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搞”和“弄”是現代漢語中使用頻率較高,搭配對象廣泛的泛義動詞。本文從二者的詞義演變和共時比較的角度,著重考察現代漢語動詞“搞”和“弄”的使用頻率和詞匯意義。現代漢語里,“搞”和“弄”的用法大體相同,但在句法和語義上存在一些差別。句法上,“搞”和“弄”都可以和名詞、形容詞和動詞相結合,但所體現的意義不盡相同。語義上,“搞”在口語中使用頻率遠高于“弄”,且可表示貶義,而“弄”很少有貶義的用法。另外,“搞”多表示主動性,語義上比“弄”稍強一些。
關鍵詞:搞 弄 話語標記 言語交際 語用 話輪
現代漢語中存在著很多用法廣泛、語義內容虛化的詞,如“搞”“弄”等。在語言學界,有學者將這類詞稱為“虛義動詞”“泛義動詞”。朱德熙(1979)認為泛義動詞中的“打”“來”“搞”等具有虛義動詞的用法,但它們與虛義動詞又有所不同,虛義動詞只能加動詞作賓語,“打”“來”“搞”等除了能加動詞作賓語以外,還能加名詞作賓語,這時它們在句法上不能省略,語義上具有明顯的泛義性?!案恪焙汀芭倍际莿釉~,但它們不表示某一個具體的動作,也不是大家認為的一般意義上的多義詞,而是隨著賓語不同,表達的意義也不同?!案恪焙汀芭弊鳛樵诜毫x動詞當中的兩個詞,無論在口語中還是書面語中,都被廣泛使用。下文將從詞義演變和共時比較兩方面,對這兩個詞的歷時用法進行分析探討。
一、“搞”和“弄”詞義演變
學者一般認為“搞”來源于西南官話,本字是“攪”;現代音義的“搞”在清光緒乙亥(1899年)年刻印的短篇小說《躋春臺》中已有使用?!墩f文解字》對“攪”的注解是“攪,亂也”?!案恪焙汀皵嚒倍加小皵噭印绷x,只是在讀音上有洪細之分。然而“攪”的詞義沒有變化,“搞”則除表“攪”義外由帶有貶義的“亂弄”義引申演變?yōu)榫哂卸喾N結合能力的萬能動詞。如果說“弄”是由于高頻轉化成泛義,那么“搞”從誕生起就繼承了“攪”的泛義特點。現代漢語動詞“搞”與古漢語動詞“攪”兩者在意義上有著內在聯系,“搞”的原型義源于“攪”,即有“用手亂攪使之混亂”之義。因此,“搞”是以“攪”的“亂弄”義為基礎,繼而引申演變?yōu)榫哂薪M合多變、意義豐富的泛義動詞。
“弄”早在周代就出現過,《說文解字》:“弄,玩也?!痹凇冻S脻h字形音義》中“弄”作為會意字,小篆從玉,從“廾”。廾是雙手對舉的形象,“弄”是雙手舉玉,表示欣賞玩耍之意。后因“弄”自身的音律和語義意象等特點,在唐宋時期很受詩人的寵愛。在李白的詩句“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中,“弄”以新的表義“駕馭”來出現。“弄”作為一個泛義動詞廣泛使用,大約是在北宋時期。隨著元朝話本、雜劇及小說的蓬勃發(fā)展,“弄”出現在口語色彩濃厚的小說里的頻率更高了。到了清朝,“弄”的用法要遠遠多于以前任何時期的相關語料,而且“弄”的用法已經接近現代漢語用法,如《紅樓夢》中“安龍媒這番鄉(xiāng)試,這等有興,從此就弄得功成名就?!钡鹊?。發(fā)展至今,已演變?yōu)榉毫x動詞。
二、“搞”與“弄”的共時比較
《現代漢語頻率詞典》中,“搞”排在第413位,使用度為338,使用度級次為325;“弄”排在第319位,使用度為253,使用度級次為392。由于“搞”和“弄”在使用范圍、出現頻率以及詞義數目上,都呈現一定的共性,因此,下文將從句法特征和語義演變兩方面,對這兩個詞進行分析。
(一)“搞”與“弄”的句法比較
我們先從句法形式入手,比較“弄”與“搞”的語法結構,主要從與名詞、動詞(及物、不及物/補語)和形容詞結合這三個層面去觀察。
1.與名詞的組合
“搞”和“弄”都可以加名詞。例如:
(1)馬林生踩著一地狼藉掩面而過,還是給弄了一頭一臉灰。(王朔《我是你爸爸》)
(2)你也別八個長篇了,你先弄個微型小說——真寫出來給我看看。(王朔《頑主》)
(3)自己忙里忙外弄孩子,還看著他的臉色說話。(劉震云《一地雞毛》)
(4)愛情本來是詩,可是一弄這些,哪里還有詩?(鄧友梅《在懸崖上》)
(5)先生是搞哲學的,主要是搞邏輯的,但是讀了很多小說。(汪曾祺《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大》)
(6)我提出來搞民主的意思可不是為了個人爭權。(王蒙《堅硬的稀粥》)
(7)你呢,你是搞什么的?(王朔《浮出海面》)
(8)你干嘛搞這么一門干巴巴的學問?(汪曾祺《日規(guī)》)
由以上例子可以看出,“弄”和“搞”后面都可以加名詞,偶爾也加代詞,二者在這一方面有相當程度的一致性?!案恪焙汀芭倍伎梢耘c名詞組合,一般單、雙音節(jié)皆可。“弄”的名詞賓語一般比較直觀,如“弄車票、弄包裹、弄家具”等?!案恪眲t相反,既帶一些具體直觀的名詞,也帶抽象名詞如“搞關系、搞藝術、搞精神文明、搞自由主義、搞現代化”等。另外,“弄”的賓語主要是名詞性的,且主要是名詞性詞組,單個名詞極少;相反,“搞”的賓語主要是單個名詞,名詞性詞組較少。
2.與動詞組合
“弄”與動詞組合時,“弄”在詞組中只起到輔助作用,它的意義取決于另一動詞詞素的意義。大多數泛義動詞一般在另一動詞之前,而“弄”可在前,可在后。如:“你弄明白沒?”中的“弄”只起陪襯作用,沒有實際意義,它同“明白”結合同樣表達明白的意思。再如:“他不斷擺弄著他的鋼筆”中,“擺弄”的主要意思是“擺”,“弄”僅僅起陪襯作用。
既然“弄”與動詞的組合中只起陪襯作用,那為什么一定要帶上“弄”呢?“弄”字存在的意義是什么?我們知道,現代漢語中雙音節(jié)詞占優(yōu)勢,因而“弄”在表達語義時與單音節(jié)詞組合在一起,起到湊音節(jié)的作用,進而使語言表達得更加順暢和自然。同時,也因“弄”的模糊表達作用,使用“弄”的句子語氣較為溫和。
現代漢語中“搞+動詞”的組合比較多,義為“進行、從事”;“搞”后的動詞同時具有名詞性質,即名動詞,且多為雙音節(jié)?!案恪焙蟮膭釉~作“搞”的賓語,不再跟其他的賓語,如“搞調查、搞建設、搞研究、搞規(guī)劃、搞采購、搞改革、搞管理”等?!芭焙汀案恪痹谂c不及物動詞的組合中,都具有使動義。
另外,與動詞的組合問題上,“搞”和“弄”也呈現出較大的差異?!案恪笨梢约雍芏鄦蝹€動詞作賓語,如“搞創(chuàng)作、搞分裂、搞現代化、搞教學、搞演出、搞教學”等。同時“搞”也帶動詞性詞組,如“搞調查研究、搞多黨競選、搞文化大革命、搞按需分配”等。相比之下,“弄”幾乎不能帶動詞性賓語,但如果帶了補語后,就可以再帶動詞性賓語了。如:
(9)完全弄清了需求,較好地解決了要讓所開發(fā)的軟件“做什么”的問題。(《實用軟件工程》)
(10)我弄不清楚是自己死了還是世界死了。(張賢良《習慣死亡》)
3.與形容詞組合
歷經詞匯化后,“搞”與形容詞的組合在現代漢語中已保留得不多;“弄+形容詞”表示已然態(tài),如“弄臟、弄好”,即物體的性狀與性質已經起了變化?!案恪痹谂c形容詞的組合時,義為“從事、進行、弄”,如“搞慈善、搞腐敗”。“搞/弄+狀態(tài)形容詞”可以替換為“搞/弄+得+很+狀態(tài)形容詞”,通常表示對事件結果的態(tài)度或評價,如“搞/弄得很大、搞/弄得很好”。
4.“搞”和“弄”作謂語或謂語中心語
在“搞”和“弄”前面加狀語的情況并不多見,但也不可忽視。二者都可以構成“狀+搞/弄”作謂語或謂語中心語。例如:
(11)咱們這么弄合適么?(王朔《編輯部的故事》)
(12)要那樣搞,瑪麗鎮(zhèn)就成了巴黎市了。(趙琪《告別花都》)
在“狀+搞/弄”結構中,要注意“怎么搞的”這一固定詞組,這里的“搞”不能換用“弄”?!霸趺锤愕摹睅в幸环N意外發(fā)生的、已然的、不如意的感情色彩,但并不是沒有“怎么弄的”這種說法,只是換作“弄”全然沒有“怎么搞的”這種語義色彩了?!霸趺磁摹背S糜谠儐柗绞胶驮虻囊蓡柧渲小A硗?,“弄”可單獨使用作謂語或謂語的一部分。如“我來弄、我沒功夫弄”等。相反,“搞”沒有單獨使用作謂語的用法。
(二)“搞”和“弄”的語義特征比較
《現代漢語詞典》(第5版)對“弄”的釋義有4個,其中第1個義項為“弄”,指原型意義上的擺弄,即手拿著、擺弄著或逗著玩兒;另外3個義項是“弄”的泛化用法。從義項之間的引申關系來看,泛義動詞“弄”與原型動詞“弄”之間的關系是圍繞“弄”這一動作的心理特點與行為特點來展開的,即以“弄”的“玩弄”為基礎,以“弄”的動作特點及施受雙方心理狀態(tài)為發(fā)散方向,引申“弄”的各個義項。這也是“弄”從一個典型的動作性動詞發(fā)展為可以替代不同動詞進而成為泛義動詞的內在因素,逐漸形成一個由具體到抽象、由簡單到復雜不斷引申的泛化系統??梢哉f,“弄”的語義系統是圍繞“弄”這一動作展開的。
“搞”在現代漢語中與“弄”一樣,能替代各種不同的動詞而隨不同的賓語表達不同的意義,對“搞”的義項的概括和對“弄”的義項概括一樣?!冬F代漢語詞典》(第5版)對“搞”的釋義有三個:①做、干、從事;②設法獲得、弄;③整治人,使吃苦頭?!案恪睆摹皵嚒弊址只鰜恚浠玖x是“攪拌、攪亂”,從這個意義出發(fā),我們認為“搞”的語義特征是以動詞“攪”義為基礎,整合了“攪”的動作特點和施動者的心理,使物體形成新的狀態(tài)。我們通過以下幾個例子,進一步探討“搞”和“弄”的語義特征。
(13)天祥,你就上我們這兒來,幫助我搞食堂吧!(老舍《茶館》)
“搞”在這個例句中的意思為“管理”,“搞”的動作義很明顯。
(14)我去給你打聽,到底哥哥弄了個什么樣的女人,到底他要對你怎樣;打聽明白了,咱們再想辦法.(老舍《茶館》)
“弄”在這個例句中的意思為“找”,具有很強的動作色彩,凸顯了“弄”的動作義。當名詞性賓語表示具體的人或事物時,它們的動作義明顯。
當“搞”和“弄”的名詞性賓語是抽象名詞時,語義特征顯得比較抽象、弱化。
(15)人們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如果中國不搞社會主義,而走資本主義道路,中國人民是不是也能站起來,中國是不是也能翻身?(《鄧小平文選》第三卷)
“社會主義”是個抽象名詞,“搞”在這個例句中具有“推行”義,而“推行”的動作義就相對弱化了一些。
(16)你們弄中國文學的,全有這個“考據癖”的壞習氣。(錢鐘書《圍城》)
例(6)中,“中國文學”是個抽象名詞,“弄”在這里是“研究”義,雖具有動作義特征,但也弱化了很多。
當“搞”和“弄”的賓語是由數量短語加上表示具體事物的名詞構成時,具有“獲得”義。
(17)我看,是不是還可以考慮一下咱們搞一些長篇報道,什么現場采訪,個人特寫。(王朔《編輯部的故事》)
“一些長篇報道”是由數量短語和名詞構成的定中結構,“搞”表示通過一定方式來獲得什么東西,具有明顯的“獲得”義。
(18)回頭我給您弄幾十袋減肥茶了。(王朔《編輯部的故事》)
“幾十袋減肥茶”是由數量短語和名詞構成的定中結構,“弄”通用也表示通過一定方式來獲得什么東西,也具有明顯的“獲得”義。
這些用法表明二者在語義上有相同之處,都可用來表示“動作”義、“獲取”義、“執(zhí)行”義。但是,通過考察這兩個詞的句法表現,我們發(fā)現“搞”和“弄”在語義上還存在一些細微的差別:
第一,語料分析顯示,“弄”的文化內涵更為豐富,多出現在成語和詩詞中。如“班門弄斧、搬弄是非、故弄玄虛、搔頭弄姿”等等。在溫飛卿《菩薩蠻》中的“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眱删湓~表現得很極致,一個“懶”字和一個“弄”字,馬上就把一種美女的神態(tài)和風韻從正面給我們展現出來了,美女那自愛自憐的慵懶樣子活靈活現,意蘊無窮。再比如東坡先生的《水調歌頭》,“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這里面的“弄”字,則是把舞蹈者的一種朦朧的舞姿和朦朧的心緒完全劃歸到了那飄忽不定的“清影”之中,渲染了一種在人間抑或不在人間的氛圍。而“搞”幾乎沒有這種用法,很少出現在古典作品里。
第二,“弄”既可以表示動作行為的主動感知,也可以表示被動感知。而“搞”與“弄”相比,主要用于表示動作行為,更突顯動作性。例如:
(19)大喇叭中喊道:“有個別共產黨員,弄幾個臭記者來采訪,說我們搞的都是假的;還弄個中央‘焦點訪談’記者,‘焦點訪談’不‘焦點訪談?!保惞痖Α吨袊r民調查》)
(20)結果,修行沒有修好,毛病倒弄出來了,身體搞壞了。這是誤解了功德之故。(《誦經的功德有多大》)
例(19)、例(20)都同時使用了“搞”和“弄”這兩個動詞,但這兩個動詞在語義上是有側重的:例(19)中,“弄”是被動的感知,“搞”則是一種主動的動作;例(20)中,“弄”后用“出”使動作更加具體化,后面的“搞”則是用來說明結果狀態(tài)。
“搞”這種突顯動作性的語義特征在句法上也有相應的一些表現形式,如前所述:
A.動詞“搞”與后面的名詞性賓語凝固性比較弱、開放性比較強,易與新詞組合產生新的意義。如“搞改革開放、搞時尚工坊、搞型秀節(jié)目”。而“弄”相對封閉一些,與后面的新名詞結合能力不強。“搞”后面的賓語類型比較豐富,可表職業(yè)類(搞藝術、搞地產、搞金融);意識形態(tài)的活動(搞革命、搞斗爭、搞解放運動、搞學生活動、搞社會主義);制度的制定與建立(搞合理分配制度、搞統一戰(zhàn)線、搞一國兩制)等等?!案恪钡馁e語所涉及的面比較廣,且以抽象名詞居多,這表明“搞”義的抽象度高。相比之下,“弄”多為具體的動作,抽象度低。另外,“搞”可以用于表示與工作有關的比較正式的重要的事情,如“搞建設”“搞思想工作”“搞改革”等;而 “弄”經常用于日常生活小事,表示輕松、隨便,不能用于表示與工作、事業(yè)有關的事情。
B.動詞“搞”疊用的使用頻率高于“弄”,與“搞”的這種語義特征相關。一般來說,動作性越強的動詞,越容易疊用,如“搞搞清楚”“搞搞維修”等?!案恪钡膭幼餍暂^強,同時所表現的過程比較長,除個別名詞性詞組外(搞臺晚會、搞些討論會等等),“搞”后名詞的有界性較弱(藝術、政治、運動、革命、制度、改革開放、現代化)?!案恪迸c動詞的組合一般為雙音節(jié)自主動詞,動作具有持續(xù)的特點,意義比較抽象,語義上有褒義也有貶義,如:建議、刺激、貪污、發(fā)明、競賽、煽動、分裂等等。“弄”也有疊用現象,但不如“搞”多見,“弄”的疊用常見于口語中,并且大多只表示中性義,無明顯的貶義色彩。
三、結語
本文討論了動詞“搞”和“弄”的詞義發(fā)展過程,并比較分析了現代漢語里“搞”和“弄”的句法語義差別。歷時考察表明,“搞”和“弄”的最初來源上,“弄”字在古代形成的時間比“搞”早很多,其歷史意義更為久遠,在古代語言中起著更為重要的作用;“搞”相比“弄”而言形成時期較晚,從歷史文獻上看也并未廣泛運用。“搞”和“弄”最初以動作義為主,在宋元時期開始大量發(fā)展,直至明清時期發(fā)展為泛義動詞。
在現代漢語里,“搞”和“弄”的區(qū)別還表現在使用地域上,“搞”經常在南方方言中使用,雖然它已經進入漢語共同語詞匯,在其他地區(qū)也有使用,但使用頻率不高,語義不豐富?!芭痹谥性貐^(qū)使用頻繁,語義較豐富。句法上,“搞”和“弄”都可以跟名詞、動詞和形容詞結合,但是各有其側重點。語義上,“搞”的動作性比“弄”強,廣泛使用于口語中或書面用語中,常包含中性義或貶義。而“弄”廣泛用于口語中,只包含中性義。“搞”和“弄”的共時差異只是這兩個詞語歷時演變過程中的一個側面。一個詞語在發(fā)展演變過程中必然會受到其他詞語的影響,影響的結果就導致了詞義的擴大、縮小或轉移,也導致了同類詞語在句法語義上的趨同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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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花 吉林延吉 延邊大學漢語言文化學院 133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