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會無端地歡喜一些小東西;猶如冬日暖陽下,絨絨的閃著亮光的雪,怦然激起心間細細的喜悅。生亦有著悲苦,那一點點的小歡喜,卻是串起生活的一粒粒細細碎碎的閃光的珠,在心底暖暖地,暖著生的氣息。
蘆 葦
蘆葦。十一枝。初以為十枝,心上喜悅,攫十全十美之意。再數時更多一支。也好,一心一意。仿佛心內一個魔障,必要自己錙銖一點點地解。古人結繩記事,而我,儼然怕心里有著結。這蘆葦卻是歡喜的結,十枝十一枝,總是我心上突然的一點亮。
初見它們,于鄉(xiāng)野路邊,高及兩人,蘆穗輕揚,風中搖曳生姿,如夢如幻,心上著實歡喜。采時容易,雖沾了一身的土,待束在手間,便連身上拍下來的土都覺出細碎的喜悅。唯往車里放時,竟發(fā)現廂內促狹,枝葉過于長而錯綜。有些為難,卻見那長而錯綜闊闊地延伸而去,反又平添一層驚喜。
折騰幾番,橫豎總是塞了進去,蔓蔓委屈一車。到得家時,恰遇冷風驟襲。擔心風動,不敢入室。牽念一夜,直至次日,蘆穗護于胸前,小心翼翼送之樓上。
蘆葦一直為我所愛,天高氣爽之秋日,唯它于眾生凋零之時顯出高蹈,凌風更是姿態(tài)妙曼,悠然自得。恰好家有一仿古的瓶,夫君初拿來時,我不滿意,嫌它小氣,釉色市儈,便冷冷放著,積了塵埃。此下終可堪以大用。而這蘆葦也實在爭氣,入瓶隨意十來枝,高高低低,褐色蘆穗染了薄薄一層絨絮,仿佛周身暈了晨光;又微微垂首,無風而自風,呼應了古瓶顧盼生姿,陡升春花秋實之意味。那古瓶原以為市儈的彩繪山水,竟也因蘆葦之風姿一下子生動婉轉起來,高山流水,閑云野鶴,真可謂相得益彰之妙。
記得初上班也就二十來歲,一次外游,見塘邊蘆葦漫漫一片,蘆穗染了晨風秋光,雖應景朋友那句“十萬葦草齊唱晴”,卻另覺出人生之悠遠渺茫,心里竟是一驚。亦曾采幾枝回家,插入瓶內,竟幾年渺茫之意依然如故,方知當初那一驚原是為自己的渺茫人生,浮如游土,飄若陌塵,碌碌而不得知。
如今很多年過去了,所謂時過境遷,物是人非。我已非當初之我,至少內心的結解了又結,總也繞不開“塵俗”二字。眼前之蘆葦卻仍是它自己,雖于人亦有渺茫之意,然其在萬物凋零之際,經年持有高蹈之態(tài),在秋在冬,迎風亦如風之凌然之曼妙,且不卑不微,不懈不殆,怎一個“悠長”二字了得。可見萬物眾生,各是各的情態(tài),各有各的相生相伴,自然乃至生命賦予什么便是什么,何必強求。
如此想著,頓然心底有些寬闊起來,好像那長而錯綜的蘆葦的枝,無拘無束,蔓蔓地延伸而去。
蒲 棒
汪曾祺先生《受戒》最后一處:“英子跳到中艙,兩只槳飛快地劃起來,劃進了蘆花蕩。蘆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蘆穗,發(fā)著銀光,軟軟的,滑溜溜的,像一串絲線。有的地方結了蒲棒,通紅的,像一枝一枝小蠟燭。青浮萍,紫浮萍。長腳蚊子,水蜘蛛。野菱角開著四瓣的小白花。驚起一只青樁(一種水鳥),擦著蘆穗,撲嚕嚕嚕飛遠了?!薄捌寻簟北闶恰?/p>
雖蒲棒狀如蠟燭,卻燭燭藏了心事。初見時,朋友告訴我,這蒲棒看似微小,待到秋盡熟透之時,輕輕一碰,甚而嘴對著一吹,突然便會爆開一大團白絮。說時,他已采來一枝,并手略微一觸,立時好像鼓脹之物猛然破了薄皮,內有白絮汩汩涌出,一團又一團散發(fā)開來,好像無窮無盡,倒驀然跌了一身的輕煙繚繞。待我驚詫未定,他又破一枝,揚手一撒,竟倏然碎在風里,輕悠悠如細云薄霧,攜細碎秋光飄渺遠去,恍然眼前是過去的歲月,心上一根弦幽幽地扯。忍不住大叫,如此一揚便已震動,倘若十枝百枝猝然一驚,豈不是熒熒飛花云深萬里,沉醉亦不知歸路,實在是驚心動魄亦不為過。
蒲棒的采摘與蘆葦相去。蘆葦堅韌,倘忘帶工具,只需在基部枝干有節(jié)處用力一折,左右扭轉幾下,即折到手,且蘆穗依然。蒲棒則連碰一下都不能,容易觸開那一團的心事。須用剪刀之物,一手輕輕捏住細莖,另手拿剪刀在適宜處謹慎一剪,再小心從錯枝中抽出,定定拿住。倘若稍有碰觸,保不準一片飛絮飄曳而去。亦不能如蘆葦那樣往車里一塞,稍加小心即可;蒲棒則需專人捧定,戰(zhàn)戰(zhàn)兢兢,好像偷了觀音手中玉瓶,摔它碰它都是罪過。
回家禁不住向女兒炫耀,并抽一支,專要女兒拿了觸它爆開白霧一團,絲絲縷縷如煙如夢,隨風遠去。女兒驚喜,入瓶即刻躲旁側喜滋滋地看,想不出那樣精巧的小枚蠟燭,竟可以攔不住的情誼鋪天蓋地。
私下的歡喜更源源不盡,便小心翼翼守著,亦不敢隨意碰觸,怕驚動了它。而它,亦是知情,數月總默默不動聲色,安安靜靜相伴,固守它的心事。夜深之際,看書看得乏了,瞭它一眼,仿佛一燭一燭那樣的漫不經心,又明知道它遠不是那樣的無所無謂。如此,更靜了心,歡喜如夜色一般的彌漫。
其實蒲棒亦不知我心內另有獨解,以為天若有情,必要如它般緊緊深深藏在心里,待春花秋月,待地老天荒,終至一天驀然相逢,任由十枝百枝千枝萬枝驟然在眼前爆開,那蘊藏一生的情愫啊,定是如濤一般,洶涌而再無止盡。汪曾祺先生《受戒》里的“戒”,實則是一次積蓄,一次等待,一生唯一的那一次驟然而至的鋪天蓋地。
黃釉茶器
茶器,獨一杯。亦可做壺,其內有膽,專為泡茶。貼耳柄,浮雕金邊。杯身繪有喜鵲報春圖,一枚斜枝,兩只戀雀,題字:“萬樹江邊杏,新開一夜風;滿園深淺色,照在綠波中。”
一枝獨秀,一山盡攬。好像踏一步已萬水千山,此一壺一畫一詩,竟陡然春光滿室,百雀啼轉,心境隨之豁朗。
原打算做隨身喝茶之用,好引那一夜風、綠波蕩漾,安一片清幽之心。又恐茶葉終是濁色,誤了鵝黃之清釉。遂放置書架,閑作欣賞。
書架的書,有幾本線裝的,氤黃的染了些舊色,與這黃釉的茶器頗有些琴瑟之和,仿佛悠遠的古琴之音。伯牙子期只一次的相遇,便高山流水,相知如己。這書,這茶器,應該有所感知吧。
有曰,瓷器釉色,唯黃釉難調制,故制杯者甚少。雖不知此黃釉是否彼黃釉,但見它釉面清雅,水色游弋,好似一波春水生漣漪,心間自有另一種歡喜。于是,每日里定要在旁徘徊幾次,看一眼,忍不住再看一眼。一次見到李可染先生的畫作《玉蜻蜓》,那濃墨的字蔭下,纖巧的女子淡淡的像一個影,而她古代的清姿俏美,雖寥寥幾筆,卻已然深深烙在了心上。這茶器亦如此,多看一眼,便多一泓心間的溪水涓涓,更仿佛前世的因緣,必要來今生的相伴。
然則相識容易相守難,日子久了,竟也免不了冷落,茶器一層淡淡的塵。好像曾經喜歡的一本書,抑或曾經暗慕的一個人,當初以為天崩地裂,欲罷不能,卻日疏日遠,日遠日疏,寥寥落落終成另一端的風景,自己已然置身度外。
時間自有消蝕一切的功能。比如最初的驚喜,比如曾有過的眷戀和牽念,比如對于人的所謂最深的愛,久了,自然也就淡了,就消失了。
有一日,抹了抹茶器上的微塵,突然覺出一絲的無奈來。這些年的這些歲月,于生命這條長流不息的河里,總想抓住一點什么,或者在某一處作稍息的停留,想要的那一點卻總也不經意就從指縫間悄然滑去,就像女兒新買的那個沙漏,自生命的開端起,便宿命般緩緩地往下漏,緩緩地無法阻止細細的沙一點點地滑向它的終端。
我的內心,又實在希望所有歷經的歲月,能夠像那個沙漏,可以再一次地倒置,讓生命的流沙重新開始,慢慢地細致地流,一點一絲都不容疏忽和錯過。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