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爺
楊爺大名楊大,真名沒人知道了。但說起喊街的楊大,無人不曉。喊街,俗稱耍劈刀子的。說到底,那也是一門討飯的營生。好在鹽區(qū)那地方,地堿人邪,討飯的也是爺。
鹽區(qū),每隔五天逢一場大集。每到集日,楊大便出來喊街。
楊大喊街,并非真用嗓子高喊什么,而是兩手把玩著幾把刀子,如同小孩子擺弄什么有趣的玩具似的,沿街“叮叮當當”地敲打著刀片,一路悠然自得地走過來。時而,也玩?zhèn)€花樣,將手中的刀子接二連三地拋向空中,隨之擰個腰身將其一一穩(wěn)穩(wěn)地接住。那架勢,如同街頭耍雜技的。但,楊大那刀技可不是白耍的,他是玩錢的。楊大專門選在擺小攤的商販前舞弄他的刀功,招來圍觀者鼓掌喝彩。期間,誰若與其叫板,他便一刀子劃破自己的頭皮或手指,那殷紅的鮮血,就像禮花一樣,瞬間綻放在你的攤子上。此時,趕上賣魚、賣肉的攤點還算好,他們本身就是做血腥買賣的,再多他幾朵“禮花”也不為過。問題是,若趕上那賣豆腐、涼粉的就慘了,他這邊一注鮮血噴濺到你那白生生的熱豆腐上,那白中見紅,比紅中見白都顯眼,整筐的豆腐可就全砸了。
所以,但凡來鹽區(qū)集市擺攤的,一看到楊大來了,或聽說楊大從那邊過來了,立馬就去兜里掏銀子,不等他靠近自個的攤點兒,就把一串“嘩啦啦”的響銀給他遞上了。楊大道一聲:“謝謝!”你就算平安無事。倘若你給他呈上銀子了,楊大仍舊目無表情地站在你攤前不走,那就來事了,你給的銀子,尚未達到他的心理價位。楊大又不是沒長眼睛,你是做什么買賣的,鋪面有多大,生意是否紅火,他心里一兜數(shù)。原本該賞他十個銅板,你卻給了他仨,明顯是瞧不起他楊大,那能行嗎?那樣的時候,楊大的刀板就響了,口中隨之念道:這兩集、我沒來,聽說大哥發(fā)了財。大哥發(fā)財我沾光,大哥吃肉我喝湯!說到“我喝湯”時,你再沒啥表示,他一刀子就把自己的皮肉劃開了。
那種白刀子見紅的場面,令外人心驚肉跳,毛骨悚然。但對楊大本人來說,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自備了止血藥,隨手往刀口上捂一把藥粉,立馬就把血止住了。再者,你看他是一刀子深深地扎進肉里去了,其實,僅僅是劃破一點表皮,他那刀尖是夾在指縫里的。但看上去鮮血直流,怪嚇人的。那都是訛?zāi)沐X財?shù)?。你這邊把錢給他,他那邊轉(zhuǎn)過身去就擦干了血跡。
有時,碰上硬茬子,楊大也不孬種,他真敢豁出命來跟你玩。他左邊那只禿耳朵,就是他自己一刀子割下來的。一般情況下,楊大不那樣跟你惡斗。他原本光棍一個,每天能讓他混飽肚子,他也就不鬧騰了。
這一年冬天,天氣出奇的冷。一進臘月,紛紛揚揚的大雪,一場接著一場,最終還是把楊大那兩間破草房給壓塌了。楊大居無定所時,便把目光盯上了鹽區(qū)首富吳三才。
楊大選在一個大雪封門的早晨,悄無聲息地把自己“掛”在吳三才、吳老爺家“天城大藥房”的門上了。
楊大的那個“掛”,并非是在人家門前尋死上吊,而是把自己的一只手掌,釘在吳老爺家的那種道板門的一面木板上了。
清晨,天城大藥房的店小二仍然像往常一樣,一大早起來開門迎客,沒想到搬過一道門板,再想啟動第二塊門板時,搬不動了。原以為夜里風雪過大,把門板給凍住了,隨之晃動了兩下再搬,還是搬不動。店小二便把腦袋伸出來,想看個究竟。沒料到,這一看可不得了,門外正站著一個衣著長袍的血人,那人面部緊貼著門板,整個人如同一張剛剛剝下來的鮮羊皮似的,緊貼在東家的大門上,一動不動。再看腳邊,已流下了一大攤鮮紅的血。
店小二頓時嚇傻了,轉(zhuǎn)身跑到內(nèi)堂去喊吳老爺。
吳老爺趕過來一看,是喊街的楊大。吳老爺明白了,這家伙是來訛錢的。當下,吳老爺一面吩咐管家去賬房拿銀子,一面喊呼店小二:“快,快把你楊爺手上的釘子給拔下來!”
店小二個頭小,從屋里搬過一把凳子,剛要踩上去給楊大拔釘子。楊大卻一腳把凳子給劃拉到一邊去,楊大開口叫了一聲吳老爺,隨之說:“吳老爺,你還是讓我‘掛’在這兒吧?!甭灶D,楊大又說,“我感覺你家廊檐下,比我那兩間破屋還要暖和?!?/p>
吳老爺一聽,楊大今兒來,并非是討要幾個銀子就了事的,而是想修繕他的住房。想必,今冬寒流來勢兇猛,楊大那兩間破屋難抵風了。吳老爺當下答應(yīng)給他修繕住房。
楊大把吳老爺?shù)脑捊舆^去,問:“吳老爺,一言為定?”
吳老爺說:“一言為定!”
楊大說:“那我就回家候著了。”說話間,就看楊大胳膊一縮,那只釘在門板上的血手,瞬間脫離了門板上的釘子。
原來,楊大壓根兒就沒把釘子釘在手上,他只是用指縫夾著一根釘子。至于他頭上、臉上、胳膊上,以及地面上的斑斑血跡,那是他用雞血或是羊血做的假象。
盡管如此,楊大走后,吳老爺還是派人去給他修繕房子,并叮囑工匠,就手在楊大的屋內(nèi)給他支上火炕。
吳老爺家大業(yè)大,騾馬棚里的草料少添兩口,就足夠打發(fā)他楊大高興了,何必去跟他一個無賴計較!話再說回來,倘若吳老爺言而無信,他楊大下次再來,一準兒就把自己的手掌給他釘在門上了。不信,試試看。
四姑娘
聽螺,海邊孩子們聽濤的一種游戲。方法挺簡單,揀一只大一點的海螺殼兒,輕輕地罩在耳邊,立刻就能聽到螺殼里面?zhèn)鞒觥拔松成场钡穆曇?,如同大海的濤聲一樣,扣得越緊,“濤聲”越大,怪有趣!
民國十幾年,鹽區(qū)駐軍張黑七、官稱張團長、外號張大頭家的四姑娘,偏偏愛玩弄那種孩童的把戲。
四姑娘本該是張團長張大頭的四姨太??赡莻€洋學(xué)生模樣的小閨女,初到張團長家時,說是讓她養(yǎng)貓、溜狗、伺弄院子里的花草。誰知,沒過幾天,張大頭卻讓她陪夜。四姑娘這才知道受人騙了!
那晚,張大頭支走了他身邊幾房花朵一樣嬌艷的姨太們,留下四姑娘一個人陪他觀燈、喝茶,猛然間,張大頭扯過四姑娘細白的手,讓她上床尋樂兒。
四姑娘頓時嚇傻了,再看張大頭那副寬衣解帶的架勢,四姑娘知道事情不好了。她“撲通”一下,給張大頭跪下,苦苦地哀求張大頭,說:“張團長張大人,你饒了我吧,我還是個姑娘家?!?/p>
張大頭笑著說:“我知道你是個姑娘家,否則,我還不要哩!”說話間,張大頭上來就去扯四姑娘的衣衫。
四姑娘一看,在劫難逃。可她壓根兒不情愿?;艁y中,四姑娘忽而抓過茶幾上的一把水果刀,直抵自己的心窩窩,兩眼窩著淚花,說:“張大人,你要是硬逼我,我這就死給你看!”
張大頭沒料到,眼前這個看似溫情似水的小女子竟然變得如此剛烈,頓時愣怔住了。張大頭冷冷地板下臉兒,靜靜地看著四姑娘,問:“當初,衛(wèi)兵們領(lǐng)你來,是怎么跟你講的?”
四姑娘跪在張大頭腳下,聲淚俱下地說:“衛(wèi)兵們叫我來時,只說張團長張大人身邊需要個抱貓、溜狗、撓癢癢的小丫頭,沒說還要讓我陪床?!?/p>
張大頭輕嘆一聲,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噢!是這么回事。”略頓,張大頭又自言自語地說,“這事兒,都怪衛(wèi)兵們沒有把話跟你說清楚?!闭f話間,張大頭忽而變了個人似的攙起四姑娘,說,“起來吧,讓你受驚了!”之后,張大頭告訴四姑娘,本來,我是想收你為四姨太的,現(xiàn)在看來,你沒有那個意思,那就算啦,以后,你就按衛(wèi)兵們說的那樣,留在我身邊,幫我抱貓、溜狗、撓撓癢癢吧!
四姑娘躲過一劫。
通過這件事情,四姑娘看出張團長張大頭是個好人。他手中雖然握著不可一世的槍把子,可他也有善解人意的一面。尤其是在后來的日子里,張大頭再沒有對四姑娘產(chǎn)生過什么越軌的念頭,反而對四姑娘愛憐有加,家里人吃什么,也讓四姑娘跟著吃什么;姨太們穿綾羅綢緞,也給四姑娘穿得花枝招展。在張大頭看來,四姑娘守身如玉,很值得他敬重!
當時,張大頭是駐扎鹽區(qū)的最高行政長官,他家里戒備森嚴,院內(nèi)院外,處處都有衛(wèi)兵把守。四姑娘深居在張大頭家的深宅大院里。白天,張大頭忙于公務(wù),四姑娘就伺候在太太們身邊,陪太太們下棋打牌,有時,也在院子里捉青蜓、捕螞蚱玩。四時八節(jié)的新鮮瓜果下來了,聽到小商販們在高墻外叫喊,四姑娘也陪姨太們到院門口去張望。但那樣的時候,衛(wèi)兵們就緊張了,幾乎不讓她們邁出張團長的官邸。夜晚,張大頭由姨太們輪流陪著過夜。四姑娘則睡在腳門邊的耳房里。張大頭那邊有事,尤其是姨太們有事,隔窗子喊一聲,四姑娘披上衣服就過來了。
所以,一般情況下,張大頭那邊沒有入睡,四姑娘這邊不能關(guān)燈。張大頭那邊隨時都會喊她。
這樣一來,可難為四姑娘了。張大頭與他的姨太們夜夜歡歌,且纏綿無度。四姑娘如何能聽得下去呢!
那時間,張大頭也不過四十幾歲,頓頓吃酒席,精力極其旺盛,再加上他那幾房風情萬種的姨太們,整天山珍海味地滋潤著,一旦滾到床上,個個騷勁十足。她們輪番來陪張大頭過夜,挨到哪一房姨太過來,如同饑餓了數(shù)日的豺狼虎豹終于見到肉食一般,上來就想把張大頭給生撕了、整吞掉!而此刻,睡在耳房里的四姑娘,對張大頭那邊的每一聲床響,每一聲男歡女愛的“浪聲”,都聽得真真切切。好多時候,四姑娘扯起被子,蒙上頭,都無濟于事。隔壁床上,翻江倒海,潮起潮涌,讓她一個正值青春期的大姑娘家如何能不心亂?
無奈之下,四姑娘找來兩個大海螺殼。入夜,每當張大頭那邊浪聲四起時,她就把那兩個海螺殼兒,緊貼在自己的耳邊聽“濤”響。原以為這樣可以阻擋住隔壁的歡愛之聲,孰知,聽過幾回床第之歡的四姑娘,對那種聲音產(chǎn)生了妙不可言的誘惑感!
所以,接下來的事兒,并非張大頭欲行不軌,而是四姑娘主動在張大頭面前獻媚。好多個夜晚,四姑娘的耳房門都是敞開的。有幾次,張大頭夜里起來小解,四姑娘還故意在耳房里弄出異樣的聲響。對此,張大頭早就看出四姑娘的心思,可他偏不搭理她。相反,當張大頭察覺到四姑娘在用海螺殼阻擋他隔壁的聲音時,他還幫助四姑娘去找海螺殼兒。
一天半夜,張大頭酒后歸來。四姑娘起床給他開門時,故意穿得很透,想引誘張大頭到她耳房里去。沒想到,張大頭順手遞給她一個事先準備好的大海螺,讓她到耳房里堵耳朵去。
四姑娘當時就愣了!她木呆呆地看著張大頭甩袖而去,忽而,欲火中燒,“叭”地一聲脆響,將那個海螺殼兒甩了個粉碎。
張大頭聞而不問,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徑直回到臥室后,愈發(fā)湊響他與太太的床第歡歌。
次日清晨,張大頭依舊像往常那樣,喊四姑娘過來幫他尋找內(nèi)褲,這才發(fā)現(xiàn),昨夜,四姑娘握一塊鋒利的螺殼片兒,割腕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