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憶溈是不太走運的文學家。
薛憶溈第一部長篇小說《遺棄》出版于一九八九年三月,很快,《遺棄》迎來了“眾所周知”的“春夏之交”?!澳侵蟮囊欢螘r間,《遺棄》得到了一些知名學者的贊譽。但是,他們的來信都用‘在目前的形勢下’這樣一個無可奈何的詞組強調了這部小說歷史性的‘壞運氣’。在‘當時’的情況下,《遺棄》不可能通過,《遺棄》不可能通過‘看不見的手’找到它所有的讀者。因此,它成為了包括作者和編輯在內‘只有17個讀者’的作品”。八年后,《遺棄》“突然成為知識界的話題”。完成于一九八九年一月的《一個影子的告別》,十年之內都沒有獲得問世的機會。一九九○年十二月分別發(fā)表于大陸《花城》及臺灣《聯(lián)合文學》的《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充滿隱喻。這些隱喻,犯下“冒犯”之罪。之后,薛憶溈沉默五年左右。一九九六年,薛憶溈重返文壇,發(fā)表《出租車司機》等系列中短篇小說。二○○二年起,薛憶溈“生活在別處”,直至二○○四年,他才以中篇小說《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結束了“這一段‘自愿的’空白”。二○○六始,薛憶溈寫下系列記人談書的隨筆專欄,后集結為《一個年代的副本》、《文學的祖國》、《與馬可·波羅同行》。[1]推出新作的同時,這位苛刻的寫作者,不斷地重寫、改寫自己的作品。改寫自己,并非要否定舊作,而要是開拓寫作的多種可能性、創(chuàng)造新的語言歷史。這些年來,盡管薛憶溈得到一些重要的知識人報刊的關注,如《聯(lián)合報》(臺灣)、《新地文學》(臺灣)、《今天》(美國)、《南方周末》、《南方都市報》、《讀書》、《花城》、《隨筆》、《書城》等,但他的作品發(fā)表及出版并不順利。長篇小說《遺棄》、《一個影子的告別》、《白求恩的孩子們》,小說集《流動的房間》,短篇小說《小販》等,長篇隨筆《與馬可·波羅同行》等,它們的發(fā)表及出版,皆遇到過壞運氣的干擾。談及壞運氣的緣由——“冒犯則可能是壞運氣的根源。冒犯權威,結果可想而知。冒犯平庸的文學秩序,是以作品四處碰壁。冒犯世俗生活,則要‘迫于生計’。其最為精致、幾乎無懈可擊的中短篇小說,因為不夠‘長篇’,所以集結出版困難。而其長篇小說,故事是‘看不見的故事’,寓言及預見是‘看不見的寓言及預見’,這為大眾的閱讀制造了障礙,出版方要承擔的風險,亦是可想而知,不是每一個出版社都可以承受‘17個讀者’的命運。冒犯并非是反抗,也并非是意識形態(tài)迫害下的反應。薛憶溈的‘冒犯’,在于他的‘罕見’,‘罕見’讓‘平庸’黯然失色,‘罕見’讓‘此時’百思不得其解?!盵2]二十多年來,薛憶溈幾經隱退、重返,“生活在別處”時,靠讀書為生,“魁北克是全世界少數(shù)仍然可以靠‘讀書’為生的角落”[3]。這些個人遭遇及個人選擇本身,就已是罕見。
薛憶溈的作品,發(fā)表及出版都不太順利。對此,他自嘲為“壞運氣”。其實,這也沒什么好遺憾的。好文學,總是會遭遇壞運氣,尤其是在“民主時代”。“民主時代”往往是平庸盛世,在“此時”,你可以數(shù)落精英的萬般壞處,但不能道出平庸的半點不是。漫天飛舞的頌唱之詞,淹沒了罕見的好文學。好文學要擺脫壞運氣,只好寄托于其自身對時代、性別及階級的超越性。孤獨是好文學必須承擔的命運,即使某一天,好文學獲得“大眾的森林”的青睞,好文學的靈魂深處,仍然是孤獨。
薛憶溈的小說,善以智慧及隱喻取勝。他以語言步步為營,以隱喻牽動全局,憑智慧“看破”紅塵,借修辭隱藏地域局限進而打破中西界限(也因而能借特殊看到普遍),其布局敘事,十分高妙。在這里,不展開論其小說,重點談其隨筆。他的隨筆,語言與思想兼美,有不同于小說的氣質。無論其小說還是隨筆,都能見到那個非凡的“我”。小說里,看到的是“我”面對世界時的雄心。隨筆里,看到的是“我”面對世界時的孤獨。他的小說,體驗的是生命的“大”,他的隨筆,領悟的則是生命的“小”。最后,“大”與“小”將殊途同歸,死亡是絕對的真理。因此,人類必須為死亡賦予意義,大生命、小生命方能在絕對面前具備存在價值。生命要“大”,就要有尊嚴。生命要“小”,就要懂得謙卑。我相信,只有具備孤獨天賦(或天分)的人,才能在自我折磨中“坦然”接受這一既要爭取尊嚴又要懂得謙卑的命運。這里面并不矛盾,“坦然”并不意味著無為,“清醒”無異于自我折磨。薛憶溈的悟性如此之高,他一定明白這其中的道理。他的隨筆之所以獨具魅力、獨具眼力,與其“明白”不無關系。
造物主讓什么來暗示生命的“小”?對此,薛憶溈有什么樣的觀察與應答?
最為近身的暗示,莫過于生老病死。
《一個年代的副本》對死亡有合宜的詮釋,“對我來講,70年代是‘死亡的年代’。一生中只會遭遇一次的神死了。那些可愛和可怕的半神,以及先可愛后可恨(或者先可恨后可愛)的半神也陸陸續(xù)續(xù)死了。不少熟悉的凡人也以不同的方式相繼死去。而一位可能已經不在人世的工人甚至對我的壽命也做出了悲觀的估計。死亡是我的恩師:它向我指明了生命的極限,它解除了我關于生命的疑惑,它教育我卑微地活著”[4]。人的所有狂妄,一定會到“死亡”這里止步。死亡的“不幸”有目共睹,對“不幸”的想象加深了在生者的恐懼與痛苦。死亡的“幸”,卻鮮有人看到?!斑@些有關死后情況的設想,在我們死亡時決不會給我們帶來痛苦,只是在我們活著的時候才使我們痛苦。由此形成了人類天賦中最重要的一個原則,對死亡的恐懼——這是人類幸福的巨大破壞者,但又是對人類不義的巨大抑制;對死亡的恐懼折磨和傷害個人的時候,卻捍衛(wèi)和保護了社會?!保▉啴敗に姑埽5]《一個年代的副本》多少暗示了死亡的“幸運”。死亡是人類無法辯駁的宿命,它帶著造物主的神諭,反復提醒人類,要認識到自己的有限性,要認識到生命的“小”。但這種宿命也激起了不同的反應,或狂妄不可一世,或醉生夢死,或謙卑感恩,或自愛自救,或皈依信仰。也可以說,生賦予生命不同的“稟賦”(即使是孿生,也有差異),死給予生命不同的“活著”。這注定了,人在本質上是孤獨的、各不相同的——不能同來,亦不能同走。相愛如羅密歐與茱麗葉,也要分別承擔生死愛欲,沒有哪一個人是例外。每一個人的活著,都不一樣。
薛憶溈寫了不同的活著。他的筆下,有狂妄者、獨裁者、癡癲者、貪嗔者、征服者,也有感恩生活且自愛自救的勇者,以及掙脫枷鎖且看到太陽的智者。
勇者與智者——包括他自己在內,能看到生命的“小”,并能無數(shù)次抵達“生活之謎”。其中,外婆是“極尋?!敝械摹皹O不尋?!闭摺!锻馄诺摹撮L恨歌〉》一文讓薛憶溈九十多歲的外婆“一舉成名”。外婆只念過五年的私塾。她九十二歲的時候,“用不著做任何的準備,接過電話就開始背誦,一字不漏地背誦出了這‘三百首’中最長的兩篇(即《琵琶行》與《長恨歌》,本文作者注)”[6],她不僅能背古代名篇,還能“背誦全部的‘現(xiàn)代圣典’”[7]?!拔业耐馄胖皇且粋€極尋常的女人。但是,這‘極尋常的’女人卻不尋常地經歷了許多的磨難。更不尋常的是,我的外婆從來沒有對他人和命運發(fā)泄過不滿和怨恨”,“在清晰地收藏著《長恨歌》的心靈里,我的外婆沒有給污濁的‘怨恨’留下任何的位置。她的心靈是她的世界里最和諧的地方。這和諧也許來自古代文字的魅力,這和諧也許來自她與生俱來的芳香”[8]。從容淡定,幽默豁達,就是面對生命之“小”的正靜之態(tài)。還有他的長跑教練,“他向往著自由的天空,理性的大地和智慧的森林”[9],凡見識過長跑教練罕見心靈的人,都會將此當成是生活中的幸運。寫得最多的“人”,當然是他自己。他寫他的七十年代,“生活是不斷的告別。然而,我不可能向死亡教育我和用語言哺育我的70年代告別。那個年代為我將要用語言回報語言的生命編制了詳盡的基因圖譜:痛苦、躁動、虛榮、恐懼、羞辱、滿足、謬誤……一個年代的副本其實就是一個生命的標本,其實就是這個生命本身”[10]。從這些基因出發(fā),他執(zhí)著地寫作、閱讀、跑步,甚至是不斷離開,“生活在別處”。他從來沒有因為壞運氣而失去對好文學的信念。也許正是生命的“小”,激發(fā)了他內心的恐懼,同時,激發(fā)了他內心的敏感。某一天,“父親突然漫不經心地對我說:‘你會短命的。’他接著說這是一個會看相的工人告訴他的。我不知道父親為什么要如此隨意地將如此的‘天機’泄露給自己年僅十三歲、心理又異常敏感的兒子。我跪在長椅上,面對著明媚的天空,對接下來的視力檢查充滿了恐懼,對未來的一切充滿了恐懼”[11]。越是敏感的內心,越是飽受世俗幸福的“折磨”,也許是作為補償,敏感者的內心,將領悟到更多來自孤獨的快樂。那些勇者和智者,尤其是其中的極不尋常者,總得至少放下一樣東西,才有可能跟孤獨的快樂相遇。外婆放下怨恨與不滿,長跑教練放下世俗欲望,哲學家放下急功近利,文學家放下物質財富。有一樣“得”,就有一樣“失”,有一樣“怕”,就有一樣“愛”,追求與放棄并非高尚與低下的較量,這是生命之“小”在發(fā)揮功能。《一個年代的副本》是對“人”的鄭重書寫。作者滿足了我們對最聰明頭腦與最美好心靈的向往。或者說,薛憶溈選擇了那些最聰明的頭腦和最美好的心靈,作為對生命之“小”的應答。
但是,最聰明的頭腦并不總是與最美好的心靈在一起。盡管這“最美好”只是見仁見智的說法,但在這里,姑且將“最美好”當作是某種約定俗成的價值判斷及靈魂品質論斷。康德強調善良意志以及善的條件性,“理解、明智、判斷力等,或者說那些精神上的才能勇敢、果斷、忍耐等,或者說那些性格上的素質,毫無疑問,從很多方面是善的并且令人稱羨。然而,它們也可能是極大的惡,非常有害,如若那使用這些自然稟賦,其固有屬性稱為品質的意志不是善良的話。這個道理對幸運所致的東西同樣適用。財富、權力、榮譽甚至健康和全部生活美好、境遇如意,也就是那名為幸福的東西,就使人自滿,并由此經常使人傲慢,如若沒有一個善良意志去正確指導它們對心靈的影響,使行動原則和普遍目的相符合的話?!盵12]除了善良意志,其它的善,都是有條件的善。惡亦然。如果最聰明的頭腦與最邪惡、最狂妄、最野蠻的心靈在一起,那就可能“禍害”人間?;蛘哌@么說,從人間的角度看,是“禍害”,從天堂的角度看,是“上帝之手”。造物主的眼光與人類的眼光,不一樣。好文學的天賦在于,她不會去審判善惡,但她會去辨析善與惡的條件,以及善的欺騙與惡的真誠。善的欺騙與惡的真誠,其悲劇性是一致的。人的某些權利的“前生”,可能是正好是惡的面目,惡的真誠,最終釋放了那些在“今生”看來是理所當然的權利。善與惡,都被限于生命之“小”,它們背負的枷鎖并無二致。在善之欺騙及惡之真誠的誘惑下,好文學幾乎沒有什么抵抗力。
狂妄者、獨裁者、癡癲者、貪嗔者、征服者,他們都是地上的愷撒。但是,有可能肉身“欲望”才是平衡人間秩序的根本力量。如果人間只有最聰明的頭腦和最美好的心靈,那么,人間可能就成了地獄而非天堂。想把人間變成天堂的,往往是愛智者乃至哲人王,最后,人間沒有變成天堂,反而變成了地獄。薛憶溈筆下的讓他同情體驗愛情與死亡的年代,不正是一個愛智者和哲人王得勢的“美好”年代么?正如《看不見的城市》里的可汗說的,“如果最后的目的地只能是地獄城,那么一切都沒有用,在那個城市的底下,我們將被海潮卷進越來越緊的旋渦”,馬可·波羅接著說,“生者的地獄是不會出現(xiàn)的;如果真有,那就是這里已經有的,是我們天天生活在其中的,是我們在一起集結而形成的。免遭痛苦的辦法有兩種,對于許多人,第一種很容易;接受地獄,成為它的一部分,直至感覺不到它的存在;第二種有風險,要求持久的警惕和學習:在地獄里尋找非地獄的人和物,學會辨別他們,使他們存在下去,賦予他們空間”。[13]“死亡”這一答案,逼迫“活著”選擇不同的求生之路。在生與死這一必然通途上,造物主又創(chuàng)造了無窮無盡的偶然和意外。人類注定要在這永遠無法預知的、驚喜交加、讓人易怒的“生活之謎”中沉淪、沉醉。人類追尋“生活之謎”的樂趣,永遠不會亞于追尋最美好心靈的樂趣。所以,在文學這里,同樣要分造物主的眼光和人類自身的眼光??柧S諾《看不見的城市》探索的,也許正是人間與天堂、人間與地獄之間的沖突。好文學能延伸出好的文學解讀。一個卓越的靈魂會激發(fā)另一個卓越的靈魂。如果說《看不見的城市》是對尊貴的征服者及清醒的旅行者的極致敘述,那么,薛憶溈對這“看不見的城市”的解讀就是對肉身欲望最精致的描刻。薛憶溈的《與馬可·波羅同行》[14],將那“看不見”的變得“看見”,讓“看見”的變得“看不見”。他精確刻畫出那五十五座以女人姓氏命名的“看不見”的城市,讓每一個“女人”的細節(jié)都表露無遺。寫到最后,那位富貴榮華的至尊者,“看不見”了?!芭恕笔恰罢鞣钡幕使?,“海倫”是凡間欲望的終極隱喻。摘取“女人”這一頂皇冠,是卡爾維諾對凡間沖突的天才理解。在這隱喻下,卡爾維諾打開潘多拉盒子,釋放出各種欲望,并打造出欲望造就的各種或真實或虛幻的金碧輝煌。薛憶溈精細地勾勒出虛幻之物,讓每一座城市有座標、有具象,讓每一種欲望發(fā)出聲音。在薛憶溈這里,卡爾維諾筆下虛幻的凡間變成真實的凡間??梢哉f,薛憶溈破解了這“看不見”的虛幻,同時,也讓那權錢的至尊者、呼風喚雨的狂妄者,看見了生命的“小”。精準的計算、微妙的敘述,足以讓讀者流連忘返。最高妙的,是解讀者的見識。他看到時間與欲望的較量,在那最“短”的城市,即伊希朵拉,“這個男人(可汗)所抵達的城市與他欲望中的城市有一個刻薄的差異:在欲望中的城市,這個男人是一個年輕人,而當他抵達伊希朵拉的時候,他已經老了。這是由時間決定的差異。在時間與欲望的較量中之間,時間最終還是占了上風”[15]。時間與欲望的較量,說到底,就是生與死之間的較量。生與死的較量,揭示的是這一悖論:地上的君王與天上的君王之間,永遠無法共容。天上的君王來到地上,不能說話。地上的君王懂得面南之術、可以讓世界顫抖,但無法掌控生死,愷撒無法預知自己的慘死?!拔⒀浴睘樘煜轮[,愛智者不能言,“言則陷天下于洪水猛獸”(康有為),“微言大義”是圣賢人智慧的隱痛[16]。人間與天堂、人間與地獄的烏托邦轉換,是“死亡”為“活著”設下的路徑之一。
造物主創(chuàng)造出生命種種的“小”。對此,薛憶溈作出了聰明而謙卑的應答。面對生命之“小”,人應該如何活著?生活的邊界與出路在哪里?薛憶溈寫狂妄者、獨裁者、癡癲者、貪嗔者、征服者,寫勇者、智者,最后歸結的,其實就是這些大命題。但謙卑不是唯一的答案,愷撒有愷撒的宿命,地上有地上的規(guī)則。讓最聰明的頭腦與最美好的心靈在一起,卻拿走他們的世俗幸福。讓最聰明的頭腦與最強烈的欲望在一起,卻讓時間消解他的欲望、斷送他的子孫。這是造物主的“別有用心”。
造物主的“別有用心”,是一種更本質性的“怕”——也許造物主由始至終都害怕人類跟自己一樣全知全能,所以人類永遠建不成通天的巴別塔,人類將永遠受欲望牽絆。即使那些最聰明的頭腦最美好的心靈,也無法徹底擺脫欲望的牽絆。譬如愛欲。愛欲是凡人或者說平庸者一生中最驚天動地的“事業(yè)”。同時也是擊倒愛智者與哲人王最有力的“暗器”。易動怒易動感情的文學家,更是對此缺乏免疫力。愛欲是降低個體能量、增加個體脆弱度的重要辦法。愛與怕是走在一起的。蘇格拉底與柏拉圖,可以把世俗的權錢欲望降到最低,但無法抑制對美少年的精神愛戀??档陆K其一生,都在努力克服對愛欲的恐懼??ǚ蚩▽塾目謶?,不會亞于尼采。伍爾夫一直活在雙性同體的激情與憂郁中。馬克思也不能徹底“唯物”,他的燕妮與恩格斯,正是其“愛欲”與“唯物”的見證。莊子在“愛欲”走后,要“擊盆而歌”,誰能說這不是“逍遙游”對“愛欲”存有戒備之心呢。這些,都是生命之“小”的見證。當薛憶溈無意中看到這樣的詩句,“在埋葬我骨骼的大地上/將有愛情的花兒開放”[17]。這詩句開啟了他對愛情與死亡非凡的悟性,那時候,薛憶溈還不到十歲,正生活在善的欺騙與惡的真誠盛行的時代。
死亡才是造物主為人類設下的“抵達之謎”,沒有人能夠真正知道“死亡”的答案。這一深不可測的“抵達之謎”,間接造就了各種各樣的“生活之謎”,同時,也為“活著”“創(chuàng)造”了天賦的、獨一無二的價值。而孤獨永遠無法拒絕這雙重謎團的誘惑。寫作與閱讀,既是自我沉淪,也是自我拯救。薛憶溈用他的特殊方式,“陪伴著一個個特殊的生命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即貝蒂、雪莉、米勒教授等。他還看到了“來日方長”的虛幻,與王小波、史鐵生、布羅茨基等人的“無緣”,讓他驚覺,“你所神往的人頃刻間就與你對立于生死之中了”[18]。他不僅在文字里構想了“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而且在生活中目睹了“最后那一段路程”。這種經歷,也許讓他離那雙重謎團的謎底更近了些。所以他說,“我流下了太多的眼淚,為我的孤獨,為我的充實,為我的獲救”。薛憶溈對“書”的閱讀,與對“人”的閱讀,同樣精彩?!杜c馬可·波羅同行》讓人驚心動魄,《文學的祖國》[19]則一定能讓愛書者愛不釋手。薛憶溈讀書涉獵極廣——寫作、閱讀都是他的天命,顯然,在他很年輕的時候,就已“知天命”。薛憶溈透過讀書筆記,再一次為讀者展示了那些迷人的聰明頭腦、美好心靈。恰到好處的解讀,是謙卑與謙卑的心靈相通。出類拔萃的寫作,是謙卑對著造物主的絕望呼告。誰也不知道,這位熱切探尋雙重謎團、靠讀書為生的愛智者,他的謎底在哪里。
從世俗名聲及出版際遇來看,也許薛憶溈不太走運。但從另一方面來看,可以“生活在別處”,又無須與“文學的祖國”分離,獨享方外的寂寞,何嘗不是他個人的幸運。奢侈的精神生活,使他遠離“大眾的森林”,并贏得約翰遜博士及伍爾夫女士曾贊譽過的“普通讀者”?!斑@類讀者既不是為輕松愉快而讀書,也不是為消除社會的罪孽而讀書,而是為了擴展其孤獨的生存而讀書”[20]。擁有“普通讀者”,也許是寫作者可以得到的最為實在的認可。布魯姆在《西方的正典》里,有一個“哀傷的結語”。布魯姆說:“你無法教會那些對你說不愛詩的人去熱愛偉大的詩篇。如何能教人以孤獨呢?”[21]孤獨者,能識別偉大的經典,能交游最聰明的頭腦、最美好的心靈,能理解最本質的悲劇,能懂得生命的“小”。這何嘗不是好運氣呢?孤獨的好運氣,不是人為的,而是天賦的,這豈不是更珍貴?!
參考文獻:
[1]參見薛憶溈:《“好文學”的“壞運氣”》,此文收入薛憶溈著《一個年代的副本》,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2年。
[2]參見胡傳吉:《薛憶溈的好文學與壞運氣》,載《南方都市報》2012年8月5日。
[3]參見薛憶溈:《異域的迷宮》,此文收入薛憶溈著《一個年代的副本》。
[4]薛憶溈:《一個年代的副本》,此文收入薛憶溈同名著作《一個年代的副本》。
[5](英)亞當·斯密:《道德情操論》,蔣自強、欽北愚、朱鐘棣、沈凱璋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年,頁11。
[6]薛憶溈:《外婆的〈長恨歌〉》,此文收入薛憶溈著《一個年代的副本》。
[7]薛憶溈:《最平凡的“中國之最”》,此文收入薛憶溈著《一個年代的副本》。
[8]薛憶溈:《外婆的〈長恨歌〉》,此文收入薛憶溈著《一個年代的副本》。
[9]薛憶溈:《我的長跑教練》,此文收入薛憶溈著《一個年代的副本》。
[10]薛憶溈:《一個年代的副本》,此文收入薛憶溈同名著作《一個年代的副本》。
[11]薛憶溈:《一個年代的副本》,此文收入薛憶溈同名著作《一個年代的副本》。
[12](德)康德:《道德形而上學原理》,苗力田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頁42。
[13](意)伊塔洛·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張密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年,頁166。
[14]薛憶溈:《與馬可·波羅同行——讀〈看不見的城市〉》,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
[15]薛憶溈:《與馬可·波羅同行》,頁5。
[16]參見劉小楓:《尼采的微言大義》,此文收入劉小楓著《重啟古典詩學》,北京:華夏出版社,2012年。
[17]薛憶溈:《一個年代的副本》,此文收入薛憶溈同名著作《一個年代的副本》。
[18]薛憶溈:《與王小波的邂逅》,此文收入此文收入薛憶溈著《一個年代的副本》。
[19]薛憶溈:《文學的祖國》,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2年。
[20](美)哈羅德·布魯姆:《西方正典》,南京:譯林出版社,2005年,頁409。
[21](美)哈羅德·布魯姆:《西方正典》,頁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