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機關(guān)的人都說侯大頭偷灶上的糧食,鄉(xiāng)政府周圍的群眾也說侯大頭偷灶上的糧食,連書記、鄉(xiāng)長也這么說。
侯大頭是鄉(xiāng)政府的炊事員,叫侯得福。他調(diào)侃自己說,他這輩子之所以是個做飯的,主要源于自己的頭大。他說這話的意思有兩層:一是他確實頭大,以他父母及兄弟姐妹個個健全而論,他不應(yīng)該在生理上有什么缺陷??墒虑閰s往往相反,他是一個例外。另一層意思是他做事情老把握不了自己,以他自身的條件,讀了那么多書,又能寫一手好字,他這一輩子不應(yīng)該是個做飯的,應(yīng)該當干部當領(lǐng)導(dǎo),他卻在關(guān)乎到他前途命運的關(guān)鍵時候,沒能把握住自己,看似成功的事情卻恰恰失敗了。就像一個站在河邊想到對岸去的人,卻不會水,老等不到一只船,等了一輩子都沒有等到,一直到老死都沒有等到。
當時,侯大頭是否偷灶上的糧食,我不得而知,我也不想過問。其實,我對侯大頭心存介蒂,另有原因。七十年代末,人們最大的理想是吃飽飯,干部一月只有二十八斤糧,還有百分之三十是雜糧??刹恢畲箢^覺得我哪里不順眼,打飯時他老為難我;打饃,他揀最小的;舀米湯,別人碗滿,我半碗;打菜,別人碟滿,我半碟。往往在我打菜時,他勺往鍋里剜一下,剜起來后抖幾下,等抖得剩下半勺,他才給我碗里倒。遇上有肉的菜,他總要用勺把肉撥開,盡量給我少舀肉。但他對書記、鄉(xiāng)長,和鄉(xiāng)上帶長的人不一樣,饃揀大的,菜多,米湯滿,特別是對女干部,他比對書記和鄉(xiāng)長還關(guān)顧,打飯的時候,勺在鍋里舀著,眼睛在人家臉上和胸脯上瞅。我年輕,還在長身體,飯量又大,本來糧食少,又加上他對我不公,讓我常常餓肚子。我一餓肚子,就流口水,一流口水,我就罵侯大頭。我罵侯大頭不敢當面罵,也不敢明目張膽地罵,我只能心里罵,我用最粗野的臟話罵。我罵侯大頭,我日你媽,侯大頭,你狗日的不得好死,不是雷擊電劈就是暴死伏天!我自認為我把侯大頭罵得狗血噴頭,遍體鱗傷,體無完膚,不得病,起碼不舒服,可我偷偷地觀察,侯大頭根本不知道我在罵他,他根本沒有事,他照樣在做飯之余看書,他看四大名著,看外國名著,看七俠五義之類的書。他還在讀書之余練書法,他先臨歐陽詢的字,后來又練王羲之的字,他把毛筆字寫得龍飛鳳舞,風生水起。晚上鄉(xiāng)干部無事,就請侯大頭說書,他說《水滸傳》《三國演義》,他還說《封神榜》和《彭公案》,他常常像說書的藝人,說到精彩處、關(guān)鍵處,要賣個關(guān)子,不說了,說他肚子疼要上廁所或說他忘了起酵子,或者說他口渴得不行了,要到他房子泡一杯茶,再或者說,要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大伙們知道他要干什么,就忙著給他點煙,忙著給他倒茶。有時候伺候不到,他就一去不復(fù)返,連書記鄉(xiāng)長的面子都不給。書記說,侯師傅接著講,接著講,大伙正聽高興了。說著送過去一支煙。鄉(xiāng)長急忙給他點火。他要是真的不回來,書記去請他,他都不回來,鄉(xiāng)長又去請,他還不回來,大伙只好失望得一塌糊涂。書記說,唉,這個侯大頭,這個侯大頭喲,真拿他沒辦法。
盡管我心里詛咒了侯大頭幾十回,可我還不解恨。侯大頭對我還是依然如故,我沒辦法,就改變策略。侯大頭要和面蒸饃,我趁他外出給面里放一把堿,饃蒸出來黃了,一股子堿味,機關(guān)的人都黑著臉,侯大頭也黑著臉,機關(guān)吃飯的人不說話,侯大頭也不說話。只有書記開了口,書記說,侯師傅,你這是咋整的,面里放這么多堿!你是不是不想干了?侯大頭一下子沒了往日龍飛鳳舞寫字的神氣,沒了口若懸河講故事的得意,一下子蔫得似秋后的茄子。我竊喜。過一段時間,侯大頭正在搟面,我又趁他不注意,把他正搟的面從案上取下來放在了灶火間,弄成像似貓干的樣子,下午開飯了,侯大頭忙得頭上冒汗,還把飯做不出來。臉比上一次還黑。書記說,侯師傅,你這人不應(yīng)該選擇做飯這職業(yè),你應(yīng)該去當人民教師。侯大頭的臉更黑,汗水似斷了線的珠子往下滾。還有一次,侯大頭正在燒炕,我偷著把煙囪給堵了,嗆得侯大頭站在院里罵娘。我竊喜,我幸災(zāi)樂禍,看到侯大頭的洋相,心里罵,侯大頭你小子也有敗走麥城的時候,我讓你狗日的能,我讓你狗日的再對我不公平,我讓你再拍馬溜須,給領(lǐng)導(dǎo)打飯看面子!可我罵歸罵,侯大頭對我還是一如既往,對我的不公平絲毫沒有改變,他還是一如既往地給我揀小饃,舀半碗米湯,打半碟菜。我并不希望對我偏燈向火,有所照顧,我只希望他能對我公平一些,我該吃我應(yīng)得的飯菜。盡管我捉弄了侯大頭,侯大頭一點覺察也沒有,恨他自己放多了堿,恨自己不小心讓貓拉走了搟好的面條,恨他自己不開煙囪燒炕。我一直想,侯大頭就是侯大頭,他頭大就頭大在這里,他太缺心眼了。我又同情侯大頭。有幾次,我?guī)缀跸蚝畲箢^坦白,說出我使的鬼心眼,我試了幾次,我沒有這個勇氣,只好作罷。
盡管侯大頭一連弄了幾次麻搭,盡管侯大頭講故事寫毛筆字時神氣得不行,但書記還是寬宏大量,會上討論讓侯大頭轉(zhuǎn)正。不過有一件事要向他本人指出錯誤,書記給他談話,書記說,侯師傅,你工作不錯,又有文化,鄉(xiāng)上研究決定讓你轉(zhuǎn)正。不過有一件事,我必須向你指出,聽人說你和對岸的楊水仙關(guān)系有些曖昧,還經(jīng)常將鄉(xiāng)政府灶上的糧食偷著給楊水仙送,希望你今后能改正!書記頭幾句話一說,侯大頭很高興,他終于將要成為正式工,可一聽書記后面的話臉就發(fā)白、發(fā)紅又發(fā)黑,黑得比上幾次都黑。頭上的汗珠不再是斷線的珠子往下落,而是冒氣,像鍋里的開水一樣冒水蒸氣。氣把他的頭和臉遮罩了。書記知道侯大頭臉上掛不住,打住再沒說。書記一離開,侯大頭就跑來找我。
侯大頭說:“是你把我的事給書記說了?”
我說:“沒有?。俊?/p>
侯大頭說:“那書記怎么知道?”
我說:“他聽別人議論?!?/p>
侯大頭不言喘了,靠墻蹲在地上吃煙,他一吃煙,頭上又開始冒汗氣,汗氣同樣把他的頭和臉都罩了。
我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已經(jīng)做了,今后改了就是?!?/p>
侯大頭搖著大腦袋,悻悻地走開。
在這之前,我已和侯大頭關(guān)系修好。
我聞見灶房里烙饃的味道。我一聞這清香誘人的味道心里饞蟲就出來,借故打開水往灶房跟前走。剛要進門的時候,我看見侯大頭把剛烙好的一個鍋盔從鍋里取出來,換著手急忙藏在了被子里。他剛藏進去,我的一只腳跨進了灶房門,另一只腳在門外,我稍作思考,邁進了灶房,站在了地當心。侯大頭的兩只手被剛才烙出的鍋盔燙了,不停地用嘴向手上吹氣。見到我,驚得不小,臉都黃了。就在這一天,我見過侯大頭臉黑、臉黃、臉紅和臉白,就剩下沒見過侯大頭臉綠。他喲了一聲,可沒有喲出聲,但我聽見他心里喲了一聲,這一聲喲,分明是受了驚嚇,分明是為了緩解緊張情緒,分明是故作鎮(zhèn)定。很快侯大頭鎮(zhèn)定了下來,裝作沒事的樣子,用抹布去抹鍋。鍋剛烙過饃很燙,侯大頭一抹由于緊張燙了手,雖沒吱聲,但我還是聽見他疼得心里啊了一聲。接著他又用馬勺給鍋里倒水,這一倒水,冷水進熱鍋,飛濺起水花,水花燙了他的臉和手,侯大頭這才真正的喲出了聲,而且這一聲還挺大的。更讓侯大頭難堪的是他情急之中把鍋盔放在被子中間,被子的夾縫里開始冒熱氣。我就想到了侯大頭平時對我的不公,想到了他細細的脖子支棱著一個大腦袋,給我舀半碗米湯,給我打菜時抖勺,給我取饃時揀小的,我終于開了口。我說,侯師傅,你把鍋盔取出來吧,弄壞了鍋盔不說,看把被子燙著了,晚上怎么蓋?我說完望著侯大頭,看得清楚,侯大頭臉上有些掛不住。臉上掛不住的表情很難形容,我只記得他臉上的肌肉在抽搐,鼻子眼睛都移了位置,有些沒眉沒眼的樣子。我又想到侯大頭給我打肉菜時,用鐵勺把肉撥開只舀菜的情景,第二次開了口。我說,侯師傅,人都說你偷灶上的糧,全給你相好的送,換得睡女人,還確有其事啊。我這一說,侯大頭臉上更掛不住,這一回掛不住的表情好似要哭的樣子,眼睛里射出乞求的目光,這目光柔柔的,完全沒了往日的神氣,有些討好的味道。我又一次想起侯大頭在我喝米湯時只舀半碗,而且全是清的,幾乎一粒米都沒有。我恨死了侯大頭。我為什么不恨呢?那個時候,鄉(xiāng)鎮(zhèn)府只有二十多個人,書記、鄉(xiāng)長、副書記、副鄉(xiāng)長,再就是黨委秘書、組織干事、民政助理員、林業(yè)干事、農(nóng)業(yè)干事和計生員。當時,每人只供應(yīng)二十八斤糧,百分之三十還是雜糧,雜糧就是玉米、高粱和豆類,你想我一個大小伙,還在長身體,本來口糧又少,又被侯大頭一克扣,我整天都餓著肚子。餓肚子,它比啥都難受,肚子像貓抓,腸子像擰繩一樣疼,肚子里就剩下心肝肺胰膽脾和腸子了,前心和后心都貼在了一起。我只好偷吃鄉(xiāng)政府院里的蘿卜。蘿卜這家伙越吃越餓,肚子更難受。又只好喝開水。肚子喝得脹成了鼓還在喝,不喝難受呀!想到這里,我第三次開了口。我說,侯師傅,我要是把你今天這事告訴書記,你轉(zhuǎn)正的事肯定黃了,你就有兩個錯誤,一是作風問題,二是盜竊行為。這一次,我看見侯大頭臉綠了,綠得似白菜、蘿卜葉和韭菜葉。他撲通一聲跪在我面前,雙手抱住我的腿說,八月,我求求你,饒了我,我下一輩子為你做牛做馬,伺候你一輩子!你就大人不計小人過,饒了我侯得福吧!他一求我,我心就軟得似面條,怎么都硬不起來。我一想,侯大頭就剩下這一回轉(zhuǎn)正的機會了。我說,侯大頭,你給我打菜的時候,你想過沒有?你讓我饒你一回,你給我舀米湯的時候,你想過沒有?你讓我饒你?我這一說,侯大頭頭磕得如搗蒜,嗚嗚嗚地哭。
事后,我并沒有向書記反映,給任何人都沒有說過此事??蛇€是有人把侯大頭給日弄了,給縣里寫了告狀信,他最終沒能轉(zhuǎn)正。時間不長,我就調(diào)到了縣委組織部。
不打不相識,自我發(fā)現(xiàn)了侯大頭的事之后,我倆還成了朋友。侯大頭把他和河對岸楊水仙的事全給我說了。侯大頭說,他其實有老婆,老婆是包辦的,他不愛,他頭大,她卻頭小,一個大頭娶了個小頭。他說,他老婆也叫水仙,說叫水仙,一點也不像水仙,除過頭小,長了一身男人身坯,大腳大手大嗓門,臉黑得似鍋底,除過干活有力,針線茶飯都不行,豬吃狗食的,頭發(fā)亂得似雞窩,還有狐臭。他不愛,他就跑出來做飯,一年一年不回家。侯大頭說,他和楊水仙是去年認識的??h里的書記要來鄉(xiāng)上檢查工作,書記讓他去買一只雞二十個雞蛋,他就站在河岸向河對面喊:喂,老鄉(xiāng)們,我是政府炊事員侯得福,誰家有雞和雞蛋,拿過來鄉(xiāng)政府買!他喊了幾遍,不見有人應(yīng),沒指望了回到鄉(xiāng)政府。不一會,有一個年輕女人懷里抱著一只雞,手里提著一只竹籃,竹籃里裝著雞蛋,她一進政府大院見人就問,誰是侯得福?我給他送雞和雞蛋。他聽見跑出去領(lǐng)進了房子。他說,就在這一天,他把這女人的雞和雞蛋買了,連她人也買了。他說,這女人就是楊水仙,楊水仙拿上他給的錢,遲遲不走。他問她,你怎么還不走?她說,她不想走。他問她,是不是嫌錢少了?她就開始哭,她一邊哭一邊說,她男人是癱子,干不了活,只有她一個勞力,每年分不下糧,家里還有三個孩子,沒啥吃,喝糊糊吃野菜都填不飽肚子。她說,侯師傅,你就要了我吧,我求你能給我送些吃的就行了。侯大頭說,他當時并沒有占這女人便宜的想法,給她送些米面讓她走,可她不行,她說她不能無功受祿,怎么能隨便占人便宜呢?于是,我就把她睡了。這樣一來二去,我就和楊水仙有了交往。條件是她讓我睡,我給她送米面。他說,八月,你那天發(fā)現(xiàn)我把烙好的鍋盔藏進被窩里,就是準備給她送的。她家已經(jīng)斷頓三天了。侯大頭說到這里聲音有些哽咽。侯大頭說,八月,你說我這怎么自己管不住自己呢?我怎么會是賊呢?偷灶上的米面給人送,你說我怎么會一見女人就直不起腰,想把人家給睡了呢?人家是哄咱米面哩,你說,我這人立場怎么這么不堅定呢?
事隔十多年,我收到一則信息,短信說,唐詩新解:床前明月光,凝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詩意:我的床前有一位叫明月的姑娘已經(jīng)脫光,她的皮膚白嫩得就似地上的白霜。抬頭望著這位光光的明月姑娘,低頭不禁想起遠在故鄉(xiāng)的夫人。鑒賞:這首詩反映了詩人作為正常男人,獨自在外地,艷遇一位女人的復(fù)雜心情。這則短信是我對侯大頭當時遇見楊水仙不走、并要求他要了她,而且還主動脫光了衣服上了他的床的理解和詮釋。我理解侯大頭。侯大頭是否想起過他的夫人,不得而知,可他作為一個正常男人,無論如何是不會不動心的。
十年后,我調(diào)到侯大頭所在的鄉(xiāng)上當書記。我上任伊始,尋找的第一個人就是侯大頭。他還在,我在的那一年,他不到四十,現(xiàn)在他已年過半百了,頭發(fā)已經(jīng)發(fā)白,人也明顯地胖了,顯得很富態(tài),有些臃腫。身子一壯,頭似乎沒有原先大了。頭和身子基本上還算協(xié)調(diào)。他還在練字,還在閑下來的時候給大家講故事,只不過沒有當年那么得意和神氣,顯得很隨和謙恭。我心里說,你個侯大頭,當年確實頭有些大,要不早成了正式工。正式工多少錢工資,臨時工多少錢工資,誰掂量不出來?我在縣上工作的時候,他曾經(jīng)找過我兩次,問我能不能幫他轉(zhuǎn)正。他來的時候,給我拿了些木耳和地軟軟,他一樣一樣地取出來說,這東西能軟化血管,降血脂,我說我一定盡力??晌乙恢睕]有找到合適的機會,對侯大頭有些愧疚。有一次,我問起他和楊水仙的事,他遲疑了一下告訴我,說他不知怎么了,得了一種恐水癥,見不得河水,一站在河邊頭就暈。他說,他老婆去年死了,楊水仙的癱男人去年也死了,本來他們倆可以結(jié)婚,可他過不了河,楊水仙的孩子不讓楊水仙過河。要結(jié)婚就讓他過河來,他過不了河,河上又沒有橋,現(xiàn)在這事就這么撂著,他也不知道咋辦哩。侯大頭在說這一席話的時候臉上的神情幽幽的,啼笑皆非,我再也沒有說什么。
我剛上任第三天,侯大頭來找我,說,就看你當書記這一屆,能否給鄉(xiāng)政府旁邊的河上架一座橋?前幾任書記都努力了,沒有弄成;這河上太需要一座橋了,你不知河對岸的群眾有多窮,比你在時還要窮。我明白他的用意,他讓我架起一座鵲橋,可又不完全是,反正鵲橋的成分大一些。我說,我會的,無論從公從私我都會努力的。侯大頭笑了,笑得很舒心,笑容充滿了信任和感激。他又說,只要把這座橋架起來,他就和楊水仙結(jié)婚,不然,他這輩子永遠不會到河對岸的。他說這話的時候,神情都有些憂慮,他說著從口袋里取出寫給我的書法條幅,展開來,上面寫著兩個字:慎獨。我當時很感激。
侯大頭建議修橋的事便放在了我的心里,我感覺我不是來這里當書記的,而是專門來修橋的。于是,我便上竄下跳,到處跑,跑省里,跑市里,又跑縣里,跑公路部門,跑水利部門。我求爺爺告奶奶給人家說,修好這座橋多么多么地重要,多么多么地必要,多么多么地具有劃時代的意義。我說,這是一座聯(lián)系黨和人民的連心橋,群眾致富的民心橋,方便群眾的便民橋。盡管我對他們說得慷慨激昂,口若懸河,盡管我低頭哈腰,低三下四,有些搖尾乞憐的樣子,但還是言者諄諄,聽者無心,我失敗得一塌糊涂。
我一個人走在大街上茫茫然,我此時的心情不比侯大頭給我舀半碗湯好多少。我心里詛咒那些部門里當官的,我日你媽,官僚!我日你祖宗八代,官僚!你他媽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種紅薯!罵夠了,我坐在商店門口的石頭臺階上看大街上的行人。我此時多么羨慕大街上行走的男男女女,他們多么地自由自在,多么地悠閑無事,誰像我這般的苦惱無奈!我看見一個孕婦在大街上躑躕行走,我想我要是一個孕婦,我會專心致志地把娃生下來,我為什么會成為一個鄉(xiāng)黨委書記呢?孕婦生下娃有多少人會歡天喜地,精心侍候,給燒米湯下奶,而我會做什么,會做出什么貢獻呢?我連侯大頭這么一個小小的要求都滿足不了。再說,我愧疚侯大頭,那一天,要不是我發(fā)現(xiàn)他偷烙鍋盔,他怎么會被人告發(fā)不能轉(zhuǎn)正呢?事后我回憶,當時我正和侯大頭說話,有一個人影在門口閃了一下,不見了。我隱約看見是副鄉(xiāng)長王四海,跑出去看,又不見人影。我以為我眼花了。我知道王四海平時吃飯不交飯票。王四海飯量大,供應(yīng)糧根本不夠吃,可侯大頭偏偏給他記了賬,去跟他要錢,總共才八塊六毛一分錢,讓王四海臉上掛不住。我敢肯定是王四海告發(fā)了他,王四海現(xiàn)在是縣人大主任。我又看見一個老太婆拄著拐杖行走,一步三回頭,好似在等她的孫子或者孫女。我就想,我要是這位老太婆多好,兒孫繞膝,再不為生計而奔忙,她肯定沒有我現(xiàn)在的煩惱。我還看見公園里面有一些老年人在下棋,打撲克,玩麻將。看見大街上行走著縣長的小車,市長的小車,縣長和市長坐在車窗糊著太陽膜的車里,外面誰都看不見。他們現(xiàn)在肯定沒有我的煩惱。
修橋的款沒有弄來,橋當然無從談起。我怕見侯大頭,每次上灶吃飯,我一吃完就匆匆離開,我不給他和我單獨在一起的機會。我汗顏,我無能,我想起我當年捉弄侯大頭是多么的卑鄙無恥。我親自涉過河去看望了一回楊水仙。我過河的時候脫掉鞋,把褲子卷到小腿肚上,把自行車扛在肩膀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河底的石頭硌得我腳生疼。我剛過到河對岸,有一婦女要過河,說她要到鄉(xiāng)上去給娃買藥,面對河水正在發(fā)愁。我心里有些惻隱,我說我背你過河。她很感激,并沒有推辭,爬在我的背上。我同樣深一腳淺一腳地走,河底的石頭同樣硌得我腳生疼。背過河,我問她哪里人氏,姓啥名誰,她說,她叫楊水仙。我說你就是楊水仙,侯大頭的相好?她臉紅了一下,點頭稱是。我說這真是無巧不成書,我正要去找你,沒想到半路上遇見了你。楊水仙只是笑。于是我和楊水仙在河岸上開始了對話。
我說:楊水仙同志,我對不起你!
楊水仙說:你是說修橋的事嗎?
我說:是啊,我沒能力,沒本事,弄不來錢。
楊水仙說:其實,你已經(jīng)盡力了。
我說:你了不起,等了我們侯師傅這么多年,沒有嫁人。一個女人家撐起一片天地,真的不容易!
楊水仙說:侯得福他也不容易,獨身一個人生活,如今還是臨時工,又轉(zhuǎn)正不了。
我一聽楊水仙的話就臉發(fā)燒,汗很快出來了。我不知道侯大頭轉(zhuǎn)正不了是否與我有關(guān)系,但我心里老是愧疚。我只好說: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面包會有的。
楊水仙迷惑不解地望著我不說話。
我知道,我這幾句話說得太不看對象了,楊水仙是個農(nóng)村婦女,又不識字。我只好改口說:楊水仙同志,請你放心,你再耐心地等待一下,我一定讓你和侯師傅花好月圓!
楊水仙紅了臉,她不會說感激的話,向我鞠了一個躬。
我第二次來鄉(xiāng)上任職,原先的人馬一個都沒有了,就剩下侯大頭。說起來侯大頭算是我的親信,經(jīng)常給我匯報我對鄉(xiāng)上的人和事了解不到的地方。我雖然沒能促成他和楊水仙的婚姻,但這并不影響我和他的關(guān)系。我到現(xiàn)在都沒有放棄努力,在這條河上修一座橋,哪怕是一座便橋,只要是橋就行。爭取不到資金修橋,我便東方不亮走西方,想了幾夜,決定集資修橋。我有十幾個同學(xué)現(xiàn)在是老板,我決定向他們討要。
我記得非常清楚,十年前,侯大頭拿灶上的糧食換女人上床,有著許多版本的傳說。那時候,侯大頭并不暈水,他晚上的時候,懷里揣著烙好的鍋盔,趟過河去楊水仙家過夜。楊水仙養(yǎng)著一條大狗,這狗大如獅,猛如老虎,一般人沒膽量去冒險??珊畲箢^在這方面勝人一籌。他讓楊水仙把自家裝糧食用的草囤放在大門口,他雙手撐著行走,草囤走,他也走。我一聽到這故事,就想起當時流行的歌:月亮走,我也走……月亮代表我的心。我就羨慕,這個狗日的侯大頭,頭大還有艷福。我想,侯大頭一定一邊撐著草囤走,一邊唱著月亮代表我的心: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我的情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輕輕的一個吻,已經(jīng)打動我的心,平常的一段情,叫我思念到如今……侯大頭的創(chuàng)意不但沒讓狗咬,還把狗著實嚇得不輕,狗一受驚嚇就會屁股往出冒稀屎,稀屎似箭般往出射。這事傳得多了,讓副鄉(xiāng)長王四海知道了,他去給書記匯報。書記說,別道聽途說!他氣憤不過,決定報復(fù)侯大頭為他不交飯票記賬一事,便親自跑到河對岸把楊水仙家里的草囤拿了回來。他拿回來又去給書記匯報。書記又說,這草囤能說明什么?捉賊捉贓,捉奸捉雙,王鄉(xiāng)長,我看你還是好好干工作,不要把精力用在這上面。王四海無言以對。后來王四海當了副縣長又當了縣長,他除了對侯大頭耿耿于懷,還對書記耿耿于懷,讓書記從此不得晉升,從鄉(xiāng)上調(diào)到縣上,干了殘聯(lián)主席。多虧我隱藏得深,要不我不會回來當書記的。那我一定很慘。還有幾種版本。我這里不想說,說了怕污了我的筆墨。
我還記得,侯大頭講故事時得意的樣子,他像說書先生一樣,坐在一把椅子上微閉著眼睛搖頭晃腦。不知是為了賣弄自己博學(xué),還是出于什么目的,他講一段都要朗誦一會《千字文》,晃著大頭一字一句抑揚頓挫: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閆余成贈,律呂調(diào)陽。云騰致雨,露結(jié)為霜,金生麗水,玉出昆崗,劍號巨闕,珠稱夜光,果珍李杏,菜重芥姜。海成河淡,鱗潛羽翔。龍師火帝,鳥官人皇,始制文字,乃服衣裳,推位讓國,有虞陶唐……
他的朗誦讓在坐的人們暗暗佩服,呵呵,這個侯大頭,學(xué)問不淺。見人們在他面前有些遜色,他更加神氣,講了一段故事又朗誦了一段魯迅先生《孔乙己》里面孔乙己的話,多乎哉,不多也……然后做提袍甩袖之狀離開。
我還記得,侯大頭在春暖花開、油菜花飄香的季節(jié)里站在河對岸給楊水仙唱陜北民歌。他怕人知道,故意把自己的嗓音裝成娃娃腔調(diào),他唱得最多的是《平地里下雨水》——
平地里下雨水(不疙瘩介)流,
你把咱干妹子撂下上(耶)路。
平地里下雨水(不疙瘩介)流,
你把咱干妹子悶在半路(耶)口。
那下不完的雨(喲)刮不完的(那個)風,
我送我的(那個)哥哥(呀哎呀)出門去攬工,
那下不完的雨(喲)刮不完的(那個)風,
我送我的(那個)哥哥(呀哎呀)上(呀么)上路程。
那走不完的大路過不完的(那個)河。
快刀割不斷(那)你和我,
(哎呀)割不斷你和我。
他怕引起人注意,鉆在河邊的蘆葦叢里唱。楊水仙聽到他唱,也把自己裝成男人腔唱,唱得最多的是:羊肚子那個手巾三呀三道道藍,我的那個二妹呀,真呀真好看,你把你的哥哥心擾亂。山丹丹開花呀就呀就地開,你有什么心事呀,說呀說出來。你呀你不開口,我心明白。哎嗨嗨。
王四海告訴我,侯大頭簡直瘋了,他和楊水仙對歌哩。讓這樣的人給鄉(xiāng)政府做飯,有失名譽。我不相信,我注意偵察,果然,侯大頭扮成女腔在唱,唱得很像,連我都被歌聲迷住了。當時我正和縣郵電局的王麗談戀愛,我便一字一句地記,一字一句地聽,我要把這首《平地里下雨水》在電話里唱給她聽,她是話務(wù)員,我讓她打過來,我半夜三更偷著到辦公室電話里唱。有一次,我唱得正有興致,有人敲門。我嚇得一身冷汗,開門看,是侯大頭,他朝我傻笑了一下離開了。他剛一離開,王四海敲門。王四海把門敲得山響,全鄉(xiāng)政府院子里的人都起來了,以為有賊。王四海原以為是侯大頭,便故意搗亂,沒想到是我,有些失望。書記披著外衣說,干什么,干什么?這是誰干什么?我急忙掩飾說我把辦公室鑰匙丟了翻門,書記這才不悅地離開。書記一離開,王四海就批評我,八月呀八月,我沒有想到你覺悟這么低,唱這么低級庸俗的歌曲。這樣的歌只有侯大頭這樣的人唱。沒想到你也唱,啊呀,八月,你還想入黨?我汗顏,我無言以對。王四海這人最大的特點有兩條,一是巴結(jié)領(lǐng)導(dǎo),見領(lǐng)導(dǎo)像見了他爸媽一般,極其地溫順,極其地討好;另一特點,是對他的下屬愛擺架子,他雖是副鄉(xiāng)長,但比書記、鄉(xiāng)長架子都大,動不動就訓(xùn)人,上綱上線,左得出奇。我想不通,像這樣的人后來還一直走紅,一升再升,坐了縣政府第一把椅子。
我還記得,十年前,我臨走之前的那個晚上,侯大頭為我送行。他說他沒啥給我吃,沒酒給我喝,他偷了生產(chǎn)隊一個向日葵。他和我一邊吃瓜子一邊說話。我說,侯師傅,我對不住你,你蒸饃堿大、搟面被弄到灶火、燒炕煙囪被堵,都是我干的。侯大頭睜大一雙驚奇的眼睛說,不會吧?我說,真的。他頓足捶胸地說:你看你看!你不說,我還真的不知道,我以為是我干的!你看你看,我真是頭大。他沒有指責我,卻一味地指責他自己,他用手在自己臉上左右開弓,說自己是白癡,白讀了那么多書,白白把人活了,腦子這么不靈醒,真是大頭!我說,對不起,實在對不起!侯師傅,我向你賠情,向你道歉,還不行嗎?他卻怪他頭木殼不亮,怎么不知道防人呢?我說,就是,就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今后注意點,吃一塹長一智嘛。我當時真想說,你轉(zhuǎn)正的事是王四海告的,話到嘴邊我沒有說。我不說,是不想傷害他,讓他的心受傷。
其實,我沒有說出王四海算我高明。我走了的第二年,縣委要調(diào)王四海到另一個鄉(xiāng)當鄉(xiāng)長,組織部下來考察,有人反映王四海經(jīng)常吃飯不交飯票,影響不好,雖說是個小事,但可以看出一個干部的品行。組織部的人去找侯大頭證實。侯大頭揮著手說,沒有這事,沒有這事!人家王鄉(xiāng)長是領(lǐng)導(dǎo),怎么會吃飯不交飯票呢?這是有人造謠呢。侯大頭一句話讓王四海過了關(guān),順利地當上了另一個鄉(xiāng)的鄉(xiāng)長。但是王四海并不領(lǐng)情,他一直認為是侯大頭告下的,證實時又不肯作證,是耍兩面派。臨走,他還把侯大頭叫去訓(xùn)了一頓,理由是,做人要正派,要光明磊落,不要耍陰謀詭計。差一點沒有把侯大頭氣死。在鄉(xiāng)上的歡送會上,他還借酒醉,把一杯酒潑在了侯大頭臉上,侯大頭當時忍了還咧開嘴笑哩。
我向來瞧不起王四海,他這人比較虛,不務(wù)實,明明自己屁股上的屎沒擦干凈,還批評別人不講衛(wèi)生。按那個時代的時髦語言說,是馬列主義手電筒,只照別人不照自己。他和鄉(xiāng)婦聯(lián)主任關(guān)系曖昧,人家婦聯(lián)主任還是黃花閨女,他就經(jīng)常勾引到他房子睡覺。他還自作聰明,以為別人不知道。全機關(guān)人都知道,就侯大頭不知道。有一次,下午吃飯,不見王四海來,侯大頭以為王鄉(xiāng)長忘了吃飯時間,跑去找,他敲門,敲一遍,沒動靜,又敲一遍,還沒動靜。沒動靜,就證明人不在,或者人家不愿開,你就走人,你何必三番五次地去敲。你三番五次地敲也罷,你又何必從門上爬上去往里看。你這一看,不就看出了故事,看出了是非:人家王四海正和婦聯(lián)主任睡覺。侯大頭一嚇,從門框上掉下來。掉下來你就掉下來,你就走人,你就裝作啥都沒有看,啥事都沒有,你何必還小聲給王四海賠情道歉呢?這個時候,你就是趴下給王四海叩三個響頭,把人家叫爺,人家都不會原諒你。你以為你和我一樣,不打不相識,爾后還成為好朋友?侯大頭你真是太幼稚、太天真、太善良了你。
事后侯大頭又買了一包煙去給王四海道歉。王四海是背著牛頭不認贓的角色,不但不領(lǐng)情,還把他大罵一頓,讓他交出幕后指使。侯大頭說,我真的不知道,我要知道你房子里有人我是你的孫子行嗎?我要是知道,天打五雷轟行嗎?真的沒有幕后指使,要是有,我不得好死!王四海不行,硬說是書記指使的。他無奈只好趴下給王四海叩頭,爹一聲爺一聲地叫,才算罷休。事情結(jié)束,王四海記了仇,不但告得侯大頭轉(zhuǎn)不了正。過了幾年,王四海在縣上當了人勞局局長,侯大頭又有一次轉(zhuǎn)正機會,鄉(xiāng)上報了材料,王四海甩了回來,理由是此人政治上不成熟,生活作風不好,不可錄用。
我跑了幾個公司,像跑有關(guān)部門一樣,更像孔子周游列國。我說修橋有多么多么重要,多么多么功在當代、利在千秋,我說要致富先修路,先富不算富,共同富裕才算富。老同學(xué)還算給我面子,半月時間湊了五萬三千塊錢。我還打算把我近幾年存的一萬多元拿出來,給鄉(xiāng)政府門前的河上架一座便橋,便橋只用木頭不用石頭,只能走人,過不去車。我把這想法告訴了侯大頭,他高興得給我唱了一段《一枝梅》——
(呀么)一枝梅三月里桃花開,
四仙女下凡來,
哥倆喝酒來(喝上一枝梅)
哥倆好(呀)喝酒來,
五魁首呀,喝酒來,
哥倆喝酒來,
拳你輸了,酒兒我喝了。
五金魁首喝一杯,喝上一枝梅,
(呀么)一枝梅三月里桃花開。
四仙女下凡來,喝上一枝梅。
六六六六喝酒來,姐倆喝酒來,
喝酒來,喝酒來,姐倆喝酒來,
拳兒你輸,酒兒我喝了。
醉八仙過來曲兒唱開了。
侯大頭唱完,要拉我進館子喝幾杯,我說,喝就喝吧,于是,我倆就進了一家叫夜來香的小飯館。幾道涼菜,一瓶彭陽春,我倆不劃拳,就干喝,你一杯,我一杯,兩只杯子咣一碰就下肚。不一會,我喝高了,侯大頭也喝高了。我說,我對不起你,侯哥。侯大頭說,我也對不起你。我說,那咱倆抵銷,不存在誰對不起誰的問題,扯平了。侯大頭大著舌頭說,你老弟要是真的把橋修成,成全了我和楊水仙的事,我又欠你的了。我說,君子成人之美,不存在你欠我的,侯哥,你放心吧。
我成天忙著修橋。對外講這是便民橋,民心橋,致富橋。其實更多的是我?guī)秃畲箢^的忙,這一層意思不能往出講,只是我倆之間的事。由于侯大頭曾經(jīng)對我不公平,讓我對他不公平,于是我倆之間有了怨恨,后來又有了交情,這交情是因真誠和諒解。我喜歡上了侯大頭,我喜歡他真誠直率,我更喜歡他不會做假。我修橋錢不夠,侯大頭還捐獻了他積攢的一萬元。我好感動,鄉(xiāng)機關(guān)的人都好感動。
很快就到了夏天。再有十天橋就竣工,不料下了一場暴雨。暴雨奪走了侯大頭的生命,也把橋沖走了。我痛心疾首,橋失去還可以修,侯大頭走了,永遠不會再回來!我難過得五內(nèi)俱焚。我說,侯大頭呀侯大頭,你怎么這么命苦?你的命真是長在黃蓮樹上了!你一生永遠永遠都沒有到達彼岸,你永遠站在河這邊向那邊張望。你是不是太累了?太累了可以休息一會兒,你為什么要走呢?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那天的情景。
天下大雨了,上游河水暴漲,大水似猛獸般咆哮著往下沖,往下沖,一直往下沖。橋板還沒有加固好,肯定要被大雨沖走。我動員全機關(guān)的干部搶險,把沒固定好的橋板往下拆,拆一塊,弄到岸上,拆一塊,弄到岸上。干部們都來了,周圍的老百姓也來了。我發(fā)現(xiàn)楊水仙也來了。大伙正干得熱火朝天,侯大頭來了,他披著一件塑料雨衣跑著來了。我大喊:侯師傅,你怎么來了?我的話音還沒落地,侯大頭就撲到搶險現(xiàn)場。我知道他見水就暈,一暈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風雨中我看得很清楚,他一下子栽到了河水里。河水在洶涌著咆哮著,侯大頭不見了人影。我命令鄉(xiāng)上會水的干部去救人。一直到下午雨過天晴,侯大頭都沒有找見,直到第二天,才從下游傳來消息,一位老頭被水沖在了河灘上。我們急忙去看,果真是他,水把他泡得很脹,面目全非。全機關(guān)的干部都哭了。楊水仙跑來看,哭得拉不起來。
侯大頭老家無人,他又無后。我決定將他葬在河對岸的公墓地里。晚上,將其他人支走,我親自為他守靈。在靈堂前我和他對話。靈堂里香煙裊裊,白幡飄飄,哀樂低沉,我感覺侯大頭好像并沒有死,他只是睡著了,睡得那么安詳。我說:侯大頭,你怎么那么傻,你明知道你暈水,你為什么偏偏要往水跟前跑?我說,你怎么這么傻,你怎么一輩子都不靈醒呢?
侯大頭說:我是想,這橋快修成了,總不能眼看著讓洪水沖壞,我不忍啊!
我說:你暈水,你不知道?
侯大頭說:知道,可我不能坐視不管。
我說:你看你,你一輩子都想過到河對岸,這橋馬上就成了,你終于可以到達彼岸了,可你還是走了。走得那么匆忙,你給人家楊水仙怎么交代嘛!人家可等了你十幾年了。你說你這人,頭大,怎么殼不亮呢?
侯大頭無語。
我說:侯大頭,這樣吧,你活著沒有到河對岸,死了我把你埋在河對岸,讓你天天能見到你的水仙妹子,天天給你水仙妹子唱歌去吧。這一下,再不會有人說你什么壞話了,你什么也不用怕了。你就安息吧!
侯大頭說:謝謝!
我一下子火了,我訓(xùn)斥侯大頭說,你謝謝個屁!你以為你是英雄,搶險救災(zāi)的英雄,讓人們學(xué)習你?你想上電視、上報紙、上廣播是不是?我告訴你,我不讓你上電視、上廣播、上報紙,我也不追認你為烈士。你是拿自己的命在開玩笑。你說你這玩笑,付出了多大的代價?連你的命都搭上了,這代價太沉重了!知道嗎?侯大頭,你死了你自己好說,你讓人家楊水仙怎么辦?侯大頭啊侯大頭,你真是個大頭……
這一夜,我把侯大頭罵了個狗血淋頭,體無完膚。侯大頭無言以對,我仿佛聽見有人在哭,哭得很傷心,轉(zhuǎn)過身,發(fā)現(xiàn)是楊水仙在哭。面對她,這個時候說什么都是多余的。我靈機一動說,水仙嫂子,我知道你心里難受,咱倆就給侯大哥唱一首《走西口》吧,讓侯大哥一路走好。我開始唱,楊水仙跟著唱:
哥哥你走西口,哎喲,小妹妹我實在難留。
手拉住那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門口。
哥哥你要走西口,哎喲,小妹妹送你走,
懷抱你那梳頭匣,兩眼淚雙流。
送哥哥到大門口,哎喲,小妹妹我不丟手,
有兩句知心的話,說與哥哥記心頭。
走路你要走大路,哎喲,萬不要走小路,
大路上人兒多,拉話解憂愁。
住店你要住大店,哎喲,萬不要住小店,
大店里人兒多,小店里怕賊偷。
坐船你要坐船后,哎喲,萬不要坐船頭,
船頭口風浪大,怕掉水里頭,
喝水你要喝長流水,哎喲,萬不要喝泉眼水。
怕的是那泉眼水上蛇擺尾,
哥哥你要走西口,哎喲,萬不要交朋友,
交下的朋友多,生怕忘了我,
有錢時他是朋友,哎喲,沒錢時他兩眼瞅。
唯有那小妹妹我,天長地又久。
我唱,楊水仙也唱,我倆一時唱得風生水起,烏云低垂,月亮星星鉆進云里躲開,河水嘩嘩流淌著哀鳴。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