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課

“如果蘇蘭老師的網(wǎng)頁哪天不更新了，就表示我已經(jīng)不在了；但大家可以繼續(xù)去觀看學習，這個網(wǎng)頁永遠存在。”2012年4月22日，剛做完第二次癌癥手術不久的蘇蘭老師從寶島臺灣來到南寧，參加由我社主辦的“小學語文‘兩岸四地’教學觀摩研討暨十年課改成果報告會”。在會場上，當蘇蘭面對臺下數(shù)千名聽課教師笑著說出這句話時，大家無不感受到心靈的震動，對這位看似柔弱實則堅強、把生命獻給了語文教育的女子肅然起敬。沒想到這話竟一語成讖，5月24日，蘇蘭老師在睡夢中悄然離世，終年52歲。

經(jīng)營教學也是經(jīng)營人生

36年前，因為家庭的緣故，蘇蘭踏上了教師這條路。

“16歲那年，我的母親得了癌癥。本來我也考上了很好的高中，但因為是家中的長女，母親自然希望我能選擇沒有升學壓力的師范學校，這樣當她不在時，我能負擔起照顧家庭的責任?！碧K蘭說。其實從小很多人都認為她適合當老師，她小時候還常常拿著小黑板到家門口，對著街坊小朋友進行“教學”。

蘇蘭坦言，在踏進臺北市立師范?？茖W校的那一刻，她的心中仍有不甘，但她告訴自己：在選擇之前可以后悔，但選擇之后，就不能后悔了；人如果活在悔恨之中，將會白白地浪費生命。

也許是家庭的這一份責任讓蘇蘭變得比同齡人成熟。進入臺北師專后，蘇蘭把自己的學習和生活安排得很充實，然而心中對大學的渴望一點沒減少。從師專畢業(yè)參加工作后不久，蘇蘭便考入了臺灣東吳大學（大陸稱蘇州大學）中文系，開始了半工半讀的生活。“回想起那段日子真的很辛苦，”蘇蘭說，“但走上教師這條路，我從沒有為這樣的選擇后悔過?！?/p>

在剛接教新班級的時候，外表生澀、看似“冷傲”“強勢”的蘇蘭還被一位家長擔心她什么都不懂，教不好學生。當時的蘇蘭并不善于和陌生的學生、家長交流，但她認為人與人之間是需要時間相處的，日久見人心，只要真心對待學生，便能逐漸地讓學生和家長接受自己。在擔任班主任時，蘇蘭會對班上的學生進行許多額外的輔導，如要求學生寫“每日一句”、每周必背唐詩、寫一篇讀書心得等。她的想法是，小學是奠定基礎能力的階段，就算是國語課本都已經(jīng)學透了，也不可能成為語言人才；而不管學生的未來興趣如何，語言能力都是必需的，會陪伴學生一生。蘇蘭會讓學生自由選擇唐詩三百首等課外內(nèi)容來學習。班上一般的學生都會挑選最簡單的五言絕句來閱讀，但有個男孩卻令蘇蘭印象深刻：他總是挑選《長恨歌》《琵琶行》等最長的詩來背，而且背得相當流暢。就這樣日積月累，直到后來這個男孩考上了國立臺灣大學，一直都對國學有著濃厚的興趣，并以攻讀歷史為第一志愿。這個男孩也一直認為，自己的興趣是在小學養(yǎng)成的，是蘇蘭老師堅持開展的國學閱讀教學給他打下了堅實的國學基礎。

深入了解蘇蘭的人都知道，她是個熱心腸，堅持給你最多的、最好的、最適合的，以求真、求善、求美的精神，不斷與人分享她的專業(yè)研究和對生活的熱愛。蘇蘭認為自己人生最有成就的是“分享”，這種分享不僅指專業(yè)和工作，也包括生活中的點滴感動。她與學校的同事們分享、與聽她公開課的各地老師們分享、與接受她教導的學生們分享，如潺潺流水一般，感動著每個和她相遇的人。在她的網(wǎng)頁“蘇蘭老師的語文領域”里，我們可以看到大量的學習資料、課程資源、教學心得，此外還有“閱讀電影”“伙伴教師”“旅游筆記”等，內(nèi)容涵蓋臺灣的風景和對大陸風景名勝、人文地理的介紹等等，包羅萬象，那都是很好的課程資源。蘇蘭說：“若我的付出，多多少少可以感動一些人，希望他們將這些小小的感動帶回到生活中；如果這能夠讓他們的生活比原來好那么一點點，那就是我覺得最大的成就?！?/p>

對于教師的生活，蘇蘭認為，如果只把視野鎖定在課本的教學中，勢必會讓自己感覺相當?shù)目菰?，抱怨也會因此而生。所以在教學之外，蘇蘭一直擁有很豐富的生活，在每年年初，她都會在日歷上安排出全年的計劃。蘇蘭認為自己“是個很認真生活的人”。由于生就一付清亮的嗓音，蘇蘭從18歲開始時就被“相中”進入了廣播界，畢業(yè)參加工作后更是在眾多廣播電臺擔任過播音、主講。蘇蘭說，廣播一直是她教學以外的興趣，“對我而言，廣播并非副業(yè)，我純粹是樂在其中，從不要求錢或知名度的回饋”。

蘇蘭的穿著打扮也一直是靚麗大方的。參加工作以后，認真教學，打扮靚麗，再配上清新甜美的笑容，使她自然地成為了學生眼中的“魅力老師”。蘇蘭認為，穿著是最生活化的經(jīng)驗，教師合宜的打扮，對學生而言不但是一種美的示范，也代表自己對職業(yè)的尊重：“愛美是人的天性，學生也會喜歡老師‘美美的’，不是嗎？”蘇蘭認為，“除了穿著，教室的布置、家中的裝潢，也都會影響到美感的陶冶，這是最基本的美育?！币魳樊斎灰彩且环N美的體驗?！拔覀儾灰欢ㄈ巳硕寄艹蔀槟兀▌?chuàng)作天才）或卡拉揚（演奏大師），但我們能做個有水平的鑒賞者?！痹谔K蘭的觀念里，如果一個學生有了美感的經(jīng)驗，就不容易做出壞事，因為他能明白錯誤行為會破壞一切的美。

語文課堂是給孩子一片人文美景

在臺灣，蘇蘭以國語正音教學而聞名——她致力于提高注音符號的正確使用，力圖讓老師和學生們把漢字說得字正腔圓。

注音符號在1913年由當時的中國讀音統(tǒng)一會制訂，1918年北洋政府教育部正式發(fā)布使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為使中文國際化，大陸于1958年停止使用注音符號，推廣使用漢語拼音。而在臺灣地區(qū)，因某些政治因素，在2008年以前仍是使用注音符號教學。

“我們在學習外語的時候，尚且希望學習到原汁原味、發(fā)音標準的外語，更何況是天天在說的中文，如果能說得更標準、更漂亮不是更好嗎？”蘇蘭認為，學習和糾正自己的發(fā)音是很重要的事情?，F(xiàn)在的學生，朗讀文章和生活語言往往是脫節(jié)的：在臺上或課堂上，都說得很標準，然而放學之后，就不在意自己的發(fā)音了。其實，如果能在平日就養(yǎng)成說標準發(fā)音的好習慣，朗讀根本就是一件輕松自然的事。蘇蘭堅持國語正音教學，堅持讓學生把中文讀得字正腔圓。很多老師會因某些字的讀法而去請教她。

語文的世界是多姿多彩的。除了國語正音教學，蘇蘭的語文課堂因為結合了藝術、人文與綜合活動等豐富的內(nèi)容而極富特色。

如在進行“法國繪畫三百年展”的教學時，蘇蘭先收集80幅畫作，在課堂上讓學生瀏覽，讓他們從中選出一幅自己最喜歡的畫作，并收集該幅作品的相關數(shù)據(jù)，最后由小朋友擔任小小導覽員，輪番上臺，在一分鐘之內(nèi)向全班同學介紹畫作特色。而“看圖說故事”、“看圖寫作文”是啟發(fā)學生語文創(chuàng)作的重要方式，蘇蘭將這兩項教學活動改頭換面，把教室搬到博物館的畫展上，讓學生看的圖畫不再局限于課本中，而是透過畫展中的作品，啟發(fā)學生觀察、思考、創(chuàng)作。學生在畫展會場里席地而坐，欣賞梵高的《銅花瓶中的皇冠御貝母花》、米勒的《牧羊女》等知名畫作，然后為最愛的畫作寫一段短文或一首詩?！八泶┮患榛ǖ倪B衣裙，手拿一把繡花的扇子…花樣年華，凈化心靈，藝術畫作，舞動人生?！币粋€六年級的學生這樣來描繪法國畫家雷諾阿的名作《鄉(xiāng)村之舞》以及他參觀畫展的心得。

“透過與生活相關的活動，不但培養(yǎng)學生的基本能力，也能提升學生的文化素養(yǎng)，不僅培養(yǎng)學生的欣賞態(tài)度，還能讓學生發(fā)揮潛能，成為有自信、會創(chuàng)作的小作家?！碧K蘭在教學中，除了讓學生欣賞詩詞，也讓小朋友們一起來欣賞她自制的廣播節(jié)目（邀請詩人說詩、畫家談畫）。

蘇蘭一直堅持“以身作則”的教學原則。以學生最常做不完的寒暑假作業(yè)來說，身為教師的她會“以身作則”自己做一遍，既要做完又要做好，讓學生借此知道“老師都可以做得完，你們一定也可以”，并有機會從老師做的寒暑假作業(yè)中去見賢思齊、學習成長。

“因材施教”也是蘇蘭秉承的一個教育原則。她認為每個學生都有自己的潛能，老師應該具備慧眼去找出學生值得肯定的地方。當學生知道自己被老師看重時，自然而然就會激發(fā)榮譽心與責任感，不容易有偏差行為出現(xiàn)。蘇蘭根據(jù)學生的能力，引導他們以不同的方式展現(xiàn)能力，讓他們在語文的天地中，尋找到自己的一片天空：文筆好的人寫文章，口才好的朗誦文章，從寫作中展現(xiàn)文字的組織能力，從朗讀中展現(xiàn)詩詞的節(jié)奏美，引導班上每個學生找到自己的舞臺。

蘇蘭強調(diào)，對學生的評價應該是多元的。在她的班上，學生的成績不再是單一的紙筆測試，而更多地體現(xiàn)為活潑有趣的朗誦、看圖寫作等方式。她會以設計一則小小導覽員解說詞代替平時考試，她會安排一場唐詩背誦、詩歌朗誦比賽或是交一篇圖文并茂的報告取代期末段考等。

蘇蘭對教學有很深的體會，她更欣賞“和學生好好地玩一堂課”。當然，蘇蘭所說的“玩”，必須在事前經(jīng)過老師妥善的計劃，這樣才能保證以輕松、快樂的方式和學生展開真正的互動學習，而不是沒有目的地玩。

創(chuàng)意的生活化教學，良好的師生關系，多元化的評價，蘇蘭讓每一個孩子在她的語文課堂上學到了觸動心靈的知識和可以帶走的能力。

南寧一課：最后的美景

4月22日，在南寧舉行的“小學語文‘兩岸四地’教學觀摩研討暨十年課改成果報告會”上，蘇蘭給南寧市民主路小學六（4）班的同學們上了一堂別開生面的課，課的內(nèi)容是臺灣六年級教材中的一首詩《俯拾》，作者是臺灣著名詩人鄭愁予。這節(jié)課的學習目標有四個：從四面八方去觀察、從想象中增加美感、正確清晰的表達、適度的表情達意，即從理解到欣賞，再到詮釋和表達。課堂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是通過多媒體展示，以影像、圖文等方式介紹美麗的臺灣，為的是讓學生認識臺灣除風景之外的美麗人文景色，為第二部分學習鄭愁予的詩作鋪墊。

《橄欖樹》悠揚的歌聲響起，大屏幕上出現(xiàn)了描繪臺灣美景的圖文資料，蘇蘭開始了她的教學?！安シ磐曛?，我就要提問了。你看到了什么，聽到了什么，看懂了什么，聽懂了什么——只要是別人沒講過的，你都可以說?！痹谔K蘭的課堂上，只有一個“班規(guī)”：先講先贏，后面的不能重復。多媒體影像令學生對臺灣的自然之美有了直觀的印象，學生們踴躍地回答著問題：“我看到了美麗的淡水河”；“我看到了臺北街頭繁華的景象”。蘇蘭話鋒一轉：“其實臺灣真正美的地方不是景色，認識一個地方的美，不是只有看得到的風景?！庇谑?，蘇蘭打開了她內(nèi)容豐富的網(wǎng)頁，介紹了在這自然景色之外的人文之美——錢穆、三毛、李安、林語堂……然后話題轉到大陸，讓學生說說大陸的人文之美?！岸嗝聪Ｍ裉焐衔艺n的小朋友長大之后成為藝術家、學者、導演，可以讓我們的生活比原來好一點，那么你們就能成為重要的人文美景了?！碧K蘭在課堂上，隨時滲透著這樣的美的教育，啟迪學生的心靈。

在課堂上，對于積極舉手發(fā)言和展示的學生，蘇蘭往往不吝表揚。她鼓勵學生積極地表達自己的所看、所想，并且讓每一個學生都參與其中，不能有一個學生在課堂上當“觀眾”，“一個都不放過”——這便是蘇蘭課堂教學常用的語言。她總是盡量請那些沒有回答過問題的學生回答問題。在進行分組朗讀詩歌時，蘇蘭請上臺的是七八個沒有回答過問題的學生。這些“低成就”學生的積極性和朗讀水平或許比不上其他人，但蘇蘭并不要課堂的好看和花俏，她的課是實實在在的，要讓每一個學生參與進課堂，讓每一個學生都學有所得。

值得一提的是，課前蘇蘭的一個“小動作”，不但新穎別致，而且透露出她以生為本的育人理念：蘇蘭給每位學生佩戴一枚印有學生繁體名字的胸卡，上課的時候配合蘇蘭溫柔的語調(diào)，一個個名字像“玥如”“雅婷”從她口中叫出來，十分自然，毫無做作。這種小小的設計，不僅為后面教學中師生互動時教師對學生的稱呼提供了便利，更重要的是，它表明教師沒有把學生當作課堂上的配角，而是平等地看成教師的合作伙伴，使學生倍感溫暖親切。

蘇蘭用大部分的課堂時間介紹關于臺灣的人文之美以及鄭愁予詩作的背景，在認識這些人文之美的基礎上，她與學生一起配樂朗誦《俯拾》。為了讓學生更有感情地朗讀，蘇蘭告訴學生：如果覺得某個字要讀大聲，就在旁邊標上“大”的符號；要讀小聲，就標上“小”的符號；“快慢高低”都可以標示出來，比如詩最后“緘默”一詞，便是要讀得緩慢，并且小聲。

在字詞的讀音上，蘇蘭強調(diào)要讀得準確、正確。如詩句“基隆河谷像把聲音的鎖”中最后的“鎖”字，作為上聲字，在后面沒有接字的時候，應該讀全上聲，在后半讀音有個上升的部分，“這樣中文的韻味才會讀出來”，蘇蘭說。

蘇蘭通過讓學生體會朗讀時聲調(diào)的“高低快慢大小”，又教會學生把字詞發(fā)音讀標準、正確，使他們很快進入“有感情地朗讀”的狀態(tài)。而“有感情地朗讀”還不是最好的朗讀。蘇蘭說，“朗讀不僅僅是有聲音的朗讀，更是有生命的朗讀?！比绾巍坝猩乩首x”？蘇蘭讓學生在朗讀時要不時抬頭看著老師，以眼神“傳情達意”，加上適當?shù)闹w語言，讓朗讀“從正確到美好”。

蘇蘭認為，語文教學要注重培養(yǎng)學生的六大能力，即聆聽能力、閱讀能力、思考能力、說話能力、寫作能力、欣賞能力。她要求學生“聽到、聽懂、看到、看懂”，明白“文字是工具”，每個人都要有對于心靈的觀照，有國際的眼光，對于生態(tài)的關注。這樣的語文課堂，天文地理、國際風云、人情體察，包羅萬象，細致入微。正如蘇蘭所說，她所整合設計的教材是按照這樣的規(guī)則去做：哪一個對學生最有用就教哪個，哪個對學生的現(xiàn)在、未來有用就教哪個。

于是一首小詩便能擔當起培養(yǎng)這么多能力的重任：朗讀、聆聽、想象、表演、思考問題、解決問題、小組合作、自然展示自我、懂得欣賞他人、懂得品味文學的美感……這是我們大多數(shù)老師或許思考過但從來沒能達到的教學層面。蘇蘭沒有去關注是否把詩“吃透”，而是給學生提供了大量的資料，讓學生自己去體會，去品讀詩句。中國教育學會小學語文教學專業(yè)委員會理事長崔巒曾點評蘇蘭的課說：“什么是教育？教育就是將你在學校學到的東西忘掉之后還剩下的東西！”

后記

5月25日，記者收到蘇蘭老師的助手發(fā)來的郵件，告知蘇蘭老師已“安詳”地離去的消息?；叵肫鹛K蘭老師在南寧接受采訪時雖面帶些許憔悴，但思維活躍、言語鏗鏘、充滿熱情與活力的情形；只要是說到課堂，說到教育，她悅耳動聽的聲調(diào)里必定會充滿了一種莫名的力量，似乎她的生命，必是在課堂里得以煥發(fā)……也許，南寧市民主路小學六（4）班的同學們，以及現(xiàn)場聽課的老師們，多年以后都不再記得《俯拾》這首詩，但他們會記得要學會欣賞他人，記得在課堂上要善于傾聽，記得去感受生活的美，記得臺灣是一個美麗的地方，在臺灣，在大陸，有很多的人文之美，像蘇蘭一樣，溫潤如玉。

（蘇蘭，生于1960年7月，1981年臺北市立師范專科學校畢業(yè)，1986年臺灣東吳大學中文系畢業(yè)。曾為臺灣臺北市教育局國語科輔導團輔導員，臺北市民生國小教師，曾獲臺北市特殊優(yōu)良教師、語文卓越教師、年度風云教師等稱號，曾為臺灣教育電臺著名主持人。2012年5月24日晨7時11分于臺北市逝世，享年52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