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你愛她,就讓她在城里住上屬于自己的房子。當(dāng)工友李亮熱血沸騰地說起自己的女朋友時,王義梔意識到,讓父母在沙城擁有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那才是支撐著他活著的東西。
他父母四十歲上才生下他。他的老家在一個西北偏北的小鎮(zhèn)。父親在鄉(xiāng)政府工作,母親是一名小學(xué)教師,他們一直住在鎮(zhèn)小學(xué)一間十平米的宿舍里。王義梔大學(xué)畢業(yè)后一直找不到工作。直到他二十八歲,他父親托同事花了一筆讓小鎮(zhèn)人無法想像的錢才將他安排在沙城的政府部門。這份工作悠閑,甚至算得上是舒適的。但王義梔只呆了七個月就辭職了。
最初的幾年,他在工地上干活,市政府后面開發(fā)出一大片土地在建商品房,南山上和公園四周都建滿了。將沙子、水和水泥按照一定的比例攪拌在一起,他緊抓著鐵鍬盡量將它們混合,大小不等的沙粒上漸漸裹滿了水泥。他比別人都賣力,渾身是汗,一些多余的物質(zhì)隨著汗水從他的身體里不斷地滲漏出來。跟來自四面八方的工友們在一起,除了他不愛說話,能吃苦,沒人覺得他有什么不同。他們坐在一堆磚頭上休息,他望見市政府的大樓正被黃昏的太陽光暈染成金黃色。他裸露著上身,平心靜氣地回味他義無反顧地從那里面走出來時的情景。同時,他也想到,辭職那件事,抽掉了他父親的脊梁。
這些年,他丟掉了讀書的習(xí)慣,七個月的工作經(jīng)歷之后,他認(rèn)為,干點力氣活,才是有意義可言的事。夏天的暴雨、冬天的雪花交替落在他不到三十平米房子的窗玻璃上。從工地上回來,倒頭就睡,四肢像不屬于他自己。秋天,半個多月的陰雨連綿讓他干不了任何事。一連幾個小時,他站在窗前,雨從窗縫里滲進(jìn)來,房間里很潮,他站得雙腿麻木。書桌上攤著紙和筆,有時,他會在紙上畫一些復(fù)雜的圖案和線條。多數(shù)時候,他畫下的是一幢樓房。身體像一個放空了氣的氣球,巨大的空虛和孤獨(dú),讓氣球渴望被充滿,充滿時會輕盈。他會產(chǎn)生各種幻想,而幻想的主體常常是楊樂美。
楊樂美是個記者,她曾向王義梔索要過市政府舉行的各種會議文件。那時,她每天都給王義梔打電話,發(fā)短信。什么內(nèi)容王義梔一條也沒記住。王義梔請她吃過幾頓飯,但王義梔總是搶不上先付賬單。他們在一起,總在自說自話,但他們下次還會繼續(xù)見面。跟楊樂美隔心遠(yuǎn)肺地糾纏了一陣子后,他越發(fā)地消極,內(nèi)心里積滿了莫可名狀的東西。
那天黃昏,他們在廣樂吃過飯后就到七樓的KTV來了,暗昏昏的燈光下等了好久,也沒見一個楊樂美說好的朋友到來。這種場合,總是別人請客。眾人都知道他要為父母買那套早已在他心中建成的房子,從不讓他買單。大家都得買房,但他這個人,只為此而活著,為此而著了魔。一年四季,他身上掛著一件黑風(fēng)衣,天暖時,風(fēng)衣像翅膀向后張開,露出光膀子。冬天到來,風(fēng)衣就像他的另一層皮膚,緊緊地綁貼在身上。不管在什么場合,跟人交談過幾句后,他會說,快了,還差一點首付就夠了。也有人欲借錢給他,但被他堅決拒絕了。
他感覺電子音樂把樓板撕裂成一條條的。楊樂美喝了很多啤酒,再喝下去他就得送她回去了。他送過她幾次,每次送她到小區(qū)門口,他就轉(zhuǎn)身而去。跟她的交往,他只打算進(jìn)行到此。他沒料到,那晚楊樂美雙臂勾著他的脖子猛一下吻了他。他愣了幾秒后將手環(huán)在她腰間,粗魯?shù)鼗匚撬?。門忽然被推開了,一個男人走進(jìn)來。還沒等他站起來,男人揮拳就打。他沒有還手,也沒有替自己辯解。
第二天他就辭職了。
那可能是她的預(yù)謀,也可能不全是。不管怎么說,她成功地擺脫了前男友后,就想方設(shè)法拉王義梔出入各種場合,參加各種聚會,自作主張給他到處找工作??傆腥讼蛩麆窬疲榷嗔?,他會說很多眾人不怎么理會的話:
“你們都可以成為奧斯卡影帝影后?!彼酒饋恚瑩u搖晃晃帶倒了椅子,手指向空中橫掃。“那就是我活著時要做到的事,不,我指的不是她。我要買房子,讓父母住到沙城來。但我不要通過你們的方式,你們不覺得每日干的工作很可笑嗎?假模假式!而我僅憑實實在在的苦力?!?/p>
眾人盯著他。有人問,這個家伙究竟在放什么狗屁?
即使這樣,楊樂美也容忍他。他也弄不清自己對她后來的依賴是否有愛情的成分,這絲毫不影響他們糾糾纏纏在一起好幾年。
這幾年,他身上發(fā)生的事太多,要說出來卻又幾乎沒什么可講。換過幾個住處,但不代表換過另一種人生。獨(dú)自出去旅行過,不怎么遠(yuǎn),在舒緩身心的同時,他得時刻惦記著那套房子。為了防止他父親見到他就有血壓飆升的危險,他盡量不回小鎮(zhèn)去。母親來沙城看過他幾次。父母退休了,仍住在鎮(zhèn)小學(xué)的舊宿舍里。他繼續(xù)賣力地和水泥,搬磚頭。
他參加了幾門自學(xué)考試,什么也不為,就是想試試他學(xué)習(xí)的極限會到哪里。小時候,他母親學(xué)校的圖書室曾是他的天堂。后來,再也沒有過那般讓人迷狂的非人間的體驗。但他與書之間漸漸又有了某種靈契。除過去工地,他越來越習(xí)慣于一個人囚于斗室,讀書,畫線條復(fù)雜的圖畫及一幢房子。身體內(nèi)部會有另一個自我逼迫他突然發(fā)泄般書寫。他感覺到一股迫切的力量,不能維持他在現(xiàn)實中存在的生,卻正好能安放得下他游蕩的魂。它使得他安靜,也越來越自閉。有時候,他意識到這是種病態(tài),是某種精神上的殘疾。有時候,他覺得這才是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他時而中斷工地上的工作,整天呆在屋里。楊樂美善意的忠告使他意識到自己一直在做著南轅北轍的事。但若逼他去做比出賣苦力更偉大的工作,無疑讓他生不如死。
楊樂美每天都趕過來給他做飯洗衣,他們在他逼仄的屋里做愛,她魚一樣的肉體給他帶來一些真實的快樂。但一開始王義梔就有著清醒的認(rèn)識。他們之間只是一種馬丁·布伯哲學(xué)中的“我—它”關(guān)系:他認(rèn)識并且“使用”這種關(guān)系,但不允許楊樂美做為一個個體為自己的“唯一性”而在他那里存在。他渴望的是那種讓他以自己全部的存在和他人相遇、彼此自由而完全地承擔(dān)相互責(zé)任的“我—你”關(guān)系。也許,那只是一個幻想。對他的靈魂來講,她從來都是一個抽象體,或者說,楊樂美只是他跟現(xiàn)實世界的一種連通方式。而楊樂美要的或許也只是他的肉體,至于別的,他的靈魂,精神飛升在哪里,她根本無法理解那些莫須有的事。楊樂美小女孩似的天真倒也沒使他覺得沉重和負(fù)擔(dān)。他感覺他們似乎在一起已度過了許多年,并且他看出來,楊樂美從不懷疑他們還要在一起度過許多年。
在那套房子的重壓下,他更加渴望那種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愛情。而楊樂美只會說,我愛你,愛死你了。他要她死,她的確也會很樂意。楊樂美一再提出將自己的工資也納入他的買房存款,都被他拒絕了。聽了工友李亮的幾番忠告,他還是打算娶她。
楊樂美父母只有一個要求,他得在沙城買套房子,他們愿意付半套房款,但另外半套的錢,必須由他付。這個要求不過分。只是,即使是半套房的錢,他確實都拿不出手。無論怎樣,他不能動用給父母買房的錢。
楊樂美父母認(rèn)為他根本沒有結(jié)婚的誠意,他們很憤怒。結(jié)婚的事是沒望了,但楊樂美繼續(xù)背著父母來找他。楊樂美傻乎乎的快樂讓他漸漸意識到自己很卑鄙。在那年春天到來的時候,他找岔羞辱了她一頓,讓她不要再來打擾他了。
他每日加班加點,除了睡覺,就去干活。在他身上,一部分變老,而一部分尚未誕生。他渴望愛那位卡內(nèi)蒂、寫下這句話的人,他捧著那本書嚶嚶而泣。
楊樂美再沒有出現(xiàn)過,他也沒有向誰打問過她。他獨(dú)自經(jīng)受那些事,一部分因為重體力、因為憂思變得更加地衰老,而那另一部分、他知曉它暗在的那部分,也許這一生也沒有時機(jī)誕生。如此說來,他永遠(yuǎn)也無法成為一個完整的人。
他突然接到一個女人的電話,問他愿不愿意到交警隊來工作。他從沒聽說過這個女人。她說她叫羅湄,想找一個可以幫她寫材料的人,楊樂美讓去找他。他記起楊樂美最后離開他時,也正是春天,如今,春又燦爛。除過租房、買書,他的存款沒增加多少,給父母的房仍只是個在高處燦爛的夢想。
在電話里他說愿意去交警隊工作。聽上去像是他對楊樂美的某種補(bǔ)償,也像是一種懺悔。楊樂美好像在哭,也可能在抽煙,過了很久她才說,跟你在一起的那些時光,讓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曾經(jīng)結(jié)過婚的女人,并且,我感覺自己一直沒有離婚。
他想說點什么,但似乎有一種多余的東西,橫亙在他身體里,讓他無法開口。
王義梔打算靠這次工作機(jī)會讓那“暗在的部分”誕生,盡管他知道這是在自欺欺人。意外的是,他只給羅湄寫了三天材料。一個有霧的清晨,羅湄說,抱歉,在王義梔和劉大隊長的表哥之間,她只能選表哥。羅湄很滿意這三天里王義梔替她擬寫的講話稿,套點專業(yè)術(shù)語,可謂完美。羅湄當(dāng)上大隊長快三年了。一份完美的講話稿對她的身份地位來講簡直意義非凡。她自己是沒有時間寫這個的,她也不想交給辦公室里那些只會從歷年的材料堆里上截下粘的文員們。就在羅湄將王義梔的應(yīng)聘材料上報后,劉隊長將表哥帶到羅湄跟前說,你安排一下。
也許這是天意:老天懲罰他,或者老天成全他??扇绻@算得上是個事件,那只是為了讓他遇見羅湄。
這幾年,他往屋里囤積了大量的書,床鋪上也堆滿了,屋里的空間越來越小。書讓楊樂美感覺不暢,她憎惡書。羅湄跟王義梔談?wù)摃鴷r她起身走到陽臺去。
陽臺狹小,各種自學(xué)考試教材、公務(wù)員考試資料堆得高高的,一個個方盒子刺痛了她的眼,她買給他的名牌鞋至今包裝都未拆,她花心思綁上去的絲帶早已褪色。
“神經(jīng)??!”
這個聲音被羅湄的驚呼聲擋了回來。在這間斗室里,羅湄對王義梔似乎才一見如故。因為跟楊樂美的關(guān)系,她到王義梔這里來表示一下歉意。王義梔后來租下的這間房只有一廳一室,客廳只是窄窄的一個過道,跟餐廳連在一起。羅湄縮緊了雙腿擠坐在沙發(fā)一角,他方覺出這個屋子的狹小。還算慶幸,王義梔總能租到這樣小的房子。他從不愿意跟人合租。
看過那些線條復(fù)雜的房子的圖畫,羅湄拿過他寫的手稿讀起來,一邊發(fā)出贊嘆之聲。王義梔極不擅長地背誦了一條手機(jī)段子,他們笑起來,空氣借機(jī)流通了一陣。
“實在對不起,”羅湄轉(zhuǎn)向楊樂美,“由不得我啊,我一定給你再介紹一份好工作。”
“還看不出來?他這種對現(xiàn)實生活存在障礙的人,只依賴虛構(gòu)活著。”楊樂美板著臉走過來。
王義梔將一些書挪到地上去,好讓楊樂美在沙發(fā)上坐下來。
“只有內(nèi)心里有了無法承載的東西時,人才會去寫作。”羅湄望到王義梔的眼睛里去,她感覺他的內(nèi)心正敞開,等著她跌進(jìn)去。
他心里也正在融動。那可能就是一見鐘情吧。楊樂美接到一個電話,說命苦,要出差,起身走了。
他和羅湄意猶未盡。
“你不為自己遺憾么,一直在工地上干?”
“佛祖幫我指點過迷津,生命是由生、老、病、死、苦組成的。但我的苦并不是干苦力,而是別的?!辈恢趺此鸵幌伦兊锰咸喜唤^起來了,講了大學(xué)畢業(yè)好多年都找不到工作,他曾想過自殺,七個月的工作經(jīng)歷又使他成了懷疑主義者,干體力活既是對他的肉體和精神的一種懲罰,又讓他感受到某種意義的真實存在。他給父母買房的夢想像是一個他活著的借口,事實上,他不知為什么要活著。
“你真是個怪人?!绷_湄有些吃驚,被他徹底吸引了。
他有些激動,聲音都哽咽了。不管怎樣,父母老了,一定要盡快買到那套房,工地上掙得不多,他沒什么可抵押銀行也不給他貸款。他向她迫切地傾訴著,他也談到了靈魂深處的殘疾,他渴望治愈,渴望成為一個完整的人。“從沒機(jī)會,讓我談起這些?!?/p>
“我理解你,我理解你?!彼B連說道,“其實,我跟你有類似的病,若有可能,我愿意隱居起來。于隱居者來說,他人始終是第三者:第三者是軟木塞,阻止兩人的談話往深度里進(jìn)展。是昆德拉說的?”
“尼采?!?/p>
“哦,天哪。”羅湄望著他,有點情不自禁起來了。他憂郁的眼睛,他略微卷曲的頭發(fā),都在她心里激起了漣漪。
他想知道的是,羅湄是不是打算將他只當(dāng)作一個軟木塞?
那可能也是羅湄三十好幾還未成家的真實原因了。軟木塞。
那天他們一起在窄小的廚房里做了晚飯。他說,很久都沒吃過一頓像樣的晚飯了。羅湄望著他,望著望著就流下淚來。
以后,羅湄下班后就到工地來接他。他們沿著兩邊開滿了鮮花的小徑緩緩走著,路燈照出這個世界隱約的溫情。他感覺自己理應(yīng)得到這樣安寧的漫步,跟所愛的人。他們建的房子一幢幢立起來,擋住了頭頂?shù)囊箍?。后來,羅湄說,我很愿意幫你,給你父母買那套房子。
上帝對羅湄不怎么公平,但凡她所求的事,總會慢八百拍到來。羅湄有過幾個男朋友,有一個差點跟她結(jié)了婚。她跟那些人之間的障礙,如同王義梔跟這個世界的障礙。王義梔覺得自己若留在她身邊工作,他們有可能會與對方最真實的自我失之交臂。羅湄將一些期望投在他身上,就像他將一些期望投在她身上。
他們都已經(jīng)三十好幾了,還能有這樣怦然心動的相遇,讓他們感慨不已。很快,他就真心實意地向她求婚了。
他從積蓄里拿出一些錢去買了枚戒指。跟羅湄來往后,他在工地上干得吊兒郎當(dāng)?shù)?,存款不但沒有增加幾個子兒,還減少了不少。那天黃昏,他提前從工地上出來,找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單純理發(fā)的地兒,花七塊錢理了發(fā),又花七十元買了件西服,就站在商城里換上了。拐角處有個花店,他進(jìn)去問了下一束玫瑰花的價格又出來了。然后,他走路去交警隊的樓下等羅湄。
羅湄開著一輛警車從十字路口拐過來,停在樓下。王義梔走過去,單膝著地,將那枚戒指舉起來。一群人圍過來,有人開始鼓掌。羅湄接受了那枚戒指并撲到他懷里來,那一瞬,他認(rèn)為她是幸福的。但那天晚上,羅湄就將戒指還了回來。
還是工友李亮點撥了他,李亮已成功讓女友在沙城擁有了自己的房子。不過,不知道等他老死呆在墳?zāi)估锖笫遣皇沁€要忙著還銀行里的欠款。他一聽王義梔買戒指的價錢后說,你知道我給我的女人買戒指花了多少錢嗎?能買七個你那玩意兒。
最初打動女人的是男人身上最為真實的品質(zhì),到了最后,女人眼里卻只有一些附加的贅肉一樣的東西。連讓他感覺到愛意的羅湄都這樣,他覺得處身的世界好像一個深淵。
第二天黃昏,他不知要到哪里去,打算在工地上呆一晚。羅湄卻來找他了。她什么也沒說,像往常一樣等他換衣服下班。
他們?nèi)ヒ患也宛^里吃飯,羅湄讓他休息好準(zhǔn)備第二天去一個地方面試。那以后,他就天天跑去羅湄介紹的一些地方面試了。那些用人單位有些嫌他年齡太大,有些嫌他沒有工作經(jīng)歷。當(dāng)他說不清大學(xué)畢業(yè)后的這十幾年里究竟在干什么時,那些人捏起嗓子問他是從哪來的。他很難過,也很憤怒?;仡^自制了一份個人簡歷,后面附有七種自考本科學(xué)歷證書的復(fù)印件,還有曾發(fā)表過的文章,他將這些資料再次遞交給那些人。他差點還告訴他們,他就想僅憑苦力買一套房子!
羅湄警告他不許再去工地干活。她突然變得像換了個人,但他不想惹她生氣。如此一來,他有些零亂了,不能在工地上干,羅湄介紹的事他又不想全力以赴。
“你知道多少人跟你搶這個名額?這是政府機(jī)構(gòu)!你知道我為這事求過多少人!你馬上就老了,再沒機(jī)會了,這可是你最后的機(jī)遇。我在挽救你,知道不?面試通過了你卻不去上班,你讓我這臉往哪擱?”
她完全是一副女主人的口吻,也有點像他母親。當(dāng)初他就是從那里辭職的,他沒對她講這個。她只不過是為了自己。他忽然也變得嬉皮笑臉起來了,那會兒他還沒起床,晚上三點他才睡下的?!澳闶钦f,我一定得擁有那份工作,你才打算要我?”
“我不是這個意思。”羅湄低下頭,嗓音也低下去,像附著在一堆棉花里。他們對對方可能期望過多,也太認(rèn)真,反而正經(jīng)得不可思議。他們的交往目前只限于幾次拉手擁抱。也許是因為他們都感覺中間還隔著什么,究竟是什么,他們都說不清楚。
他將臉貼上她的脖子,對女人他從沒這么主動過。這段時間,內(nèi)心里有好些個東西翻涌出來搗亂,他懶得去理會。煩亂的時候,他就想投靠羅湄。羅湄往后退了幾步,床鋪擋住了她,似乎是這張床阻斷了他們的猶疑,他們索性向它靠過去。
有很長時間他沒去工地了。他的肋骨在他的意志越來越懶惰時也突兀出來。他一天幾乎不出門,站在窗口吸煙成了他惟一的運(yùn)動,十幾個小時他一動不動坐在桌前的椅子里。他深為不解,肉體在享受安逸時為什么反而會消瘦。
他忽然收到一筆巨款,足足十一萬。是他父母寄給他的。他父母靠節(jié)儉省下那些錢,其中一部分是這些年他零零散散寄給他們的。加上他自己現(xiàn)有的存款,要買下那套房,仍不過只是個白日夢。他這么賣命地干活,才積攢下這么點,真的才夠買面墻壁。他聽見身體里什么東西垮塌的聲響。當(dāng)年他父母要不為他在沙城找工作,早住上自己的房子了。
他終沒有去做那高尚的工作。他放任自己聽從羅湄去操那套房子的心。他感覺自己的骨頭發(fā)脆,喚起一些被催生的事物,他才得以站著繼續(xù)面對羅湄那張越來越富有女人味的面孔。
一個周末,他跟羅湄去看房,正是他和過水泥的那個地方,他親手建造的房子,現(xiàn)在,其中有一套,將由身邊這個女人來替他父母付款。
他將父母寄的錢和他自己的存款一并交給了羅湄。過了一陣,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羅湄一扭一扭地從外面進(jìn)來,將一個房產(chǎn)證放到他手里。他打開看了一眼,那上面寫著羅湄的名字。
他整日在這個名字的海洋中浮游。幾次三番斟酌之后,他覺得還是呆在這充滿疑惑的飄渺感中比較安全,終沒有發(fā)問:那房究竟是給誰住的?現(xiàn)在,他徹底一無所有了,除了他還是個活物,他什么都不是。羅湄成了他命運(yùn)的主宰,他盡量投其所好,以便讓他簡單的生命保持安寧。
上大學(xué)時,他暗戀過一個女同學(xué)。他對她的愛過于劇烈和深刻,類似于某種穿透骨髓的病痛,以至于后來他都不怎么敢輕易回憶。之后很多年里,他都不敢正視女人向他投來的目光。在工地上干活時,工友們幫他介紹過好些女朋友,他見過幾個,也想過從中挑選一個彼此適合過簡單生活的。那些女孩兒讓他長了很多見識。他沒房沒車沒工作,那些到小城來打拼的女孩子跟他見過一面后就沒消息了。后來有個在一家商業(yè)銀行當(dāng)出納的女孩跟他交往過一陣。出納有一天跟他說:“跟你在一起,總讓人感覺活著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每天工作,下班娛樂,活著難道不就這么簡單嗎?我不應(yīng)該為此感到快樂嗎?”
他們只交往了三個星期。
現(xiàn)在,他體會到,出納說得極對,活著真他媽簡單。你想快樂也挺容易。身外之事極盡簡單生存之理想,可身體內(nèi)部卻并不安寧,尤其,當(dāng)他不能忍受羅湄的頤指氣使時,身體里繁雜的東西就像樹一樣生長,越來越繁密,將他思考的事及想說的話異常迅捷地清理掉。
羅湄除過操他趕緊去干高尚工作的心外,就去操那套房子的心了,那套房讓她在同事中很是揚(yáng)眉吐氣,一百九十個平米,市區(qū)黃金地段,現(xiàn)在,她打算再把它打造得金壁輝煌。而王義梔借口要去應(yīng)聘,很少到那房子里去。他們還吃住在他租住的房里,因為這兒離交警隊比較近,羅湄隨時可以過來,看看他在干什么。而他總知道怎樣哄她高興,讓她少說些廢話。
這個習(xí)慣不知何時有的,它像疾病一樣滲透,跟羅湄在一起,他無法不想起那個商業(yè)銀行的出納,但他的確是愛羅湄的。那莫可名狀的物質(zhì)又將這真實干擾。他感覺自己內(nèi)心里有一真一假兩個靈魂,它們隨時撲向?qū)Ψ?,一個欲把另一個置于死地。有時,它們都很真實,有時,它們又都很虛假。他感覺到對那個出納的欲望,這欲望的主體卻又是羅湄,出納最初只不過是一種催生物,但他的感情靠這種催生物方能喚醒。為了避免將出納的名字喊出口,他跟羅湄在一起時緊緊地將嘴巴閉上,這使得他的身體僵硬,嘴唇麻木。
他懷疑自己真的病了,精神上的殘疾可能越來越嚴(yán)重。將他往越來越深的地洞里拉陷的不知是什么東西。
中秋節(jié)那天,他們先去超市購物,后又去了商廈,羅湄自己買了一枚鉆戒,出于一種復(fù)雜的心理,他拿出很大一部分積蓄,給羅湄買了一套內(nèi)衣。他們滿載而歸。羅湄在他小得不能再小的廚房里忙碌時,他在想,也許他應(yīng)該另買一枚戒指,再向羅湄求婚。
不,我得先治愈自己,或者讓我那至今還未誕生的那部分努力誕生。天哪,也許我真該換種方式,聽聽她們的也好。令我搖擺不定的究竟是什么呢?
哎,你在說什么呢?
他睜眼時羅湄渾身淋著水站在他面前。他脫去身上所有的衣服,好使自己徹底清醒。
“我希望化成夜晚,這樣我才能用數(shù)千只眼睛看著你入睡?!蹦菢拥臏厝岷蛺垡?,馬上要對她講了,可他為什么要阻止?身體里的不明物在他孤身一人時變得薄脆,而在有人陪伴時卻顯形、加厚,讓他失掉愛的能力。
他一語不發(fā),奮力進(jìn)攻她的身體。他大腿上的骨頭硌得羅湄絲絲喊疼,他感覺某種感情被誘導(dǎo),他越來越激動,囚困在他身體里過于壓抑的事物隨即咆哮而出。他像一片落葉要飄走了,迫不得已般他喊出了一個名字,含混不清,他能感受到它難堪的回音:王義梔。
“你怎么回事?你到底怎么了?”羅湄想起有一次跟他親熱時,他呼喊的是,房子。但馬上她又開始說一些單位里的人和事。她在沾沾自喜而他還在往那個深淵里沉陷,海水浮托著他的肉體,軟弱極了,像個嬰孩。一切現(xiàn)實之物蕩然無存,又被羅湄的嗓音喚回。他真希望羅湄閉嘴,但他什么也沒說,像被掏空了,那些真的假的東西,遠(yuǎn)遠(yuǎn)丟開了他這個人。窗簾后白晝的聲響。
“求你,娶我吧。”羅湄鄭重其事地將那枚戒指放到他濕漉漉的手心里,她跪在床上,膝蓋抵在他的骨頭上。他看到她臉頰上滑下淚水,但他感覺到自己的臉是濕的。他像在穿越無數(shù)記憶的碎片,又像無數(shù)的夢境。
不能服從自己內(nèi)心意志的人就要被他人命令,這是生物的特性。他逃不開自己是那生物。
屬于他的時間靜止了,他身體里搖擺不定的東西止息了。他那殘缺不全的靈魂浮托著他。他張開口。
對她說那幾個字,說吧。
他們同時聽到客廳里的響動,但他們的精神和意志還緊張地停留在對方那里。臥室的門忽然被推開了,他們面對面跪在床上,保持裸露僵硬的姿勢一齊承受著探進(jìn)門里來的白晝的巨響。
真無恥,你們!
什么東西落到了他身上。
他慢吞吞地穿衣服,聽見她們在客廳里的談話,像避開一個幼兒:
沒想到你這么卑鄙!你一直引誘他?
不。我沒有。
你明知道我們……我還愛著他!
可是他愛的人不是你。這種事是自然發(fā)生的。
你快閉嘴吧!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卑鄙!他就靠那個夢想活著……
他愿意接受我的幫助,說明他愛我。你呢……只要他父母樂意,我會讓他們搬來一起住。
怎么可能……你欺騙他,他糊涂……
他的耳朵里忽然有千只蜂鳴,下午的太陽在他拉開窗簾時分竭力刺向他的眼睛。他想走出去,向她們說點什么,但他被這過于猛烈的陽光刺傷了視力,還有他的心力。
他猛然像喝醉了酒,有可能是中了煤氣毒,是從鄰居家的管道里漏到他的房子里來的。一定是那樣。他什么也聽不見,似乎跌進(jìn)記憶的漩渦里。他曾幻想過一種自殺的方式,這可能是其中一種,正在按照他的設(shè)想實現(xiàn)。
他處在某個邊緣,可能那邊便是死亡,也可能是拖墜著他肉體的另一個自我,是那曠闊,那無限,那自由。驀然身體某處一陣接連不斷的劇痛,他哆嗦不止,連連發(fā)出呻吟之聲。隱隱約約,他無法感受從窗簾后猛烈竄進(jìn)來的陽光,他的眼睛可能被刺瞎了,他無法看見,似乎也聽不見,但能感覺到有人在他身邊,在他發(fā)出含混不清的求救聲之際,那人似乎又離他很遙遠(yuǎn)。
他索性放任自己沉陷。他脫離了他,遠(yuǎn)遠(yuǎn)拋棄了一直屬于自己的那個肉身,但似乎還能發(fā)出自己的聲音,但那無濟(jì)于事,連他自己也難以聽得到。他努力探伸著意識的觸角,自由地飛探,那是他的深淵。
“天哪,他這是怎么了?”
“瞧瞧,軟木塞,天哪,他身體里竟然塞滿了這個!”
他輕飄飄的,像一片紙。他無從辨聽這是從哪發(fā)出的聲音。
他試圖將腦袋偏向這個聲音,一陣不知從他身體的哪個部位透射而出的劇痛差點讓他碎裂、消散。被海水淹沒又浮現(xiàn)。意識有一瞬又在他的四周,那個嗓音似乎是羅湄,又似乎是楊樂美,他再努力去探聽,卻是一個陌生人的嗓音,訇訇橐橐,像兩三個人的嗓音疊加在一起:
“王義梔——義肢?天哪,怎么可能?瞧瞧他的胳膊,天哪,他的腿!這是左還是右?不,我再也受不了了!我要離開這里!”
責(zé)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