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午后銀幕上的字映入惺忪的睡眼起,我便注定在不知不覺中被這首詩拉入了某一段時光里的春天。它圍繞著你,載歌載舞,使你如臨其境般周身都披上了它的魅影。待你醒覺,執(zhí)意前去抓住它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它有千片萬片,無處不在又遍尋不得。你索性徒然又安然地坐在地上,閉眼默默承接它所給你的最直接的溫暖,和最無私的心痛。
踏過蒙塵千年的隧道,觸碰盡頭那扇“不可說”的門,首先感到一陣“風(fēng)”,繼而看到一束“光”。風(fēng)起光移。風(fēng)搖樹枝,光影斑駁;風(fēng)皺池水,波光粼粼。風(fēng)也風(fēng)流,光也瀟灑。冉冉,暖暖,恣意鋪排在大道小徑上。和煦,如在馬車上打盹一樣搖搖晃晃,恍恍惚惚,任由陽光鉆進眼皮里,化成一團一圈的暈。風(fēng)為裳,光為佩,驚起,嬌魂似曾經(jīng)過?!皩げ坏靡?,不如歸去”,耳畔全是嗡嗡的宿命論調(diào)。還是決意追尋,蜜蜂般苦苦向往那似有若無的甜。穿枝拂葉,不顧穿過這片蓊蓊郁郁需要何等艱辛。這里,甚至連冶艷青葉、倡繁嫩枝都了解自己的執(zhí)著。也許是累了倦了,撥轉(zhuǎn)一層枝葉,竟看到前方藹迷蒙,輝迷蒙。暖暖煙藹,遲遲春輝,要在紙上怎樣小心翼翼地暈染,才能渲開這層層疊疊的圈圈圓圓?暖意讓人鈍了。而懶懶的輝,擠開暮云,鈍鈍斜斜打一束在桃枝上。桃之夭夭,恍然化作人面。卻僅一個高鬟背影。待要欣喜若狂地奔去仔細端詳,未料風(fēng)驟起,游絲蔽日,飛絮漫天。掩了那人面桃花,漫了那青天白日;迷卻雙眼,亂卻思緒。
是什么,刺痛了眼睛?勉強睜眼,原來是簾幕反射的陽光。不過夢一場!耳邊似乎殘存著衣袂的摩擦,還有淺淺叮嚀。頭痛,以為宿醉未散,掀起床簾,卻只是剛剛黃昏。周遭如被薄紗籠著一樣滿眼熏黃。踱步中庭,被愁怨再次漸染。縱有鐵網(wǎng)默候珊瑚的堅守,也有不可奪赤亦不可奪堅的心,奈何無所寄托,奈何無人知曉。只得呆坐著看過春冬輪回,草木枯榮,寂寂寥寥轉(zhuǎn)過歲歲年年,衣帶日已緩。春將逝,抽起箱底單綃。衣服不過是季節(jié)地外殼,冷暖自知。
“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當(dāng)“東風(fēng)無力百花殘”的時候,你甚至連收拾殘局的勇氣都沒有,眼睜睜任憑“一抔凈土掩風(fēng)流”。放自己走,化作流星尾翼的幽光投入海里,讓海,載著自己的愛和悲哀歸去。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我固執(zhí)地認為,這首詩是《燕臺四首》里最溫暖的一篇。如一場痛徹心扉的夢中夢。縱使夢里有再多的糾纏和有心無力,也終將夢醒。光還在照,風(fēng)依舊吹。你永遠做不成一個旁觀者。它不斷地引誘你,將你推進暖融融的故事中,卻不向你作任何解釋,由你在幻境中上下求索。我亦迷失在這樣的暖中。一會兒“風(fēng)光冉冉”、一會兒“暖藹輝遲”、一會兒“絮亂絲繁”、一會兒“海闊天翻”,初時緩緩,瞬間騰翻。而我卻甘愿陷入這樣的迷離中,仿佛這并非是讓人不解的“云里霧里”。這樣的場景總似曾相識,好像本來就應(yīng)當(dāng)是自身的一份子。《迷樓》有語,它確乎“喚起了我們心中渴望迷失的那一部分”。就是如此。同時,我也被暖藹暖輝吊在了半空,感到無倚無憑。即便心有“嬌魂”、目視“高鬟”,也抵不過“尋不得”、“天不知”、“自不勝”這樣的天無時、地不利、人失和。如此“冤魄”,與其去倚那“冶葉倡條”,不如被鎖進那無底天牢。無助無望中,我想起一首老歌:“每一片金色的晚霞\我都想緊緊依偎\每一顆透明的露珠\洗去我沉淀的傷悲?!被仡^在尋那句“雄龍雌鳳杳何許,絮亂絲帆天亦迷”和“愁將鐵網(wǎng)罥珊瑚,海闊天翻迷處所”,仿佛連天,都被愁心絞得扭曲。云嘩啦啦流向一側(cè)。心里的天秤瞬間失衡。看到這里,哪還管它是初曙還是微陽,春煙還是秋霜,統(tǒng)統(tǒng)醉了。撐到“今日東風(fēng)自不勝,化作幽光如西?!睍r,恨不得也一頭栽進海中。一個激靈,猛然清醒。合娟細嗅,恍如隔世。
比照這四首詩在我腦海中形成的第一印象,《春》是燦光綠柳??v使黃昏,也是薄紗帳下的暖;《夏》是幽紫背景下盛開的艷紅的花;《秋》是殘院高樓斷腸聲;《冬》是透過結(jié)滿霜花的窗看到的白茫茫。我懷著“先入為主”的個人偏見,獨愛這唯一勾起我心底暖意的《春》。
這里,盡管海闊天翻,卻沒有卷不起的雨簾不透光的樹;這里,盡管有尋不得的嬌魂,卻沒有中斷的芳根,死卻的香心;這里,盡管有絮亂絲繁的密,卻沒有像那黃泉石城景、彈柘夜行人一樣的空;這里的簾有夕陽的暖色,不帶“云屏不動”的冷滯;這里的風(fēng)、光、藹、輝,照在路上,罩在樹梢,不似封鴛鴦茵的塵和交隱而起的霜華。這里衣帶無情,卻無金魚鎖斷、破鬟矮墮那樣決絕;這里春煙自碧秋霜自白,卻無夜夜瘴花,不必夜夜驚霜,也無夜夜?fàn)T啼。這里的無力,化作幽光入了西海,沒有濁水清波兩分明的無望、故香在手的悵惘和歡笑成怨的追憶。所以,它是暖的。即使暖得那么驚心動魄,暖得那么愁意綿綿;暖得殘忍,暖得揪心。
在素顏甚至蓬頭垢面的時候邂逅了一首裝扮精致的詩,在吹花嚼蕊中細細尋覓詩中的甜。雖“以句求之,十之八九,以篇求之,終難了然”,但“越單純,越幸福”,情愿在字句的研磨中體會那取之不盡的馨香。興許是尚未經(jīng)歷現(xiàn)世更多的劫,因而難以參悟詩中更多的情??傆X得,春愁再深,也終該有希望吧!懷著這樣的希望企圖肢解詩中的字句,卻發(fā)現(xiàn)它們不僅拆不散,而且越想說明什么,越“欲辨已忘言”,才領(lǐng)會這詩因何“說不得”。在這默然對望的“相看兩不厭”中,發(fā)覺覆在身上的是詩慢慢散發(fā)的暖。這是最初讀《春》時所懷的希望。似在提醒自己,莫忘午后與詩初相見時的風(fēng)光流轉(zhuǎn)。
附:李商隱《燕臺四首·春》
風(fēng)光冉冉東西陌,幾日嬌魂尋不得。蜜房羽客類芳心,冶葉倡條遍相識。
暖藹輝遲桃樹西,高鬟立共桃鬟齊。雄龍雌鳳杳何許,絮亂絲繁天亦迷。
醉起微陽若初曙,映簾夢斷聞殘語。愁將鐵網(wǎng)罥珊瑚,海闊天翻迷處所。
衣帶無情有寬窄,春煙自碧秋霜白。研丹擘石天不知,愿得天牢鎖冤魄。
夾羅委篋單綃起,香肌冷襯琤琤珮。今日東風(fēng)自不勝,化作幽光入西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