等貨色，氣得對眾人喊，這像黃塵寺的后人嗎？像嗎？

騷亂中，不知道誰說了句，就是不像也比外人強！

就是這句話把事情引向了極端。

11

黃英本來就對大家拿她當外人敏感，她所有的苦痛隨著那句話一起涌上心頭。十三歲到黃塵寺，受過多少罪？好不容易熬成媳婦，解放了。為了救黃塵寺后人，忍辱負重，嫁給了豁牙羅偉才，救活了黃氏后人，結(jié)果呢？日子還沒有好，大家又說她是外人。既然是外人，為什么被分到一個組里？既然是外人，為什么還被稱作七嬸？她想不明白大家為什么這么待她，于是就開始罵起妖怪皮。

不能不說一下黃英的另外一些苦痛。不是說黃英給黃塵寺生了三個孩子嗎？她的大孩子讀了幾年書，不堪文革時候的屈辱，跑了外流——當時叫外流，實際就是今天的盲流。五六年過去了，不知道大孩子的死活，黃英想想就會哭上一場。那是一個不聲不響的孩子，也是一個十分懂事的孩子，就因為大隊批斗黃英，他看不慣，把苦惱壓在心里。結(jié)果那種苦惱在大隊會計的羞辱聲里，得到爆發(fā)。大隊會計說他是富農(nóng)羔子，一輩子都娶不到女人，要想接人，等到麥子熟了，就能接到“麥仁（人）”了。他感到了絕望，那種恥笑十分歹毒，在黃塵寺那是十分刻薄的話。大孩子跟大隊會計沒有過節(jié)兒，大隊會計的賬不會做經(jīng)常找他，認不得的字無處問去也要問他，是大孩子某些地方遮住了大隊會計的風頭，大隊會計才那么說？還是因為大隊會計不能容忍一個富農(nóng)羔子居然識字，比自己聰明？一切不得而知?；蛟S沒有來由，大隊會計就要那么說。大孩子的憤怒都在心里，他暗暗發(fā)誓，不帶回一個女人，他就不回黃塵寺！大孩子在大隊會計說了那句話的第二天就跑了。那時候?qū)嵭袊栏竦膽艏芾?，沒有大隊證明，一個外流人員就是全社會打擊的對象，不知道大孩子出去怎么活？大隊一次次嚴查，要求豁牙找回大孩子，豁牙到哪兒找去？為此黃英被批斗了一次又一次，可是黃英確實不知道大孩子到哪兒去啦，白天挨批斗，晚上還偷偷哭。就在大隊仍然不放過的時候，文革開始的第三年，黃英生平收到第一次包裹，那是大孩子的衣服，黃英看到包裹就哭了，沒有一封信，寄回衣物說明什么？寄回的哪是什么包裹，分明是大孩子的命。黃英把臉哭得饅頭樣，嗓子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了，但是逢人還流眼淚。大孩子死了，大隊也認為大孩子死了，不再追究了。但是黃英哪里知道，大孩子沒有死，他知道大隊會逼迫娘，就采取了金蟬脫殼之計。黃英摘除帽子后，剛要過年，大孩子突然間回來了，她不敢相信那是真的，扯過大孩子就打，說，你個沒有良心的，你想害死娘嗎？大孩子不解釋受過的委屈，一把塞給娘很多錢，還帶回很多衣服，跪在黃英面前說，孩子沒有找到女人，孩子找不到女人就不會再回來。過了三天后，黃英剛起床，喊大孩子起來吃飯時，大孩子又無聲無息消失了。娘不知道大孩子又去了哪兒。

最小的女兒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嫁的人，嫁到一個離家很遠的地方。女兒很少回來，回來黃英都要抓住問過得好不好，女兒回來就說婆家人好，但是細心的黃英還是發(fā)現(xiàn)女兒身上有很多傷痕。女兒拗不過娘，說了實情，說男人不是貨色，好吃懶做不說，還酗酒，喝醉就打人。

妖怪皮因為成分一直找不到媳婦，都快三十了，還是單身。

這一切的一切都讓黃英感到了委屈，常常為此徹夜不眠。

現(xiàn)在黃塵寺居然說她是外人，那句話把她脆弱的心“砰”地擊碎了，她掉頭罵妖怪皮，天殺的，活生生氣死娘才行嗎？人家說你娘是外人，你說娘是嗎？躺在地下的，你們說，俺是外人嗎？黃塵寺，你們說，俺是不是外人？你們說呀！黃英哭天抹淚，暗指祖上控訴，你們躺在地下，舒服啦，享福啦，卻把敗類留下了，把沒有規(guī)矩的留下了，天沒有滅絕黃塵寺的后人，還沒有見到好日子的模樣，那些不知廉恥的就跳起來鬧內(nèi)訌啦！黃英借題發(fā)揮，漫無邊際罵著。說道這些黃英還不能解氣，憋在心頭的黃建光的丑行，一下涌上腦海。她哭著說，修水庫那會，有骨氣的都選擇了離開，那個連人家腳丫都舔的人，還有滋有味活著，天呀，這都是什么世道呀！有些事情經(jīng)過了時間，永遠都不能說道了，黃英猶如決堤的水一瀉千里，淋漓暢快地辱罵黃塵寺的種種不是，揭露黃建光的丑行。

修水庫的事本來就是黃建光一生的恥辱，現(xiàn)在被黃英抖落出來，他感到無地自容。他以黃氏最高權威者身份阻止黃英辱罵，無效后，被激怒了，采取了更加極端的做法，居然跑到茅房用糞舀端來屎尿，他要親自灌黃英。

這不是一般的舉動，是置人死地的做法，在黃塵寺，被人灌屎尿，那是無法活命的事情，但是黃建光在大傻子的鼓勵下，真的那么做了。

12

這是分組后黃家發(fā)生的一場內(nèi)訌，事情起因就是半分工的事情。

大家鬧得一團糟的時候，豁牙并不知道，他在社房開窗給種子降溫，給老牛喂草、飲水，忙完這一切后，他就給稻場平整場地，他知道出春后就要收麥子，就要用稻場，必須把場地平整出來。沒有人告訴豁牙泥塘里吵架的事情，他也聽不到，他一直都在想黃英中午吃飯為什么不太高興。他似乎有些頭疼，眼皮一直在跳，但是他不講究慣了，把那些不舒服都歸類到春天來了，或許是鬧春，多干些活就好了。

才開始平整出一小塊場地來，他看到黃英歪歪斜斜地來了。黃英頭發(fā)蓬亂，那件月白色的夾襖上面沾染了很多污泥。他急忙喊，黃英，你怎么啦？

黃英也不答應他，還沒有走到他面前就“撲通”栽倒在地上，口中吐出白沫?；硌啦恢涝趺戳耍B問，咋啦？

黃英斷斷續(xù)續(xù)說，對不起，俺被老八欺負了，不能活啦！

豁牙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抱著黃英喊，你糊涂呀，你怎么能服毒呢？

黃英睜開無神的眼睛說，黃家拿俺當外人。然后就昏迷過去。

豁牙來不及跟黃英說話，使出渾身力氣喊，快來人呀，黃英服毒啦！

隊里呼啦啦來了很多人，大家手腳麻利地捆綁起一張麻繩床，把黃英抱上去，抬起就往公社醫(yī)院跑，跑到半路黃英就咽氣了。

豁牙還沒有來得及把稻場平整好，卻成了黃英的停尸場地。

豁牙平時嘻嘻哈哈的，看起來邋邋遢遢，實際他一直忍讓著黃英，因為她知道黃英心里苦。現(xiàn)在黃英突然走了，他還沒有品嘗出那天跟黃英一起瘋狂的滋味，她卻突然服毒自殺了，一切不啻于晴天霹靂，還沒有鋪展開的幸福嗖地消失了，眼前的黃英毫無聲息，而這一切，自己都蒙在鼓里。黃英沒有跟他說更多的事情經(jīng)過，妖怪皮也沒有說，在大家斷斷續(xù)續(xù)的說道中，豁牙才知道事情經(jīng)過。他拍打著黃英的手說，你還是不把俺當作人待呀！俺什么都給你啦，你還那么虧待俺，你說，這些事情為什么不跟俺說，俺難道不是你丈夫？不能替你爭回點啥的？豁牙的痛苦無法稀釋下去，當他站起來的時候，毅然將緊握的拳頭砸向自己，大聲喊，狗日的黃建光，俺跟你沒完！

豁牙是經(jīng)歷過打仗的人，平時的懦弱和邋遢，不是他的本質(zhì)，目睹過許多生生死死，他早把人世間的東西看透了，一切不當真罷了。他知道黃英講究，看不起他，從骨子里不想背離黃建河，一個經(jīng)歷這么多的男人，活在一個走了的人的陰影中，他能有什么心智？只有邋邋遢遢，稀里糊涂的，才能把日子過周全，過下去。黃英經(jīng)常跟他說黃建河如何儒雅，如何有涵養(yǎng)，他都不生氣。他經(jīng)歷過一個女人，還沒有享受夠那個女人的溫存，那個女人就走了。上天讓黃英走到他的身邊，黃英的點點滴滴都讓他舒心，包括黃英在外受到委屈、到家跟他胡攪蠻纏，都感到是一種幸福。他常說，居家過日子，講究不得，黃英就是太講究，所以才有很多苦痛。他對別人說，老婆是用來疼的，不是用來打的，也不是用來使喚的。他雖說邋遢，但是十分勤快，什么家務活都做。黃英看不中他做的活，他做過的事情，黃英往往還要動手做一次，但是他還要做，哪怕受到黃英再多的抱怨。黃英沒有辦法發(fā)火，遇到一個爛脾氣的人，還發(fā)什么火？黃英不知道豁牙不是爛脾氣人，他曾經(jīng)一口咬掉一個日本鬼子的耳朵，也曾經(jīng)用刺刀接連挑了三個日本鬼子，他還得過青天白日勛章，歲月讓他把那些事情都爛在心窩里，偶爾跟黃英提及，也是掐頭去尾的。所以黃英看到的都是他的邋遢。黃英走了，豁牙顯露出他的真性格，他幾乎把拳頭攥出血，砸向自己的胸膛。他指著天說，黃英，俺不替你做主，誰替你？他像激怒的公牛對天大吼，走，黃英，俺帶你找黃建光報仇去！

那時候雨就下來了，等不得了。在場的人響應說，對，不能便宜黃建光！人走了，而且那么能干的人突然就走了，大家悲憤，他們要替黃英討公道。那么一個不講廉恥的人，怎么能夠逼死黃英呢？

就在要抬起黃英出發(fā)時候，妖怪皮站了出來，他拉住豁牙，大聲喊，羅叔，萬萬不能！

反對的是黃英的兒子妖怪皮，這讓大家感到吃驚，這個不孝的兒子，事到臨頭，居然還把鍋門草向外抱，豁牙揪住妖怪皮的衣領喊，你是不是黃英的兒子？是的話，跟俺一起，找黃建光討債去！

妖怪皮確實說出一句誰也無法理解的話，他說，俺是，但是不管怎么說，這是黃家的事情，與外人無關。

這是句什么話？簡直就是大逆不道之言！豁牙沒有想到妖怪皮說他是外人，他不知道說什么好，那只攥出血水的拳頭，最后砸向自己的腦門，腦門頓時紅腫起來。

妖怪皮冷冷地說，娘走了，俺一個人安葬，人走了不能復活，娘自己這么走，誰有辦法？

妖怪皮這么說，豁牙做夢都想不到。大家也想不到，這不是渾球是什么？他是外人，黃英算他什么？妖怪皮算他什么？把他排除在外，他算啥？難道黃家的事情，他就不能說話？

他平時對妖怪皮很好，常常勸黃英不要對妖怪皮那么狠，畢竟那是自己兒子。黃英說，但凡他有大孩子一點點懂事，也不會那么討厭他的?；硌勒f，遠香近臭，大孩子不是不在家嗎？黃英罵豁牙不會說話，豁牙就嘿嘿笑。當黃英對妖怪皮發(fā)狠的時候，他每次都潑冷水。有了俊俊后，他對妖怪皮更加好了，買啥給俊俊，也給妖怪皮一份，他怕別人說他偏心，光知道疼自己孩子。有次他偷偷塞給妖怪皮一個大燒餅的時候，妖怪皮自己都羞得紅了臉說，羅叔，俺多大了呢？豁牙說，多大也是孩子。所以妖怪皮一直對豁牙還算尊重。但是黃英走了，他卻說出這么不著調(diào)的話，讓在場人想不明白，豁牙越發(fā)傷心，失去了理智，面對妖怪皮的阻攔，他終于揮出一記重拳，砸在妖怪皮的臉上。妖怪皮鼻子出血，也不擦，擰著頭說，不行，這是黃家內(nèi)部的事情，說啥都不能鬧喪！

豁牙無法，蹲在地上罵，你這個不中用的，這是你娘！你一生只有一個娘！你娘走了，你還依靠誰？

妖怪皮任由鼻血橫流，他說，羅叔，聽俺的，這不是孝不孝的事情。

豁牙還能說啥？

風拎著那團黑云游蕩，舞起更加強勁的雨。那是1978年的4月，大家的哭聲還有些壓抑，尤其黃英的丈夫豁牙把哭聲壓在喉嚨里，像悲憤壓在心里。他一直攥著拳頭，不知道還要砸向哪里?；硌赖膬鹤涌】涞乖邳S英的身上，淚水弄臟了黃英的臉，而那是張再也不能觸碰淚水的臉，誰都無法預料悲劇將如何續(xù)演，以至于在場的人忘記提醒走后的人不能見陽光不能接觸淚水不能停放在野外等等規(guī)矩。

事情發(fā)生得突然，突然到大家都無法適應。

死去的人不能見眼淚不能見陽光不能停在荒郊野外等等，都被黃英占到了。之前，俊俊的淚水濕潤了她的雙頰，喋血的春陽照在她的臉上，死后被停放在稻場，還不知道送往哪里。之后，雨傾盆而下，砸向土堆，土堆綻放出一個個麻坑，再不把黃英拉回家，她又要遭遇雨水。有人用雨傘遮住黃英的臉?；硌擂植贿^妖怪皮，提議聽黃英娘家人的，假如他們不饒恕黃建光，自己說啥也不能聽妖怪皮的。

但是誰也沒有料到，黃英娘家人建議，黃英畢竟死了，入土為安才是道理。

這么說，豁牙還能說什么？他是黃家的外人，黃家的事情他沒有發(fā)言權，連黃英娘家人也那么說，就是滿腔悲憤他又能潑灑給誰？

13

黃英最終被拉到家里?？此茻o法阻止的悲劇因為妖怪皮便戛然而止了。那時候人們才想起給黃英料理后事。

先是換衣服。黃英沒有一件新衣，大孩子帶回的衣服，都快穿個遍了，她要享受大孩子帶給的溫暖，只有那件月白色夾襖最新，可惜被弄臟了。買新衣來不及了，豁牙只好把半新的竹布褂找出來替黃英穿上。有件黑棉褲也是大孩子帶回來的，她一直沒有舍得穿，說再到一個冬天才穿，現(xiàn)在只好拿來當壽衣了?；硌肋吔o黃英換衣服邊哭，說，俺虧了你啦，苦了你啦，你一輩子爭強好勝，俺卻不能給你一天好日子。

換完了衣服，豁牙開始給黃英清洗臉部。黃英喝的是敵敵畏，農(nóng)藥的氣味熏得豁牙只想掩鼻，但是他不能那么做，他知道這是最后一次給黃英洗臉。那是張多么熟悉的臉，如今僵白生硬?；硌狼逑吹煤苈?，慢到幾乎一個毛孔一個毛孔清洗。做完這一切后，他喊俊俊?？】∵€在哭，他還不到十五歲，早被變故嚇壞了。

他喊，俊俊，給娘磕頭，以后你再也見不到娘啦。

俊俊就磕頭。

豁牙說，喊娘。

俊俊就喊，娘！

豁牙說，再喊娘，說替娘爭氣。

俊俊瘋了般喊娘，兒子替你爭氣！

豁牙說，好好看看你娘，以后再也見不到你娘啦。

俊俊撲向娘，一反常態(tài)地拍著黃英的手說，娘，你好狠心，怎么丟下俺，自己走呢？那不像十五歲孩子說的話，那種責怪讓所有人都流出心酸的眼淚。

娘沒有回答，誰也無法回答俊俊的話，娘不那么走，怎么走？

那時候暴雨正酣，炸雷順著地皮響著，閃電劃破長空仿佛要把所有沉悶劃破似的，所有黃塵寺的人都記得黃英走時的動靜，那不是一般的動靜，確實有點驚天動地的味道。

當黃英第二天被裝進妖怪皮請人連夜趕做的雜木棺材時，發(fā)現(xiàn)黃英居然沒有挺尸。人死了不能挺尸，那是件十分怕人的事情，不知道黃英是不是喝藥弄的，為啥遲遲不能挺尸？大家感到恐懼，難道冤屈的黃英真的不想離開人世？不想放過黃建光？

只好請來陰陽先生。陰陽先生什么話都不說，用桃枝抽打黃英，在門框上掛上所謂的“符”，又在棺木上貼上沾滿狗血的封條，經(jīng)過很多次處理后，陰陽先生說話啦，他說，真是一個冤屈的魂靈。

黃英后來挺尸了，沒有出棺的時候，俊俊夢見娘了，俊俊說娘責怪他不好好讀書，不能替她爭氣，俊俊說，醒來時，看見娘就站在床前來著。

人們被俊俊說得毛骨悚然。

趕快把黃英埋了，否則不知道還有啥事。大家感到了害怕，那種恐懼就在某個地方懸掛著，仿佛隨時都會掉下來似的。

就在埋葬了黃英的當晚，大傻子突然不省人事了。當她開口說話時，她變成了黃英。黃塵寺人說那叫附身，就是死去的人假如有冤屈，就會依附在活人身上，說出自己的冤屈。大傻子開口就罵黃建光，說黃建光撐不起黃家男人，黃家祖宗都說她是黃家媳婦，只有黃建光不配做黃塵寺兒子。大傻子突然說出黃英的話，嚇得黃建光天天燒香禱告，求黃英原諒他。最后他帶著全家跪倒在黃英的墳頭，燒了三天三夜的紙錢，黃傻子才回過神。

說這些大家或許感到是故弄玄虛，但真實情況就是那么個樣子。都說黃英死的時候動靜老大了，以至于鬧得很多人爭論，人世間究竟有沒有鬼魂之事？最后，一個讀書人說，黃英不挺尸，那是藥物起了作用，俊俊做夢，那是幻覺，大傻子犯病，那是因為內(nèi)心愧疚。大家更加愿意相信讀書人的說法。

失蹤多年的大孩子帶著媳婦回來了，沒有人通知他，大家都感到奇怪。大孩子解釋說夢見娘了，娘說她在黃塵寺受到了委屈，讓他回來算賬。大孩子是讀過書的，當他昏倒在娘的墳頭時，媳婦將他背回了家。醒來后，他對媳婦說，這就是俺家，那就是俺娘，你得給俺多生孩子，俺要報答娘。說完這一切，他喊來妖怪皮，二話不說，就把妖怪皮打翻在地。他說，你渾球，怎么保護娘的？妖怪皮不說話，他再次出手。妖怪皮說，哥，你打，你好好打，俺心里不是味道呢。當哥的想再下重手時，突然停了下來，摟著妖怪皮哭了，哥倆哭成一團，說娘委屈大了去呢。

大孩子沒有聽娘的話找人算賬，他在家守候一個多月，等辦好“五期”的祭奠后，就帶著媳婦走了。走前他對豁牙說，羅叔，世道變了，娘卻走了，這么些年俺一直躲在山里，靠開山路為生，俺帶回了媳婦，娘卻走了，俺難受呢。都是豁牙曾經(jīng)救活的孩子，知道孩子們想什么，他安慰說，你娘走了就走了吧，看你接到媳婦了，她會高興的。說得大孩子又痛哭一場，才帶著媳婦依依不舍離去。

大孩子離開后，蹊蹺事情才算結(jié)束，麥子就能開鐮了。

14

割麥時節(jié)妖怪皮再也不那么催工了。黃英走了，他的豪情也走了，這個組好與壞跟他關系不大了，他一個人單過，能多分幾把糧食？

大先家的早嚇得噤聲不語了，事端因她而起，早后悔不迭，恨自己干嘛提那半分工的事情。大傻子也在檢討自己，她對老八黃建光說，俺想明白啦，俺確實不能跟七嫂比，她那么能干，俺是啥？

黃建光一直不說話，不知道那場悲劇帶給他啥了？七嫂帶著滿腔怨恨走了，難道半分工就是大家的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出工，半分工累加起來也就是一百八十多分，一分工一角錢，才十八多元錢。十多元錢逼走了七嫂？自己難道就是個不知廉恥的人？

妖怪皮因為挽救黃家的聲譽，在八叔黃建光、九叔黃建橋面前就是功臣。黃家都說妖怪皮像個組長，他在關鍵時刻應該那么做。妖怪皮聽到大家的贊美，就像拿刀在一點一點剜割他的心。他不知道自己做得對與錯。假如他對了，大哥不會打他，羅叔不會不搭理他；他想自己可能錯啦，大家還是大家，他的娘沒啦。一坰麥子，割不出頭，妖怪皮就躺在麥地里。沒有人敢說道妖怪皮，也沒有人不自覺干活，大家做該做的，仿佛有沒有組長也是一樣。組里少了昔日的生氣，多的是一些意想不到的疲沓，別的組喊破嗓子奪取豐收時，黃塵寺人好像缺乏應有的激情，陷入極度的失望和平淡中。

有人開始笑話黃塵寺小組了，說大生產(chǎn)隊的時候黃家感到了委屈，分組后看呀，他黃家算球！黃家人面對恥笑，只有低眉順眼，誰讓分組后黃家出了悲??？

老八黃建光一直不太說話，他悶頭做活，想把所有的責罰都背在自己身上。他對妖怪皮說，俺不是八叔，俺當不起八叔，都說你妖怪，俺看你比八叔強百倍。

妖怪皮不會搭理黃建光的，娘走了，說啥都沒有用了。

九叔黃建橋一般不吭聲。他還能說什么？假如他能撐事，能鬧成那樣？

啞巴三叔看到大家的松散，在一個歇工的下午，他嗚嗚啦啦不知道喊啥，最后他走到黃建光的面前，啪地給了黃建光一耳光，然后咿咿呀呀比畫著。大家在那場風波中，忘記了啞巴三叔，實際啞巴三叔在呢，也一直默默流淚，他明白事情經(jīng)過，他無法阻止，早默默流了很多次淚水。當眼下弄成這樣，他不愿意沉寂了，吐口唾沫，在手心使勁拍著，然后指著黃建光。黃建光知道，那是三哥在罵他，說他不配做黃家兒子，他想反駁，為什么你啞巴三哥不阻止呢？他把反駁比畫給啞巴三哥，啞巴三哥拼命刮著自己鼻子，意思是羞了先人，也羞了活著的人。

麥子長勢良好，那是塘泥滋養(yǎng)的麥，也是大家一春勞動付出的回報。大家收割著沉甸甸的麥子，總感到少些什么。

大傻子屬于直腸子人，大家都把心思裝在肚里的時候，她卻不合時宜地突然提起，要是七嫂活著，這些活早完了。她就是那么個人，大家不知道說什么好。只有妖怪皮大聲說，娘咋走的你清楚，你提娘干嘛？

大傻子一怔，大家都發(fā)愣。大傻子八嬸突然提起黃英，難道她真有魔癥了？

大先家的還是不說話，九叔唉聲嘆氣。

黃塵寺的人神情落寞，仿佛走的不是黃英，是大家的魂靈。

豁牙羅偉才疏離了黃家，他看著稻場，再也不跟黃家人說話。黃英走了，既然妖怪皮也認為他是外人，呆在黃塵寺本來就沒有多大意思。

妖怪皮一遍遍跟他解釋，說那么做都是為組里好，為黃家好，為大家好。

豁牙始終不說話，最后看妖怪皮解釋累了，他說，是呀，現(xiàn)在組也好，黃家也好，可是俺不好，你弟弟俊俊不好。

妖怪皮頓時沒有了話語?？】∽詮哪镒吆螅趺匆渤聊蜒粤四?？

15

羅俊俊還小，正是讀初二的時候，大家都為黃英那么輕率服毒而自責、惋惜時，都忽略了俊俊的感受。俊俊不知道生活為何過早給他那么多苦痛，過去衣服臟了丟在床上，娘就會替他洗干凈、疊好。放學餓了，娘就會把飯端在他的面前。黃英說，在黃建河的三個孩子身上她看不到黃建河的影子，但在俊俊身上她看到了。她比豁牙更加疼愛俊俊。說來可笑，黃英對孩子從來都不溺愛，但是對俊俊卻百般呵護，她常常對俊俊說，娘一輩子沒有風光過，指望不上誰，今后就指望咱俊俊了。

羅俊俊在學校成績一直很好，老師經(jīng)常對黃英說，你家俊俊就像窗戶紙一捅就破。老師說的是俊俊學習的悟性，俊俊不懂一捅就破的含義，問黃英，啥叫一捅就破呢？

黃英刮著俊俊的鼻子說，你個孩子，還說你一捅就破呢，俺看你比黃建河還傻。

黃建河是誰？俊俊不知道。俊俊知道的時候，黃英說，你這輩子枉為聰明了，你有個戴帽子的娘，你不會有出息的。

俊俊不知道娘啥意思，一會說他是娘的全部希望，一會說他不會有美好的前程?？】±Щ?，但是知道娘那么說肯定有娘的難處，她知道娘跟一般人不一樣，娘常去學校打掃茅房，經(jīng)常到大隊做義務勞動。他知道好人不需要做義務勞動的，只有壞人才會不停地到大隊做義工。

每次看到做義務勞動的娘，都不親熱。同學們知道那是他的娘后，都喊，俊俊是壞蛋！

俊俊不知道突然間他也是壞蛋了。自己不惹事，怎么是壞蛋呢？問娘，娘哭，娘說，你的同學說得對，娘是壞人，你不就是壞蛋了嗎？只是壞人的兒子才叫壞蛋。

俊俊不懂娘說的啥，問豁牙?；硌酪话驼婆膩?，說，狗日的，你娘是壞人，全大隊都是壞人！你對同學說，你娘是最好的人！

俊俊聽豁牙爹的話，對同學說，俺娘是好人。同學就恥笑，說，是好人干嘛要到大隊義務勞動？

那是小學的時候。等到羅俊俊上初中的時候，他知道了事情的端倪，感到自己跟別的孩子不一樣，他得好好學習，他得干啥都學娘，比別人好一百倍。

娘因為俊俊懂事，更加心疼俊俊，說俊俊最懂娘，俊俊會給娘增光的。

俊俊不懂娘的傷心和委屈，只知道娘一直不太開心。

后來黃英被摘去富農(nóng)帽子。黃英對俊俊說，從今往后他跟別的孩子一樣啦。俊俊并沒有太多開心，他想，自己本來就跟別的孩子一樣呀，有什么不一樣呢？

黃英走后，俊俊真切感受到他跟別的孩子不一樣了，他的褲子破了沒有人縫補啦，也沒有人做飯給他吃了，豁牙爹煮的飯難吃極啦，還不準他說。他感到委屈，只好到娘的墳頭跟娘說。

黃英的墳頭長出了新草，那種草沒有別的墳頭旺盛，還有些稀朗，也有些蔫巴?？】∽龊米鳂I(yè)后，就坐在娘的墳頭，說，娘，俺考試又得了第一，俺懂娘，俺會爭氣。

聽不到黃英的回答，只有風誦樹木的嗚嗚之聲。

羅俊俊那時候不知道害怕，他取得點滴成績都會到黃英的墳頭說一說。他聽人說，娘變成鬼也不會禍害他的孩子的。他期望娘真的能變成鬼的模樣走出來跟他說一句話，但是傳說中的鬼從來都沒有現(xiàn)身，俊俊很失望，內(nèi)心的獨白，有時伴著疏朗的星星，有時伴著月亮，當然也有細雨。他坐在娘的墳頭，早忘記了那是娘的墓地，他把墓地當作了自己的娘。

豁牙找不到俊俊就會到黃英的墳地，他知道俊俊又想娘了。他從來都不責備俊俊，每次接俊俊回來，什么也不說，就靜靜陪著俊俊往回走，然后走向社房。

16

誰也沒有料到，黃建光說不行就不行了，那病來得太突然了。才割罷麥子，秧苗還沒來得及栽插，黃建光在整理田塊時，一頭栽倒在田地里。

大家把黃建光拉到醫(yī)院，醫(yī)生說他得了肝浮腫。好端端的怎么得了那個怪?。扛斡绊懙礁共?，肝腹水讓他直不起腰，碩大的肚子，據(jù)說都是腹水。人說腹水難收，黃建光的腹水怎么也消退不下去。大家輕易想到因為黃英的走，他背負了沉重的負擔，整天心思重重的，所以氣血不旺，影響到肝脾。也有人說，那是欠黃英的，冤冤相報，該是還債的時候了。不管大家怎么看，醫(yī)生不那么說，醫(yī)生說，肝腹水就是肝出了毛病，是個棘手的病。

黃建光說啥也不住院，他說，這種瞧不好的病治它干嘛？真能輕松走了，也算福氣。

由于腹部腫脹，黃建光夜夜不能安睡，成天坐著，肝部疼痛又讓他嚎叫不止，凄厲的喊聲，一聲高過一聲。大傻子把黃建光的疼痛歸結(jié)到黃英身上，她認為那是黃英做的祟，她乞求黃英放過老八，也放過她。聽到大傻子的乞求，黃建光突然不呻吟了，他想難道真的是七嫂纏住他不放？既然那樣，自己看來躲不過這場劫難。黃建光左思右想，感到大傻子說的也許對，過去沒有肝病，怎么突然有了肝腹水？不是七嫂不放過自己還有誰？疼痛讓他無法忍受，提起那些因果讓他越發(fā)不寧，在半夜無人知曉的情況下，黃建光解下自己的褲帶結(jié)束了想方設法保存下來的命。

黃建光被安葬在黃塵寺祖墳地里。辦完后事，大傻子對妖怪皮說，你八叔欠你娘的，還清啦，大家扯平啦！大傻子瘋瘋癲癲找到豁牙，她說，豁牙，你不要掛臉給俺看啦，俺們受夠了你的臉，從現(xiàn)在起，誰都不虧欠誰的啦！

豁牙不明白這是哪對哪，黃建光得病而死與黃英有啥關系？但是黃塵寺人似乎贊同大傻子的說法，感到冤冤相報總有個頭，一切開始，皆有結(jié)束。

17

時光漫似沙漏，也快如白駒，一恍惚就到了二十一世紀。這期間經(jīng)過無數(shù)次變故，黃塵寺也變得面目全非了。黃建光死后不到一個月，就包產(chǎn)到戶了。大家安心種了幾年地后，大隊改叫村。那時候人們對現(xiàn)代化的向往就像對古裝戲的癡迷，隨著電視的慢慢普及，大家看到了黃塵寺之外的天地，心思像雨后春筍，一個勁往上竄。

但是新事物、新思想阻止不了黃塵寺老人陸續(xù)離去的步伐，啞巴三叔走了，九叔、九嬸走了，幾乎一年送走一個老人，最后黃塵寺叔嬸輩的只留下大傻子。

黃英的大孩子娶到女人后，一口氣生了三個男孩，還有兩個女兒，據(jù)說光計劃生育罰款就花去好幾萬元呢。妖怪皮通過豁牙叔接到后套村民組老羅家一個寡婦。寡婦人好，給妖怪皮生了一個男孩。都說妖怪皮擰有擰福，快到四十還娶到媳婦了呢。四門黃建光和大傻子留下的兩個女兒，都外嫁出黃塵寺。大傻子氣不過，非讓大女兒的一個男孩姓黃，但是人家不愿意，弄得大傻子跟親家翻臉，也沒有改過來外孫的姓。九叔孩子多，五個孩子，統(tǒng)計下來，共計給黃塵寺增加了二十多口人丁。大先、妖怪皮成了黃塵寺新的權威人。黃塵寺的后裔們不像過去都集中在黃塵寺居住，時代的潮汐把黃塵寺后人沖刷得七零八落。黃英的大孩子在山里落的戶，九叔的后人大多出去打工，沿江沿海等地都有；守候黃塵寺的人，最終也搬出黃塵寺，住在村里規(guī)劃的新的居民點，依然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而黃塵寺最后一間草房卻倒在新世紀那場罕見的大雪里。

豁牙還在。時光啃噬著他的每一處硬朗，有事無事，他就找大傻子說話。而大傻子一不留神得了老年癡呆，再熟悉的人也不知道誰是誰啦。

豁牙說，大傻子，現(xiàn)在日子多好，可惜他們都看不到了。

大傻子看著豁牙問，你是誰呀？

豁牙喃喃自語說，都走啦，你也糊涂了。人咋都這么容易老呢？

大傻子傻呵呵笑，忽然說，俺想起來了，你是黃英……黃英前天來看俺，讓俺陪她說話。怎么就回來了呢？

不知道大傻子怎么突然提起黃英了，豁牙聽到后難受之極，絮絮叨叨地說，不少人都看到了好日子的苗頭，可黃英沒有看到，黃建光也沒有看到，留下俺們替他們看著。

大傻子好像突然清醒似地回應說，祖墳還在呢。

豁牙對大傻子東一句西一句的話無法對應，自言自語說，黃塵寺，多好的村莊，現(xiàn)在變成了墳地，黃家還能發(fā)旺嗎？

大傻子嘿嘿笑了，指著豁牙說，你是誰呀？你是黃英嗎？

豁牙還想說什么，忽然看到兒子羅俊俊回來啦。

18

羅俊俊確實給黃英爭了氣，八十年代中期，他考上北京的一所大學，是當年全鄉(xiāng)唯一考上大學的學生。豁牙羅偉才沒有想到羅俊俊給他增添了那么大光彩，俊俊接到通知書時，他匍匐到黃英的墳頭，瘋了般喊，黃英，俊俊給你爭氣了，俺們露臉啦！黃俊俊初中畢業(yè)考上縣一中，他帶著豁牙賜予的所有溫暖和對娘的記憶，三年寒窗，讓他蛻變成全新的模樣，他成了全縣高考狀元。羅俊俊那時站在豁牙身后，豁牙近乎癲狂的喜悅讓他感到些許安慰，他輕輕嘆口氣，想，娘活著多好，娘也會跟爹一樣高興的。

四年大學，妖怪皮，還有山里的大哥、外嫁的姐姐，沒有袖手旁觀，他們都伸出援助的手，即便日子艱難，還是抱著極大的熱情供養(yǎng)俊俊讀書。雖說俊俊姓羅，他們姓黃，他們說，都是娘的兒子，都是黃氏宗親，做啥都是應該的。大家的幫助，讓羅俊俊安心學完所有課目，畢業(yè)后，他留在北京，被分配到國家機關。

豁牙再次驚喜異常，黃塵寺也興奮不已，誰會料到黃英的孩子居然能到北京的國家機關工作！他們請了全鄉(xiāng)最俏巴的嗩吶，吹了三天，又到黃英的墳頭披紅掛彩，他們要把那種光宗耀祖的喜悅傳達給每一個人。他們到處炫耀說，俊俊雖說姓羅，但他不是外人，他是黃英的兒子，是黃塵寺的宗親。

豁牙這次沒有在黃英的墳頭大哭大喊的，可能是秋天吧，他選擇一個晴好的下午，坐在黃英的墳頭，獨自吸著香煙，天黑了，也沒有回家。有人看到豁牙足足坐到大半夜才離開墳頭，誰也不知道他在黃英墳頭說些什么想些啥。

就在豁牙跟大傻子說話的時候，他的兒子羅俊俊回來了?？】Ыo他無法言說的榮耀和少有的自豪，他幾乎是跑向兒子俊俊的?？】∫策吪苓吅?，爹，俺又回來了呢！俊俊抓住豁牙的手說，爹，俺出差到省城，抽空回來看你呢。

豁牙就對大傻子喊，俊俊回來啦！

大傻子不知道豁牙說什么，俊俊走到大傻子的跟前，她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硌缹】≌f，喊八嬸，你八嬸糊涂了呢。

俊俊喊，八嬸好。

大傻子還在發(fā)呆，她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誰，看著俊俊問，你是誰呀？

俊俊不知道怎么回答八嬸，他看著豁牙爹?；硌勒f，糊涂啦，好端端的就糊涂啦，連俺都不知道是誰了呢。

俊俊沒有說話，從包里抓出一把糖，裝進八嬸的口袋，又剝出一粒，塞進八嬸的嘴里。大傻子感覺到糖甜，就拍手笑了。

這時候俊俊卻流出了眼淚，他對爹說，怎么會這樣？

豁牙說，她又不知道好歹了，開心著呢。

俊俊不好說什么，又拿出一些錢遞給豁牙爹。他說，以后替八嬸買些好吃的。說著話，眼睛居然濕潤起來?；硌罌]有接俊俊的錢，他想，俊俊心腸太軟了，同情她？咋就不想想你爹你娘呢？俊俊眨巴下眼睛，那種濕潤就走了，他對爹笑了笑，他看到了爹的不滿意。

19

羅俊俊沒有如豁牙爹期盼的那樣當了大官。他在機關呆了七個年頭，找個部隊首長的女兒結(jié)婚后，突然想到下海，得到老岳父的支持，就毅然辭去工作，先后到過深圳、海南，最終把根扎在了上海，等豁牙羅偉才死的那天，他已是億萬富翁了。

由于俊俊走向了商海，豁牙至死都不諒解俊俊，俊俊一次次解釋他都聽不進去。他說，自古讀書為做官，哪有讀書經(jīng)商的？羅俊俊無法說服爹，也無法將爹接到上海一起生活，為此他常常奔波在上海和黃塵寺之間，一頭是國際都市，一頭是幾經(jīng)變遷找不到昔日絲毫印跡的鄉(xiāng)間村落。他給豁牙錢，豁牙舍不得花，帶給豁牙吃的，豁牙也不吃，有時候發(fā)霉了才想起分散給大家?？】o奈，在鄉(xiāng)下請照顧爹的人，結(jié)果可想而知，豁牙趕走一個又一個，俊俊理解不了爹，只好一次次往回跑，求得爹的安心。

俊俊勸說爹，不要舍不得黃塵寺，外面很好，上海很好。

豁牙說，俺是黃塵寺的人，俺至死都要守候著你娘，俺走干嘛？

當俊俊給他錢物的時候，豁牙橫豎不滿意，說，俺享受不了你的錢，俺滿心希望你給爹弄個大官回來，你卻弄錢回來，俺要錢干嘛？

蒼涼在俊俊心中四處蔓延，直到豁牙羅偉才壽終正寢。

辦喪事的時候，俊俊并沒有哭，他想到爹的一生感到平靜。他按照鄉(xiāng)俗替爹穿養(yǎng)老衣服，當他把所有買給爹的新衣拿出來的時候，足足放了一床。他過去數(shù)落過爹，豁牙說，穿那么好干嘛？邋遢慣了，穿好了，俺就不是俺了，你娘也就不認識爹了。爹不穿俊俊買的衣服，俊俊還要買，結(jié)果那些嶄新的衣服都放在那里，有的被蟲蛀了很多窟窿。他把那些衣服和鋪草一起燒了。壽衣早就備下，那是高檔的面料，據(jù)說僅一套就幾千元呢?？】≌f，娘走的時候，沒有衣裳，你穿戴好了見娘，娘也許不會說你邋遢啦。但是俊俊可能這點違背了豁牙的意愿，豁牙生怕的就是自己穿戴好了，黃英不認識他了呢。很多事情都會按照自己的想法往下走，俊俊按照自己的思維向爹禱告說，見到娘，你勻些衣服給娘穿，你說俊俊最想孝敬她，可惜俊俊做不到呢。俊俊說這些時依然很平靜，穿好爹，就翻找爹的柜子，希望找出一些爹的遺物，結(jié)果看到一個鐵鎖鎖著的小箱子，打開后發(fā)現(xiàn)里面放著一沓沓錢。那是俊俊給的錢，爹不花那些錢，也不幫助別人，他留這些錢干嘛？每次回來，俊俊給爹錢，說買吃的，爹點頭，俊俊走了，他就把錢鎖上。沒有想到爹把他給的錢全部留下了。看到那些錢，俊俊真的感到了傷悲，他說，爹，你到死都不原諒俺，俺難受呢。

爹無法土葬了。拉到殯儀館火化后，把爹葬在哪兒讓俊俊為難了。跟娘葬在一起？那么就會撇下黃建河叔叔。娘死后并沒有跟黃建河葬在一起，爹在，他不同意，現(xiàn)在怎么安葬爹，不是俊俊說了算，得大哥、小哥妖怪皮點頭。大哥基本不說話，豁牙的爛脾氣傳染給了他，他說，爹娘走了，怎么都行。妖怪皮不那么看，堅決不同意把羅叔跟娘葬在一起，他說，那樣子就對不起爹。是呀，娘是大家共同的娘，爹不是。俊俊很苦惱，他想問問娘，最后他走向黃英的墳頭。當他對娘說想把爹跟她安葬在一起的時候，一個喜鵲經(jīng)過，喳喳叫了幾聲，他便認為那是娘同意他的做法?；貋砗?，他就堅定了主意，他對小哥妖怪皮說，你說的有道理，但是黃家的人走得都七零八落的，俺想把所有故去的老人都安葬到黃塵寺，讓他們像過去一樣排序，像過去一樣生活。妖怪皮說，你的主意不錯，但是羅叔不能跟娘葬在一起！

俊俊想不到妖怪皮那么對待爹，他很苦惱，他對妖怪皮說，你只想到對得起你爹，你想過俺爹沒有？俊俊一直尊重哥哥、姐姐，妖怪皮如此固執(zhí)，令俊俊傷心。他知道勸說不了妖怪皮后，感到了一種痛，那種痛讓他幾天幾夜都沒有休息好。最后把妖怪皮拉到無人處，他說，這是十萬元錢，為了俺們的爹娘住在一起，求你同意俺的做法。妖怪皮沒有見過那么多錢，俊俊有錢，但是從來沒有給過他那么多錢，開始還想拒絕，當俊俊準備放棄的時候，他突然改變了主意，大聲說，行！

俊俊用錢打通了所有黃家后人的顧慮，他們都同意把黃家死去的老人，按照過去的規(guī)矩，統(tǒng)一安葬在黃塵寺。黃塵寺，寺廟，村莊，幾經(jīng)演變，即將變成黃氏宗人的墓地?？】「锌毤汅w驗別人體會不到的蒼涼，然后把黃塵寺能夠找到的祖上都登記下來，從曾祖父那輩子開始，到五個祖父輩的，再分五門人排序，就像一個個大院。他動員所有黃家后人等待黃塵寺墓地修建好，重新搬遷祖墳，重新安葬他們。

黃塵寺墓地工程開工了，那是頗費周折的工程。首先是梳理老宅基地變成公用墓地手續(xù)問題?？】]有露頭，他的秘書全部辦妥了。死了的人總要有塊地，何況還是黃家自己的宅基地呢。其次就是規(guī)劃墓群問題。涉及墓地大小，高低位次等等。這些問題比辦合法手續(xù)困難一百倍，黃家后人各有各的想法，俊俊傷透了腦筋，最后還是用錢說服了黃家的每一個人。

墓地修建起來還算順利，不到三個月，全部完工。整個墓地看上去十分華麗壯觀，墓地的四周修了很寬的路，周遭栽了很多松柏、很多花草。等修建好集體墓地后，排到三門三兒子黃建河時，他把娘安葬在黃建河旁邊，現(xiàn)在如何安葬羅偉才，黃家人也不再說什么，妖怪皮也不說什么，他決定依著娘的墓地，一邊修建黃建河墓，一邊修建豁牙羅偉才的最后歸屬。他對黃氏后裔說，娘最怕別人說道她是外人，俺能替娘做的就是證明娘不是黃家外人，爹也不是黃家的外人。大先家的、大先等，都沒有想到俊俊會這么說，也沒有想到俊俊會把黃家所有故去的老人集中在一起，

豁牙羅偉才放在骨灰盒里都幾個月了，選擇了一個黃道吉日，俊俊再安葬爹。他抱著豁牙的骨灰盒說，爹，俺不知道做得對不對，你對娘說，俺都是為她而做，俺想替她做一切。俊俊將豁牙的骨灰盒放入墓地的時候，突然失控，扯著嗓子喊，爹，你不是外人，娘也不是外人！你們所處的位置是黃塵寺最好的地段，你們好好看看到底誰是黃塵寺的外人！

那時候人們才發(fā)現(xiàn)，豁牙、黃英、黃建河墓地的位置是一塊最高地塊，也是核心地段，老八黃建光、大傻子的墓地就在黃英墓地的右側(cè)，也是比較低矮的一側(cè)。大家想說什么，但是話到嘴邊，誰還能說出啥呢？那一會很多人撲向各自親人的墳頭，哭訴起來?？蘼暬煦?，場面混亂，其中的滋味誰又能夠轉(zhuǎn)述得透徹呢？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