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林山不愧是廣告導演出身,《銅雀臺》拍得很華美。當劉亦菲飾演的靈雎一襲大紅的披風出現(xiàn)在漫天風雪中的時候,觀眾甚至會驚嘆這要讓張藝謀自愧弗如了。趙林山自己介紹說,領銜主演的周潤發(fā)也很投入,多次從香港飛來北京和他討論角色。發(fā)嫂甚至抱怨,曹操這個角色讓發(fā)哥陷入到某種癡狂的狀態(tài)中,“整天待在樓上不下來”。
蘇有朋飾演的漢獻帝,是影片的另一大亮點。自始至終,獻帝都不斷地在吟唱《詩經(jīng)》,有一點哈姆雷特的味道。獻帝生活在曹操萬丈光焰的威壓下,為了生存,他只能通過演戲來掩飾自己。對他來說,演戲是演戲,生活也是演戲,時間一久,他也就成了“偶人”,分不清什么是演戲,什么是生活。他假癡不癲,毫無困難地在各種尷尬、危險的情景之間轉換,撞見自己的皇后和曹丕通奸也視若無睹,真夠難為他了。史上演技比漢獻帝高的,可能只有他的堂兄弟蜀漢后主劉禪,劉禪的“此地樂,不思蜀”成為流傳千古的經(jīng)典臺詞,竟然騙過了嗜殺殘忍的大尾巴狼司馬昭。
不過,以筆者在現(xiàn)場觀影的感覺,雖然導演、主演都很賣力,但整部電影卻好似在高原上燒開水——到80度就再也上不去了。在電影放映的過程中,很少聽到笑聲和掌聲,也很少聽到驚叫聲和嘆息聲。影片的畫面雖然華麗,但終究缺乏一點攝人心魄的精神力量。
在《銅雀臺》中,靈雎本是呂布與貂蟬的女兒,呂布被曹操擊敗并斬首之后,她流落到了民間,后來被人掠去,押到一個巨大的陵墓里進行殘酷的訓練,以備有一天能夠完成刺殺曹操的使命。但詭異的是,靈雎被送到曹操身邊后,謀刺未成,反而愛上了他,趙林山就以此為主線為我們講述了一個陰謀與愛情的故事。
這個情節(jié)讓人不能不聯(lián)想到張藝謀的《英雄》和李安的《色·戒》,編劇汪海林也自我調侃說,《銅雀臺》一不留神就會被人當成是一部不上床的《色·戒》。
刺客認同乃至愛上自己的刺殺對象,在現(xiàn)實生活當中,這個彎子很難轉,在電影當中,對導演來說也是一個相當艱巨的任務,很容易被精明的觀眾看出破綻。
《英雄》中,張藝謀做得就不好。刺客無名在即將得手的時候,被秦王說服,覺得不能殺了一個能一統(tǒng)天下的人,于是放棄行刺,并甘愿死在秦王的萬箭之下。這個邏輯看似圓滿,但張藝謀卻忽略了一點:刺秦之時,六國未滅,憑什么秦國才有統(tǒng)一天下的權利?無名本是趙人,為什么不能支持自己的祖國趙國來實現(xiàn)統(tǒng)一?放棄抵抗去迎合秦王的統(tǒng)一,這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奴性?!队⑿邸穼嶋H上宣揚了不要反抗強者、主動當奴隸的意識,這也是《英雄》遭到輿論詬病的主要原因。
《色·戒》在解決這個問題方面更是一場徹底的失敗。因為無論是從民族大義還是從個人命運的角度來看,湯唯飾演的刺客王佳芝都沒有理由放過漢奸“易先生”。這個問題在小說原著張愛玲那里就是無解的,張愛玲只好通過肉體的快感來解釋,李安則用了大量的床戲來幫助王佳芝完成這樣的轉變。只是這樣一來,就把人下降到了動物的層而,人可以像動物那樣只追求感官的刺激而不管其他嗎?張愛玲、李安的回答是肯定的,但大多數(shù)觀眾對此并不認同。
趙林山在《銅雀臺》中,也想為靈雎找到一個愛上曹操的理由,但相當困難。唯一能夠拿得上臺面的理由就是,一直活在動亂和憂患中的靈雎。跟著曹操能夠過上“安穩(wěn)的日子”,但難道為此就可以放棄殺父之仇嗎?這很難說得過去。趙林山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于是最終沒有讓靈雎與曹操“永遠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而是讓她帶著自己的搭檔穆順的尸體一起跳下了懸崖(靈雎和穆順不可能是情侶,因為穆順是一個太監(jiān))。不過這就更讓人覺得匪夷所思了,因為穆順在刺殺過程中已經(jīng)歸順了曹操,并且為掩護曹操脫離險境,自己化妝成曹操引開了叛變的軍隊而慷慨赴死。既然如此,靈雎為何還要和他一起自殺呢?這個情節(jié)既突兀,也不合情理。也許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導演需要她死。
趙林山曾說,他拍這部電影的目的是要為曹操翻案。翻什么案?篡漢的案?!躲~雀臺》的背景是:庚子年,恰逢天象“四星合一”,預示改朝換代之征兆。曹操身邊的人,尤其是世子曹丕,希望借此良機推獻帝禪位,讓曹操登基。同時反對曹操的勢力,也加緊了行動。在這樣一片忙亂之中,只有曹操本人心如止水,一心只想在統(tǒng)一后再把天下交還給漢獻帝。
為了使曹操的形象豐滿,使他感動刺客顯得可信,趙林山顛覆了《三國演義》的情節(jié):曹操帶著獻帝一起同獵,借用獻帝的弓箭射死了一頭鹿。在羅貫中的筆下,曹操借此機會“泄露”了自己篡漢的野心,并試探擁漢派的實力。但在《銅雀臺》中,曹操在把弓箭還給獻帝時,卻深沉地說:“弓、箭都是陛下的,鹿雖然是我射死的,但卻歸陛下?!痹谥袊膫鹘y(tǒng)語境當中,“鹿”一直被用來代指“天下”,所謂“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逐鹿中原”等中的“鹿”都是這個意思。
不過,也許是怕文化底蘊膚淺的肖代觀眾不能理解曹操的苦心吧,趙林山又安排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驚心動魄的行刺陰謀并且腿部負傷的曹操,和漢獻帝在星象室,在一幅標注著“曹、孫、劉”各自勢力范圍的“中國地圖”前,進行了一番推心置腹的談話,大意是說他本來是想在統(tǒng)一后把大政奉還給獻帝的,但現(xiàn)在看來天不假年,無法實現(xiàn)這個愿望了。于是曹操無限傷感地抽去標示“曹、孫、劉”邊界的繩子,象征性地把一幅完整的“天下”交給漢獻帝——至此,趙林山確實完成了一次顛覆,把曹操從一個一心想代漢自立的“白面奸雄”的形象。改造成了孤忠耿耿、老成謀國的忠臣的形象。
讓筆者感到不解的是,如果曹操真的忠于漢室,那他就是一個“好人”嗎?我們臧否歷史人物真的只能看他是否忠于一家一姓的天下嗎?仔細梳理一下其中的脈絡,我們會發(fā)現(xiàn),趙林山看上去顛覆了羅貫中,其實卻恰恰是全盤接受羅貫中的價值觀——一切以是否忠誠于劉姓皇室劃線。羅貫中否定曹操,是因為他有篡漢的野心,并且他的兒子曹丕最終在他的基礎上代漢自立;趙林山肯定曹操,卻是因為他沒有篡漢的野心。趙林山和羅貫中相反相通,是一枚硬幣的兩面,都是擁漢派。
這當然是一種陳腐的價值觀,因為它屏蔽掉了人民的意愿。其實上層權貴們的刀光劍影、陰謀與愛情、忠誠與野心等和人民沒有什么關系,誰當皇帝對人民來說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誰的政策能夠(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出人民性,代表人民的利益,推動歷史進步。
為曹操翻案的戲,早就有了。1959年,郭沫若創(chuàng)作的五幕歷史劇《蔡文姬》,講述了才女蔡文姬受丞相曹操之請,從南匈奴返回漢朝繼承父親蔡邕遺志續(xù)修漢書的故事,就是一部翻案戲。郭老曾經(jīng)說過:“我寫《蔡文姬》的主要目的是替曹操翻案。曹操對于我們民族的發(fā)展、文化的發(fā)展,確實是有過貢獻的人。在封建時代,他是一位了不起的歷史人物?!?br/> 但是郭老為曹操翻案,卻并不是以對劉姓皇室的態(tài)度劃線,他借劇中人董祀之口,談了自己翻案的理由:“他(曹操)鋤豪強,抑兼并,濟貧弱,興屯田,使流離失所的農(nóng)民又重新安定下來,使紛紛擾攘的天下又重新呈現(xiàn)出太平的景象。”“如今‘馬前懸男頭,馬后載婦女’的時代,已經(jīng)變成為‘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的時代。”“從前我們的邊疆,年年歲歲受到外患的侵擾,而今天呢,是雞犬相聞、鋒鏑不驚。我們從南匈奴回來,沿途都受到迎送,沒有些微的風吹草動?!薄傊?,在《蔡文姬》中,曹操的正面形象是建立在他的政策符合時代的要求和人民利益的基礎之上的,這就比《銅雀臺》要堅實多了。今天,《蔡文姬》已成經(jīng)典名劇,不斷被重排,感動著一代又一代人,同時也啟發(fā)一代又一代人的思考,而《銅雀臺》的命運,恐怕只會和其他商業(yè)大片一樣,雖然也可能憑著各種噱頭獲得不菲的票房收入,但終究不過是一個文化泡沫,看上去絢麗多彩,但旋即破裂,化作過眼云煙。
和郭沫若那一代人相比,當代藝術家——導演、編劇、作家等——擁有更為優(yōu)越的創(chuàng)作條件,但遺憾的是,他們卻失去了人民史觀,這使他們喪失了詮釋歷史的能力,作品缺乏一種浩然正氣!他們在細節(jié)上力求完美,但主題卻往往含混不清,且常常自相矛盾。由于不知道評價歷史人物的客觀標準,因此他們鏡頭中(或筆下)的人物要么是暴虐的、古怪的,要么是狹隘的、冷酷的,但很少是豪放樸實、平易近人的,他們個個工于心計卻命運悲慘,讓人看不到光明和希望。比如《銅雀臺》中周潤發(fā)扮演的曹操,氣質就過于陰鷙、多疑,給周圍所有的人,包括觀眾,都帶來了很強的不安全感,讓人覺得不舒服。這和《蔡文姬》中那位雄才大略但卻樸素儉約、廣開言路、察納雅言、勇于改正錯誤的“曹丞相”完全不可同日而