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面的機會來了。在“散步”時,兩個人偶然相遇,黃克誠抓住稍縱即逝的機會,湊了過去問道:“身體怎樣?”彭德懷怕再一次連累黃克誠,趕忙小聲制止說:“別說話,別說話!”這是他們被隔離近十年來的第一次“交談”,也是他們相處數十年中的最后一次“交談”……
黃克誠一走進革命的隊伍,就在彭德懷的領導之下。后來通過長期斗爭實踐的考驗,彭德懷逐步喜愛上了他這個絕不“隨風倒”的部下
湖南籍的將星有著共同的特點:他們有火辣的血性,為了革命事業(yè),雖萬死而不辭;他們能征善戰(zhàn),敢扎硬寨,敢打死仗,血染沙場而不悔。
也許一句流行久遠的名言最能說明問題:無湘不成軍,怕辣不革命。
湖南籍的將星是不怕死的,也是最倔強的。湘籍元帥彭德懷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彭德懷和毛澤東一樣是“脾氣最倔的湖南人”。在陜北時期,彭德懷曾在一次閑談中對他的部下彭雪楓和張愛萍說:我這個人脾氣不好,喜歡罵人,你們都是挨過我罵的人,很對不起。
性格決定命運。彭德懷一生倔強,眼睛里容不得半點兒沙子,因此他也吃盡了苦頭。1959年的廬山會議上,彭德懷為民吶喊,敢于跟錯誤路線較真的倔強,給他的政治生命帶來了厄運,從此他成了“反黨分子”,遭到了錯誤批判,最后被迫離開領導崗位。
與彭德懷一樣,另一位湖南籍的大將也倔得出名,他就是黃克誠。他們既有相似的地方也有各自不同的地方。相同的是他們都出身貧寒,經歷了苦難生活的磨煉,鑄就了不屈不撓、不服命運擺布的倔強性格。不同的地方是幼年時代黃克誠憑著東討西借勉勉強強堅持讀了十幾年書,最后還跌跌撞撞讀了三年中級師范,算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知識分子。
他們兩個人都說話直爽,在敢講真話、堅持真理這方面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只不過黃克誠的性格剛中帶柔,考慮問題更深沉,更獨具慧眼。
黃克誠一走進革命的隊伍,就在彭德懷的領導之下,后來通過長期斗爭實踐的考驗,彭德懷逐步喜愛上了他這個絕不“隨風倒”的部下。
彭德懷第一次認識黃克誠是在1930年初。當時黃克誠剛被派到紅五軍中任縱隊政委。作為紅五軍軍長的彭德懷一開始對這個戴著眼鏡的下屬沒有在意,印象中黃克誠不過是個稚嫩的書生而已。隨后,部隊攻打江西修水縣城時,彭德懷改變了對他的印象。那天,在激烈的戰(zhàn)斗中,彭德懷來到了槍林彈雨的最前沿。在一個壕溝里,他通過望遠鏡看到擔任主攻任務的黃克誠縱隊幾次強攻受阻,先行爬云梯的戰(zhàn)士紛紛中彈掉了下來。就在這緊急關頭,黃克誠手持一把寒光閃閃的大刀,冒著彈雨帶頭爬云梯。俗話說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他的這一舉動帶動了全大隊,于是人人爭先,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強攻。全縱隊的干部身先士卒爭先爬上云梯,戰(zhàn)士們更不示弱,迅速登上城墻,把紅旗插上了城頭。
戰(zhàn)斗結束以后,彭德懷叫黃克誠來見他。一臉嚴肅的彭德懷用銳利的目光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把黃克誠打量一番,他怎么也不能把眼前這個文弱的書生和他在戰(zhàn)場上玩命的表現畫上等號。一陣寒暄之后,他問起了黃克誠的身世和革命經歷,最后又像是叮嚀又像是命令道:“下次作戰(zhàn)不許再揮大刀往前沖,那么大一副眼鏡片子,很招眼,一看就是當官的,容易遭槍子兒。你死了,誰來指揮部隊!”
事后,彭德懷對別人說道:修水一仗讓我重新認識了黃克誠。
1930年6月,在“立三路線”影響下,中央領導把中心城市的武裝暴動看成是中國革命決定勝負的關鍵,并為此制定了組織全國中心城市武裝起義和集中全國紅軍攻打中心城市的冒險計劃。這一計劃也傳達到了黃克誠所在的紅三軍團,要他們首先奪取武漢。
聽到傳達,部隊當時無不群情振奮,摩拳擦掌,踴躍響應。而黃克誠卻是另一番心情。他從自己的親身經歷中,預感到情況不妙,他覺得奪取中心城市的計劃,在當時是很不現實的。為了避免重蹈以往幾次失敗的覆轍,他冒著風險給彭德懷寫了一封信,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陳述不能夠去攻打大城市的理由。
接到信后,彭德懷冷靜了許多,因為黃克誠當時任紅三軍團縱隊政委,他的不同意見有一定的分量。最后彭德懷綜合其他人的意見,采取了折中的做法,放棄了攻打武漢的計劃,采取先奪取長沙,然后再根據形勢決定下一步的戰(zhàn)略部署。
結果正如黃克誠所預料的那樣,長沙雖然打下來了,但僅僅守了十來天時間,敵人就開始反攻。敵軍來勢洶洶,用數倍于紅三軍團的兵力,企圖把紅軍合圍在長沙。見此情景,彭德懷不敢戀戰(zhàn),只好率部趁夜色撤出城去。
由于黃克誠在攻打長沙期間,屢屢提出反對意見,被不少干部認為是思想“右傾”,不適宜擔任師一級領導職務,隨即在后來的部隊整編中把他降為團政治委員。
可是黃克誠敢講真話、堅持真理的性格卻給彭德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1931年夏,在中央革命根據地開始了第二次大規(guī)模的“肅反”運動,即打“AB團”。一提到打“AB團”,黃克誠就有一肚子意見,因為他經歷過第一次打“AB團”的運動,看到了運動給黨和軍隊帶來的巨大損失。于是運動一開始他就進行了抵制。這時的黃克誠已經又被重用擔任了師政委。
一次,“肅反”委員會的人送來了所謂的“AB團”分子名單。黃克誠一看就火冒三丈,因為這些人大多是連隊基層干部,其中一個名叫石元祥,是井岡山上的紅小鬼,是個小號兵,人很機敏;另一個名叫曾彬農,是個土生土長的農民兄弟。這兩個同志都是黃克誠恢復師政委以后,親手提拔起來的基層干部,平時他們表現很不錯,打起仗來非常勇敢。黃克誠根本不相信他們會是“反革命”,決心保護他們。他自知硬頂無濟于事,于是便要他們暫時上山找地方躲起來,然后每天派人偷偷給他們送飯吃,打起仗來就派人叫他們下山,各回自己的連隊帶兵參加戰(zhàn)斗。戰(zhàn)斗一結束,馬上再上山躲藏。
明知“肅反”委員會要抓捕他們,他們非但不逃跑,反而打起仗來更加勇敢不怕死。他們對黃克誠表示,寧肯犧牲在戰(zhàn)場上,也決不當逃兵。這樣一來,黃克誠愈加堅信他們是忠誠的革命戰(zhàn)士、黨的好干部,決心把他們保護好??墒牵^了大約兩個星期,事情終于被“肅反”委員會發(fā)覺了。在一次戰(zhàn)斗剛剛結束后,石元祥、曾彬農幾個人尚未來得及上山躲避,就被“肅反”委員會的人抓走了,以后再也沒有回來。黃克誠痛惜萬分,深深責備自己沒能保護好他們。
由于黃克誠抗命保護“反革命”,厄運很快就降臨到他的頭上。他被“肅反”委員會以“同情和包庇反革命,破壞肅反”的罪名抓了起來,被判處死刑。
這一消息被彭德懷知道了,他親自找到“肅反”委員會的負責人,一臉怒氣地問道:“為什么把我的師政治委員抓起來?”
“肅反”委員會負責人自然拿不出黃克誠是“AB團”的證據,只好說他是“右傾機會主義分子”。
彭德懷大聲說道:“對‘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可以批判斗爭嘛,怎么可以采取抓捕、槍斃的辦法來處理呢?”
這位負責人理屈詞窮了,只得將黃克誠釋放。黃克誠這才逃過一劫。
命雖然保住了,但是黃克誠的師政委一職卻被撤銷了。
黃克誠沒有事情可干,又不想賦閑,于是就向彭德懷提出請求:能不能隨便分配點工作給我干干?
彭德懷十分同情黃克誠的遭遇,于是就讓他到軍團司令部當秘書。1931年11月,彭德懷、滕代遠等軍團主要負責同志都到瑞金去參加全國第一次蘇維埃代表大會,彭德懷就讓黃克誠代理處理前委的日常工作。待他開完會回來以后,他又派黃克誠到尋烏縣去調查打“AB團”的情況。黃克誠回到軍團部后,把在尋烏的所見所聞如實地向前委作了匯報。
黃克誠動情地對彭德懷和其他軍團領導說:我們不能再搞自相殘殺的蠢事了,否則,我們將變成孤家寡人……
沒過多久,黨中央對“肅反”擴大化問題開始進行糾正,這時的黃克誠才又被起用,重新擔任師政治委員之職。
不過,在此后的二十八年里,彭德懷對救黃克誠的那件事只字不提,黃克誠也不知道是誰救了他的命。直到1959年的廬山會議上,在批判黃克誠時,康生翻起了歷史,用那件事大做文章,說彭德懷對于黃克誠來說是有救命之恩的,所以他們最后才走到了一起。聽到這話,黃克誠才得知當初事情的原委。此時的他心潮起伏,他不僅為彭總的高尚情操所折服,而且也為他們的崇高友誼感到自豪。
新中國成立后,彭德懷和黃克誠又走到了一起。在廬山會議上,黃克誠堅定地回絕道:我決不做誣陷別人、解脫自己的事
新中國成立后,彭德懷任國防部長,黃克誠也升任人民解放軍總參謀長。就這樣,兩個人又走到了一起。不同的閱歷,不同的性格,相互的爭論、切磋和提醒又給他們帶來有益的補充。他們成了一對知心的朋友。
彭德懷在與眾多將帥交往中,相互爭論最多的就是黃克誠,每當有不同意見,二人就爭論,有時還會爭得面紅耳赤,按照黃克誠的說法,他們幾乎爭論了半輩子,但他們的爭論從不傷感情,他們之間無論誰輸理,都會心服口服地表示接受。
除了相互爭論之外,他們還經常相互磋商,相互提醒。由于文化水平不同,黃克誠有時考慮問題更全面,更透徹。因此他在工作中常常給彭德懷必要的提醒和幫助,在戰(zhàn)爭年代是這樣,在和平年代也是這樣。
有一次,彭德懷應遵義政府部門之邀,為在遵義犧牲的紅三軍團參謀長鄧萍題寫墓碑。寫完碑文,彭德懷情不自禁,出于對革命摯友的懷念,又寫了一篇長詩,詳細回憶了平江起義及其以后直至第二次攻占遵義的戰(zhàn)斗歷程,追述了紅五軍和紅三軍團的輝煌戰(zhàn)績。
但黃克誠覺得這首詩寫得太張揚,于是他找來彭總的工作人員,悄悄囑咐道:“告訴你們彭老總,以后不要亂寫,弄不好是要犯錯誤的?!贝蟾攀桥滤麄冞€沒有充分領會他的意思,黃克誠于是又加上句話:“言多必失,言多必失!”
黃克誠的提醒,用意是極其深遠的。因為那時,彭德懷已經擔任了國防部部長要職,在軍內,甚至在黨內的威望也達到巔峰。而此時的他一言一行必然受到眾人的關注。
但有時提醒也能起到反作用。
1959年的廬山會議,彭德懷接到通知后本不想去參加,他想要黃克誠去參加。但黃克誠當即提醒彭德懷:“這次會議是毛主席主持的政治局擴大會議,你是政治局委員,你怎么能不去呢!”然而令黃克誠意想不到的是他的這次提醒竟然結束了彭德懷的政治生命。
由于在廬山會議期間,彭德懷給毛澤東寫了一封信,打破了廬山的平靜。沒過多久,黃克誠被毛澤東電召上山。
見到黃克誠,體察入微的周恩來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你來晚了一步,如果你在7月14號以前上廬山,彭老總那封信就不會拿出來了?!?/p>
黃克誠后悔萬分,何止是來晚了,如果由我來參加會議,廬山會議的風暴不是掀不起來了嗎?
上山后他和彭德懷一起住在一百七十六號別墅。一個住東頭,一個住西頭。他們兩人在廬山第一次見面時,彭德懷問黃克誠:“我給主席寫的信你看了嗎?你覺得寫得怎么樣?”
黃克誠坦率地說:“我看了,這信寫得不怎么樣。有意見可以當面說嘛,寫信干什么。信里有些提法和用詞也不太妥當?!?/p>
雖說是中途上山,但當時會議的大氣候黃克誠也是知道的。毛澤東為什么在這種情況下叫他上山,他也是明白的,叫他上山來自然是要他講話,講話也自然是要照著毛澤東的意思來講……
明明知道這些,但黃克誠堅持真理、秉公直言的性格卻無法改變。他說:“檢查缺點使我們前進,不會使我們后退。毛主席教育我們要天天掃地洗臉,檢討了缺點,我們就會更加健康,就會干勁十足,更踏實?!?/p>
他認為前些天會上講“大躍進”不足的《議定記錄》中的三條缺點還不足。他說,還可以補充以下幾條:
一、對農業(yè)生產成績估計過高;
二、比例失調;
三、1959年的指標過大。
他說,頭一條起了主導作用,后兩條與之有聯系。
他甚至氣憤地說:“現在有一種不好的風氣,就是只能講成績,不能講缺點。有人去了一趟河南,看了幾個地方,發(fā)現他們放的衛(wèi)星不對頭,煉的鋼不能用,產量也不實,就給中央寫了一封信,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結果材料轉到了省委,省委大發(fā)雷霆。還不是因為說了你們不好的一面!這種風氣很不對,有缺點不可怕,可怕的是不讓講缺點?!?/p>
有好心者向他使眼色,也有的人用委婉的話語制止他,他都不管,還是把心中的話一股腦兒都倒了出來。當年參加會議的同志對黃克誠的這次發(fā)言,至今記憶猶新,說黃老那是掏心窩子的話啊!
他發(fā)言過后,許多中央常委和他談話,要他和彭德懷劃清界限。最后毛澤東也親自出馬要和他談話。
毛澤東談話歷來都是天南地北,古今中外,無所不談,但毛澤東最喜歡的還是回憶解放戰(zhàn)爭那段崢嶸歲月。
當他們談到當年四平保衛(wèi)戰(zhàn)的情況時,毛澤東突然問:“難道四平保衛(wèi)戰(zhàn)打錯了?”
黃克誠說:“開始敵人向四平推進,我們打他一下子,以阻敵前進,這并不錯,但后來在敵人集結重兵尋找我主力決戰(zhàn)的情況下,我們就不應該固守四平了?!?/p>
“守四平當時是我決定的?!?/p>
黃克誠說:“你決定的也是錯誤的!”
黃克誠的這句回答令毛澤東頗感驚訝,他停頓了一下說:“那就讓歷史和后人去評說吧!”
這就是倔強的黃克誠。刀架在脖子上了,他還和別人論理。
黃克誠認為,毛澤東是他信任的領袖,應該向毛澤東講真話甚至提出批評。這才是一個真正的共產黨員所具備的品質。
這時,也有人開導黃克誠要他對彭德懷“反戈一擊”。
黃克誠堅定地回絕:“‘落井下石’也得有石頭,可是我一塊石頭也沒有。我決不做誣陷別人、解脫自己的事!”
廬山會議開到最后,黃克誠和彭德懷、張聞天、周小舟等人,在不斷的追逼圍攻下,只得在說明事實真相的前提下,給自己扣了許多不切實際的帽子。
等到冷靜下來以后,黃克誠認識到,違心地做檢查,違心地同意“決議草案”,才是自己在廬山會議上的真正錯誤。黃克誠一想起此事,心里就非常痛苦。
黃克誠用雙手顫顫巍巍地接過了這沉甸甸的材料,他知道,這哪里是一本普通的自述回憶材料,這分明是彭德懷對黨、對人民無限眷戀的赤誠之心
廬山會議以后,黃克誠的軍委秘書長、總參謀長職務被撤掉。聽到黃克誠被罷官的消息,他的同事、下級都為他惋惜,認為他不應在這次會上唱“反調”。
廬山會議過后,彭德懷和黃克誠失去了相互交談的自由,可是兩個人的友情和關系好像永遠也無法切斷。用黃克誠恢復工作以后的話說:“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做夢經常同他在一起?!?/p>
黃克誠像過去每次被撤職一樣,不甘心在革命隊伍里吃閑飯,就寫信給毛澤東,要求給他一點工作做。
直到1965年,毛澤東親自找彭德懷談話,要他到成都西南大三線建設委員會擔任第三副總指揮,黃克誠也同時被分配到山西省擔任副省長。
看到自己又能為黨工作了,黃克誠激動萬分。
山西是他曾經戰(zhàn)斗過的地方??箲?zhàn)初期,黃克誠曾經任八路軍一一五師三四四旅政治委員。重訪太行、太岳,黃克誠想起了二十六年前閻錫山發(fā)動“十二月反共事變”中,彭德懷從洛陽冒險回前方,路過高平縣三四四旅駐地的情景。這天夜里,兩人興奮異常,天南海北,無所不談,但他們談的最多的還是時局,談著談著東方已經發(fā)白。就在這個夜晚,彭德懷下決心調集兵力,準備發(fā)動反摩擦戰(zhàn)役。后來經過反擊終于走出了抗日敵后根據地遭敵頑雙方夾擊的困境。
觸景生情。想起這位忠誠革命、威震敵膽而橫遭冤屈的老戰(zhàn)友,黃克誠不禁黯然神傷,他遙望大西南,浮想聯翩,不知道現在他在那里可好?他連夜作了一首詞來抒發(fā)對彭德懷的懷念。
江城子·懷念彭總
久共患難真難忘。不思量,又思量。山水阻隔,無從話短長。兩地關懷當一樣,太行頂,峨眉崗。
經常相逢在夢鄉(xiāng)。宛當年,上戰(zhàn)場。奔走呼號,聲震山河壯。富國強兵愿已償,且共勉,莫憂傷。
迫于當時的形勢,這首詞黃克誠不敢落筆寫在紙上,而是一直深藏心中。直到1981年9月的一天,當記者前去采訪,他才將這首詞口誦出來,讓大家記下。這時彭德懷已含冤逝世七年了。
“文革”期間,他們有過幾次見面,但說起來令人心酸落淚。一次是在萬人批斗大會上,兩個人先后被揪到臺上,只準低頭認罪,根本不能互相看上一眼,這種會面是比不會面還要揪心??!
還有一次,彭德懷在被關押的屋子里聽到一陣熟悉的咳嗽聲,雖然那時的他已經被“造反派”打得遍體鱗傷,但思維還敏捷,他從咳嗽聲中立刻判斷出隔壁關押的是黃克誠。看到自己的好友遭受牽連,彭德懷的心比刀絞還疼。而黃克誠則從斥責逼供人員的震怒里,也聽出隔壁關的是彭德懷。二人雖近在咫尺,卻不得相見。黃克誠只有默默地祈禱彭總能挺過這一關。
終于,見面的機會來了。在“散步”時,兩個人偶然相遇,黃克誠抓住稍縱即逝的機會,湊了過去問道:“身體怎樣?”彭德懷怕再一次連累黃克誠,趕忙小聲制止說:“別說話,別說話!”這是他們被隔離近十年來的第一次“交談”,也是他們相處數十年中的最后一次“交談”。
彭德懷沒有忘記黃克誠為他做出的犧牲。在彭德懷看來,是他讓黃克誠受到了牽連,遭了罪。他常常感到內疚、自責。在彌留之際,他說話已經十分艱難,但他斷斷續(xù)續(xù)地叮囑侄女彭梅魁代他去看望黃克誠,并將他遺留下的書籍“送給我的好友黃克誠”。
1978年冬,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前夕,黃克誠已經回到北京,彭德懷冤案即將平反,彭德懷的侄女彭梅魁把她伯伯私藏在家鄉(xiāng)的回憶材料,即《彭德懷自述》,送交給黃克誠,并請他轉送給中央。
黃克誠用雙手顫顫巍巍接過了這沉甸甸的材料,他知道,這哪里是一本普通的自述回憶材料,這分明是彭德懷對黨、對人民無限眷戀的赤誠之心!
回到家里,黃克誠打開這已經發(fā)黃變舊的手稿,彭德懷那熟悉的字跡撲面而來,因為這字跡經常出現在彭總給他簽署的作戰(zhàn)命令上。晚年的黃克誠視力很不好,每看一頁都很吃力??粗粗?,彭德懷那魁梧的身影仿佛又浮現在他的眼前……
他又回憶起那次在山西高平縣分別后的情景,黃克誠把彭德懷一直送到村外的路口,臨別時彭德懷一改往日干脆利落的作風,而是像兄長一樣千叮嚀萬囑咐,他要黃克誠一定要克服困難,堅守到勝利的時刻。望著彭德懷遠去的背影,直到消失,黃克誠才返回駐地。
堅守到勝利的時刻。黃克誠知道今天這一時刻即將到來,1959年的冤屈即將昭雪天下。堅守信念,迎接勝利,他已經做到了,但他最親密的好友彭德懷卻沒有能夠活到這一天……想到這里,黃克誠那幾乎失明的眸子罩上了一層晶亮的淚光。
黃克誠雖然像個文弱書生,但他是一個流血不流淚的倔強漢子?;厥淄甑钠D辛,他沒有哭;戰(zhàn)爭年代的殘酷血腥,他沒有哭;面對廬山會議上強加給他的莫須有罪狀和誣陷,他同樣沒有哭。然而,當他讀到彭德懷的自述材料時卻幾度流下傷心的淚水。
1978年12月,彭德懷的冤案終于得到平反,黃克誠激動萬分,他夢寐以求的夙愿終于實現了。
(責任編輯/穆安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